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唯物主义与资本主义批判的空间转向
2019-03-27欧阳琼
摘要:以空间视角去研究当代资本主义问题从一定程度上来讲拓宽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视角,它既是在方法论上取得的重大突破,也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新和发展。在资本主义批判的理论框架中引入空间维度是现实的需要,但批判理论中的历史性并没有失效。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不是简单地从时间走向空间,更不是对历史唯物主义“时间偏好”的抹杀。历史唯物主义是资本主义空间批判理论的理论支撑,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解读必须要结合资本主义历史和当代的现实问题。
关键词:资本主义批判;空间;历史唯物主义
中图分类号:B1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9)03-0066-05
近年来,空间问题逐渐引起了国内理论界的关注并迅速成为研究热点。随着资本全球化进程的加速,不仅在资本主义国家,在社会主义国家空间问题和矛盾也逐渐升级。与此同时,西方社会批判理论出现的空间转向对历史唯物主义提出了一些质疑。不可否认的是,时间和历史的逻辑在资本主义批判理论中长久地占据主导性地位,那为何会出现所谓资本主义批判的空间转向来质疑和挑战其地位?资本主义批判的空间转向是否只是纯粹的话语创新?空间维度作为一种理论视角是如何进入研究者的视野的?从空间的角度去进行资本主义批判有何重大意义和局限性?西方学者所做的这种理论转向的真实意图是什么?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澄清以上的这些问题对于深化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研究来说具有重大意义。
一、空间逻辑在资本主义批判理论中的凸显
首先,全球化本身是一个空间问题。由资本积累带来的全球化让人们对时间和空间产生了新的认知,即全球化过程中存在着严重的时空矛盾。空间是当代资本主义进行资本积累的重要手段,资本不断改造生产关系以适应生产力的需要,空间生产和资本全球化进程同步加速。资本在全球范围内的生产造成了不平衡的地理发展,世界各国与各民族的政治、经济、文化所经历的时代变迁,表现为点与点、面与面相互联结的网状结构,这种普遍联系和密切交往关系本身就是内在的空间问题。
其次,城市化引起了空间变迁。城市化是现代化的一个重要的指标,是社会化大生产和消费的普遍形式,资本主义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与城市的兴起密切相关。城市本身就面临交通拥堵、环境污染、贫富差距过大等亟待解决的问题。资本和政府的双重驱动加快了城市化的进程,这催生了一系列新的问题,比如新城市的规划建设、旧城市的拆迁改造、人口涌向城市导致的人口密集等。除此之外,城市化不仅是城市问题,还是城乡关系问题。城市向农村扩张,侵占农村土地,吸纳农村劳动力,转嫁城市的工业污染,破坏农村的生态环境,导致农业用地不足以及农村劳动力的大量流失,农业生产遭到破坏。农村青壮年劳动力进城务工,又加剧了城市的拥堵,增加了人口的密集度。如此的恶性循环造成了城乡二元结构的不合理、城乡对立、区域发展不平衡等一系列矛盾日益凸显。
第三,空间在日常生活中地位的提高。生活节奏的加快导致人们对日常生活和生存状态的焦虑不断加剧,为了在现代社会生活中找寻自我认同和安全感,争夺空间控制权成为一种激烈的手段。在空间占有中处于弱势的个体要求改变空间贫乏状况实现自身空间权益的愿望日趋强烈,并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彰显在空间争夺大战中的主体性。注重日常生活水平的提高,通过日常生活来彰显人的主体价值是新时代的主题,而空间作为社会关系的载体,是对现实物质生产和日常生活关系的表征,在某种层面上成为了人们社会地位和生活方式的象征,由此形成了人类在日常生活中越来越依赖空间的局面。可见,空间问题的凸显在表面上是一种学术发展,更深层次的原因却是空间在构造当代日常生活中的地位的上升。
伴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速,空间逐渐沦为资本主义获取利润和积累资本的工具,资本主义批判无法绕开空间的问题框架。城市的迅速扩张和城市危机的日益加剧促使一些国家开始展开空间规划实践,空间的现实语境已经生成,对空间问题做出回应,在资本主义批判的理论框架中引入空间维度是现实的需要,而非单纯的话语创新。
二、空间维度在马克思主义理论谱系中的彰显
空间维度作为一种理论视角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并不是偶然,早在帝国主义时期,卢森堡和列宁就已经关注到资本积累由资本主义国家向非资本主义国家扩张的现象,揭示了资本主义全球化以及不平衡地理发展问题的根源。19世纪末20世纪初,资本主义进入垄断阶段,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罗莎·卢森堡和列宁等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发展了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揭示了资本在帝国主义阶段所表现出的显著空间特征。
作为帝国主义理论的创始人之一,罗莎·卢森堡致力于探讨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内在动力问题,她从资本积累的角度来论证资本主义不断地向非资本主义社会进行空间扩张的原因,发展了马克思的资本积累理论。在以往的经济形態中,生产是为了满足消费,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生产是为了利润的积累,利润积累的目的驱动着资本主义不断扩大再生产,这种没有界限的扩张导致的结果是可供扩大再生产的市场日益狭小。卢森堡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根本矛盾就在于生产的扩张性与市场的有限性之间的矛盾,二者之间的这种矛盾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一旦无法得到缓解,资本就要为其扩张寻找新的出路,而落后资本主义国家和非资本主义国家就成了满足资本需求的可能对象。资本主义生产赋予一切国家同一种经济形态,世界各国都被卷入进来,形成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卢森堡指出,世界经济形成的过程经历了三个阶段:首先将土著居民卷入商品交换,将其生产方式转变为商品生产;第二阶段攫取土著居民的土地和生产资料;第三阶段在殖民地建立资本主义生产。在世界经济形成之前,尚有广阔的非资本主义空间可供资本主义扩张,但资本主义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排挤非资本主义生产形态,一旦有限的空间被用完,其趋势必然是走向灭亡。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必然阶段,是资本主义进行全球扩张和积累的时代,是资本在世界舞台上争夺积累条件的奋力挣扎,是资本主义延续生存并走向灭亡的必要阶段。卢森堡的帝国主义理论揭示了资本积累的空间特征和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内在动力,与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是一脉相承的。列斐伏尔对卢森堡给予了高度评价,称赞她“在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打开了马克思主义”①,肯定其理论是对马克思主义空间思想的创新和发展。帝国主义阶段的功能在于给资本主义发展留出一定的空间,但同时也将带领资本主义走向灭亡。卢森堡的资本积累理论的出发点是资本主义的地理发展不平衡,过程是资本积累导致空间的变化,终点是资本积累无法继续。从这一理论逻辑来看,其关注的重点在于资本主义灭亡的结果而弱化了主体因素在这个过程中所起的作用。
列宁与卢森堡的看法并不一致,列宁认为资本积累导致的扩张并不只是在非资本主义的空间内进行。资本积累在资本主义国家占主导地位并不仅仅是因为资本主义社会分工发达,而主要是因为资本主义国家的市场规模足以为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提供条件。国内市场的不断扩大是资本主义生产在空间拓展深度上的表现,国外市场的开拓则是资本主义生产在空间广度上的延伸。正如列宁所描述:“20世纪是从旧资本主义到新资本主义,从一般资本统治到金融资本统治的转折点。”② 从自由竞争到垄断,金融资本已经取代产业资本占据统治地位,资本主义的经济结构和政治组织都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在列宁眼中,帝国主义时代的资本积累导致的资本主义危机将成为落后国家民族革命的契机。他考察了民族運动在世界范围内的发展,尤其考察了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国家民族运动的发展,预言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和殖民掠夺必然引起民族战争。列宁提出的一系列革命策略都是为了激发被压迫民族的反抗精神。列宁在对俄国民粹派和卢森堡进行批判的基础之上重新阐述了马克思的资本积累理论。他从金融资本的视角探讨资本积累与殖民地之间的关系,在新的历史语境下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理论,具有自身鲜明的特点。“这个时代的典型的国家形式不仅有殖民地占有国和殖民地两大类,而且有各种形式的附属国,它们在政治上、形式上是独立的,实际上却被金融和外交方面的依附关系的罗网缠绕着。”③ 资本主义空间发展的不平衡表征为帝国主义与殖民地国家以及帝国主义内部的国家依附关系,国家垄断资本主义通过资本输出来瓜分世界,其目的是为了将资本积累拓展到全球范围,以实现在全球空间的统治地位。列宁提出了帝国主义时代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平衡规律,指出了社会主义革命不能同时在所有国家、而只能首先在一个或者几个国家内取得胜利,他还在此基础之上总结了一个重要的结论:世界历史绝不是预设的,而是充满了机遇和偶然性,革命和战争就是造成这些机遇和偶然性的重要因素。第二国际的理论家们更多的是将帝国主义视为资本主义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延伸,视为世界资本主义发展的起点,也因此否认无产阶级革命在这一阶段成功的可能性。列宁则认为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东方国家有可能通过革命打破东西方原有的格局,成为世界革命的主导力量。
20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发达国家普遍爆发了城市危机,空间问题也因此得到了重视。空间问题的研究范围不断扩大,促进了基础学科和应用学科的发展,形成了跨学科跨领域研究的特征。其中一些学者开始诉诸马克思主义,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和原则来研究空间问题,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空间研究范式,被称为新马克思主义空间学派,其代表人物主要有列斐伏尔、哈维和卡斯特尔,其中卡斯特尔早期和晚期对待马克思主义的态度存在着重大变化,甚至完全放弃了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这里就不再将其列入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理论发展的谱系之中。
如果说空间的逻辑在资本主义批判理论中长期都是以隐喻的方式存在,那么到列斐伏尔这里,“空间”开始以显性的方式呈现出来。列斐伏尔对日常生活和消费社会的批判到晚年发生了一些转变,他将日常生活与都市联系起来,开启了空间研究之路,这标志着西方的社会批判理论呈现出了空间研究的转向。这种转向表面上是时空的切换,更深层次上是颠覆了传统静止的空间观。传统空间理论将空间当作客观、独立的研究对象,而当代的空间批判理论则包含了社会空间和空间生产的内容。表面看来,从日常生活批判到空间研究是列斐伏尔研究理念的巨大转折,但事实上“日常生活”和“空间”对于列斐伏尔来说是有着直接联系的,它们都根源于马克思的社会关系生产和再生产理论。列斐伏尔关注和思考的出发点是资本主义成功延续的原因和方式,他围绕着这个问题展开研究,创造了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理论。在追溯资本主义得以延续的根源时,列斐伏尔发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所以能够不断扩张的秘密就是空间,资本主义通过占有空间来生产空间。空间既不像商品那样直观,也不是某种空洞的东西,更不仅仅是抽象的精神或者符号的创造物,空间是社会生产概念,空间生产社会关系并且被社会关系所生产。资本主义生产力的极端发展,先是表现为在空间中延伸,然后进一步超越空间中物的生产界限变为空间本身的生产,即从“空间中的生产”变为“空间的生产”。资本主义因其生产方式本身的扩展性和突破性占有并再生产空间。列斐伏尔敏锐地察觉并指出,依靠空间生产来延长生存周期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资本主义的矛盾,但这种方式只是减缓了灭亡的速度,推迟了灭亡的时间,终究未能消除灭亡的危机。资本主义在历史时间上产生的矛盾在全球范围内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水平,在空间生产过程中通过剥削空间来谋取利润与民众对空间的消费需求之间的矛盾,和资本生产导致的空间同质化与空间使用差异性之间的矛盾日趋尖锐。现代资本主义利用空间来生产剩余价值,在资本不断扩张并且不断突破地域的背景之下导致空间逐渐变为稀缺资源。资本主义将人们的生活和休闲空间变为剩余价值的生产场所,以牺牲人们的日常生活为代价,这必然会导致传统城市空间的消失,终将成为一个不可解决的矛盾。除此之外,空间原本具有自然性、历史性以及社会性的差异,但由于资本总是趋向于形成高度集中的统一体,空间生产则不断地消除空间的差异性形成同质化空间。这种同质化空间既是整体的,又是碎片化的,其中涌动着各种分裂的因素,这个支离破碎的整体最终将被消解为碎屑。城市中心对边缘地区的统治制造出更多的无序和分离,空间的等级化、混乱和失控最终将产生“空间的爆炸”。伴随空间爆炸而来的是各种质疑空间使用的运动,反对资本主义将空间视为均质化的可交换价值物。这种运动早在发达国家就存在,现在多是以“消费者运动”的形式在世界性的层次上展开,一些空间研究理论派直言空间问题进入自己的研究视野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空间实践的影响。
新马克思主义者对空间问题的研究并非都拥有相同的研究方法和观点,对马克思主义的态度也具有很大分歧。其中哈维以马克思主义为其理论基石,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方法引入地理学的研究,然而其坚定的马克思主义立场却因与西方主流话语体系冲突而遭受指责。哈维承继列斐伏尔的批判方向,将空间与空间的生产作为积极的因素纳入到马克思主义理论当中,力图将历史唯物主义推进到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新高度。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是什么?是否只是在当今资本主义背景之下对历史唯物主义所做的一种表述上的创新?哈维的理论需要合理地解答这些问题并在此基础之上明确其对资本主义批判所做的空间化操作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为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发展做出了何种贡献。空间是历史的产物,哈维在地理学研究中引入马克思主义的历史逻辑正是因为其对空间做了历史和辩证的理解。地理学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结合不是某种随意的杂糅,也并非在历史唯物主义中简单地添加了一些新元素,资本主义空间批判理论是对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有益探索。哈维的空间批判理论包含的主要内容有:空间生产理论、时间—空间修复理论和剥夺性积累理论。首先,哈维在其资本的三级循环理论中详细描述了城市资本空间生产的过程。第一级循环是资本在生产领域的流通,第二级循环是资本对固定资产和消费基金的投入,第三级循环是资本对科学技术、文化教育、医疗事业和公共福利事业的投资。在第一级循环中产生的资本过度积累转移到第二级循环和第三级循环,二三级循环将过剩资本吸收到了长期投资中。短期看来这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资本积累的矛盾,但是从长远看反而增加了资本积累的数量,一旦资本在二三级循环中过度积累,就将导致资本贬值进而爆发普遍的危机,然后,剩余的资本不断流向其他的空间和地区。资本主义利用剥夺性积累进行空间生产,空间生产为资本的快速周转创造条件,通过时间上的延迟和地理上的扩张为资本主义带来时间—空间修复。资本过度积累导致的危机使得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由“福特主义”转向“弹性生产”,这是由资本主义发展的内在逻辑所决定的。这种转变引发了对外部市场的强烈需求进而推动了资本在全球范围内的积累,哈维将这种当代资本主义的积累方式称之为剥夺性积累并将其视为马克思理论中的积累机制的延续。具体说来,剥夺性积累的目的是缓和资本主义过度积累所带来的危机,但与此同时又埋下了更深层次的祸根,其最终的归宿还是毁灭。哈维将空间要素整合到马克思的批判理论中,形成了上述的理论,构建了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理论框架。
在梳理马克思主义理论谱系中空间维度的展开过程时,涉及了几个相关的理论人物,目的不在于对他们具体的思想进行阐释,而是以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的逻辑展开为线索,把握贯穿其中的连续性。
三、空间转向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挑战
新马克思主义者认为资本主义批判转向空间主要有这样一些理由:马克思的理论是以时间为维度的,缺乏空间维度,时间和历史的维度完全遮蔽了空间和地理问题,即便是显现出一些空间的因素也没有形成系统的空间思想。20世纪中后期以来,人类社会的时代主题发生了一些变化,以工业革命和殖民扩张为背景的旧时代逐渐被以都市化和全球化为背景的新时代所取代。时代主题的变迁决定了研究视域的转换,研究视域的迁移又引发了新思潮、新学派和新理论大量涌现。面对新时代产生的新问题,各学科之间的界限逐渐被打破,跨学科跨领域的研究日益发展起来。资本批判、文化批判、空间批判都是从不同的角度对社会批判理论进行的努力探索。空间批判是20世纪社会批判理论发生的转向之一,这一理论主题由于受到广泛關注而逐渐占据优势。不论是列斐伏尔、哈维、詹姆逊还是明确与传统马克思主义相对立的卡斯特尔、苏贾等学者都是基于“世界历史”的维度将焦点移向了空间。全球化的时代性与空间性融为一体成为当下的现实语境,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空间批判拓宽了资本主义批判的理论视域。空间逻辑的凸显是由社会现实的变化产生的,从空间视角去解释传统历史唯物主义、去回答新的时代问题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新和发展。马克思所处的时代是自由资本主义时代,当今资本主义与自由资本主义相比呈现出了一系列新变化和新特征,如何对传统历史唯物主义进行更新和发展是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时代课题。马克思主义走在时代前沿,立足于当代社会现实去解答当代问题;历史唯物主义是面向未来的,立足于批判旧世界进而去改变旧世界。空间化从一定程度上来讲拓宽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视角,在历史唯物主义中引入空间维度去研究当代资本主义问题是在方法论上取得的重大突破,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研究是可以进一步具体和深化的。
那么,历史唯物主义在空间的理论化进程中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我们可以发现一种有趣的现象,西方学者在主张历史唯物主义空间化的道路上沿用了两种截然相反的理论路径。空间转向的激进推进者苏贾的研究起点是要将空间维度引入马克思主义,而哈维直接主张将空间问题置于社会再生产的物质过程中,以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叙事作为参照点。空间问题的研究并不是独立于社会生产的,资本主义空间批判的具体和历史的语境是资本主义社会。历史唯物主义立足于社会生产,强调社会历史过程的总体性和辩证发展,对资本主义所做的空间批判体现的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原则。列斐伏尔在揭示空间生产的过程时就是立足于物质生活的社会再生产,实现了空间研究与历史唯物主义的深层对接。哈维对空间理论所做的努力使得历史唯物主义招致了一些质疑:在现代资本主义语境下,历史唯物主义是否已经不适用了?历史唯物主义存在的缺陷是否需要地理学的补充和介入?事实上,不是历史唯物主义必须要借助地理学,而是空间理论本身需要转向马克思主义寻求其理论支撑。正如苏贾在《后现代地理学》中描述的那样,现代地理学沦为应用性实证学科,地理学将空间处理为“僵死的、刻板的、非辩证的、一成不变的地域”④。围绕着空间批判理论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质疑和挑战,一些学者深入挖掘了马克思理论中的一些空间思想,这些学术努力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了人们对历史唯物主义空间化的理解。但这种思路并不能充分解释空间维度在历史唯物主义中为何以隐性的方式存在。历史唯物主义被冠以“空间空场”的“罪名”,并不是历史唯物主义之过,恰恰在于这项“罪名”是对历史性的忽略。传统历史唯物主义没有在空间维度上形成系统的批判理论,而是以一种隐性的方式呈现出来,是由资本积累模式的内在逻辑规定的。马克思对资本积累的论述,是对在资本统治下社会空间到资本空间的转变过程的展开。马克思所处的自由资本主义阶段,资本主义空间的重组和变化都是由资本所主导的,价值的量化和资本的生产过程都直接与时间相关。马克思所说的“资本要用时间去消灭空间”指的是随着资本主义向世界扩张,形成“世界工厂”,整个世界将会形成同质性空间,这里的消灭并不是要消解空间维度,而是不断地进行空间重组。空间维度在马克思的批判理论中没有占据主导地位,这是由历史条件所决定的,是对马克思所处时代的现实反映。资本积累作为空间扩张的原动力,在社会发展不同阶段的马克思主义者那里都得到了继承。在马克思和恩格斯之后的马克思主义者那里,空间维度逐渐生长起来,不论是在卢森堡和列宁的帝国主义理论中还是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中,都已经彰显了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所做的空间探索。可以说,只要资本仍然处于支配地位,资本批判和空间逻辑的内在关联就不会断裂,历史唯物主义中的资本逻辑就为当代资本主义空间批判奠定了理论基础。从自由资本主义到垄断资本主义再到当代资本主义,资本积累模式的变化决定了空间逻辑地位的改变。我们可以明确的是,空间逻辑的凸显缘于空间维度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地位的日益提高,空间维度从隐性转变为显性并逐渐进入研究者的视野,以及要求以空间来反观时间逻辑都是历史变迁的结果。批判理论中的历史性并没有失效,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性地位也没有被动摇,历史唯物主义依然是资本主义空间批判理论的理论支撑。
“究竟要对空间概念本身进行历史唯物主义化还原,还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加以空间化改造?是空间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化,还是马克思主义的空间化?”⑤ 当空间研究作为一种新的范式在西方社会科学研究中兴起的时候,西方批判理论“空间转向”的真实意图值得国内的学者们进行进一步探究。“空间以往被当作是僵死的、刻板的、非辩证的和静止的东西;相反,时间却是丰富的、多产的、有生命力的、辩证的。”⑥ 福柯认为,时间和空间在以往的理论发展道路上得到了不平等的待遇,对时间的偏好优先于空间是导致空间缺席的主要原因。苏贾则在《后现代地理学》一书中对空间转向做了大力宣扬,并以“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作为其副标题。他不仅指责传统马克思主义存在空间“漏洞”,更是责难坚持马克思主义立场的哈维。苏贾力图让空间压倒历史唯物主义的叙事逻辑,正如他本人所描述的“我是将空间放在第一位”⑦,这种做法仿佛是在制造一场时空大战,让自己越来越靠近空间决定论的深渊。在某些西方学者那里,将历史唯物主义定性为空间从属于时间的罪魁祸首,力图建构空间在社会批判理论中的主导地位才是其真实的意图。立足于社会现实来批判资本主义是空间理论兴起的原因,给批判社会理论注入空间的血液,引起学术界对历史逻辑之外其他维度的关注是无可厚非的,但这并不能成为抹杀历史唯物主义的合理理由,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来说,并不需要矫枉过正。首先,历史唯物主义并非只有时间维度,其空间维度隐含在文本之中,并没有所谓的“空间空场”。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思想在马克思恩格斯的一系列文本中都有直接或间接的证据,主要体现在对世界市场以及城市和住房问题的论述中。马恩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城市发展之间关系论述的落脚点是对资本主义的批判。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论证了世界市场的形成是自然的、历史的过程,世界市场不但是地理学意义上的空间,同时也包含了政治性内涵,政治因素参与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空间分化、城乡对立的过程。在《共产党宣言》中他也指出,资产阶级创立了巨大的城市,并且“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⑧。这表明马克思在当时已经明显洞察到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导致空间发展的不平衡,并且清楚这种不平衡根源于资产阶级致力的地理扩张。在《资本论》中,马克思通过对协作和分工的分析揭示了劳动者和生产资料的聚集对资本主义生产空间的重塑以及机器化大生产在更大程度上进一步将生产资料和工人集中起来。集中带来的是空间的压缩,是更多的剩余价值。在工场手工业时期,生产是按照生活空间的分布而展开的,然而在资本主义大机器生产的时代,资本和生产反过来统治了生活空间。相应的,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和《论住宅问题》中描绘了工人居住的环境和生活空间,揭露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工人生活空间的剥夺。城市居住空间是人的实践活动的场所,对工业城市空间的研究展现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社会关系,是对城市空间资本化的深入挖掘。马克思恩格斯显然察觉到了空间问题的重要性并且也做出了相关的论述,这已然证明了马恩的思想中并不存在所谓的“空间空场”。其次,建构空间本体论绝非马克思主义的学术诉求。社会批判理论之所以出现空间转向是由社会现实呈现出的新形态和新特征所决定的。社会批判理论的发展和更新从根本上是来源于时代主题的变更,资本批判与空间批判之间存在着时代差异,二者各有自身的理论侧重点,作为两种独特的话语体系,不能相互取代或涵盖。马克思对于空间问题的论述比较分散,没有形成系统的空间批判理论,空间维度以隐性的方式存在于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中,这无需刻意回避。马克思不会抽象地谈论空间,也不可能以超历史的态度对待空间,即便是其文本中包含了空间思想也是基于对资本主义生产劳动的研究,这是由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特质所决定的。他对空间问题的论述和分析,是基于当时的社会批判需要,而非纯粹的理论建构。事实上,空间与时间是两条不同的逻辑主线,空间问题受到广泛关注不是因为历史唯物主义存在着漏洞而需要对其进行修补。历史唯物主义恰恰强调理论是社会现实的产物,这也肯定了新马克思主义者力图推进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空间转向不是单纯的话语创新。
综上所述,空间问题已经成为一个跨学科跨领域的问题,值得深入挖掘和探索,对空间问题的关注既是现实的需要,又是马克思主义学者们深化马克思主义研究的理论自觉,但是对于西方学界泛滥的空间理论马克思主义学者应该保持谨慎的态度。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解读必须要结合资本主义历史和当代的现实问题,而不是以纯粹的逻辑来断言前人的理论在解决我们当前任务的时候缺少了什么,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也应当如此。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不是简单地从时间走向空间,更不是对历史唯物主义“时间偏好”的抹杀,空间研究也不是简单地去完善所谓的历史唯物主义“缺失”。脱离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就容易陷入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对于马克思主义者来说,问题不在于在“历史唯物主义”这个术语中加入修饰词,而应该去追问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存在“时间偏好”的内在原因,在意识到这种偏好之后,是否应该去发展“空间偏好”。
注释:
① 亨利·列斐伏尔:《论国家——从黑格尔到斯大林和毛泽东》,李青宜等译,重庆出版社1988年版,第189页。
②③ 列宁:《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3、83页。
④ 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57页。
⑤ W. Soja, Postmetropolis, Critical Studies of Cities and Regions, Blackwell Pulishers Inc, 2000, p.104.
⑥ 夏铸九:《空间的文化形式与社会理论读本》,王志弘编译,台湾明文书局2002年版,第392页。
⑦ 苏贾:《以空间书写城市》,强乃社译,《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
⑧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6页。
作者简介:欧阳琼,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汉,430072。
(责任编辑 胡 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