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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说困境”的消解与“言说方式”的确立
——林纾在杭州期间的翻译转向

2019-03-29

福建工程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茶花女林纾言说

(福建工程学院 人文学院, 福建 福州 350118)

作为中国近代著名的翻译家、文学家,林纾是今人观照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文化转型、社会变革历程的一个重要视角。关于林氏翻译的分期,学者们已详有论述,具有代表性的是张俊才与钱钟书。张氏以1907年与1911年为界,将林纾的翻译事业分为三个阶段。这种划分侧重于中国社会的宏观背景——1908年是光绪帝及慈禧太后去世之年,而1911年则是辛亥革命爆发、清王朝覆灭之年。[1]94钱先生则认为前期的林译作品“兴高采烈,随时随地准备表演一下他的写作技巧”,到了后期却充满了淡漠或冷淡。前后两期则以1912年“译完的《离恨天》算得前后两期间的界标”[2]91。

实际上,若以地域论之,林纾的一生又可分为在闽、在杭及在京三阶段,其中在杭州时期为1899至1900年,是最为短暂的一段。据其《林迪臣先生寿序》所述:“迪臣先生以光绪丙申领杭州,余以己亥应陈吉士大令之聘至杭州。郡治、县治相比也,间日辄造先生。”[3]22林迪臣即时任杭州知府的福州士人林启,陈吉士即时任余杭知县的陈希贤,二人皆为林纾同乡进士。光绪己亥(1899),林纾受陈氏之邀来杭,在其家中设馆教授希贤弟希彭及子体仁、体立,又任教于林启治下的东城书院,还与同乡、时任海宁知县林孝恂之子长民、肇民、尹民等结下了师生之谊。1900年,林启去世,不久林纾便离杭赴京另谋生计。显然,此时的林纾与传统中国社会中千千万万的落第举人一样,靠束脩和同乡官员的资助来维持生计。在这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他的代表性译作《巴黎茶花女遗事》(下文简称《茶花女》)得以出版,与魏易合作翻译了《黑奴吁天录》,还参与了杂志《译林》的策划与出刊,并为其作序。

那么,在杭时期的上述事件对林纾的翻译、思想观念产生了哪些具体的影响?今人应该如何评价这个时段的意义?本文试图立足晚清时期的文化语境和传统士人的社会身份,以林纾及其好友们的诗文、信件为依据,通过梳理有关《茶花女》出版、《黑奴吁天录》翻译、《译林》出刊等事件的相关细节,揭示其中所蕴含的历史信息,从而进一步勾画林纾的思想变化和人生走向,进而考察传统士人对于翻译等新知识的接纳过程,以期对学界有所补益,就教于大方之家。

一、《茶花女》的出版与林纾的“言说困境”

(一)林纾的“言说困境”及其成因

在晚清的社会语境中,林纾算是一位出身贫寒、蹭蹬科场多年的落魄士子。自光绪八年(1882)中举后,他曾数次赴京参加会试,但都铩羽而归。他“木强多怒”,喜怒形于色、激愤溢于言表,以至于在来杭之前,常被视为有些“另类”的“狂生”,为人所轻。在《赠陈生序》中,他吐露出了郁积多年的辛酸:

国俗之敝,士贱若不。予以有忧国之容,发言曹中,仰屋他顾而弗答,犹宽以见待者也。慷慨相和诺,既去,摹拟其状以为乐笑。彼其心岂仇视君国第强,以所不适闻,若立丧其科第、富贵之美趣,故并忧国者而亦恶之。光绪甲申迄于庚子,余每有论著,未尝逃恶笑于交游之间,其深许之者,独一林杭州,其次高啸桐,其次陈生杰士。[3]13-14

陈生即林纾的学生、陈希贤之弟希彭(字杰士)。“光绪甲申”即1884年,时年33岁的林纾正是一位有志于场屋、心忧天下的青年才俊。然而,直到光绪庚子(1900),他总是为士人所轻——“每有论著,未尝逃恶笑于交游之间”,那些忧国忧民的言论极难获得同侪的倾听与认可。在林纾眼里,真正认同己见的仅有在杭的几位同乡:林启(林杭州)、高啸桐(高凤岐)和陈希彭。高凤岐与林纾同年中举,此时与三弟凤谦(梦旦)皆在林启幕僚中。有意思的是,据林启后人回忆:“林启很敬佩林琴南先生的文采,两人友谊深厚。平时交往,相互切磋诗文、美学,不谈政事,不谈自己的政绩。”[4]77若政见相投,两人必有所交流。照此推测,林启对于林纾的某些见解也持保留的态度。

这种无处言说、鲜被认可的境遇让林纾陷入了痛苦的“言说困境”。这种“困境”的本质是话语权的缺失。它的形成有多方面的因素:一方面,在推崇科名的年代,一个落魄举人的言论自然难为众人所重;另一方面,时人似乎对林纾的诗文创作和学术见解不以为然。在诗歌创作方面,汪辟疆曾引用陈宝琛的话评价林纾:

余曾见其早岁所撰《闽中新乐府》一卷,即当时盛传闽中者。实则摭实传闻,略含讽刺,诗亦平平。后乃稍稍与文士往还,眼界较宽,而诗亦不出梅村末派。以其济以时务,在尔时风气中,固易得名也。及与王寿昌同译《茶花女》,名乃大显。居旧京时,海内诗人以陈散原、郑海藏为领袖,林氏遂弃其向所尊崇之江左派而不为,数年不作诗。辛亥物改后,乃又稍稍为之。已一变其故步,而清真挺秀之篇,往往遇之。陈弢庵尝语余:“琴南本俗学,所谓中年出家也。”盖以此云。[5]198

“中年出家”在陈衍《近代诗钞》亦有引用,可见当为彼时士林之共识。梅村即清初以歌行闻名的吴伟业。在时人眼中,林纾虽有《闽中新乐府》等作品,但“不出梅村末派”,且“初本俗学”“诗亦平平”“非其至者”,与当时以陈三立(陈散原)、郑孝胥(郑海藏)为代表的诗坛主潮相去甚远,并无太多可取之处。

对于林纾的学识,人们也不甚重之。钱钟书先生曾言:

琴南一代宗匠,在京师大学堂时授《仪礼》,不识“湇”字,欲易为“酒”字,又以“生弓”为不词,诸如之类,卤莽灭裂,予先后为遮丑掩盖,不知多少……任京师大学教习时,谬误百出。[6]40

上文所记录的,是钱氏的老师、林纾同乡陈衍的评价。在考据学风盛行的清代,此类错误显然会让人贻笑大方。很明显,陈宝琛、陈衍等同乡对于林纾的才华、学识并不看好。甚至,林纾也感到自己的许多政见有“未尽”之嫌。他与陈希彭论及时事,“证以列史治乱源,生所应对咸若发覆导壅,洞中时病。余方自愧阐论之未尽,乃愈嘉生之志而悦生之敏”[3]13-14。不难想象,林纾的某些政见或许缺乏深思与洞见。

(二)在杭闽籍士人的社交网络与《茶花女》的顺利出版

“言说困境”让林纾忧闷不已,但在杭时期,林纾摆脱了这一困境。具体的时间,如《赠陈生序》中“光绪甲申迄于庚子”所言,为1900年。就在此前不久,林纾翻译的《茶花女》得以出版并在全国范围内引发强烈反响。学界已注意到现代出版在这一过程中的决定性作用,而高梦旦在此中出力甚多。[7]25-26《茶花女》译成之后,好友魏瀚便出资聘请福州名手吴玉田将其雕版付梓。“该版刻成后,当时只印刷100部,分送林(纾)、王(寿昌)、魏(瀚)的亲友。”[8]414因此,它在当时成为一种十分稀见的版本。大陆仅中国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和福建省图书馆藏有该书。为了帮助魏瀚收回刻板的成本,早在“玉田本”尚在刊刻时,魏氏的学生高梦旦就致书汪康年,托其代售“玉田本”。后者将《茶花女》刊载于《昌言报》并在《中外日报》等报刊上大力进行铅印本的预售宣传。1899年5月至12月,江苏、四川、湖南等地的友人不断致信汪康年求购这部小说。林纾的声望也随着小说流传逐渐传布四方。同年,著名诗人范当世见到林纾后,曾作诗赞道:

骚人欲炫芳兰佩,巧向樽前并一欢。岂识廿年同味者,更从海外异书看。条支弱水荒唐甚,碧海青天夜夜同。莫把茶花问葩籍,言言都在国风中。[9]243

所谓“言言都在国风中”,意在凸显《茶花女》符合温柔敦厚的“诗教”。这不仅是一种文学上的评价,也是对林纾本人品性的一种认同。《茶花女》在晚清士林中间产生了巨大的反响。士人们以诗词吟咏书中人物、情节的现象屡见不鲜,甚至成为一种风潮。借由《茶花女》的流传,林纾不仅走出了“无人倾听”的尴尬,还成为声闻海内的名士。

林纾之所以能在杭州时期摆脱这种困境,表面上看起来是由于现代出版的介入,实际上还与晚清在杭的福州士人群体有关。在林纾到来之前,杭州及其周边地区就已经形成了一个以杭州知府林启为核心,以时任桐乡县令方家澍、仁和县令陈希贤、海宁知县林孝恂、暂居于杭州的郭曾炘等为主要成员的官员群体。在这批官员身边,还聚集了一批同乡士人作幕僚、塾师,如高凤岐、高梦旦、林白水、方家湜(家澍弟)等。林纾正是以陈希贤家庭塾师的身份来到杭州。这个在杭的福州籍群体与浙江、上海等地的士人有着密切的往来,建立起了一张庞大的社交网络。身在上海的汪康年就处于这张网络之中。从传世文献可知,他与林启、高凤岐、高梦旦等书信往还频繁。林启在杭期间,积极推行各项改良措施。如1897年,林启在杭州设求是书院与蚕学馆后,曾数次致信汪康年,或请其代为购买相关书籍,或求其介绍国内外的技术人士。汪也常致信林启,商谈相关事宜,并向求是书院推荐留学生员。时任林启幕僚的高凤岐、高梦旦就是在这一过程中与汪相识。也是在1897年,高梦旦就曾委托汪氏代为印制林纾的《闽中新乐府》。[7]26可以说,在杭福州籍士人群体与汪康年等人所形成的密切关系,为后来《茶花女》的顺利出版埋下了伏笔。

实际上,在林纾之前,已有人投身翻译并有所成果,周桂笙就是代表之一。他翻译了有关福尔摩斯的几部小说,但并未产生太大影响。钱钟书先生认为这主要是由于翻译语言上的不足:“我事先也看过梁启超译的《十五小豪杰》、周桂笙译的侦探小说等,都觉得沉闷乏味。”[2]80南宫搏则更多从外在的角度寻找原因:“当时上海滩文人不受官府和士林重视,而周桂笙这批文人既看不起官府,又轻视‘戊戌’那些政客,所以终究弄不出大名堂来。”[10]204-205在南宫氏看来,轻视官府和“戊戌政客”是周桂笙无法声名大噪的主要原因之一。所谓“戊戌政客”,应是指在政治上有一定影响力并同情、支持或参与康梁变法维新的士人。与林纾过从甚密的林启、为林纾刊载小说的汪康年,在政治上都倾向于变法维新,似乎就是南宫氏口中的“戊戌政客”。林启在任期间曾对当地士子张宗祥青睐有加,张氏亦以师事之。据张氏弟子郑晓沧转述:“某次林于无意中笑问张师:‘你不属于保皇党吗?我们都是的。’师则以‘群而不党’答之,其时尚有他的幕僚高凤岐在座。”[4]13显然,林启口中的“我们”指的就是他与高凤岐。对比周桂笙与林纾的不同境遇,社交网络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没有现代出版的介入,林纾或许会和周桂笙一样继续沉沦下僚,只能走上或塾师、或师爷、或幕客的人生道路,重复着同千千万万落第举人相似的命运,他翻译的《茶花女》不可能迅速为人所知,名震士林的盛举也不知要延后多少年。正是在杭福州籍士人群体的中介作用,使得《茶花女》得以顺利出版并引发轰动。困扰林纾多年的“言说困境”得以一夕消解,其影响力也逐渐流布全国。从这个意义上说,是上海、杭州的“戊戌政客”利用所掌握的出版事业话语权,将林纾推到了历史舞台的前排。

二、翻译焦点的转移与林纾“言说方式”的确立

(一)史传与林纾早期的翻译焦点

在“言说困境”消解的同时,林纾对于翻译的认知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众所周知,在翻译《茶花女》之前,林纾就已开始尝试翻译外来文献。张俊才指出早在1895年林母去世之前,林纾“就与他人合作翻译小说之事进行过一些尝试”[11]9。另据邱炜薆记载:“若林先生固于西文未尝从事,惟玩索译本,默印心中,暇复昵近省中船政学堂学生及西儒之谙华语者,与之质西书疑义。”[12]408可见,林纾早就对翻译抱有极大的兴趣,只是当时还未重视其中所包含的现实意义。而兴趣的焦点,在于史传而非全在小说。据邱炜薆所言:

又闻先生宿昔持论,谓欲开中国之民智,道在多译有关政治思想之小说始,故尝与通译友人魏君、王君,取法皇拿破仑第一、德相俾士麦克全传属稿,草创未定,而《茶花女遗事》反于无意中得先成书,非先生志也……[12]408

“非先生志也”表明,《茶花女》的轰动效应,实在其林纾意料之外。据邱氏转述,林纾将翻译看作“开中国之民智”的重要手段,所翻译的重点当是“有关政治思想之小说”。不过,文中所提及的“法皇拿破仑第一、德相俾士麦克全传”恐怕应算是史传或史学著作。早在来杭之前的1898年,林纾曾有过一个针对史传的翻译计划:

光绪戊戌,余友郑叔恭,就巴黎代购得《拿破仑第一全传》二册,又法人所译《俾斯麦全传》一册。《拿破仑传》有图数帙,中绘万骑屏息阵前,怒马飞立,朱批带剑,神采雄毅者,拿破仑第一誓师图也。吾想其图如此,其文字比英隽魁杰,当不后于马迁之纪项羽。问之余友魏君、高君、王君,均谢非史才,不敢任译书,最后询之法国人迈达君,亦逊让未遑。余究其难译之故,则云:外国史录,多引用古籍,又必兼综各国语言文字而后得之。余乃请魏君、王君,撮二传之大略,编为大事记二册,存其轶事,以新吾亚之耳目。时余方客杭州,与二君别,此议遂辍。[13]

在想象《拿破仑第一全传》与《俾斯麦全传》中的内容时,林纾谓其“当不后于马迁之纪项羽”,即以《史记》比之。当他询问毕业于船政学堂且通晓法语的魏瀚(魏君)、高而谦(高君,高凤岐二弟)、王寿昌(王君)等好友时,诸人皆“谢非史才”,即认为自己在史学上有所欠缺,不适合参与翻译。不难看出,在时人眼中,这两部外文书籍都属于史学的范畴。因而可知林纾所谓“翻译开启民智”的说法起初主要针对的是史传。

在《茶花女》出版之后,林纾依然希望能够翻译外国史书或政书。他在1899年5月15日给汪康年的信中道:

穰卿先生足下:初六日得沪上所发初三日手函,述《茶花女遗事》排印之由,将已津贴馆中经费。此举至妥至善,寸心想先生已曲谅之矣,慰甚。昨晚闻南洋电音,意船大至沙门湾,谅尊处已有所闻。意人舰队原来,枢府已面无人色,只有允之一字,再无他法。我生不辰,日睹恨事,又无半亩之田足以躬耕,于人迹不到之处,不见不闻,养得此心一日安静。今却光着身子听人家宰割,哀极痛极!近就陈吉士大令教读笔墨之馆,弟家累极重,藉以糊口。年底归闽,拟同魏季渚再翻外国史略或政书一部,成时当奉商也。[14]1160

此前,《茶花女》的出版给林纾带来了一笔丰厚的收入,此可从林纾写给汪康年的信中看出:

昨阅《中外日报》,有“以巨资购来”云云。在弟游戏笔墨,本无足轻重,唯书中虽隐名,而冷红生三字颇有识者,似微有不便。弟本无受赀之年,且此书刻出诸魏季渚观察,季渚亦未必肯收回此款。兹议将来赀捐送福建蚕学会,请足下再行登报……[14]1159

囿于“义利之辨”和翻译质量等原因,林纾对于广告中“以巨资购来”的说法颇感不安。然而,他“家累极重,藉以糊口”,翻译是为数不多的增加收入的方法。因此,他计划再与魏瀚等人合作,翻译一部国外的史书或政书。值得注意的是,在信中,林纾还表达了对于国家时局的忧愤。可知,此时的他已不自觉地将翻译与国家大事联系在了一起。在传统士人的思维中,“政史”之类的著作比《茶花女》这样的“言情”小说更能发挥“经世致用”的功能。直到此时,林纾的注意力还未集中到小说之上。

(二)林纾翻译焦点的转变及其原因

林纾注意力转变的开始,或许可追溯至1900年所作的《〈译林〉序》。在这篇序文中,林纾道:

今欲与人斗游,将驯习水性而后试之耶?抑摄衣入水,谓波浪之险,可以不学而狎试之,冀有万一之胜耶?不善弹而求鸱灵,不设机而思熊白,其愚与此埒耳。亚之不足抗欧,正以欧人日勤於学,亚则昏昏沉沉,转以欧之所学为淫奇而不之许,又漫与之角而自以为可胜,此所谓不习水而斗游者矣。吾谓欲开民智,必立学堂;学堂功缓,不如立会演说;演说又不易举,终之唯有译书。顾译书之难,余知之最深。昔巴黎有汪勒谛者,在天主教汹涌之日,立说辟之,其书凡数十卷,多以小说启发民智。至今巴黎言正学者,宗汪勒谛也,而卷帙繁富,万不能译。[13]

此时的林纾已明确将翻译视为了解西洋社会文化的一个窗口。他认为只有通过翻译,“亚人”才能真正了解欧洲,进而“抗欧”。他又将“翻译”“立学堂”“立会演说”同列,视为“开民智”的三种基本手段。相比之下,译书是三者中最具可行性、见效最快的举措。值得注意的是,林纾十分推崇的法国人汪勒谛,正是“以小说启迪民智”的成功典范。由此,小说已然成为林纾心目中重要的翻译对象。

同年,林纾遇到了求是书院学员魏易。二人在杭州先后合作翻译了《英女士意色儿离鸾小记》《巴黎四义人录》和《黑奴吁天录》三部小说。其中,《黑奴吁天录》乃魏氏借于求是书院,仅用66天就完成了全书的翻译。次年,林纾在北上入都后为该书作了序言和跋文。从中可知,当时在美华工遭受虐待一事正甚嚣尘上。斯托夫人笔下的黑奴与华工相似的遭遇让林纾既震惊,又忧愤。这构成了林、魏二人合译《黑奴吁天录》的一个基本背景。在序跋中,林纾一再声称这部小说“可为前谳”“足以儆醒之者”,对于本民族具有“警示”意义:

今当变政之始,而吾书适成,人人即蠲弃故纸,勤求新学,则吾书虽俚浅,亦足为振作志气,爱国保种之一助。海内有识君子,或不斥为过当之言乎?[15]206

虽然林纾依然认为所译小说“俚浅”,即不可与经史诗文等雅文学同日而语,但已明确强调是书可“为振作志气,爱国保种之一助”。而“或不斥为过当之言乎”一句,多少流露出林纾尝试的心态:他也不确定这种“借小说翻译言说己意”的方式是否会得到士人们的接受与认可。不过,林纾就此开始逐渐将自己对国家政事的见解注入到小说翻译中去。

在以后的二十余年里,他越来越自如地运用“以翻译小说言说己意”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各类见解,以期对现实有所补益。序言、跋文、注解等“副文本”成为他申说己见的重要空间。例如,1908年,为了消除国人对北洋水师“临阵畏敌”误解,他翻译了德富芦花的小说《不如归》,并以序言直陈己意:

余向欲著《甲午海军覆盆录》,未及竟其事。然海上之恶战,吾历历知之。顾欲言,而人亦莫信焉。今得是书,则出日本名士之手笔。其言镇、定二舰,当敌如铁山;松岛旗船,死者如积。大战竟日,而吾二舰卒获全,不毁于敌。此尚言其临敌而逃乎?[16]1-2

在《不如归》第十八章末,他写道:“甲午战事,人人痛恨闽人水师之不武……今译此书,出之日人之口,则知吾闽人非不能战矣。”[16]80北洋水师中多有林纾的同乡,他希望以这部小说为同乡死难者“正名”。

又如,他还着重发掘翻译小说中关于兵法的内容。其译《利俾瑟战血余腥记》,认为“是书果能遍使吾华之人读之,则军行实状,已洞然胸中,进退作止,均有程限,快枪急弹之中,应抵应避,咸蓄成算……则是书用代兵书读之,奚不可者?”[17]15在《不如归》中,林纾以“夹文”的形式于译文中多处进行注解,以明晰中日双方在战术上的得失。尤其是第十八章,仿佛是一场战争的“复盘”,同时他还多处强调“中国水师学生观之,兹可学也”[16]79-80。林纾以小说言兵事,称自己的译作可用为兵书,其经世致用的意愿溢于言表。

至于这种“从史传转向小说”的原因,似可从以下两个方面一探究竟。首先是当时学术思想的影响。1897年,严复等在《国闻报》刊载的《本馆附印说部缘起》中明确指出小说有“使民开化”之功。次年,梁启超亦有《译印政治小说序》一文。人们越来越多地留意到小说对于社会现实生活的巨大意义。已有学者注意到,正是随着清末文坛逐渐重视小说译介,林纾的翻译才逐渐兴盛起来。因此,林纾的这种转变极有可能是受到严复、梁启超的影响。[18]其次是客观条件的制约。林纾不会外语,在翻译过程中对“助译”极为依赖。与《茶花女》不同,外国史传不仅涉及外国古籍,还需要综合多种语言方能明晰其中之曲折。这就对“助译”提出了极高的要求。正因翻译难度太大,林纾的友人们纷纷望而却步,甚至连法国友人也不愿接手。相比之下,小说翻译的难度要小得多。因此,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林纾将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小说方面。

三、结语

在已有的研究中,人们较少关注杭州时段对于林纾的影响。然而在这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他的首部译作《巴黎茶花女遗事》得以出版,他遇见魏易并完成《黑奴吁天录》的翻译,此后又参与了杂志《译林》的出刊。上述事件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林纾翻译乃至其人生轨迹的走向。首先,受益于杭州地区的同乡社交网络,林纾依靠《茶花女》的出版摆脱了困扰其多年的“言说困境”并获得巨大的士林声望。其次,受当时学术风气的影响及“助译”等现实条件的制约,为了更好地言说己见,林纾关注的翻译对象渐由西方政史著作转向小说,并“借小说翻译申说己见”,即于其中直接言说自己的观点。可以说,在杭时期是林纾人生的一段重要转折,也为其后来的人生路径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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