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的微颤”
2019-03-27孙可佳
孙可佳
杜拉斯本人在谈到影片《印度之歌》(1975)时如此评价:“一切都建立在演员与人物的分裂以及声音和画面的距离上,造成了一种存在的微颤,一种妙不可言的不适,一种爱情燃烧的忧思。”两个小时的电影里,渲染了一种炎热、压抑、倦怠、迟滞的环境,塑造了在其中的疯狂、麻木、绝望的人,使得观众沉浸其中,仿佛是故事的参与者或近距离的旁观者。
为了营造出这样的气氛,《印度之歌》采用了大量音画技法,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音画分离,即电影中的人物并不开口说话,但又不是“默片”,于是影片的音画功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画面给观众提供了一个窥视故事的窗口,观众又通过画外音的讲述得以了解故事。
叙述者
在《印度之歌》中,画外音是故事不可或缺的重要构成,叙述者充满感情地讲述故事,他们就是其中的一部分。故事的叙述者分为两个女声(声音1和声音2)和两个男声(声音3和声音4)。杜拉斯在剧本的《关于声音1和声音2的几点说明》中写道:
有时,她们共同讲述一段爱情,是她们自己的爱情。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她们所说的,是另一个爱情,另一个故事。但这另一个故事,却把我们带入她们自己的故事中去。同时,她们自己的故事,又把我们带入《印度之歌》的故事中去。
这两个女性声音有着疯狂的爱情,她们甜美的声音包含着危险性。她们对爱情故事的记忆是无条理的,是混乱的,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她们都处于谵妄状态,这种谵妄既冷静又热烈。
这样的叙述营造了一种独特的观影体验:观众和画外音一样来观取画面的故事,达到了某种感觉上的共通;观众又仿佛和画外音在交谈,而画外音的情感表达则形成了对观众的感染。
声音1:听到什么了?
声音2:(停顿片刻)她在哭。
(停顿片刻)
声音1:但并不痛苦,是吧……
声音2:不再痛苦了。心情不好罢了。
声音1:不能忍受吗……
声音2:不能。不能忍受。对印度,不能忍受了。
“我们应该有读一本小说的感觉,却又不是阅读,因为它已经被上演了。这就是我们所说的‘ 默读的声音。” 杜拉斯如是说。
影片中并非完全没有人物对话,而往往是:当台词正被言说的时候,镜头却拉开了,畫面空无一人,只有声音,而对话仍然由画外音代劳。其语气缓慢沉静,就像有人在朗读小说中的对话一样,和表演者之间保持了一种微妙的阻隔,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画外音时而引而不发,时而沉默停顿,时而直指人的某些幽昧却不便直陈的情感,它与画面表演的凝重沉默之间的某种空隙,使得观众自发地再创作。
记忆与感觉
《印度之歌》的情节看似支离破碎,它省略了一切来龙去脉的讲述,只有画面场景的递变。同时,影片中没有全知视角,只把观众限制在叙述者(即画外音)的视角里,叙述者能够感知到的,就是观众能够感知到的。
声音1:他跟随她来到了印度?
声音2:是的。
(停顿片刻)
声音2:为了她,他可是抛弃了一切。而且是在一晚上。
声音1:是在舞会的晚上……
声音2:是的。
这与杜拉斯“新小说”的创作观念有关。“新小说”反对虚构一个完整而不现实的故事,而是截取现实却不完整的片段。因此要求情节弱化,人物面目模糊,不强调完整的结构和具体的细节,而是沉迷在一种气氛之中。可以说,《印度之歌》是对记忆的加工,碎片化的场景被凸显出来,而事情的经过却被模糊的概述糅作一团——这种叙述手段本身不是目的,渲染气氛、描述感觉才是终极目的。
言在画外
《印度之歌》可以说是对传统电影叙事的反叛,画外音的言说范围非常广泛。例如,当画面从网球场过渡到大使馆内的大厅时,画外音在讲述副领事的生平经历:
——关于他的出身,大家能知道什么?关于他的童年又知道什么?
——他父亲是那里的一个小银行家,他母亲可能同他父亲离异了。由于他的品行不好,被学校开除过许多次。但中学以后学习却特别出色……就是这些……
——总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含义丰富的言说,配上缓慢迟滞的画面,引发了观众无尽的思考。
再如,当画面在大使馆外部游移时,画外音讲述副领事在拉合尔的事:
——那天夜里,他在萨利玛花园开枪,对着那麻风病患者和疯狗。不过很多子弹却是打在了房间里的镜子上,他朝自己开枪。
当画面在花园里游移的时候,画外音在讲述大使夫人的故事:
——大家可能会说……她是被囚禁在痛苦的“牢房”里的一名囚徒,但……时间太长了,长得她已不再痛苦了……
——但她却常常垂泪……有时候……有些人……在花园里常见到她哭……
——她可能是个有才气的女人……但是处境却那么艰难……你看她那双眼,多么明亮……
在这样的叙述中,言说的深度和广度都突破了画面的限制,激发观者的想象力,文字承载的内容甚至超出了画面的丰富性,更像是小说、戏剧和电影叙事方式的自然融合。
突破画外音
电影中唯一突破了画外音原则的言语是副领事的哭喊。
副领事的经历颇为崎岖:幼年父母离异,父亲死后别人一直指责他杀死了父亲,他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在寄宿学校里做恶作剧而被开除。为着母亲常弹奏的曲子《印度之歌》而来到印度,到了印度之后却因无法忍受炎热、荒芜、孤独以及麻风病盛行的环境,开枪打死了麻风病人和疯狗,别人因此对他侧目而视。在加尔各答等待发配的时候,他强烈地爱上了大使夫人。
他和大使夫人都爱《印度之歌》这首曲子,大使夫人的钢琴上一直放着此曲的琴谱,只是“天气潮湿,钢琴走音”,故很少弹奏。副领事说:“到印度来就是因为 《印度之歌》,听着它就能让人产生爱。我还从来没爱过。”
副领事和大使夫人都无法适应印度的生活,只是有着各自不同的抗争世界的方式。在他们两人跳舞的时候,彼此间的对话很能说明两人的相通与共鸣:
副领事:您和我,都站在拉合尔前面。
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我也知道。
副领事:您就在我身体内。我会把您也带去的。您将和我一起向那些麻风病人开枪。我不需要邀请您和我跳舞以便认识您。这您也知道。
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我知道。
副领事:您和我,没有必要走得更远。我们之间根本用不着互相说什么。我们俩都一样。
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我相信您刚才说的那些。
副领事:您同其他人在一起的那些恋爱,我们都不需要。
副领事和大使夫人都是同样孤独的灵魂,只是副领事表现得疯狂,大使夫人表现得麻木。副领事对大使夫人产生了强烈的爱,却又因其麻木而难以靠近;大使夫人并非对这种情感上的共鸣无动于衷,只是不想因这段排山倒海的爱情而打破麻木所带来的安适感,因此不敢去接受副领事这份炽热、疯狂而绝望的爱情。
当副领事得知自己将被调到远离加尔各答的地方任职时,深感绝望,于是决定:“我要大声喊了,我要让他们今天晚上把我留在这儿。”从而爆发出强烈而疯狂的爱的呐喊。电影中,他的哭喊声突破了画外音,突破了“默读剧本”的方式,强烈的情感汹涌而来。之前迟滞并存的紧张感和压抑感被他的哭喊声撕碎,把痛苦绝望彻底宣泄出来。正是有了音画分离的不适感,最后的瘋狂绝望才如此令人震撼。
缓慢的蒙太奇
《印度之歌》多用空镜头和长镜头。大使夫人和青年跳舞的镜头时长约7分钟;副领事哭喊时,大厅里停滞的镜头时长约3分钟;大使夫人和情人在窗边交谈的镜头长达5分钟,更有大量的镜头是停伫的画面伴随着画外音的讲述或者沉默。比如,仅仅是大使夫人和情人百无聊赖的谈话,画外音却言及了副领事的失踪,鸟的叫声,季风的来临;两人在凌晨缓慢地走出大使馆,画面是袅袅上升的烟,缓缓转动的电风扇……这些持续的长镜头和缓慢的动作,表现了时间上的冗长与延续。
片中的空镜头常用在空荡荡的使馆大厅,镜头往往对准一个位置,人物走进走出,摄像头却不一定追随着人物。静止的镜头中,常常会出现人物未来的空寂和走后的余音,让观众在缓慢的节奏中,反复探寻戏中的谜点。阴暗的天空,昏暗光线下的树影,古老的建筑……都在渲染一种沉郁、寂寥、不安的气氛。
《印度之歌》中的时间,是被空间化了的时间,由一个个瞬间所构成;更表明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永恒的、绝对的存在。这样的时空概念,渲染了在法属印度殖民地的时间缓滞,生活的倦怠无聊,以及人的痛苦和麻木。
《印度之歌》是对传统现实主义叙事的反叛,它不去虚构一个完整的故事,而倾向于截取真实故事的片段和场景,描述气氛和情感体验。在艺术形式上,最突出的特点是音画分离,这是对画面为主、声音为辅的形式的反叛。这样的手法,能够在叙事中加入更加纵深的时间和丰富的叙事,造成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语言的自由发挥使得想象力恣意驰骋,画面和声音之间的阻隔渲染了一种倦怠和压抑的气氛。因此,《印度之歌》是在一种迷离、倦怠、压抑的气氛中讲述了一个朦胧而又疯狂绝望的爱情故事,带领观众身临其境地回到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法属印度殖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