辅时及物
——林纾古文创作述论
2019-03-29王婷
王婷
(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林纾的小说翻译成就斐然,对当时社会民众及文化心理影响甚巨。他的翻译作品之所以深受喜爱,与其深厚的古文创作根底相关。姚永概《畏庐续集·序》曰:“畏庐名重当世,文集已印行者,售至六千部之多。”[1]605高梦旦《畏庐三集·序》有言:“畏庐之文,每一集出,行销以万计。”[1]642可见,纾为世所重。钱基博所言“当清之季,士大夫言文章者,必以纾为师法”[2]161,并非溢美夸张之辞。本文以《畏庐文集》《畏庐续集》及《畏庐三集》为本展开论述。因畏庐不仕,故笺牒诏令诸门不作,且平生不喜考据,“夙著经说十余篇,自鄙其陈腐,斥去不藏”[1]562,虽阙官中文字与经说篇章,但总体而言,集中各文类实已粲然大备,凡论说、序跋、赠序、碑志、铭箴、辞赋、哀祭等,数量丰沛,内容充盈。现将其作品划分为三类,择取数例,加以分析。虽不能涵括其古文所有篇章,求得内容之全面,但以此为牖,亦可彰显林纾古文创作之成就。
一、嗣续先儒,阐彰圣道
焦循《与王钦莱论文书》云:“天下之物,各适于用。文何用?有用之一身者,有用之天下者,有用之当时者,有用之百世者。”[3]1138然处飘摇坠落之时代,文之功用渐趋废弛,遑而济天下、传百世,就连嗜文如命的林纾也不免慨然:“明知其不适于用,然亦所以存国故耳。”[1]612是以纾之古文,乃在纲纪不明、儒道见弃的背景下所作,故其将迫切的昌明道统之心,多发之为文。
林琴南将古文视作传道的工具,且以接续孟子、韩愈所提倡的道统为己命,故而其作品旨在重振儒家道德,恢复纲常伦理。此类文章,运以多种表现形式彰显:或开篇点题,直言道德的重要性;或将所说之理层层展开,阐明道理;或详征博引,或设以譬喻论之,看似平淡,实寓作者心血。如《原习》一文,通过中西方习性的比对,指出国人以忍辱为让,故受异族凌辱践踏,而西人尚武崇耻,乃积习所致,以此表明培育国民爱国之情与增进国家实力间的关系,文章开篇曰:
贤人复性,恒人沿习。欲导恒人,务端其习。端习贵有倡者,倡得其人,则下亦风靡矣。王豹、绵驹、华周、杞梁之妻,一歌苦之长,而感格若是其神。苟倡之以爱国,则前僵后踵,蒙万死而无挫,人将以不死国为愧矣。然非矢公推诚亦不为功。果三数巨人持之于上,人将谓不诚不公无以为民上;民亦将谓不诚不公无以为国民。积久而习成,习成则勇生而国立矣。[1]608
这一番议论,是在内忧外患此起彼伏之时所发。林纾针对国家危机,沿袭孟子“性善”之论,将人分为“贤人”与“恒人”两类,指出贤人在社会中的导向作用,期以民众克制情欲而恢复善良的本性,以此形成强大的凝聚力与向心力。在爱国之风的倡导下,世人竞相趋之,屏却私念,为国献力,久之则国强。林纾所云可谓切中时弊,言之有据,由个人修养扩展到社会风气,进一步论至国家实力。文章结尾进一步总结道:“设人人存其宁死不辱之心,彼此相虞,其中衡之以公理,又人人自励以诚节,长养其勇概,中国庶几其成尚武之习乎?”[1]609言简意赅,表达其美好之愿景。
又如《黜骄》,开宗明义即言:“盛生骄,骄生暗,暗生决。骄暗之人,而护之以决,授之柄者,必无幸矣。”[1]565林纾《春觉斋论文·用笔八则》有言:“领脉不宜过远,远则入题时煞费周章。”就此篇而言,首句便阐述论之核心,点明盛、骄、暗、决四者间的关系。进而曰:
安石明古而不明势,未成而败;商鞅明势而不明祸,既成亦败。安石学邃;商鞅术胜。然肥秦而秦甘其诛,富宋而宋幸其去。骄其学术,显违于人情也。以王、商而违人情,犹莫全其身,矧非王、商而欲愚聋天下而悉就吾暗,得乎?[1]565
以王安石、商鞅二人为例,论证虽学问政术深邃,以改革而造福于国,却因骄其学术,违背人情,皆不能善终。秦人快意于商鞅受车裂之刑而亡,宋人庆幸王安石罢黜宰相一职。至于那些学问功绩不能与王、商二人相比的人,想让天下之人愚昧聋聩,以就其骄暗,这怎么可能呢?此语循文章领脉展开,运以历史事实借鉴,点明有骄暗之心不会有好结果。第三段云:
明者之行决,事后或有所冀;暗者之行决,莫冀矣。富贵者,无勋业可也,求勋业以固吾富贵,喜事之小人至矣。匿欲者言义必工,浅谋者论事易动,以其术贡之骄暗,犹试火于枯菅、沃盥于湿壤也。国无政而令骄暗者得行其志,吾属虏矣![1]565
“明者”与“暗者”行事方法不同,当骄暗之人与“匿欲者”“浅谋者”沆瀣一气时,则国危矣。全文字数不多,却论说透彻,中以王安石与商鞅为例,增添了文章厚度与深度。三段环环相扣,因骄暗之害,寄希望于无骄暗之人。正如谢榛所言:“长篇之法,如波澜初作,一层紧于一层。”[4]12
除此,《原谤》引韩愈《原毁》语,论修养的重要性,指出:“君子所争,当在吾道之是非,弗计乎人言之是非。”[1]608有制断辨别之力,内省其身,外制其行,不溺于名利,立信于众,则谤者无以为谤。《惜名》一文言得名虽易,但维护声誉却并非易事,“不惟大不踰闲,即小德之出入,亦足为累”[1]609,名与实符,注重细节,念师友亲人之恩,勿有声名扫地之扰。以上所举乃论说之文,林纾《春觉斋论文》言:“非所见之确,所蕴之深,吐辞不能括众义而归醇,析理不能抑群言而立干,不如不作为之愈。”[5]6 531细察此类文章,写作虽不出法度,结构谨严,文字简约,却蕴蓄深厚,余味悠长。据理以言,虽无沛然江河的气势,却是其“抑遏掩蔽”的体现,若发露无遗,则意境识度全无。
再如《读〈儒行〉》一文,《儒行》为《礼记》篇名,写此篇文章目的,林纾自言:“余悲夫近代之儒者,雌雄而鄙碎,一举一动均为新学少年所诟病,至不能自理于世。”[1]610近儒怯懦,饱受指摘,不能申辩,是困于《儒行》中“爱其死以有待”一语。若以为儒者重死,遇事当“有待”,实乃悖谬昏聩。琴南阐释言:
《儒行》一书,固未尝示人以爱死,所云“有待”,特不苟死于非义。文文山之累败而逃,迨见获于元,囚之数年,终不为屈,斯真能待尔。盖儒者之勇,审于义而不务为轻侠;笃于道而无取于枭张。君王之力足以摄之而不为慁;卿大夫之笼络以恩礼而不为累;有司操法以劫持之而不为病,此正所谓“不更其所”“不更其守”“不可辱”“不可夺”者也。故丈夫之成仁取义,所争者,仅在毫发。凡托言“有待”,皆自恕之辞也。[1]611
以文天祥坚持抗元斗争为例,说明何为“有待”,即心中饱含期待,极尽个人之力以达之。所待者,待自身清白,待世间清平也,故不可为功名利禄所困,不受君王侮辱,不受卿大夫束缚,不受官吏胁迫,此当为真君子。凡声言“有待”之人,只是畏缩懦弱,为自己找借口。
林纾对传统的珍视不仅体现在人的道德修养,还渗透于为官所应有的品行上。他不为官,却有很多为官之友。在看清官场黑暗腐败、宦情扫地后,即使被友人郭曾炘举荐为官,他也不愿,“盖有见于横流之亟,不愿苟禄冒荣,宁以布衣终身”。[6]卷一28眼见官员蠹害朝纲,清政府岌岌可危,他立足儒家道德,对为官所应有的品性提出个人看法。如《析廉》:
廉者,居官之一事。非能廉遂足尽官也,六计尚廉。汉法,吏坐脏者,皆不得为吏。鄙意此特用以匡常人,若君子律身,固已廉矣。一日当官,忧君国之忧,不忧其身家之忧。宁静淡泊,斯名真廉。[1]565
林纾认为,廉洁为官员的基本品性。若为官,当心怀君国,淡泊名利,莫问前程,一心只为朝纲社稷。
在以论说文论述为官之道后,林纾文集中还有多篇作品,通过官员的政绩来彰显其官民一体、以民为本的思想。如《送高梧州南归序》开篇便从侧面反映高氏受民众爱戴的事实:“同年高梧州,守梧未期年,其州之父兄子弟,礼公咸如家之长老,若不知公之官其土者也。他州之父兄子弟,又争欲迁梧州之官来官其土也。”[1]574《林明府政略》记载林旭上任之后,着手重建学校、询问民间疾苦,任职期间悉将冤狱平反,吏治清明。此外,林纾的儿子林珪任顺天府大城县知县时,他特写《示儿书》,冀其深入体察民情,宽厚待民,其中有言:“吾意绅不如士,士不如耆。绅更事多,贤、不肖半之士,得官府询问,亦有尽言者。然讼师亦多出于士流中,无足深恃。惟耆民之纯厚者,终身不见官府。尔下乡时,择其谨愿者,加以礼意,与之作家常语,或能倾吐俗之良楛,人之正邪。且乡老有涉讼应质之事,尔可令之坐语,不俾长跽,足使村氓悉敬长之道。”[1]616通过分析绅、士、耆三者的特点,以求近人情、洞民情。其于文末曰“汝能心心爱国,心心爱民,即属行孝于我”[1]616,忠与孝合,此乃文人家国一体观念之体现。
事实上,林纾虽没有仕途经历,但他却是君臣纲纪之道的维护者与践行者。他晚年频繁拜谒光绪陵墓、追思君主,被冠以“前清遗老”的称号。《清史稿》言其“忠恳之诚发于至性”,“念德宗以英主被扼,每述及,常不胜哀痛。十谒崇陵,匍伏流涕”[7]13 446。数年间,风雪勿阻,其文集中亦有数篇谒陵之作,尝言:“臣纾不肖,未与仕版,然恋恩之心,至死不泯。”[1]638
此外,他的一些墓志铭、人物传记之作,亦通过赞颂主人德行,表现对儒家纲常伦理的守护。“余身处中原芜梗之时,骾治蠹化者,方倡为夷蔑伦纪之说,和者麻起,虽悉力与博,莫之胜也。计唯有叙述吾乡有至行而躬孝友之君子,使狂僭骞义者,闻而发媿焉。”[1]671-672如《高莘农先生传》中的主人公,其待母“不得老母一日之欢悦,心弗怡也”[1]629,对母亲饮食、着装事无巨细,甚至会精心检查房屋地面是否有塌陷,以免不利母行;其待弟“胡忍使爱弟独困也”[1]629,宁代其受牢狱之灾;其待子“未尝有疾言剧色,彬雅如师友”[1]630,教之以读儒先之书,匡之以正道。林纾的长女林雪,也是事亲极孝之人。据《郑氏女墓志铭》所载,祖母卧病在床时,她“凡五十馀夜弗敢就枕”[1]588,于近旁侍疾,后来母亲生病时,甚至用迷信的方法“焚香告天,以刀劙臂,和药进”[1]588。这些事亲的方式在今天看来已不可取,但其恋亲之诚,甚至愿以身代之的浓郁情感却是令人震撼的。值得关注的是,林纾文集中有一“合葬铭”,题为《清学生刘君腾业暨未婚守节妻陈贞女合葬铭》,节录如下:
刘腾业,字诗源,吾友刘孝廉鸿寿长子也。曾祖齐衔,以名宦称于咸同之朝。君年十六,从余读书于苍霞精舍之中学堂,君莅学即分月日为程,晨受英文及算学,日中温经,逾午始治《通鉴》,迨夜然烛复治算学,曹试皆第一。君白皙玉立。为史论,论历代兴亡,咸得其关鐍。庚子,余客杭州,明年辛丑,君以疫卒,年十八。母陈夫人为部郎陈公宝璐妹,陈公才君,能以第三女鉴贞妻之垂婚矣,而君被疫死。君初避疫于舅氏家,患作,以舟归,陈公饬家众勿骇女。女预闻变,积三夜勿睡,挟铅粉自随,将潜吞以殉君,事泄得不死。五月二十四日凶问至陈公,复戒家人勿声女。探诸婢媪,得实而恸,矢言归刘氏。陈公悲,出昆山归氏《贞女论》、盱胎王氏《贞女议》止之,女弗顾,谓情正即所以为义。[1]628-629
此篇墓志以叙述人物事迹为主,省去传统以大量篇幅追踪先祖的方法,描写贞女一往无前又颇具唐传奇的笔法。在儒家传统体制的限制下,林纾浸渍于古却不拘于古,刘君与贞女未完婚,合葬于理不和,若为此而做合葬铭有可能遭人诟病。然而,在欧风美雨的影响下,夫妇伦常见弃,贞女虽未嫁但其情正,故林纾有感于贞女的真情,大胆创作此合葬铭,在末尾有言“此合葬之铭,实自余启之,古人无是也”[1]629,实则是立足纲常,张扬真性情。
“在这种划时代之变化中,追求个人权利、男女平等思想显然与传统人伦关系是两条鸿沟,因此,是否从固有的圈子中跳出,以求新求变与时代同行,成为深受儒学熏陶的一代士人一种沉重的选择。”[8]106在“新青年”推崇的时代潮流面前,林纾所言,与之大相抵牾。这一类文章,捍卫纲纪,保存圣道,俯拾皆是,虽打上了浓重的传道说教烙印,但实则与其《春觉斋论文》强调的笃尚程朱理学、传圣人之教化的主张契合。
二、哀叹世态,张扬人情
姚永概《畏庐续集·序》云:“余知畏庐深,其性情,真古人也。”[1]605此中真性情,与他以“血性”为文章不无关系。他落笔为文,饱含深情,感家国之兴衰隆替、亲友之荣辱悲欢,希青年存家国之思想,共延古文之一线。
社会久遭兵燹,满目疮痍,然清廷却腐朽不堪,不思变革。林纾于文中或借古鉴今,或直陈社会痼疾,或以冷峻的故事旁敲侧击,旨在引起人们的关注,总以救世为目的。如《书宋张淏〈艮岳记〉后》,开篇言:
土木者,天下不祥之物。人君而好土木,天下之尤不祥者也。艮岳之筑,其始因京城东北隅用形家言,培其冈阜以广皇嗣,乃不数年间忽幻为穹谷湛岩,广岭修栈,寻丈之石高表群山之颠,下浚景龙之江,不穷天下之力,功且莫就。况灵璧太湖之石,尤必越海跨江,凿城堕郭而至,帝宁不知其扰?[1]568
此文笔墨酣畅,情感充沛,却又含而不露,是言艮岳,实则言慈禧太后穷天下之力修建颐和园一事。宋徽宗不仅纵情山水、不以民事为急,还听信堪舆家之言,培厚土山以使皇帝后嗣繁衍,为此不惜骚动天下,“害不止于凿城堕郭也”[1]568。林纾通篇未言今之事,实则借古而喻今,望人君以此为鉴。然而清廷终究还是走上了亡国之路。民国时,林纾曾与友人一同游颐和园,并记之为文。文中有言:“光绪中叶,罄全国海军之资,悉资此园”,“昔读张淏《艮岳记》,感慨怆喟,知穷治土木者,匪有不亡,因係之以文,乃不图。未及三十年,若亲履艮岳之地。”[1]637于感时伤乱之悲戚中,渗透着无可奈何之感。
在林纾与友人的论述中,亦可了解到时局之破碎与官场之黑暗。林纾在《春觉斋论文》中指出,书之为体,在陈时政、论世局时,“或叙离悰,或抒积悃,所贵情挚而语训,能驾驭控勒,不致奔逝,奋其逸足,则法程自在,会心者自能深造之也”[5]6 359。一方面强调真情致的抒发,文从而字顺,另一方面要求文章有脉络,有主线。如《与魏季渚太守书》一文,林纾期与魏瀚相遇却未能遂愿,夜深人静之时书友人,曰:“方今小人之多,任事之难,在古实无可比例。盖上有积疑之心,下多分功之思。有积疑之心,则肤寸之失,足累乎全局;有分功之思,则觖望之事,弥甚于仇雠。”[1]569魏瀚负责制造船舰,朝中阻力颇多,纾以郑袖短楚美人事喻人言之可畏与魏瀚所处的局面境地,故有所计,纾云:“不当南归,当于北地择一善地处之,勿见才勿任气。”[1]569全文以担忧魏瀚遭人构陷的心情贯穿,通过记叙缘起,分析社会弊病,后为魏瀚出谋划策结构全篇。其友梁节庵、胡瘦堂、侍御史江公等,皆因直陈时事、弹劾亲贵遭排斥,林纾对此痛心疾首,与友人离别时为之一一作序,其文脉络清晰,语语真挚,直言时弊之语更是发人深省。“呜呼,天下之大势汲汲矣!今又屏斥其忠谠敢言者,使之汩没于诗流,栖隐于幽邃,资后世史家之叹惋,宁为国家之福?”[1]619怀才之士无立锥之地,只能落寞于山水间空自嗟叹。“今日中国如沉瘵之夫,深讳其疾。阳欢诡笑以自镇,用介福繁祉之言,进则悦。若日抑抑于座隅疾者,决以为不详而斥之。”[1]618
如果说林纾对社会黑暗的直接抨击让人有清醒的认知,那么其以冷峻诙谐之调针砭时弊,则是以旁观者的立场发声,在风趣之外彰显弦外之音、声外之韵,发人深省。《书郑翁》中主人公为驱臭虫而借蚁之力,其困勿减反增,甚至因此而丧命。林纾在文末总结:“天下托卫于非人,而适亡其人之手,宁非郑翁欤?”[1]598林纾认为一味依靠洋人而求本国富强乃愚蠢之行径。《书葫芦丐》则借下层乞丐的古怪言行道破社会痼疾之深。文中此人乃一奇人也,日常所得恒多于其他乞丐,能文且信守承诺,每执笔书,必念皇帝之恩,其言曰:“吾无功,日令百户之人供我醉饱,有司不以为罪,此皇帝宽典也。夫今之作邑者,取醉饱于一邑;作郡者,取醉饱于一郡,其无功与我埒耳。吾惟无功而耻食于百户之人,乃愈不忘吾皇帝也。”[1]598丐尚以一粥一饭念皇恩,那些饱食终日的官吏,不仅“无功而耻食”,还不图思进,与丐相比,又不如也。
林纾屡言要存一种家国思想,上念邦国,下恋家人。他对家人的真挚之情,落之为文,往往由物及人,见物怀人,或以景物的渲染,衬托一种哀情,在回忆中重现过去生活的温馨。如《先母陈太宜人玉环铭》以一玉环引出祖母、妻子及弟秉耀三人,可谓精心。玉环由弟秉耀在台湾购得,后弟卒亡,祖母在整理旧物时得此环,故随身佩戴,宝之如恋秉耀,后在生病之时赠予林纾之妻。琴南不着力描写自己因玉环而睹物思亲,反言“纾自尔不更目环也”[1]598,内心之苦痛显见。《周养庵篝灯纺织图记》记周养庵之母转而念及其母,曰:“忆先君见背,纾年十九,其差胜于养庵者仅之,然吾母之劬良未后于太夫人也。横山老屋,树台鸱啼,星火荧然,纾挟卷就母姊刺绣之灯读,必终卷始寝。”[1]634当时家中还要靠母亲及长姐针线所得度日,在惨淡的生活境况之下,幸赖母亲“知书明大义”供其读书,如今景物历历在目,在静谧的氛围中体现出林纾含蓄蕴藉的风格之美。“余既欲状其凄暗之情,宁非自状?”[1]634人非草木,当客观之物与内心中的思亲之情相合,焉能不悲?又《谒外大母郑太孺人墓记》,开篇便以描写墓周围之景展开:“墓下荒冢累累,左右丑石怪列,稚松长未及人,已见斧于樵,墓之颠野树丛杂。”[1]591此景在积淀一种哀情的同时,更是文章一处伏笔所在:虽纾每年寒食与重九皆至而祭,何以外祖母之墓竟如此荒芜?林纾对此不直言,反以母亲每次在林纾祭祀归来之时询问“陈氏有人来祭与否”[1]591,此一问后转而叹息外家之衰,泣涕涟涟。可见外祖母墓杂草丛生,乃除林纾之外祭者寥寥所致。但琴南言尽止此,并未对此做过多伤感之表达,实则为顿笔,以防文章一气至下,全无内蕴,故林纾以外祖母生前事略论之,其中言及自己受益之处,外祖母“尝言童子不能以慧钝决所成,但观立志,观志即其所羡者。若见衣食而慕,其成就终当为恒人矣”[1]591。既如此,在结尾处又教导子孙,希望能常去省视外祖母之墓,虽是期望,却又回到文章主旨,即不愿见太孺人之墓无人祭奠。由母亲到自己,进而再教导子孙,是为继承,主旨明晰,内中蕴含琴南之心血,其中真情绝不是矫揉造作而发。
综上所论,此类念亲之作,以景物勾连人物,所发之情,是人生悲戚之感的沉淀,不是呐喊式的,而是曲笔写情,间以倒叙、顿笔、插笔等技法。
朋友乃五伦之一,无论是写国家、亲人亦或朋友,林纾之文,一方面反映其对伦纪纲常的重视,另一方面,情感汪洋恣肆,足见其对真情的推崇。琴南集中,涉及朋友的文章多为送序与书等形式。“唐初赠人,始以序名,作者亦众,至于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绝前后作者。”[9]257林纾以昌黎之文为范例,学习其送序笔法。在《春觉斋论文》中,他指出送序“不可用古人的诗句起笔”[5]6 413,且每篇起笔都当不同,文集中数篇送序恰好可印证此旨。如《送姚叔节归桐城序》,姚氏乃惜抱先生从孙,桐城派绍述者,起叙与姚氏的相识与交谊,按时间的脉络,“前二十余年”“又十五年”“又五年”,层层讲述;《送林作舟作令阳山序》起笔则以刘梦得、韩愈为官经历引出阳山之利,“夫阳山号天下穷处,而有魁儒为之令。风俗当朴古而易治”[1]570,为友人树立一种积极乐观的心态;《送王肖泉先生之天津序》点明王氏赴天津之背景,当时外兵进犯、神州破碎,国中却乏精通西语者与之调和。就文章开头来看,各篇并不相类,“匠心独运,自有不同之同”[5]6 413。
林纾作为老师,先后在多所学校授课,门下弟子为数不少,故其深情,还体现于对弟子的谆谆教导上,其《送大学文科毕业诸学士序》全篇洋溢着对青年的期待与厚望。文中指出当前古文不见于用、受到抨击,不是因西方文学传入后传统文学的生存空间受到挤压,而是根本在于本国后生青年以古文为腐朽,争欲弃之废之。故他奔走呼号,希望学生能与自己一道,捍卫古文,文中言:
今同学诸君子,皆彬彬能文者,乱馀复得聚首,然人人皆悉心以古自励。意所谓中华数千年文字之光气,得不暗然而熸者,所恃其在诸君子乎?世变方兹,文字固无济于实用,苟天心厌乱,终有清平之一日,则诸君力延古文之一线,使不至于颠坠,未始非吾华之幸也。[1]617
林纾认为世道终有清白之时,乱离之后,若古文不存,实为士子之痛。对于浸润传统经典之学而成长起来的林纾而言,古文存留,实乃国之幸。又恐自己之后,无人绍述,故将保留古文命脉之责委之学生。在希望学生为古文留得一席之地的同时,琴南亦表现了以中学为本的思想。如《送林仲易之日本序》云:“生当无忘中国之所有,取东人之爱国者,用以自爱吾国,并以自存吾学,斯幸矣。若夫窃东人之绪余,故为奇创夺常之论,以文之侈,其得诸东者,贻笑东人,于生又何取焉?”[1]650学生林仲易要去日本学习法律,林纾教其学习日本国民之爱国精神,用之以爱本国,不可因外人之学而轻视本国传统。又《送正治学校诸生毕业归里序》有言:“今诸生毕四年之力,颇闻古圣人之道,且略窥西人治艺之樊矣,或有挟资以西游者,吾又甚愿其勿右西人之艺而左吾道也。”[1]650西人之学为“艺”,本国之学为“道”,不可本末倒置,将艺学凌驾于道之上。临别之际,林纾对学生的恳切之语,感人至深。
三、 恣意山水,独抒性灵
古之文人,游览山水,至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时往往有记,柳宗元可称大家。纾谓:“子厚记山水,色古响亮,为千古独步。”[1]596林纾对柳文的推崇集中表现在对山水之景的描摹上,观其文集中数篇游记,其笔法文法获益于子厚甚夥。
《记花坞》开篇便言简意赅地点明花坞的地理位置、名称由来、周围景物等,构成一幅清新秀丽的画卷。其状藕香桥之貌,突出“幽丽”二字,“幽”乃“深绿间出红叶,人声阒然”[1]596,单听得画眉鸟之声回响;“丽”则景致疏朗,各不相袭,“或砌小石级,状若修蚯入云,莫穷其端;或疏篱当竹,梵唱琅然”[1]596。文章通过水中的游鱼而衬托潭水之清冽,显然是得了柳宗元的启发。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中“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一境,至林纾,则为“谭中生石菖蒲,小鱼出没菖蒲,涵虚若空游,或联队行,或否”[1]596,将鱼儿生动活跃的形态与个人的心境相联,仿佛来此的游客亦是如此,或独自一人观赏,或与友人相约至此。琴南于《柳文研究法》中评子厚此文,言:“水石合一,一种幽僻冷艳之状,颇似浙西花坞之藕香桥。”[5]6 515观琴南此文,何尝无窈然之境?实则此景此境,乃心与物合所致。“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琴南学子厚,得其神与物合,方生至文。
林纾认为柳宗元山水游记:“每下一字必有根据,体物既工,造语尤古,独之令人如在郁林、阳朔间。”[5]6 363而其文中,对山水景物的描摹,往往以多种表现手法呈现,以求得体物之工。有以比拟手法增添景物的生动形象,如“山势下趣,望山上小树,皆斜俯如迎人状”“林深石黑,突怒梗道,如怪兽,如魈”[1]635(《记翠微山》);有对声音的精细构想,如“泉平齿始外达,按齿递泻,幽细如锵风琴”[1]597(《记水乐洞》);“幽窈莫竟,投以小石,琅然作声,如坠深穴”[1]595(《游棲霞紫云洞记》);亦有对色彩的重视,如“溪次有微径两三道,咸阴沉上沮白日,细草翠润,香气蓊勃。稍南多杉,霜皮半作深紫之色,杂立竹中,紫翠荡漾,如垂湘帘”[1]596(《记花坞》)。其《记九溪十八涧》一文,则将比拟与空间的疏离结合。“春箨始解,攒动岩顶,如老人晞发。怪石折迭,隐起山腹,若橱、若几、若函书状。”[1]595春笋脱壳,飘摇于山岩间,高洁脱俗,生机盎然。山间石头的形状,更给人极强的空间层次感,甚至能让作者联想出有线装古书之貌。此乃远眺山岩所见。林纾进而写道“即林表望之,滃然带云气。杜鹃作花,点缀山路”[1]595,由山岩,到丛林,进而到脚下之路,由远及近,逐层展开,可谓一步一景。试看其《记超山梅花》中摹写梅花:
至超山之北,沿岸已见梅花。里许,遵陆至香海楼,观宋梅。梅身半枯,侧立水次,古干诘屈,苔蟠其身,齿齿作鳞甲,年久苔色幻为铜青。旁列十余树,容伯言皆明产也。景物凄暗无可记。余索然将返,容伯导余过唐玉潜祠下,花乃大盛。纵横交纠,玉雪一色;步武高下,沿梅得径;远馥林麓,近偃陂陁;丛芬积缟,弥满山谷。[1] 596
林纾笔下的梅花,着眼于枝干、颜色、气味等,其状梅身与花朵颜色,却是通过不同地方展开的,香海楼处之梅,仅摹梅身苔色,至唐玉潜祠中,则突出花朵缟素之色。两处结合,方得梅花全态,中间加以心情的转折,以为梅花之境,至香海楼,仅此而再无景致,转而在友人的导引下豁然,在叙述中更以沁人心脾、香满山谷的梅花香味烘托梅花之多,实为可圈可点。
这些山水之态,一方面助益其绘画意境,林纾览后,往往“闭目凝想其胜,将图而藏之”,或以笔及时记之,作为其绘画的原材料。另一方面,就古文而言,这种体物之工,落实到文章中,不仅仅是对事物色彩、形态的关注,更在于追求情感的细腻化。
当然,林纾笔下描摹的山姿水态,非一味于黯然的社会中寻求自然的生机,亦有眼见山水名胜心生黍离之悲的作品。其《湖心泛月记》,在如泣如诉、凄冷哀怨的箫声的伴随下,言“余读东坡《夜泛西湖五绝句》,景物凄暗,忆南宋以前,湖面尚萧寥,恨赤壁之箫弗集于此;然则今夜之游,余固未袭东坡耳。夫以湖山遭幽人踪迹,往往而类,安知百余年后,不有袭我者,宁能责之袭东坡也?”[1]597时局败落,悲从中来,与东坡诗中所绘月夜西湖之景形成比对,生出寂寥茫然之感,是以神州破碎无人济,文人怀才不堪用,则琴南以文济世之心,可赞可悲!而他的《游西海子记》《游颐和园记》《谒孔林记》等篇,则将社会境况与山水名胜紧密结合,在物是人非的现实中,笼罩着浓郁的悲慨。《游玉泉山记》,作者的情感随景物的变化愈发哽咽,首见郁树丛生之景,渐则转为“殿额久毁,沿道多破庙”[1]638,历叙远眺之排云殿与近处之趵突泉后,不禁慨然曰:“自戊戌讫辛亥,宇内无宁日。今登兹峰而望昆明楼,殿存而时代非,能无动今昔之悲耶。”[1]638昔日森严殿宇,今则游人随意进出。《游西海子记》一文亦有此心此情:“树阴池影,苍翠万状,今昔皆历历成为陈迹矣。呜呼!离宫别苑,易代而生,人之咨叹者,特资为诗料,摅其古怀而已。余则目击盛衰,今复亲谒涵元之殿,一一怀想当时,悲从中来有不能自己者。游后经月,而太液池光尚隐隐于梦中照余枕席也。”[1]638昔日康乾盛况,人潮攒动,今日阒然无声,凄寂无人。尾句乃一点睛之笔,纾不直言对故国之怀恋,却以梦境中出现的太液池之光,表现其作为清朝遗民的亡国之悲,此为司空图所谓“味外之旨”也,读者当于言外求之。
“古之晰于文律者,所载之事,必与其人之规模相称。”[9]299林纾的古文作品是理与情的结合,“无鞶帨组绣之华,而有经理性情之实”[10]211。在明道正教的传统思想影响下,在寝馈浸淫韩、柳、欧、曾等古文大家的基础上,林纾重视古文意境的营造,在缜密谨严的法度之中,能“肖自己”,不乏创作个性,深得文心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