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墨君
——文同、苏轼影响下的文人墨竹
2019-03-28谢佳玲
文/谢佳玲
文同(字与可)以画竹名世,又是文人墨竹的先行者,他与苏轼所提倡“寓意于物”的文人写意精神,直接影响了后世画家。人们耳熟能详的成语“胸有成竹”就是源于文同。2018年,恰逢文同诞生一千周年,浙江省博物馆集历代墨竹精品于一堂,举办的“千载清风—古代墨竹名迹展”,借此纪念这位大家。
竹,对于中国人而言,有特别的意义。它不仅可裁之以居用,烹之以食饮,因竹之形美性清,还能赋予人们美的享受。自古先民们就受到竹的恩惠,竹的功用多至文房、礼乐、宅居、农具、狩猎、武器等。在秦汉时期,我国许多地区大面积培植竹子,曾有“渭川千亩竹”。自然物种和环境不仅是人类生活的物质基础,更是精神活动的寄托之所,竹林还被士人们当做放怀息心的地方。
古代文士咏物叹物必寄之以性灵,托之以高志,发之以情采。自然之物终有凋零,而吟咏之物历久而弥新。千百年来,竹都以君子的形象存寓在人们的心中,人们对竹的赞颂,从未止息。
比德于竹
竹之为物,其性不同于木,不因寒暑而荣谢,不以四时而变化,风雨不惧,飒飒幽幽,劲不输于青松,曲可比于细柳,故寓君子于竹。
竹被比作君子,是从《诗经》开始的。“绿竹猗猗”“绿竹青青”等修竹之美的言辞被用来盛赞卫武公的君子之美。东晋南朝的名流高士隐遁山林,其中爱竹之人不胜枚举:戴凯之写《竹谱》,江逌唱《竹赋》……直到有一天,王子猷对竹啸咏,指竹道:“何可一日无此君耶!”从此,“君”便成为了竹的别称,后世“无异辞”。
竹作为君子,被赋予君子的美德。魏晋时期,士人景仰的主要是竹的姿态之天然、离尘之超然。这时,竹只是一位清逸出尘的高士,到了隋唐,则是一位德行端正的儒家君子。唐代提出“君子比德于竹”,竹被赋予几乎所有传统士人的美德,比起前代的潇洒更多了一份济世的担当。白居易在《养竹记》中谈竹的四种美德“本固、性直、心空、节贞”。竹经由宋代文人诗文书画,被赋予的气质品格愈加丰富,每一位文士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竹君”。
文同,字与可,号笑笑先生。西汉太守文翁之后,人称“石室先生”,又称“文湖州”。宋真宗天禧二年(1018)生于梓州永泰县(今四川盐亭永泰),神宗元丰二年(1079)以疾卒于赴任途中。哲宗元祐九年(1094)归葬于永泰故里。
宋 文同 跋范仲淹道服赞 故宫博物院藏
文同 墨竹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拓 《西楼苏帖·净因院文与可画墨竹枯木记》天津博物馆藏
元 柯九思 清閟阁墨竹 故宫博物院藏
苏轼,字子瞻,又字仲和,号东坡居士,人称“苏东坡”。他尤其敬重文同,视文同为平生知己。文同尝说:“世无知我者,惟子瞻一见识吾妙处。”文苏两人年纪虽相差十多岁,然意气相投,交谊甚笃,唱和频繁。
今人谈及文同,往往先想到他的墨竹。虽文同善画墨竹之名,振于当时,响彻后世,然苏轼却道:“与可之文,其德之糟粕。与可之诗,其文之毫末。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其诗与文,好者益寡。有好其德如好其画者乎?悲夫!”在苏轼眼中,文同最贵重的是“德”。德在此处,必然是指德行品操,但“德”字本身也有合乎天道,顺应自然的意思。自然与人心相契,言为心声,墨为心迹。苏轼说文同“其身与竹化”,应是“德”最好的体现了。文同“朝与竹乎为游,暮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观竹之变也多矣”。他与竹为友,日日俯仰林中之烟云,呼吸吐纳间,竹的操挺之姿、虚怀之德都潜化进他的心里。自然与人心相契,竹与文同“物我无间”。此时,竹与君子的关系比唐人“比德于竹”又更近了一步。
文同的故乡在四川,川蜀之地的竹子尤为特别,簇簇丛丛,叶阔竿长,不见结顶,遮天辟阴,生长之势用凶猛形容亦不为过。文同曾在故乡建“墨君堂”,并自比王子猷的居室:“嗜竹种复画,浑如王掾居。高堂倚空岩,素壁交扶疏。山影覆秋静,月色澄夜虚。萧爽只自适,谁能爱吾庐。”
墨君就是墨竹,文同“嗜竹种复画”,以“墨君”名其室。可惜的是,文同的墨竹作品,早在元代便已鲜见,且真伪难辨。历经近千年,今天公认为他传世墨竹真迹的是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一幅《墨竹图》。关于这幅倒垂竹的研究文章很多,涵盖面也广,涉及气韵、技法、流传等各个方面,在此不作赘述。
2017年11月,笔者赴台参观“国宝的形成—书画菁华特展”时,有幸得见《墨竹图》真迹,落墨稳健,使笔自然,潇洒而又温和。苏轼曾在《与可飞白赞》里称赞文同所书“其尽万物之态”,又在《祭与可文》中言:“孰能敦德秉义,如与可之和而正乎?孰能养民厚俗,如与可之宽而明乎?孰能为诗与楚辞,如与可之婉而清乎?孰能齐宠辱忘得丧,如与可之安而轻乎?”
文同传世书法墨迹仅见《跋范仲淹〈道服赞〉》,萧萧数行,落落从容,笔墨散漫而不怠,结字清奇而可爱。可见苏轼言辞之恳切,让人遥想文君面目,司马光云:“渺然想见与可襟韵游处之状,高远萧洒,如晴云秋月,尘埃所不能到。某所以心服者,非特词翰之美而已也。”
元 吴镇 《竹谱图册》选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苏轼的传世墨迹数量相较文同更多,然与文同有关的多存于拓本《西楼苏帖》中。宋人热衷读碑刻石,宋人汪应辰搜集苏轼书法,集成《西楼苏帖》。该帖宋刻宋拓,与原迹相差无几,三十卷全帙,目前仅见六册(天津博物馆藏五册,北京市文物公司藏一册),幸《与可画竹赞》《净因院文与可画墨竹枯木记》《文与可字说》《祭文与可文二首此前一首》等文皆有留存。其中包含了文苏两人关于墨竹的认识与体会,是极为珍贵的研究资料。
本次展览策划和图录编撰以文同为起点,以墨竹为主线,文同在墨竹史上的影响力,和苏轼的赞颂推动关系极大。有一学者曾论:苏轼的墨竹得益于文同,但文同的墨竹亦离不开苏轼的褒扬。而苏轼在推广文同墨竹的同时,实际上是传播了自己的思想。在后世人心中,苏轼几乎成为和陶渊明相类似的抽象的文人偶像,所谓文同墨竹对后世的影响,很大一部分体现的是苏轼的思想。但是由于苏轼墨竹源自文同,后人画竹即使实际上受到苏轼的影响,却常被认为是师法文同。这个论述很是恰当。后世画家有的甚至没有见过文苏作品,但仍在画上自题仿湖州、学东坡。因此,相较于绘画实技,他们学习更多的是文苏的思想精神。
正脉相承
元 倪瓒 琪树秋风图 上海博物馆藏
元 赵孟兰石图 上海博物馆藏
早期墨竹,实物可从唐壁画上窥见一二,如章怀太子墓壁画、瓜州千佛洞水月观音等,多作为人物陪衬。传说则有王维画“雪节贯霜根”“交柯乱叶”,李夫人对窗描影等。在宋《宣和画谱》中,墨竹被正式列入画科之一:“故有以淡墨挥扫,整整斜斜,不专于形似而独得于象外者,往往不出于画史,而多出于词人墨卿之所作,盖胷(胸)中所得固已吞云梦之八九,而文章翰墨形容所不逮,故一寄于毫楮,则拂云而髙寒,傲雪而玉立,与夫招月吟风之状,虽执热使人亟挟纩也。至于布景致思,不盈咫尺,而万里可论,则又岂俗工所能到哉?”该文虽未提及文同、苏轼,但描述极符合他们。李衎《竹谱详录》:“文湖州最后出,不异杲日升堂,爝火俱息,黄钟一振,瓦釜失声。豪雄俊伟如苏公,犹终身北面。世之人苟欲游心艺圃之妙,可不知所法则乎?”文苏之后,王庭筠出。至元代,文人画大兴,墨竹在绘画门类占有显著的地位,名家辈出,如李衎、高克恭、赵孟、张逊、吴镇、顾安、柯九思、倪瓒、王蒙等。元以后直接承袭文苏绘画脉系的还有明代的王绂和夏昶。
文同首创以墨深为面,以墨淡为背的竹叶画法,正反浓淡错落有致。他在写叶行笔时实按虚起,使竹叶不钝厚,有风动之致。在他之前,画竹往往是勾勒渲染而成,传为徐熙的《雪竹图》气质不凡,但其繁复的技法今已失传。
文同曾批评画坛的不良之风:“近世所习浅陋,寂然不闻其人,此亡它,盖茍于利而不自取重,其所为之,技尔。”可见描摹物象而不能与自然相观照,于他而言,惟技而已。文同画墨竹不仅仅为描摹竹子的样貌,而是“寓其神情于物象之中”,将竹的潇洒之姿、檀奕之秀融于心间,发至笔端。其笔下墨竹实质上是士大夫的人格化身。
苏轼说“无常形而有常理”,强调把握物理的重要性,他在《净因院文与可画墨竹枯木记》中把绘画分成两类,一类为有常形的人禽宫室器用,不可失形;另一类为无常形的山石竹木水波烟云,不可失理。世上的工人能曲尽其形,但至于理,千变万化不离其宗,非高人逸才不能为之。山川草木,云烟雾霭,在自然界中真实存在,他们是有生命的,而生命的状态是变幻万千的。只有在变化中体会到它不变的“常理”,不拘泥于外在的“常形”,把握住物象内在的生机、幻变的规律,才能在创作中得到极大的自由。“无常形而有常理”尤其受到元代文人画家的推崇。
当然,有常理的前提是对物象本身有深入的了解和体悟。文同与竹为邻,他长期观竹之多变,查竹之物理,知道“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蚶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正因为他体察细致深刻,执笔前才能“成竹在胸”,下笔时才可“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苏轼亦常画枯木竹石,坦言“吾为墨竹,尽得与可之法”。他懂得道理,却心手不能相应,平时自以为很了解了,但事到临头又不明白了,原因是“不学之过”。所以仅在思想上理解是不够的,还要学会实际的画法。“夫之所以者,道也,放乎竹矣”,文同道与技并重,画墨竹如庖丁解牛、轮扁斫轮,能“物之相物,我尔一也”;苏轼亦云:“根茎节吐,牙角脉缕,千变万化,未始柑袭,而各当其处,合于天造,厌于人意。”
元 李衎 双钩竹 故宫博物院藏
明 夏昶 曳玉秋声图 上海博物馆藏
以上只是文苏两人艺术思想的一角,他们的理论和主张直接影响了后世,不局限于绘画,还旁通其他艺术门类。
南宋时期,历史原因和人文环境极大地限制了文苏艺术思想的传播,此时留下的墨竹作品多是院体精工,与文苏气质相去甚远。宋室南渡,生活在北宋故地的人们变为金室子民。金源一代尚“苏学”,金人在犯阙之初,便注意收集苏轼、黄庭坚等文人墨迹文集。他们对苏轼除了思想认可,还有感情认同。元好问《中洲集》中记载了很多金人爱苏的故事,有卫文仲临终咏苏,歌阙而逝;有完颜承晖居家寒素置苏像于室内等。今天我们看到武元直所作《赤壁赋》亦是一例。
文人好竹的风尚在金代亦不例外,文同的墨竹也被金人所题咏。一时间涌现了许多画竹能人,其中王庭筠更是被称作“金源之东坡”。“与可能为竹写真,东坡解与竹传神。墨君有语君知否,须信黄华是可人”。黄华即王庭筠,他书学米芾,画善山水、古木、竹石。虽未见识其山水,然从时人题跋中可想象,“云山烟水无常形,泼墨不复求形真”“山光慰眼无以报,醉墨聊与山写真。千岩万壑不可尽形状,数峰远意生云林”。这与苏轼“有常形无常理”“得之于象外”、写物之真的主张完全吻合。他的《幽竹枯槎图》,今藏日本京都有邻馆,写幽竹一竿、挂络枯槎一枝,并自题:“黄华山真隐,一行涉世,便觉俗状可憎;时拈秃笔作幽竹枯槎,以自料理耳。”迹简而意古,后鲜于枢作此评:“……详观此卷,画中有书,书中有画,天真烂漫,元气淋漓,对之嗒然不复知有笔矣。二百年无此作也!古人名画非少,至能荡涤人骨髓,作新人心目,拔之污浊之中,置之风尘之表,使之飘然欲仙者,岂可与之同日而语哉!”鲜于枢的题跋说的“书中有画,画中有书”,不由得又令人想起文同与苏轼:文同生前曾为道师王执中作墨竹,并嘱咐王执中:勿使他人书字,待苏子瞻来,令其作诗其侧。文同殁后八年,苏轼还朝,为之题:“诗鸣草圣余,兼入竹三昧。时时出木石,荒怪轶象外。”因此,书画相融在文同笔下就已有尝试了,王庭筠的古木、竹石“书中有画,画中有书”承上而启下,为元代文人提出“以书入画”的观点作了切实的铺垫。
不过,王庭筠对元初文人画坛的影响,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子王澹游。王澹游的作品“天真烂漫,尽从书法中来”。据记载,其《梅竹松三友图》上倪瓒跋:“中州人物独黄华父子画诗书逸出,毡裘之表,为可尚也。观澹游此卷,笔意萧然,有蔡天启风流,盖高尚书之所祖述而能冰寒于水者欤?”其中提到的“高尚书”便是高克恭了。
高克恭,字彦敬,学黄华墨竹,宗米氏云山,在元初画坛有重要影响。其目前仅存的墨竹作品是《墨竹坡石图》,款署“克恭为子敬作”,上有赵孟题。关于子敬,目前学界多认为是其友人龚(另一说为姚式)。上述王庭筠《幽竹枯槎图》后一见龚题跋:“今代李仲方、高彦敬暨李仲宾墨戏,皆自黄华老。”二见赵孟题跋:“观黄华书画,令人神气爽然。”可见李衎(字仲宾)、高克恭、赵孟(字子昂)等人都曾受到王庭筠直接影响。高克恭对其本人所画墨竹,颇为自信,尝自题:“子昂写竹,神而不似;仲宾写竹,似而不神。其神而似者,吾之两此君也。”
李衎在墨竹画史上留下了大量作品。其笔下竹子面目多样:就技法而言有设色双钩,有墨笔写意;就内容而言有几竿玉立,有梧石相配;就尺幅而言有盈盈数尺,有镇堂巨幅。其画竹亦从王澹游处来,后上追文同。并且,他和文同一样都曾感动于“纡竹”。此外,他还深入各地“登会稽,涉云梦,泛三乡,观九嶷,南踰交广,北经渭淇”研究竹的习性,对竹用意精深,编撰《竹谱详录》。该谱补戴凯之《竹谱》之缺憾,将画与谱结合起来,细致全面;并强调画竹为图,如瞻仰古贤哲仪像。可见李衎写竹撰谱,不仅为自适吾意,更为传竹君之盛德。对此今范景中先生言:他妙用儒家比德,把千姿百态的竹子族属编织成一个有序的世界,制定出他的“竹品”。而竹品使这部“为学”的著作同时也转变成“为道”的著作。为学的目的是增加实际的积极知识,为道的目的则在于提高心灵,《竹谱》的目标是指向哲学的。
柯敬仲就是柯九思,号丹丘生。其父柯谦曾为李衎《竹谱详录》作序。他九岁随父到钱塘,十岁到绍兴,彼时李衎、高克恭、赵孟等都在此游历或任职。因他自小往来于名门之间耳濡目染,后来任奎章阁学士院鉴书博士,遍览内府所藏法书名画,眼光之高不言而喻。他自述所见文竹真迹仅十余件,曾见有一卷文画苏题,“往来胸中未忘”。今上海博物馆藏《六君子图》中,有传为文同的倒垂竹一截,柯九思以文同笔意临前画,极相似。其晚年所作《清閟阁墨竹图》最有文同遗风:竿用篆法,淡墨中锋,墨痕晕开自然留节;叶前浓后淡,偶有墨晕,“晴叶破墨”;以草意写枝的生发,穿插叶间,重起轻提。清雅之气扑面而来,真非胸有成竹者不能造。苏州博物馆藏《七君子图》中亦有柯临文同竹,文画不在。柯的临摹,“丰富了我们对文同墨竹的想象”。文苏的绘画思想,经由柯九思的“写竹”的实践,而更深一层。且受李衎《竹谱详录》影响,绘《竹谱》一本,将毕生墨竹心法写于谱中,可以说是和李衎一同开创了后世诸家写“竹谱”的风气。
说到竹谱,吴镇曾作《竹谱图册》。吴镇,字仲圭,号梅花道人。他以山水名世,尤爱画渔父,但画起墨竹来,亦如其山水一般孤高旷简、绝俗忘尘。他一生都在追寻文同的脚步:“墨竹虽一艺,而欲精之,非心力之到者不能。故古今惟文与可一人而已,他无闻也。余力学三十秋,始可窥与可一二,况初学者耶。然不知后之能师余笔者几人乎。”晚年画《竹谱图册》,法度齐备,气韵潇洒。二十幅墨竹,有新篁、嫩枝、老干、垂叶、雨竹、风竹、雪竹、坡地竹林、崖壁垂竹,每一幅都有题,题的内容多是他画竹的心得,写竹中有草意,草书中有竹摇曳的影姿。其为学踏实,于墨竹用心之极,正如其自言:写竹之真,初以墨戏,然陶写性情终胜别用心也。
与吴镇一样“以山水掩竹名”的还有倪瓒。倪瓒的墨竹古淡天真,寥寥几枝,却有山林水汀之遥想。“珍重黄华父子,遗风得似湖州。松雪于今寞寞,房山去后休休”。文同一脉便是他追学的典范。文同因“意有所不适”而画竹,苏轼因“画以适吾意”而画竹,倪瓒则道:“余之竹聊以写胸中之气耳。”所以他不讲究形的似与非,“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以上三人写墨竹的动机都是“不吐不快”,明清文人画家亦多奉行此理。
元代墨竹名家中,顾安的记载并不如前几位这么多。他生于太湖之滨,曾游至泉州、兰溪、常州等地,得溪山茂林之气,胸中自有渭川淇澳。他笔下之竹,有两类:一类是劲利挺拔,郁郁勃发的适兴写意之作,如其《风雨竹图》。其以挥毫爽利似文同,用润墨撇叶。自题“适兴写之,颇有石室遗意”。另一类是湖石相伴,规整秀丽的工致之作,如《幽篁秀石》与李衎设色双钩竹的画法类似,有如“如雨窗凝睇之时”。
明代的王绂性高绝俗,月下闻箫,乘兴写竹。次日寻人赠竹,那人是商贾,以厚礼再求一幅相配。王绂撕毁了前画,退还了礼物。其在墨竹中寄予了他自身傲然的性情,故笔下墨竹有遗世独立,清正刚直的君子气质。
夏昶随王绂学画墨竹,时推第一,名驰绝域,人争以兼金购求,“夏卿一个竹,西凉十锭金”。 其画竹尝“延之以洲渚,加之以风雨”,以楷笔出枝撇叶,沉稳中求得潇洒之趣。其晚年补柯九思《竹谱》之缺;又曾作《临李息斋丛竹卷》,卷后明人跋中称其“规矩森然,锋画劲正”,可见其笔墨都在规矩法度之中。上海博物馆藏《曳玉秋声图》是夏昶“为竹传声”的代表,与柯九思墨法一样前浓后淡。秋风中竹叶纷披,飒飒凌风,如击玉相击。从此,文苏之后的文人墨竹不仅有风雨幻变,还有环珮之音。
高呼与可
文、苏墨竹一脉,至明代王绂、夏昶之后,陈芹、姚绶、文徵明、朱端、陈洪绶、恽寿平等人,以形写神,追求适意舒和、端雅渊静之意,正所谓君子之气,劲而不怒,逸而不散。同时又能兼备竹之法度神采,是文苏一脉的最正统的传承者。传承是艺术得以延续的根本,但是它更感人的一面乃是其绝世而独立的精神,是其郁郁勃发、生生不息的生命状态。明代的陈淳、徐渭,清代的八大山人、石涛、金农、郑燮,他们都给文人写意墨竹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每每放浪形骸,不求形似,笔墨跌宕而摄人心魂。八大山人说“墨点无多泪点多”,又傅山云“当知性命者,莫浪看挥毫”。这些纵逸之笔,皆是画家心灵乃至生命的物化,虽然与文同的墨竹在表现上拉开了很多距离,但在本质上,是在文苏一脉所提倡直抒胸意的思想影响下而演变的一种艺术形态,是对“不求形似”“寓人于竹”“画以适吾意”等观念的认同与发展。其思想实质与文苏一脉无异。
明清文人的墨竹秉承文苏之风骨,融自己之心意,不同与可,却能“高呼与可”。“墨君”也因此承载了更多的意象和更高的情志。
陈芹,字子野,祖籍安南(今越南),永乐年间为避战乱而来金陵(今南京)。其作竹,多乘兴醉墨。今观故宫博物院藏《竹石图轴》,画幼竹一丛,成竹两竿,飞白勒石,敦厚不失秀润,稳重不失灵动,颇有元人笔意,似非醉墨戏笔。其为文徵明所推服,文尝告诫门生:“过白门(南京宣阳门)慎勿画竹,此中大有人也。”
姚绶,字公绶,号云东逸史,嘉兴人。故宫藏有其《古木竹石图》一卷,上诗云:“古云抱节君,操与君子契。翛翛北窗外,忽而作秋声……深□耐岁寒,可托以外节。虚心不自盈,如人保贞烈。”他同先人一样,都把竹比为君子,赋予它虚心、守贞的质量。而其笔下竹叶发出的阵阵秋声,亦似在唱咏君子之德操。其画竹石,多从吴镇来,深受元人“以书入画”及“不求形似”的影响,自题“逸史画竹如写字,枝叶皆从八法来。苦苦欲求形似者,清风安得扫尘埃”。
清 金农 墨竹图 上海博物馆藏
清 金农 冬心墨竹题记 上海博物馆藏
明清的许多文人都会在读书行事之余写几笔墨竹,这还要感谢苏轼、赵孟。他们以墨竹为契机,开拓了“古木竹石”这一题材,在绘画上对前人笔墨作了“减法”,使文人在不擅于纯绘画技法的情况下,亦能在兴到之时,写几竿墨竹,勾几笔木石,以抒胸中之气。
陈淳、徐渭,明代写意绘画的两座仙峰。陈淳曾随文徵明、沈周学画,善写湖石花卉,“约略点染,而意态自足”。其上追宋元,得“写意”之道。然其鲜少作墨竹,广东省博物馆藏《竹石图》中的一石一竹,疏斜历乱中见生动逼真。此真非外表之真,而是其生命内质的体现。
较之以上,同为广东省博物馆藏的徐渭《竹石图》的笔墨更为跌宕放逸,气势撼人。他写竹,未曾听说师法具体某某,然其观念是与文苏一脉极为一致,“万物贵取形,写竹更宜然……直须文与可,把笔取神传”。世人说徐渭笔墨狂放,行为肆意,然他却道出“君听竹梢声,是风还是哭”这样柔软敏感的诗句。他是用自己的真心去感悟竹的姿态、声音、性灵的微妙之处,再用豪放磊落的笔墨书写出来。在当时崇尚“心学”的文化环境下,其将物象、笔墨与自身融合无间,这亦符合当时写真心、写真性情的艺术创作的观念。
归庄,字玄恭,乃归有光之孙。此卷为其于清顺治十一年(1654)秋,应友人路安卿之索。全卷有无坡墨竹五段,游浙东诗九首。归庄的墨竹在易代时也代表了民族气节。作为遗民,他以竹作喻,“画竹不作坡,非吾土也”“荆棘在旁,终非其伍也。亭亭高节,落落贞柯,严霜烈风,将耐我何”。后半卷所题游浙东诗表面是游山玩水,实质上是祭拜殉国的节义之士,如倪元璐、钱肃乐等。他在昆山起兵抗清,败而亡命。好友顾炎武闻讯为其设坛致祭并作《哭归高士》四首。两年后,顾炎武在该卷后悼念题跋。这卷《墨竹诗翰》的清绝,的确令人印象深刻,然当读过顾炎武的题跋,了解过归高士的生平之后,更会为之所动。不过,就墨竹传承而言,夏昶是归庄祖父归有光的外曾祖父,也许其中有些渊源。
清 金农 冬心墨竹题记 上海博物馆藏
同为明遗民的还有八大山人。八大山人和徐渭在文人写意画的历史上,都有着创造性的高度。他极少作墨竹,更不作密密丛丛之笔。故宫藏《竹石芭蕉》是其鲜见的墨竹作品,一枝一叶中饱含率意与天真,画面气息内敛渊静,画境“寄至味于淡泊”,这种平淡之中蕴含了无穷的生命力。
与此同时,石涛在“高呼与可”。他同文与可一样把竹人格化,“老夫能使笔头憨,写竹犹如对客说”。他认为画竹“我自发我之我肺腑”。石涛的墨竹多为率情写意,取竹自然之姿,态势纵逸,常给人以风雨氤氲之感。其笔墨无定法,随心而运,酣畅淋漓。郑板桥称:“石涛画竹,好野战,略无纪律,而纪律自在其中。”可见石涛笔下之竹,已入自由之境地。
郑板桥,是文苏一脉墨竹的忠实践行者,对文同“胸有成竹”有着深入思考,并提出“胸无成竹”的观念。留下了大量墨竹画和咏竹诗,其脱宋元墨竹之形貌,师法造化,气质疏朗简洁,尝作大幅,颇有文同“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的气势。并将诗文题款一起融入画面布局,尝以款字代坡代石。还总结补充了文苏以来墨竹绘画的思想理论,为后世研究前人墨竹提供了充分的资料。
金农不因袭前人画法,“辄事画竹,然无所师从,每当幽篁解箨时,乞灵于此君”直取自然,故而笔下之竹生动而又多样:涨墨画竹,表现雨后竹叶耷拉粘连,世称“邋遢竹”;习李衎法,双钩竿叶,以色填之;画竹林小景,几竿成林;另有朱竹画法。传朱竹画法始于苏轼,苏轼在试院时,兴到无墨便以朱笔画竹,人谓竹色非朱,苏轼反道竹色亦不为墨,意足不求颜色似。以上可见其在墨竹画法上作的探索与尝试。虽在画法上金农并未师古之前贤,但他爱竹之心与前人一样。他曾撰《冬心墨竹题记》赞美竹的品德,而这些品德亦是他本人自己的人格写照。
结语
从严格意义上说,这是一个纪念文同,却没有文同作品的展览。在所有展品中,天津博物馆藏《西楼苏帖》中苏轼为文同墨竹的赞文以及元、明、清三代文人学文同的作品,都丰富了我们对文同墨竹的想象。即使没有文同的墨竹真迹,我们从后世作品中亦能感受到文同墨竹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不局限于墨竹技法,更多的是墨竹所传达的思想精神。
中国文化精神里,人的精神品格远比其诗文墨迹更为重要,即所谓的“文以人传”。幸而今天我们可以看到文同及其友人的诗文,以及受他影响的后世画家的作品。透过这些,文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不仅仅是一个鲜活的君子形象,更是中国文化精神的向往。
注释:
清 郑燮 仿文同竹石图 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