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军校生活
2019-03-27姚德垚
我的青少年时期是在抗日战争中度过的,亲身经历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学校被烧、亲人被害。我们唱的是《流亡三部曲》《义勇军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读屈原的《国殇》、杜甫的《春望》、岳飞的《满江红》、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1947年,抗日战争早已结束,但男儿当报效国家的豪情壮志仍在胸中激荡,所以从嘉山中学高中毕业后,原本想去南京报考大学的我,转而报考了黄埔军校。
经过初试、复试、18岁的我很幸运地考入了黄埔军校。在下关报到后,乘船西上。当我站在甲板上,望着滚滚东逝水,一股豪情,散发周身:“车辚辚,马萧萧,枪在手,刀出鞘,男儿报国在今朝……”
1947年9月,我在成都双流正式入伍。序列为陆军军官学校22期1总队14队,军阶为二等兵,光板一颗星。从此,开始了我终生难忘的军校生活。
入伍生活片段
剃头
这天,100多名入伍新生在区队长们指挥下,围绕中队营房内不大的院子排成并不整齐的两行纵队。四川盆地难得的秋日艳阳照在人们身上暖烘烘的,甚至鼻尖上会渗出不易察觉的汗珠。新生们来自五湖四海,穿着打扮也不一样,特别是发型更是五花八门:“飞机式”“中分”“左分”“右分”“后背”“寸头”,多数是“学生式”。队伍的前头放了两个木凳,木凳后面站着两位身着戎装、手持剃刀的理发兵,一脸威严,给大家剃头。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我在队伍中跟着挪步,逐渐靠近木凳,看清了剃头的过程。叫到的人,先到旁边的水盆将头发浸湿,然后端坐在木凳上。理发兵将剃刀在皮条上荡两下,一步跨过来,不在乎坐的是谁,用一块看不清什么颜色的布围住脖子,一手按住头,一手拿剃刀由前朝后刮起来。随着一声一声“吱——、吱——”,一绺一绺头发落在胸前、背后、地上,露出青白色头皮。剃刀钝了,理发兵脸上挂着汗珠,但他绝不手软,不管坐着的这位皱眉咬牙,不刮个净光不罢手。我看这剃头场景,忽然想到北方三夏割麦、南方秋收割稻,但又觉得不太像。割麦、割稻都剩下茬,这剃头却彻底得多。
“下一个!”身后的同学捅了我一下,我这才意识到轮到我了,我赶紧浸湿头发坐到木凳上。我的头发生来又细又软,剃起来应该不会有多大障碍。谁知第一刀下来,我像是被人从天灵盖到后脑勺犁了一道沟,以后便逐渐麻木,反正我就这一头头发,悉听尊便。入佛门要剃度净根,入军门也要清除杂念。君不闻黄埔军校门柱上写着:“升官发财另走他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剃完头,认识的、不认识的似乎都变了一点模样,相对哑然。秋风掠过脑袋似乎清爽得多。我们就这样迈出了由学生到列兵的第一步。
看电影
“吃完晚饭看电影”,消息不胫而走。入伍生们都很兴奋,因为几个月来生活单调、训练艰苦,很希望能轻松一下。果然,吃罢晚饭,值星官便吹响哨子,全队迅速集合。队长宣布:“今晚去成都北看电影,出发!”于是,全总队14个中队,浩浩荡荡开出营门。队伍中有人小声议论:看场电影得走40里!从入伍到现在我还没有出过营门,出来透口气也好。值星官咳嗽了一声,队伍便悄然无声,沿着双流到成都的碎石公路进发。
公路两边远远近近散落着一片片竹林,里面裹著几间茅舍,外面围着一道清亮的水渠,渠水很满,但绝不溢出来,悠闲地绕竹林一周流向另一方。茅舍临门处有几根木棍搭在渠上铺些豆秸稻草算是桥,使人不禁响起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中的名句“小桥流水人家。”川西平原千万农户和千百万亩良田都得益于都江堰自流灌溉。初春季节,黄昏来得早,太阳刚落,稍远处田里的豆苗与肥田草便分不清,而远处炊烟连成的暮霭如云如帛、似烟似雾、丝丝缕缕、缥缥缈缈,萦迴在农舍之间。这是我至今梦魂萦绕的“天府”。
不知不觉进了城,值星官下达口令:齐步行进。不知哪个中队唱起歌来,其他队也不示弱。于是歌声此起彼落,回荡在大街宽巷。我担心会惊扰为了节省灯油而早睡的人们。到了北校场,会场已竖起银幕,白底黑边。我们在幕前幕后整理队伍,然后席地而坐,等待开演。由于一天紧张的训练,又走了40来里路,现在坐下来,享受着左右两旁同学的体温,便昏昏欲睡,至今也想不清演的是白杨、陶金主演的《一江春水向东流》还是《八千里路云和月》。整场电影是在我的似看非看、似睡非睡中放完的,直到值星官下达“起立”口令,我才清醒过来。
沿着来时的路折返,出了城,夜风一吹,精神抖擞,月色下的田野温柔、静谧,飘来阵阵豆苗的清气,朦胧得像梦境。过不多久,身体走暖,睡意又来,正好我夹在队列中间,便听其自然,边走边睡,直到磕着前面同学的背,或是被后面同学踩掉了鞋,才调整一下。这时,我发现中间一行的同学几乎都是边走边睡,而走在两边的同学时不时也换到中间来,我赶紧碰了碰右边的同学,与他换了位置。走在一边的值星官,不知是也迷糊了,还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在夜色的掩护下,与人为善,何乐而不为。
回到营房,队长并没有训话,于是解散、就寝。我睡在通铺上反而清醒得很。我并不为没看清电影而后悔,也不为走了80多里路而懊恼,我有我的收获,那就是学会了在行军中打盹睡觉,这在我以后的军旅生活中是用得着的一项本事,何况成都郊野醉人的夜色,也足够补偿我的辛劳。想到第二天的训练,我强迫自己睡去。
早操
起床号在营区上空回响,我们动作敏捷,着装迅速、规范,不到5分钟便在院内整队完毕。几个月下来,在队职官的训教下,我们已是具有良好军事素质的列兵,军阶也由光板一颗星升到三颗星。
今天早晨的课目是全副武装长途越野跑。虽然跑步是家常便饭,特别是受罚时还要在大操场一圈又一圈转磨似的直跑到长官的气消了为止,但这次的“长途”有多长,再加上还要全副武装,心中不免也有些嘀咕。
出了队门,值星官变换口令:“跑步——走”!全队步伐整齐穿过营门口向原野上那不确定的目标跑去。东方天际泛出鱼肚白,农家报晓的鸡鸣互相应和,有的人家已升起袅袅炊烟。“一、二、一”“刷、刷、刷”,我们右手紧握扛在右肩上的“七九”式步枪,大臂夹紧,小臂水平,保持枪口的倾斜度和稳定性。左手扶着挎在腰际的刺刀鞘,以85公分的标准步幅向前跑着。“刷、刷、刷”“刷、刷、刷”,空气清新,呼吸顺畅。“刷、刷、刷”“刷、刷刷”,队伍中出现不协调的脚步声,但很快就自动调整过来。队伍继续向前,“刷刷、刷、刷刷刷”,步伐乱了,控制不住了。我们意识到每向前跑一步,回来便增加一步。大约跑了2500米,值星官终于大喊一声:“左后转弯!”这是到了折返点。按理说回程应该跑得轻松些,可听不见那“一二一”威严的口令,也听不见“刷刷刷”的步伐声,倒是喘气声在队伍中弥漫开来,间杂着兵器的碰撞声。渐渐地,我感觉鼻孔吸气不够用,便张大了嘴。不久,嗓子似在冒烟,大臂夹不紧,枪管在肩上跳动,两腿像绑上沙袋越来越沉。环顾左右,个个脸绷得紧紧的,大口倒气。我想,决不能掉队,只要不倒下就不能停;不,决不能倒下,倒下就会带倒一大片。我默念着:“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民众携着手,向前行,路不远……”全队继续前进。远远地,营门出现了。
进了营门,值星官突然喊:“右转弯!”我们转向大操场。值星官站在中央,我们以他为中心,沿着跑道继续跑。说也怪,刚才那要死不活的种种生理现象,一下子都消失了,浑身通畅!太阳出来,照在汗洗的脸上,红光满面,神采飞扬。这大概就是所谓超越疲劳极限。“一、二、一”值星官威严的口令又响起,我们回应的是“刷、刷、刷”;值星官拉长声喊:“一、二、三、四!”我们喊声更洪亮。跑吧!再跑个来回也挺得住!我不知道值星官是有这方面经验而特意让我们体验跨越生理障碍的喜悦,还是我们跑得太棒了无可挑剔,最后,他下令:回营房!
解散后,同学们仍很兴奋。这次早操使我们树立了战胜困难的信心,不过我祈盼早餐的两小碗稀饭能稠一些,那却是:妄想!
拉练
立夏之后,入伍期届满,为了检验入伍生对野战的适应能力,总队举行武装拉练,目的地是灌县青城山。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出发不久,便赶上一阵风雨,但这并不影响我们高昂的士气与行军速度。队伍很快从双流的田间大道踏上由成都通往郫县的砂石公路,路面上洒了一阵雨后,不见尘土,打湿的草鞋更加跟脚。拉练部队一队接一队整齐有序地走向第一天的宿营地——郫县。
下午5点多,我们走了几十里路到达郫县。郫县曾是古蜀国都城,有望丛祠等名胜,还盛产豆瓣酱。我们无心也无时去凭吊游玩,赶紧在打前站人员安排的住处落脚。我们班被安置在一间临街的铺面房。于是卸门板搭铺,领饭就餐,洗洗涮涮,说说笑笑。往街上望去,这古城一下子就有了生气,直到就寝号响了才逐渐安静下来。我贪凉,便睡在临街的一边。夏日晚风穿街而过,吹拂我的脸颊惬意得很。
第二天起来,我便感到头重脚轻、鼻塞,强打起精神,隨队出发。一上午还能强撑下来,到了下午临近灌县时,我们又转入乡间土路。这土路经雨水泡后,上面一层又稀又粘的泥巴,一脚下去,稀泥从脚趾缝中冒出来,把草鞋吸得紧紧的,使劲拔出来,脚脖子便勒出沟痕,接下去一脚,若泥巴下面的土块不平,便会滑向一侧,肩上的枪,背上的装备也跟着左摇右晃。我浑身发冷,脑壳发烫,踉踉跄跄走了一段路,体力消耗殆尽。一不留神,哧溜一下,我便仰面倒在泥路上,天上飘过一朵朵云彩,对我不屑一顾。突然,一只大手伸过来,将我从泥水中拉起,顺手将我的枪加在他身上,另一只手扶着我继续前进。等到登上二王庙那高高的山门,进入庙内,我便一头栽在地铺上。同学送来姜糖水,喝过后裹着毯子出了些汗,轻松了许多。我体会着“亲爱精诚”的涵义,然而我却因队长命令我留守而无缘与同学们一起登上青城山了。
几十年后,我应邀到成都讲学时,便决心去青城山以弥补当年落下的一课。虽然已是古稀之年,我还是徒步爬上了上清宫,直至老君阁,有路旁的楠木林和蒋校长所题“上清宫”横匾作证。当晚寄宿在半山腰幽静的祖师殿。入夜倚栏而坐,看着天上的明月,听着天籁之声。我不羡慕唐睿宗女儿玉真公主在此修道求仙,而是想起了陆游到此留下的“花月冰壶依旧在,青莲居士几时来”的诗句。我站在高山之上、古观之中,望着星空,回顾入伍以来的经历,忽然有所参悟:总队设置的训练课目,还有长官的训导和要求,都在践行孟子的一段名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西校场分科教育生活片段
入伍期满,举行升学考试,我填报的一、二、三志愿都是工兵。我想:骑兵,跃马横刀,威风凛凛;炮兵,一声怒吼,地动山摇;而工兵,战时为前进的部队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开辟胜利之路,平时还可为百姓修桥铺路,行善积德。我从区队长那里得知,工兵课程最多,有:筑城、架桥、渡河、爆破、测绘及共同课目。天从人愿,我被分配到工兵大队1中队,在成都西(特种兵总队训练基地),接受分科升学教育。
放假
西校场和双流大不一样。首先我们直接提升为中士,而这中士的帽徽与军官一样有金穗,领章为蓝底白字,写着“军校”“学生”。脚上是长筒马靴。换装完毕,人人精神焕发,个个一表人才。其次,宿舍有排列整齐的上下铺,不再是通炕。再次,队职官对我们的要求虽然严格但不严厉,不会动不动罚学员到大操场跑10圈或是200米匍匐前进。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星期天放假。
大约是1948年7月中旬,值星官根据总队部的指示,第一次宣布星期天放假。但要获准外出可不那么容易:星期六课外活动,区队附带我们到操场进行器械操测试,不达标的星期天禁足;星期天一大早检查内务枪支,区队长戴着白手套,在你的枪上摸来擦去,让你忐忑不安;最后是着装军容仪表检查;直到值星官宣布返校时间,各项合格者才获准外出。
我与两位同学兴冲冲经过营哨卫来到大街上,眼前林立的店铺、南来北往形形色色的人,反而使我们感到茫然。在这个城市,我们无亲无故,身上只有几个小钱,到什么地方去享受这半日闲暇?成都人有坐茶馆的爱好,我们便在距离西校场不远的少城公园喝茶(军校学生只准在此处坐茶馆)。
少城公园的景物不多。可观者是高高矗立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此碑高31米,方形砖石结构。为纪念1910年四川保路同志会组织的反对清政府出卖川汉铁路筑路权斗争中死难烈士而造。本校总理中山先生指出:“若没有四川保路同志会赴义,武昌革命要迟一年半载。”我们三人,坐在僻静处,要了三碗沱茶慢慢品味。
近处有卖“锅盔夹肺片”的吆喝声,伴着香味飘过来,十分诱人。要说我们每人吃四五份不在话下,怎奈囊中羞涩(每月薪金扣除同学录、马靴工本费,所剩无几)。冲了几遍茶,光喝也无味,又舍不得放弃,便买了一包榨菜就茶,直到把肚子装得满满的,才心满意足离开少城公园。
回校的路上,肚子里咣当咣当地响。我觉得收获不止一肚子茶水——这是第一次放假获准外出,证明我们已是军校22期特种兵总队合格的学生;花花绿绿的世界,对我们并没有什么诱惑力,倒是从我们身上散发的英气引起不少人,尤其是小姐们的注目;纪念碑告诉我们,革命者为国捐躯,重于泰山。
此事虽已过去一个甲子,但仍保留在我的记忆里。
野营
升学分科教育3个月后,举行期末野营。野营,一是为了检验各科学生所学的专业知识在实战中的应用效果,二是有些科目在西校场无法实施,必须选择适合的场地补上。
车辚辚,马萧萧,炮兵大队出发了;战马嘶鸣,刀剑出鞘,骑兵大队出发了;我们工兵大队的学生背上装备、脚踏实地,也向宿营地出发了。我们的营地是成都东郊的龙王庙。龙王庙庙门的最低一个台阶便是锦江的江岸,隔着百十米宽的江水对岸便是有名的望江楼。这使人很容易联想到温庭筠写的《望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然而眼前的望江楼是后世人为怀念唐代女诗人薛涛而建造的,本名崇丽阁。以其可望江睹景,登楼抒怀,俗称望江楼。
补训的课目之一是学习驾驶操舟机。队长将场地选择在流经龙王庙的锦江下游拐弯处。来到现场,见水面上有两只装有机器的小木船和一排橡皮舟,大家都很兴奋。轮到我上船,首先用绳条发动机器。然后坐在船尾,抓住操纵杆将桨叶压入水中,一加油船便离岸而去。驾驶操作时要记住八个字“内加外减、左推右拉”,即向左推杆,向右拉杆,向内加油,向外减油。开始有些笨手笨脚,一圈下来掌握了要领,胆子也大了,便加足了马力,小船飞也似地在江面留下“8”字形的波痕,真是乘风破浪,好不快哉!只可惜每人仅有几分钟的练习机会。下船后,大家意犹未尽,区队长便允许4个人领一条橡皮舟自由活动。于是,同学们划着一条条橡皮舟离开训练场区到下游去。有的划到岸边摸鱼,有的两条舟较劲赛起速度来。我干脆搁下桨躺在舟里,眯起眼睛任凭小舟随波飘荡。微风拂面,夕阳照影,真有点“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意境。我们既没有望江楼上思妇的惆怅,也没有擦炮、喂马的辛劳,舒坦得很。
结束野营训练之前,队里布置了一次强渡河川演习,由龙王庙强渡锦江到达望江楼。我入选斥候班,我们的任务是清除水中障碍物,为突击舟队打开通道。至于我的具体任务是掩护爆破手作业。我的水上功夫还没有达到在水中踩水举枪射击的水平,便找来一截木方子用铁丝将步枪固定其上,保持能够灵活拉动枪栓。按说进攻应选择在黄昏后或拂晓前。但队职官为了仔细观察同学们的表现,还是将演习安排在日出之后。一声号令,6挺架在岸上的机枪,同时向对岸射击,子弹从我们头上呼啸而过,我们斥候呈扇形悄悄向江中游去。负责爆破的两名同学在前,离江中设置的水上铁丝网不远,便潜入水中实施爆破作业。我们警惕地注视对岸动静,等他俩回到我们身边便发出信号。一声巨响,水面掀起丈余高的水柱,裹着木板块、铁丝条散落开来,烟和水雾笼罩一片。我们斥候班成员在水中奋力清除障碍物,然后向对岸游去并开始射击。看到突击队随后冲过来,我们按要求在登岸后便脱离战斗序列。
午后,准备拔营返校。大家清扫驻地,收拾行装,剩余时间自由支配。我约了一位同学向区队长请假,再度游过锦江来到望江楼。望江楼高高矗立在江畔,雕梁画栋,飞檐重阁,既丽且崇,且有茶社饭庄,游客也不少。我俩浑身水淋淋的,就像重庆朝天门码头上的“水耗子”,登楼观景,有伤大雅,便拿出含在嘴里的两角镍币,在小摊上买了两碗凉粉,这里凉粉和“薛涛干”一样有名,吃在口里凉凉的、滑滑的、辣辣的、酸酸的,略有一点麻,真是一种享受。
野营生活既紧张也愉快。
考试
野营回来,听说要提前毕业。事实上各学科的进度都在加快,术科在进行中不断加上个人测试——单杠:挂腿上、翻身上、挂肘上、立臂上、曲身上;跳马:开腿跳、并腿跳;手榴弹35米投准;天桥跃下以及轻兵器实弹射击,等等。至于学科,10月5日开始集中考试。由于这次考试也是践行“反欺伪运动”的重要部分,亦称“荣誉考试”。
大操场上整齐地摆放桌椅,横竖间隔约1米,桌上放着试卷。同学们鱼贯而入,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近千人的考场,不见监考官,不聞人声。肃静得令人感觉这次考试是神圣的,不可亵渎。
我坐在贴着名号的座位上,感受着肃穆的氛围。自小学、初中、高中以至军校入学,我已经历过许多次考试,算得上是“身经百战”。我总结了一套应对考试的办法:首先准备充分,建立信心;其次,临场沉稳,不慌不乱,先将试卷从头至尾看一遍,估计有几成把握,做到心中有底,再按题目难易,先易后难解答,遇到障碍跳过去,不耗费时间;第三,不忙着交卷,答完题一定要检查,有时间反复查,一时不会做的题,常常在此时能想出解决的思路,一挥而就。若是时间充裕,不仅要答对、做对,还要答得有文采,做得有创见。不到用完考试时间不离开座位,因为每一次考试都是你的一次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最后一场考试也将近收场。下午4点过后,夕阳从西南城墙上照过来,抚慰全场考生,亲切而又温暖。我审视答完的卷子,与其说是检查,不如说是在欣赏。春种秋收,在队职官和各门专业教官的教导下,我们吃了不少苦,流了不少汗,也得到许多收获。西南边的城墙就在大操场的边上,平时早操练口令,值星官一声令下,我们就冲上城墙,对着空旷的郊野,大声喊口令。我想若在城墙上暗设监考官,用望远镜监视考场,那是一览无遗。学校有没有这样做,我不知道,而考场上参加考试的同学无一人犯规,我是知道的。
君子独处,亦如广庭之下,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反欺伪”的“荣誉考试”,不仅考校了我们的学业,更检验了我们的品格。校训“亲爱精诚”是说关系亲近、感情真实、纯洁无私、信守无伪。因此这次考试也反映出同学们遵守校训,自觉地铸造自己成为合格的军校学生。
毕业
“提前毕业”由小道消息变成事实。队长派我去联系照相馆,为本队同学照毕业像。象征副值星官身份的天蓝色绶带,轮流佩在同学身上,区队长甚至邀请我们几个同学到他家做客。各种迹象表明我们的军校学生生活即将结束。即将成为军官,但大家却兴奋不起来,原因是战况很糟,形势不妙。我们虽然不能每天看到报纸,但天天轮换出去“采买”的时候,总能从老百姓的街谈巷议中带回一些真实的消息。
1949年2月12日,22期1總队举行毕业典礼。此前,各队都进行准备,主要是着装军容上。我们一个个打扮得十分整齐,穿上最好的一套制服,帽徽、领章、马靴闪着光泽。西校场炮、骑、工、通各大队学生徒步去北校场参加毕业典礼。出发前,区队长悄悄告诉我:“你是第三名,叫到名字,出列受奖。”队伍行进在蓉城大街上,雄赳赳的战士,威武的军容,一队又一队,接连不断。佩戴鲜艳的红、蓝绶带的值星官在队伍左侧,偶尔用口令调整一下步伐。百姓们驻足观望,惊讶、感叹、欣慰,似乎从我们身上看到了希望。队伍在离北校场大校门30米处,换成正步。“刷、刷”、“刷、刷”,军容整肃,军威雄壮,我们要把军校学生的气质、队列训练的成果全都展现出来。
各大队集合在中正堂前台阶下,既没有阅兵式,也没有分列式,会场肃静。毕业典礼开始,唱国歌,行礼如仪。接着,宣读各队获奖学生名单。我心里有底——“第三”。当宣布工兵大队第一名,我的下首李振宏应声答到出列。“第二名,姚德垚”,没有人应,区队附推了我一把,我便稀里糊涂上台领奖。说来也巧,第三名是我的上首陈祥发。同一个中队、一个区队、一个班,紧挨着的三名同学居然是工科前三名。这在军校历史上实为少见。
毕业典礼上,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关麟征校长讲话。他讲到激动处,解开上衣,露出布满伤痕的胸膛。那是1931年他26岁任25师师长,在古北口率部抗击日寇侵略时留下的创伤。他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们,作为黄埔军校的毕业生,要牢记使命,谨守校训,忠勇报国。大丈夫笑卧沙场,马革裹尸。他的一身豪气,感染了我们,使我们低落的情绪又高涨起来。我知道古北口一战,关师长名载史册。此役是中国军队第一次与日军正面交锋,在长城上下,我军以血肉之躯捍卫国土,灭日寇气焰展中华儿女威风。他的同窗战友、时任2师师长黄杰赠诗云:“长城歼虏去,联辔人雄图。血肉飞天堑,烽烟混太虚。关东方失险,古北又成墟。都说君无敌,投艰我不如。”
举行毕业典礼回到西校场后,开始分发。盼望已久的同学录印好了却很少有人领。因为每本重两三公斤,背着上路,增加负担,队上通知我原分发地南京已去不成了,改派去驻川北达县15兵团110军。去吧,离开学校就应该到部队去,报到后得知军长向敏思是4期学长,抗日名将。他对来110军的22期6名同学很爱护,把我们安置在司令部或军直单位任职,留下我们的人,也留下我们的心。
我被任命为军司令部参谋处第三科少尉见习参谋。不久,我要求下直属工兵连当排长。过了半年多,直接升任上尉连长。1949年12月24日,向敏思军长率部起义(第二天成都解放)。起义后,全军调往浙江余杭,经10个月学习,我被派任解放军第三野战军9兵团22军66师197团8连副连长。后调往华北装甲兵,其间,任副连长,工兵教员,军事、文化教员。1954年,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坦克第1师司令部作训科军训参谋位上转业到北京市教育局,分派到北京市第43中学任语文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