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美人的记忆:这是一剂酣甜的“毒药”
2019-03-27
在川美人心里,川美是个很独特的地方,它不能直接用褒扬或贬低的方式去概括,所有人都更喜欢用两个暧昧不清的字眼概括——“毒药”。
川美出来的都是“病人”
出身川美的雕塑家刘景活自认为是一个中了川美之“毒”、“病入膏肓”的人,年过中年的他在川美开了一间被称为“公共会客厅”的喜玛拉雅书店,免费看书、免费留宿、免费办展,整个商业模式用一句话可以概括:赔钱赚吆喝。但刘老板很享受,说如今这条街上大多数店面的老板他都认识,不少人是他的同学,尽管身份已经和艺术完全无关:书商、电视台主播、地产商人……但无论主业干什么,这群川美人总要在川美外的黄桷坪搭个据点,没事过来“解个毒”。
“川美出来的都是‘病人,少数人治愈,多数人继续‘病着。”说这话时,总是一脸笑意、幽默闲散的刘景活脸上溢出的是久违的狂热。
不管三七二十一,该出手时就出手
在讨论中国艺术史上的川美现象时,陈丹青的一句评价曾被引用过千百次:“有这么一群愣头青,又自觉又不自觉,是天意也是人意,他们趁着青春大好,不管自己是一年级还是二年级,不管是画得对还是错,不管画了以后北京怎么说、外省怎么说、领导怎么说、同行怎么说,总之,川美学生不管三七二十一,该出手时就出手,痛痛快快地过了一把瘾。”
刘景活的邻居朴德武就是上述楞头青中的一员,作为那个艺术大时代的亲历者之一,他心中的“川美之毒”正是当年那种无可宣泄的亢奋。朴德武不无神往地回忆:“当时川美处于郊区,交通不便,一窝子人挤在一起,校外除了牛就是狗,滿脑子想法与憧憬都出不去,于是只能用自己擅长的‘手艺来宣泄。那时候没有市场导向,没有政府导向,也不必带任何立场,甚至都懒得去管什么艺术追求,只是直白地表达,这种宣泄真是一种浸到骨子里的爽,不是学习,也不是工作,而像是吃火锅、喝冰啤酒,但强得多也烈得多。当时画室很小,像窑洞一般。我们几个同租一个画室的兄弟喜欢把画大画叫‘进洞房,有的人一钻进去就是几天,比真结婚还来劲!”
爱凑热闹的美国人也随即赶来,《纽约时报》进行了连篇累牍的报道。一位正在挪威罗森布鲁克美术学院受尽教条主义折磨的年轻人卡维看到报道后仿佛找到了新方向,于是这位继承了海盗冒险基因的年轻人跨过半个地球来到了重庆,成为了一名川美学生,毕业后还扎根在了这里。当记者问起川美在卡维生命中的地位时,这位面相憨厚的大个子展现出其狡猾的一面,他将自己的右手举得老高:“这是上帝的位置。”然后稍微降下一点,“这是老婆的位置。”再下降一截,“这是我的位置。”接着,他一边把手一截一截地往下放直到地面,随即笑着说:“这是川美。”记者很诧异,追问:“川美的地位这么低?”卡维仿佛诡计得逞般笑了起来,说:“当然不是,川美就是我的脚,靠着这双脚,我才在新的路上找到了自己,找到了妻子,并重新了解了上帝。”
没有“老板”,只有“老师兄”、“老师姐”
与别的学校不同,在川美,没有“老板”,只有“老师兄”、“老师姐”。
选个出太阳的日子,在黄桷坪的街上、大榕树下,拉上熟悉的老师同学一起,买一筐啤酒,说些少年该说的理想,叹些中年该叹的不得意。高地下是成片广袤的油菜花田,白天灿烂,招蜂引蝶,月色下亮起来依然好看。这种时刻,没有学问,没有思想,没有使命,没有光环,没有我,只有兄弟、冷山与夜色花田。川美和老师们包容了这些青年人的一切,比如年少轻狂,比如璞玉浑金,甚至于当面发泄愤怒和桀骜。
现已是国内一线画家的叶永青回忆自己的老师马一平时说:“马老师是真正可以做朋友的。”毕业时,马老师送别他们的情景给叶永青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时我们在菜园坝火车站坐车,上车前同学和其他老师都抱头痛哭,却没发现马老师的身影。当时我很想跟马老师好好告别,只能无奈坐着火车离开了。我们这趟车当时要经过九龙坡车站,就是离川美很近的一个车站,要在那里停两三分钟。当车慢慢开进站台时,我发现站台上有一个带着草帽的人蹲在那里,等那人把草帽一掀,我突然发现是马老师,他已经在那里蹲了很长时间,一句‘我送你们一程,让许多同学都哭了出来。”
自由结出的甜果
在川美,任何一位学生的作品如果与老师相似,那么对老师与学生来说都是很丢脸的,因此川美的老师大多鼓励学生自由创作。但自由的缰绳一旦放开,其方向是没人能把握的,从当年乡村异军突起到如今“卡通一代”向传统公然叫板,自由、反叛、碰撞、超越、颠覆的戏码一次次在这里轮回,为川美的不断求变提供动力。反叛的诱惑就这样被公开摆出来,赤裸裸地勾引着每一个川美人,这也正是川美独特魅力之所在。
现居成都的黄子是川美“卡通一代”的画家,这个深受动漫及网络影响的流派在不少川美师长眼里就是商业基因培育出来的产物,是一种艺术上的堕落和沉迷,甚至认为川美将来会被“卡通一代”卡死。黄子最敬重的老师也对这一流派很不待见,曾多次劝黄子走“正道”。而当记者问起他的“叛逆”时,黄子却非常淡定:“我和老师其实很像,如果他站在我现在这个位置,也一定会坚持自己的道路,所以老师的阻挠就当是他老人家对我的最后一次考试吧。”
如果黄子与老师只是作画的道路不同,那么杨洋则是直接“下道”了。在这位当年陶瓷系毕业展第一名的高才生眼里,生活中的一切才是真正的艺术,而一些老师整天整夜钻进炉窑,一门心思打造高雅瓷器的行为是可敬但不可效法的。为了表达自己的观点,杨洋拿出了平生最满意的一件作品,那是一个硕大的瓷碗,碗内光洁的釉面上有几只灵动的金鱼自由自在地凑到一起,它们的头部、身体和鱼尾互相缠绕,繁复却又清新自然,一点不显杂乱。
杨洋说这个作品虽好,自己却基本没花什么力气。当时,他只是想测试用不合规格(熔点低)的釉在高温炉里烧制会呈现一种怎样的状态,几条金鱼也是随便放在碗口的。哪知烧过之后,这种不合规格的釉呈现出一种微熔的状态,远看毫无异常,近看釉面上多出了无数云朵一般变化多端的微型波浪,几只金鱼被熔化的表面所带动,汇向碗底,凝固后呈现出一种自然灵动、嬉戏游动的活态,碗面的水纹与游动而来的金鱼在偶然间构成了一幅绝美的图画。杨洋非常兴奋,这个平时谈吐简练的年轻人竟用一句非常矫情的话形容自己的感受:“这是上帝赐给我的礼物。”
这件礼物使得杨洋开始执着于创作最为天然、最为生活化的作品。如今,在同行们循着师长的道路步步前行的时候,他最喜欢做的事却是和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到各个幼儿园义务普及艺术知识,并从孩子们未经雕饰的想象力中汲取营养。
(陈 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