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当导盲犬老了

2019-03-27张凌云

幸福家庭 2019年3期
关键词:王红导盲犬使用者

张凌云

2018年11月25日,上海残疾人合唱团建团十周年特别演出,上海音乐厅首次对10条导盲犬敞开大门。整整一个半小时的音乐会,10条导盲犬趴在主人脚边,不曾吠过一声。

上海导盲犬项目如今已走过10年。拥有37条现役导盲犬的上海,成为全国范围内使用导盲犬最多的城市。然而,10年过去,导盲犬老了。

“是它彻底改变了我” 

江权老了。10岁半,若以人的寿命来计,它已年逾七旬。它是一条黑色的拉布拉多。拉布拉多是中型犬,受训之后通常在2岁成为导盲犬,身高约60厘米,体重25公斤左右。爬楼梯,眼下对江权而言有些困难,它得先用前肢撑在台阶上,再缓缓爬上去。

然而工作时,江权的状态就像换了条狗。黄鸣要出门,原本闭眼歇息的江权快速起身,从卧室直奔门口,站定不动。黄鸣从门口的柜子里摸到了红色的导盲犬工作服,稍稍弯下身,给江权穿上。江权乖乖地等黄鸣给它穿戴好导盲鞍,之后摇了摇尾巴──它知道自己要上班了。

江权听得懂几十种中英文口令,还包括上海话。帮主人过斑马线,找电梯,避开车和障碍物,全不在话下。连邻居也频频称奇──每次出门,江权总能快速判断出先到的那部电梯,径直把黄鸣带到电梯口,默默站着,直到电梯门打开。没事时,江权就趴在窗前的软垫子上一动不动,偶尔才摇着尾巴起身,蹭蹭黄鸣。

黄鸣看不到一点光。2005年,因为视网膜色素变性,黄鸣变成全盲者,“仿佛天塌了,走哪感觉都是墙”。由于不想让别人知晓病情,她一度排斥借助盲杖走路。每次出门,不是搀着丈夫就是挽着女儿。借着家里换电话的机会,黄鸣与同学、朋友都断了联系。

“是它徹底改变了我。”黄鸣说,因为江权的出现,她才从封闭中走出,而今甚至可以独立生活。

2010年11月18日,江权正式来到黄鸣身边。黄鸣弓着背,半天都迈不出一步,好不容易前行了,也只敢小心翼翼地挪步。她脾气急,一开始不信任江权,不记得跟训导员吵过了多少次。“江权却比我有耐心。”黄鸣说,偶尔走得慌了,自己会不小心踢到江权的肚子,“可它居然不叫不闹,也从不躲开,依旧安安稳稳地带着我往前走。我是硬生生被它感动的。”

几乎每一位导盲犬使用者都有过不适应期。不过,从缺乏安全感到完全信任,或许只在一瞬间。王红的导盲犬拉纺地在练习陪伴走路的第二天就救过她。那天过马路时,左前方突然冒出一辆三轮车,拉纺地迅速侧过身,挡在王红前面。“我只听见‘咚一声,它被撞到头。”王红还来不及反应,它又爬起来继续走,没吭一声,“我眼泪立马就掉了下来。”

“导盲犬跟宠物狗有什么区别”

曾有质疑声传入黄鸣的耳朵──“养条导盲犬得费许多工夫,还不如请个人来照顾。既然有亲人在家,导盲犬跟宠物狗又有什么区别?”

黄鸣一气之下搬到郊区。她想证明,哪怕只有她与江权,也能独立生活。江权带着黄鸣买菜、坐公交、乘地铁、去宠物店洗澡,绝大多数时候,仅一人一狗。新家的装修,从家具订制到窗帘布的选择,无一例外,全凭江权带着黄鸣去建材市场挑选。

偶尔他们也闹过笑话。某天去买菜时,熟悉的摊主没来,江权非坐在原地不动,怎么劝都不走,黄鸣也哭笑不得。

“以前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现在每天都想出去。”王红如今每天都带着拉纺地去公园遛弯。有导盲犬在身旁,不少好心人会主动上前询问,再帮忙引导。王红暗自把带着拉纺地出门当成是一种宣传,“只有走出去,才能让更多人了解导盲犬”。

不少视力残障者怕被人瞧不起,格外在意他人眼光。王红从前每次出门,一上公交车就赶紧把盲杖收在包里。没人让座,她只能一路站着直到下车。女儿小时候放学,王红去接,“走到公交车站倒是没问题,但车站停了不少车,如果没人帮忙,我根本不知道该上哪一辆”。

也没法指望无障碍设施。有的盲道紧贴大树或电线杆,有的盲道常年被车辆杂物占满。王红的丈夫也看不见,他曾经走在盲道上,一头撞上电线杆。于他们而言,无障碍设施有时反倒成了出行阻碍。

而上海导盲犬服役十年间,使用者没有出过一起安全事故。

王红记得,拉纺地曾经带着她在回家的路上弯弯绕绕,后来经邻居提醒,她才知道,拉纺地特意绕开水坑,哪怕自己踩水,也要留出干净的地让王红走。

坐地铁逢人多时,江权从不挤上去,而是耐心等待下一趟。上了公交车,江权会直接找到老弱病残孕专座,待黄鸣坐稳后,它再钻到座位底下趴着;若是没空座,它就带黄鸣找个稍微空点的地方。

导盲犬美娜娃走到菜市场门口,停了下来,郭美文就知道目的地到了。她掀开厚厚的塑料帘子,它重新起步,从帘子中钻了过去,左转,径直把她带向常去的水果摊。家附近的菜市场前段时间在修路,但时隔两个月再去,美娜娃依然清晰地记得曾经的路线。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一条导盲犬带着全盲者,可以自如穿梭在热闹嘈杂的菜市场,路遇数个栏杆和路障,却不曾撞到任何人和物件。

“很多人只是不了解”

为了“走出去”这事,黄鸣流过不少泪。王红也说,今天的这般便利,是黄鸣这批早期导盲犬使用者用许多委屈换来的。

早在2008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残疾人保障法》就对盲人带导盲犬出入公共场所以法规的形式予以肯定。2012年国务院颁布实施的《无障碍环境建设条例》也规定:视力残疾人携带导盲犬出入公共场所,应当遵守国家有关规定,公共场所的工作人员应当按照国家有关规定提供无障碍服务。

但直到今天,黄鸣每次出远门,都要将养犬证、导盲犬工作证等证明,以及各种涉及导盲犬出行的条例和规定统统打印一份,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背包里。因为随时随地,她和江权都可能被拒绝。

她习惯了一遍遍解释。几年前,从南京回上海,上了高铁,却被工作人员“撵”了下来,因为“会造成污染的动物不能上车”。她再跑去旁边的长途客运站,客车司机也不同意,说是要上车就只能把狗放到行李架。黄鸣反复沟通之后,高铁站的工作人员最终答应她坐下一班高铁。她印象至深──当时离高铁发车仅剩几分钟,江权听着工作人员的口令,“它跑起来像一匹马,我的脚就在高铁站一路向前滑”。但即使这样,黄鸣也没跌跤。

之后不久,中国铁路总公司与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共同研究制定了《视力残疾旅客携带导盲犬进站乘车若干规定(试行)》,并于2015年5月1日正式实施。

郭美文带着美娜娃去家门口的公园,曾被工作人员挡在门外。磨了好久嘴皮,对方才同意,并给出几个限制条件:如果要进园,必须给狗戴上嘴罩,晚上6点后和双休日都不能进园。

难听的话更是听过太多。有使用者带着导盲犬坐公交,乘客一看到狗便嚷嚷:“畜生就是畜生,万一咬人怎么办?”还有使用者被拦在酒店门外,最后只能把导盲犬搁在临时搭的笼子里,大冷天在户外淋着雪。

2018年11月去上海音乐厅,前期的沟通协调也曾遇阻。犹疑难免──“万一音乐会演奏到一半,狗突然叫了怎么办?”实际上,类似环境,这些导盲犬早已熟悉。

“很多人只是不了解,所以一开始才会拒绝。”王红说。

许多人不知道的是,导盲犬的稳定性和忍耐力超乎寻常。在上岗前,它们都经历过抗干扰、抗饥饿和憋尿训练。沪上一位使用者带着导盲犬坐飞机去美国,一路上经历转机,整整27个小时,狗不吃不喝不撒。之前还有导盲犬患肝癌去世,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也没因为疼痛吵闹。

拒绝过郭美文的那个公园,如今已取消了所有限制。“工作人员观察了这么久,他们说没见过这么乖的狗,没什么理由不让进。”郭美文说。

“我没法想象它离开的那一天”

黄鸣格外珍惜江权还在身边的日子。“很多人说,导盲犬是盲人的眼睛,但我完全可以说,是它给了我新的生命。”她感激又心疼,“这么多年里,我们带给它们的,远远不如它们带给我们的。”

黄鸣去年年初生了场重病,一度昏迷,在医院里醒来也说不出话,家人不得已将江权留在家中。江权原本从不上床,唯独那一次,竟趴在黄鸣的枕头上,不吃不喝守了3天,默默流泪。黄鸣醒来后,用手机对着江权说话,它才愿意吃些东西。

导盲犬不可避免地会经历衰老、死亡。它们退役后,使用者该怎么办?是继续排队申领并适应新的导盲犬,还是重回没有导盲犬的生活?

在沪负责导盲犬事项的工作人员说,导盲犬的服役期一般为8年到10年,而导盲犬退役后,使用者能否继续领养,也需要评估。沪上已经退役的5条导盲犬中,有3条被爱心家庭領养,1条回到训练基地,还有1条被原使用者的父亲领养。

毕竟,上海的持证视力残疾人有9万多名,而2019年新增的导盲犬只有4条。按照国际导盲犬联盟评估,视障者与导盲犬的理想比例应为100∶1。但现实是,导盲犬的普及和公众认知的提高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黄鸣2017年坐公交车时,有乘客好奇来逗江权,一个急刹车,一屁股坐在江权身上。黄鸣急于找到那个乘客,当时全车却无人出声,她恨自己看不见,“就这么让他跑了”。去医院检查,江权被诊断为右前肢骨裂。从那之后,它无法再走直线,原来一步的路,如今需要分成两三步走。以前黄鸣与江权每天都要走上七八公里,现在黄鸣最多只敢让它走3公里。

江权已届退休年龄,但因为能力强,它可以继续陪伴在黄鸣身边。曾有人建议黄鸣再去申领新的导盲犬,黄鸣不肯。“我没法想象它离开的那一天。”她害怕离别。

“我的愿望很简单,只要它能陪着我,我也能陪着它,就够了。”黄鸣摸着跟前的江权笑,“是不是啊,宝宝?”

那一刻,江权坐在黄鸣身边,望向她,扑闪着它的大眼睛。

(摘自上观新闻2019年1月4日)

猜你喜欢

王红导盲犬使用者
拆梯人和扶梯人
寻找导盲犬
导盲犬
新型拼插休闲椅,让人与人的距离更近
导盲犬小Q
吃透氧化还原反应
被冷暴力折磨的丈夫
抓拍神器
有价“支持”“关照”收了3个老板37万元
他汀或增肌肉骨骼不良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