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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救

2019-03-27尤凤伟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家父达川广安

尤凤伟

图/张欣

农谚曰:六月六,看谷秀。好日子,谷穗脱秧而出丰收在望。这一天,耿达川升任广安市委书记,掀开了广安新的一页。说起来,官员心里装着的最大事就是职务升迁,并为之奋斗终生。从开始工作当科员起,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攀爬,官运亨通者五十出头能升到省部级,可称人之翘楚。次之升到厅市级,也算功德圆满。再次之升到县处级,也就到了退休年龄杠杠,船到码头车到站,虽心有不甘也只能接受这一现实。长叹一声回家含饴弄孙,开始与前完全迥然不同的生活。对于前面说到的耿达川书记,于五十七即将到杠前那年被任命为广安市委书记,踏上这个年龄段尚可继续前行的末班车,他甚为欣慰,更感念幸运。

幸运往往是不期而至:原广安市委书记陈都调省政协任副主席兼党组副书记,腾出来的位置通常由市长接任,恰在这节骨眼儿上市长郝通明须为一座立交桥的坍塌造成多人死伤担责,能保住现有位子已是烧高香,其他别想。于是身为常务副市长的耿达川便“越位”当了一把手书记。这也说明,凡事除了主观能动性因素外,还需机遇,或曰运气。有道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陈都去心似箭,只象征性草草与耿达川做了交接,孬好不计都甩给了耿达川,绝尘而去。好在耿达川在本市当职多年,对一干情况并不陌生,也懒得与一向阴阳怪气的陈都多啰唆,陈说什么他就“好的好的”“知道了知道了”地应着,并不入心,随之高调送行。

送走了陈都,耿达川深吁了口气,这是压抑了许久居人之下的郁闷之气,可谓一吐为快。而待他踏进办公室人员为他收拾妥当的新书记办公室,心情便完全平复了,在写字台后面的老板椅上坐下,他稍稍怔了一下: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不会是梦吧?难道从现在起自己便在这块地面主沉浮了?

答案是肯定的。他喜悦地告诉自己。

一切很快走上正轨:老一套,无非是开书记办公会,开党委常委会,听取各部门汇报,下基层视察,还有各种接待与宴请。当然还有没完没了的发言、下指示。对这一切,耿达川很快便习以为常了,也由此得出感悟:在一方地面中,其实最消停舒畅的人便是一把手,这感受让他志得意满。

说起来唯一让他心存块垒的是市长郝通明,原本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现在成了自己的下属,郝在心理上抵触自不言而喻。他可以理解也愿意高姿态与其和平相处,可这郝却不买他的账,以身体欠佳为由缺席各种会议,更不与他沟通。尽管心里疙里疙瘩,他也忍了,他不想刚上任便爆出一、二把手不和的传闻,那将对自己不利。何况郝倒了霉,现有职位怕也难保,不妨静观其变,将一切交给时间。

真正出现让耿达川烦心的事是在当任三个月之后,不止是烦心,简直是挠心、攻心。事情是这么开的头:那天快下班时他接到一条陌生短信:耿叔,我已来广安,想见见,望安排并告知,小曹。他盯著屏幕寻思半天,也没弄清这小曹是何方神圣。称叔当是晚辈了,而口气倒像领导般,居高临下。他不知道该不该回,更不知该不该安排见面。正这时秘书小高于下班前来听指示,他把手机递给小高:记下号码,查查机主是谁。小高看了,记下,便出门去。这时座机响了,是市委李秘书长,请示晚上接待省组织部阮部长要不要郝市长参加。按说这不是个问题,可近来郝老是撂挑子就成了问题。他刚要说算了,又收口,说,问问市长有没有别的安排,没有一起参加最好。李说,好,我与市长协商。

放下电话,小高推门进来,说,电话问了移动,人家讲这个号码的机主没登记,没法查。耿达川就想侄跟叔打哑谜,这就有些蹊跷了。小高说,公安能查出来,要不请他们介入?耿达川一时拿不定主意,心想要是不理睬就不必继续查了,管他是张三李四,可要见面就一定要弄清楚是何人。便说,行吧,让他们查一查。小高说好的。又问晚上的接待需不需要他参加,耿达川说阮部长没酒量,自己能应付,让小高回家休息。小高说知道了。

这时李秘书长打电话说郝市长要参加晚上的宴请。他在心里一笑,想若不参加就是弱智了。

由于阮部长酒量欠佳,酒桌上热闹不起来,接风宴很快便结束了。郝市长说他送阮部长回宾馆,耿达川意会便顺水推舟,与阮握别后让司机送自己回家。进门听老伴迟云正同在新西兰读书的儿子通电话,这是她每天的功课。他去洗手间解了手,便到客厅看电视,《晚间新闻》正在播贵州省扶贫。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直到迟云结束了越洋电话,问他今天怎么回来得早。他怼句,回来早不好?那以后就晚点儿。迟云反怼不回来最好。他哈哈大笑,转了话题问儿子什么情况,迟云说没情况,他说没情况就好。

这时小高发来短信:耿书记,公安说手机是新注册的,头次使用,同样查不到。他扣了手机,他是知道的,公安是通过通信记录查黑手机机主的。现在这部手机唯一的记录是给他发了条短信,故没辙,他就想这个称侄儿的人为什么要这么神秘呢?再一个就是自己见不见他呢?

他觉得见还是要见的,自己在明处,那人在暗处,不达目的他不会罢休,另外他也好奇,想弄清这个“曹侄”究竟是何人。剩下的问题是什么时间什么场合见。想了想,还是选择定点场所比较恰当,觉得在昨晚宴请阮部长宾馆的茶室合适,那里是市四大班子接待客人的定点场所,出现在那里没人会多想。他便给曹侄发了短信,告诉他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下班前,他给迟云打电话,说,要见一个姓曹的侄儿,不会久,回家吃饭。迟云问,你有一个姓曹的侄儿?咋没听你说过。他说,连我都头一次听说,何况你迟云?老伴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十有八九是知道你当了一把手求你办事,可不能随随便便答应。他说知道了。

司机小项把他送到宾馆外,自己进门步到大厅一侧的茶室。服务小姐认识书记大人,赶紧引到一靠窗雅间,说耿书记有一个人在等您。说着望向不远处一卡座,他随之望去就看到一个宽肩背影,知就是“曹侄”了,说请他过来吧。

随服务小姐进来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穿一身休闲服的青年人,当是“曹侄”了。似有些面熟,曹侄径直走到耿达川面前伸手唤声耿叔好。耿达川没站起来,伸手与他握握又指指对面的座位。曹侄坐下后问,叔喝什么茶,龙井、乌龙、白茶还是黑茶?他看了他一眼说,我喝白茶,你呢?“曹侄”说我随叔。耿达川对服务小姐说泡一壶白茶。

姓曹的侄儿先开口说话:先恭喜叔升任书记一职,家父一直看好叔的为人和能力,说叔前途无量,有叔在广安掌舵主事,是一方百姓之幸啊。

耿达川心想这曹侄很会打官腔啊,似乎有些来头。当然他的关注点不在这里,他问句:你父亲是——

曹侄说:家父是曹云轩呀。

曹云轩?耿达川心中一惊,又问:是市委书记曹云轩?

小曹点点头,纠正耿达川:前省人大副主任曹云轩。

耿达川再仔细看看小曹,也就看出与曹书记很相像,问:你,你是曹书记的老小曹伟吧?

是的是的,我是曹伟,耿叔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的。耿达川说,心想怎么会不记得曹公子呢?他是在几年前曹云轩书记家见到的,曹家给曹伟的女儿过满月,他备了一份贺礼送去,见到了曹伟。当然自己与曹家的交集远不止于此,毫不夸张地说曹云轩书记是他的伯乐、恩人。在自己从局长升任市常委常务副市长这关键一步,是省委常委广安市委曹书记向省委郑重推荐方成事。官场的人都晓得,这从局到厅的一步跳至关重要,具有鲤鱼跳龙门的意义,上来了可继续升迁,前途一片光明,上不来便仕途终结。对此,他对曹书记是感激涕零的,只是还没来得及报答,曹就调省人大任副主任,离开了广安。后来就摊上事了,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他心情十分复杂,既有对曹犯罪的惋惜,又葆有对曹的深切感恩。

这时服务小姐送来了茶,给二人斟上,然后一旁侍立。耿达川说,我们自己来,你自便吧。服务小姐退出雅间。

他心中的疑惑重又升起,问曹伟:小伟你咋的要弄一部新手机给我发短信呢?

曹伟顿了顿,说怕叔不理睬我呀。

耿达川说,怎么会呢?不会的。

曹伟苦笑着摇摇头,说,家父沦落到今天这地步,一般人都要划清界限,躲得远远的。

耿达川说,我不会与曹书记划清界限,无论他现在怎样,仍然是我的恩人,这一点不会变,永远不会变,有事只管找我。

曹伟感激地望着耿达川,说,耿叔有你这句话,我也就卸下包袱了,如今的人……

曹伟没说下去,可耿达川很清楚他要表达什么,点了点头。

曹伟端起茶杯向耿达川举举:以茶代酒,敬耿叔一杯,表表侄儿的心意。

耿达川端杯抿了一小口,他觉得这里的白茶很正宗,放下杯关切问句:曹书记在里面还好吧?问过又立马后悔:说的啥个鬼话咧,那里面又怎么能好?好怎么都害怕进去?

曹伟倒没介意,说,不大好,毕竟年龄大了,身体精神都大不如前了,何况里面的环境实在恶劣。

耿达川一时不知该再说什么。问句你女儿多大了?

六岁,刚上小学。

真快。

许是曹伟有些急不可耐,说上正题:前些天去“一模”探望家父,将耿叔的升职对他讲了,他非常高兴,说早就料到耿叔前程远大,他让我来见你,一是表示祝贺,二是请耿叔帮个忙。

耿达川心想,原来曹伟是来替曹书记求助的。无论如何自己是应当相帮的。常言道大恩不言谢,是说不必把谢字挂在嘴上,谢是要谢的。而对于曹书记不仅要谢还要大恩大谢。目前处境,自己还要高调言谢,给曹书记以宽慰。

他说,小伟什么事你只管讲,曹书记待我不薄,我一直心存感激,若能为他做点儿事,是责无旁贷的。

曹伟边点头边说:谢谢,谢谢,耿叔果然是个有情义的人。是这么回事,家父进去快一年了一直不适应里面的环境,心情很糟,想请耿叔帮忙办个保外就医。

保外就医?耿达川听清楚了曹伟的话,还是忍不住问。

曹伟说,对。有劳耿叔了。

耿达川摆摆手,心想为报答曹书记提携之恩,心里是接茬的,乐意的,能帮是一定要帮的,可他不清楚办这事的路径。

只是……

曹伟赶紧打断,说,以耿叔现在的位置,办这事应该不成问题的。

耿达川认同地点点头,说:曹伟,你再见曹书记时,请转告他,无论怎样,我都会尽全力办成这件事。

曹伟说:好的,好的,我一定转告家父,就说耿叔答应全力相帮,让他安心在里面等好消息,谢谢耿叔,谢谢耿叔。

耿达川说:小伟你别客气,说句心里话,没有曹书记就没有我的今天。这也许是我唯一可以报答曹书记的。只是……

怎么?曹伟稍显紧张地望着耿达川。他担心好话说完便是婉拒。

耿达川说:只是对这件事的操作程序不太清楚……

曹伟松了口气说:这个叔只管放心,我已打听清楚了。整个程序分这几步走,一是监区提出保外就医申请,经初审,监狱委托省政府指定医院对病情进行鉴定,然后医院出具刑事诉讼医学鉴定书,最后报省监狱管理局批准。希望耿叔能同有关方面打个招呼,让他们按程序辦理。

耿达川边听边想,曹家是把“有关方面”的事一并交付于他了,尽管有些麻烦,却也都有“抓手”,觉得这事没有多大难度,市局吴副局长的弟弟在“一模”任监狱长,就找他。指定医院找卫生局头头,省监狱管理局没直接熟人,可找党校校友公安厅于副厅长协调,应该没问题。便说,小伟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这码事是怎么个路径了,应该没问题的。

曹伟说:是的,相信以耿叔的职务身份,一定会办成的。

耿达川问:曹书记的身体……

曹伟接说:耿叔不是外人,实话实说,家父的身体尚可,只是内心太痛苦,度日如年,不想在里面待。是以莫名头晕申请的“保外”,头晕是很难查出病因的,狱医那里也是找人做了疏通,说这病他治不了,须保外就医。

耿达川“哦”了声。其实曹伟不讲,也能意会到“保外”是有诸多“道道”的。

见好就收,曹伟站起身告辞,握着耿达川的手摇个不停,说:耿叔,营救家父的事就拜托您了……

营救?耿达川觉得这个字眼儿有些刺耳、怪异。他咬住嘴唇,眼前现出“劫狱”二字。

曹伟也没再往下说,其实也已经表达很明确了。

回到家老伴迟云已把饭做好,迟云在民政局办公室当副主任。耿达川任书记后也就不再上班了,说法是好好照顾老耿,实际是觉得书记夫人给别人听差挺“掉价”,就回归家庭。

应该说作为市里一把手,从出家门那一刻便有人照顾得好好的,只说接待宴请就把吃饭问题解决了。偶尔回家吃顿晚饭,已吃腻了山珍海味,总是嚷“简单点简单点”,常常一碗清汤面就打发了。就是说迟云所谓“好好照顾老耿”的话也只是说说而已,事实上很省心。说起老耿更让她“省心”的是,他不像许多官员那般五花六花玩女人,别的太太们风声鹤唳、六神不安。迟云则心如止水,泰然自若。她只是没意会到老耿的“省心”,是着眼于仕途的高远腾达而固本舍末的。

吃饭时耿达川说到刚才与曹伟的“茶叙”,说曹书记希望他能帮其办保外就医。迟云听了不吭声,她自是清楚曹书记于老耿是有恩的,且有恩未报。于是先前“不能随便答应”的关照自应作废,后问句:这事好办么?

耿达川说:应该不难办吧。

又说:很多人都是通过途径办出来的,别人可以,曹书记也是可以的。

迟云问:你答应曹伟了吗?

耿达川说:答应了,不答应是说不过去的。

迟云说:也是。

耿达川放下筷子,抽张餐纸擦擦嘴,说:办,就算对曹书记的报答。

迟云点点头,说,曹书记的事也就是咱的事,没说的。

迟云收拾碗筷到厨房里了,耿达川回到客厅,点上一支烟,在外面他是不吸烟的,在家里也不是真吸,吸进嘴含一会儿再吐出来。他一边吸吸吐吐,一边理清自己的思绪。应该说在一把手的位置上,许多事是一个电话就解决了的,且不用自己出面,交代给相关人即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不同的事情让不同的人办,现在要找的就是公安局副局长大吴了。他便拨了大吴的手机。大吴自是熟知他的号码,接起来便说:书记。大吴大吴,他问,大吴你在哪儿?大吴说:今晚没事,在家里,正看电视呢,书记有事吩咐?他就“吩咐”,原原本本把事情讲了。大吴停顿了一下,说,书记,事儿我明白了。这么说吧,曹书记的事就是你的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立马打电话交代给老弟。挂了。

没过多会儿,大吴打回电话,声音有些沮丧:书记信任我,把这事交代给我,按说头拱地也要办成。

耿达川已经听出大吴的话外之音,说大吴有话直说。

大吴说,要是不影响书记休息,我去你家当面汇报?

耿达川说不用跑了,在电话里说说吧。

大吴说,我听书记的。保外这码事,挺严格,不太好办,可事在人为,不好办那么多人也办了,我也给人办过。可事情有些寸,刚才老弟说近日公安部和司法部联合下发了一个文件,内容一是严格掌握“保外”标准,杜绝走后门;二是审查以前“保外”出去的犯人,如存在问题一律重新收监,且处分涉事违法违纪人员……

耿达川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嘟囔句:这样了啊。

大吴说:可不是,曹书记运气不佳啊。

耿达川不知怎么丢了句:运气佳也进不去啊。

大吴说:没错没错,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

耿达川说:大吴,这事我清楚了,不怪别的,只怪赶茬口上了,不能顶风上,等等再说吧。

大吴说:事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只能这样了,不过,等这阵风过去,曹书记的事该办还得办的。

耿达川说:好的,就这么的。

挂了电话,耿达川心里悻悻的。

这时已听得差不多明白的迟云凑过来问:老耿你说咋办?

耿达川没好气地说:咋办?拿蒜拌!

又耍熊脾气。迟云低声嘟囔句。

船还没出码头就搁浅了,耿达川很沮丧。平心而论,依曹書记与自己的关系,即使曹伟不来找,自己也应该主动想办法解救(他也用了“救”这个词)曹书记于危难之时,曹犯罪落马是他的劫数,成了犯人也不能改变是自己恩人的事实。曹出事前他和迟云一直考虑如何给予报答,只是以何种方式举棋不定,送物还是直接送钱?迟云倾向送钱,他自己倾向将收藏的一幅价值不菲的名画送给曹书记。尚未达成共识曹就出事了,这事自无法进行。但他清楚自己终归欠曹书记一个大大的人情,还清楚这人情早晚都要还,不能因为对方出事而“赖账”。曹伟出现并讲出找他的原委,那一刻他竟然有一丝轻松,觉得总算有机会报答曹书记了,却不料出了变故,事情不得不搁浅。

一大摊子工作是千头万绪的,刚当上一把手,事无巨细都需要他考量定夺,各种会议一个接一个。布置、检查,每个环节都不能少,更让他烦心的是市长郝通明一如既往地掣肘,弄得他十分冒火,却又无计可施。

植树节,按惯例市级机关干部去小青山植树,各大媒体齐出动予以报道。电视记者扛着摄像机奔来跑去,场面就像拍电视剧,主角自然是书记耿达川。女主持人将话筒擎在他面前,问他亲自参加植树节有什么感想?他按老套路说了几句台词,算是完成演出。

回程车上,耿达川听到手机短信振铃,一看是曹伟发来的,他的心跳了一下,见屏幕上是这么一行字:耿叔忙吧?已见家父,讲了情况,家父十分高兴,让我转达对耿叔的谢意。

想了想,没有回。事情突变不知该怎么回。

中午在机关食堂吃了饭,回到办公室休息,刚在沙发上坐下,曹伟又来了短信:耿叔短信没回,忙是一定的,现在是休息时间,能否一回,家父一直在等您消息。小伟。

催得很紧呐。他心想,可以理解,曹书记在里面度日如年,别说一省级领导,就是一般人也难以忍受啊。

他回曹伟:小伟,完全理解曹书记心情,一直把这事装在心里,只是突有变故,上面下文对此类事严格控制,只能稍缓,择机以行。叔。

曹伟回:奇了怪了,没听说下文的事,别人都好好的,怎么轮到家父就出幺蛾子了呢?

耿达川回:文件确有其事,只提供相关部门遵照执行,不会大张旗鼓。即使有人还在辦,也会立停。总而言之,时候不对,一味行事办夹生了更不利,请曹书记理解,反正这事我会一管到底,放心。叔。

稍稍过了会儿,曹伟的短信才回:相信耿叔,家父焦躁,皆因对里面环境极不适应,度日如年,也望耿叔理解。

耿达川回:理解理解,请转告曹老,先少安勿躁,只要情况一有松动,立刻着手办理。

曹伟回:那好吧。

收了。

耿达川也收了,将手机丢在沙发上,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他自是心明,自己将曹书记营救所托是当成头等大事的,只是事情有变,用大吴的说法是曹书记运气不佳,没辙,只有静观以待了。

可以心安理得的是自己确实不是在敷衍曹书记,一丝这样的念头都没有,那般便是人品的问题了。有恩不报是小人作为,自己不能做小人。

下午开书记办公会,为常委会研究人事问题统一思想认识。郝通明让秘书请假,说心脏不适,憋气。他心想郝的体格健如牛,咋就突然有心脏病了呢?正副书记总共三人,一人缺席,两人开会?可要是不开,常委会便要拖,打乱计划,那就开,借机与党群书记王远聊聊也好,自从坐上书记位,还没与王远单独聊过,说起来也算疏忽,得弥补。

转而一想,他又觉得郝的行为着实有些反常,这次中层干部职务调整,升面很大,干部自有自己的“动作”,而作为领导,也会力顶“自己的人”。郝不与会,自是放弃了这一机会,这极不正常,难道是想离开广安这伤心地?莫非已与阮部长谈好了?总之他还是愿意郝离开的。他又想,要这样便向省委建议让王远接任市长。

开过双人会,正到下班时间,聊得融洽,两人并肩下楼,握握手,钻进各自的奥迪车,离开机关。

曹家那边真是紧锣密鼓地催,他刚在家门口下车,曹伟的短信又来了:耿叔,我打听了一下,确实有这个文件,但中国国情是文件归文件,执行归执行,没有板上钉钉的事,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分明敲打自己。耿达川心里不怎么舒服,可还是回了:知道了小伟,我会抓紧,有了眉目便联系你。

他说的“有了眉目便联系你”,也就是告诉曹伟不要再跟腚催了,等消息就好。

曹伟回:好的,望耿叔定要抓紧,一周内吧,可不能再拖了!

好的好的。他应承,收了电话。耿达川怔了怔,给了期限,他感受到一种压迫感,他清楚曹伟的强势自是来自他的父亲,有言虎死不倒威,身陷囹圄的前书记仍居高临下、颐指气使。自然他也清醒,曹的强势皆因有恩于自己,觉得一报还一报是天经地义的事,对此他也认可。当初一跃升为常委副市长时,感动万分的他曾想曹书记完全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即使某天睡了自己的老婆,也可以接受下来,他觉得曹应该不缺女人的,就是缺也不会轮到半老徐娘的迟云头上,这个有些他妈的可耻的“超现实”臆想,完全出于对曹书记的感恩戴德。之后曹落马,他痛心、难过,却也无力相助。现在曹让儿子来找他办“保外”,他认为责无旁贷,且全力以赴,但他完全没料到曹家强硬的态度,还是让他心里不是滋味……

进了门,迟云见他脸色不好,问,出了什么事?没回腔。迟云又问了句:晚饭想吃啥?

啥也不想吃!他吼句,随之将自己和公文包一并摔在沙发上。

一个大书记,咋跟个孩子似的?迟云抱怨。

本周工作格外繁忙,除了常委会还有大大小小七八个会,下三四个基层单位,还要接待几拨上级来人。每时每刻都不得消停,即便如此,他脑子里仍然鸣响着曹家那根弦,没一刻放松。这当间,还有个与他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的吴副局长,大吴打来电话,试探问,曹书记的事要不要特事特办?他反问咋个特事特办?大吴说,我看了曹书记的“保外”申请,日期是半个月前,要不现在就让医院出具刑事诉讼医学鉴定书,然后速报省监狱管理局,应不算违规。他想想说:咱这边打个时间差可以,可那边不批也办不成。大吴说,耿书记与那边相关人员打个招呼,凭你的面子应该是可以的。耿达川一笑: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大吴也笑了一下,说,书记的脸不大谁的脸大?再说了文件要求严格审批,但没说停止审批,只要还可以办,曹书记就可以办嘛。他觉得大吴说的不无道理,凡事只要不是一刀切总有操作空间,便问要打招呼找谁好呢?大吴说当然是直接找监狱管理局局长了。他说,我还不知大哥贵姓呢,咋找?大吴说,我打听了一下公安厅分管监局的是于闯副厅长,找他就成。他想大吴倒是心细,说,找于倒是可以的,我和他是党校同学,关系一直没断。大吴说,断也没问题,你是省委常委,他小子敢不买你的账?耿达川笑笑说也是强人所难啊。可事到如今,难与不难都得走这条路径。

大吴问咱就这么办?

耿达川说好吧。

老话曰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就到了曹家限定的最后期限,曹伟给耿达川打来电话,张口便问:耿叔,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耿达川说,正在办,准备……

曹伟没耐心等“耿叔”下文,硬硬说,咱们见个面吧。

耿达川怔了一下,问小伟你在哪里?

曹伟说:哪里?广安呗。

耿达川问:你一直没回省城?

曹伟说:对,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啊。

耿达川听出话里有刺,无语。

曹伟说你下班后咱们见个面吧。

完全是命令口气了。耿达川清楚今晚没有饭局,便说,可以的,要不一起吃个饭?

曹伟说无须破费,还在上回那地儿喝茶吧。

耿达川说:也可以。

曹伟问:我想知道,那间茶室里有没有摄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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