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广线上,抛却三十年时光
2019-03-26十年砍柴
十年砍柴
2019年第一天清晨,我坐上北京至长沙的复兴号列车。车厢里空空荡荡,好像一辆开往湖南的专列。耳畔想起了大学时最喜欢的一首歌——崔健的《花房姑娘》:“你问我要去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前两句,是我少年离乡时的拿云心事;后两句,则是我如今中年心态的写照。
已经记不清了,我多少回坐列车行进在京广线上,离乡,还乡;再离乡,还乡,离乡……一晃就抛却了三十载时光,青丝染霜成二毛,光洁的脸庞爬满皱纹。只是,以前的绿皮火车换成了高铁;只是,以前倚门盼儿归来的父母已不在人世。我不知道,没有父母的故乡,对我而言,是不是另一种他乡?
我们三兄弟都是十八岁离开湖南,去外乡闯荡,找自己的出路。那时我们无不怀着逃离贫穷、闭塞山乡的兴奋和对山外世界的憧憬。父母,当然也是怀着对儿子奔前程的期望,而小心翼翼隐藏着对儿行千里的担忧。
我离乡去兰州读大学时,父亲51岁,母亲48岁。母亲正是我现在的年龄,可当时我却觉得父母已然成了老人!其实,是在我离乡后,他们才一天天真正地变得衰老。我没有陪伴,我没有目睹,他们走入暮年的时光,与我远在异乡有千山万水的阻隔,那番形态,便不入我的梦乡。
虽然父母故去时,我已经四十多岁,父子、母子的缘分不算短。可自我离乡后,和父母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我们这代70后乡村长大的进城者,大约多数和我一样。父母除了短暂地进城与儿女在一起小住几个月或半年,然后执拗地回到家乡守着老屋。等着死神到来的那一天,再埋骨于故乡的山丘上。
如果问我对父母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是没能在他们还算健康的时候,带着他们去兰州,去我的大学、我生活四年的城市看一看。那是让他们曾经无比骄傲又担忧的地方,但他们从来没有去过。在我大学毕业来到北京后,前十几年根本没有这个念头。谋生无奈日奔忙,兰州于我而言,只是一个短暂停留的人生驿站,我以为对父母来说,更无足轻重。等到我意识到兰州和兰州大学对他们的重要性时,他们已不再愿意去遥远的陌生城市,来北京都要下一番好大的决心。
三十年间,京广线两边的城市变化太大,几乎每一次经过都有不同。可黄河没有变,长江也没有变。岁月改变的只是南来北往的坐车人。
1989年9月,我从邵阳坐火车,6个小时到长沙,然后从长沙倒到郑州的火车。乡巴佬进城,我第一次见到长沙火车站,为其规模浩大和富丽堂皇而惊讶。父亲当时身体不好,母亲要忙家里的事,只有姐夫送我。为了省钱,姐夫把我送上从郑州去兰州的火车,就挥手道别,我一人独自前行。临别前姐夫一再叮嘱,到大学后马上给家里发电报报平安。
到了学校,学校已开学两天了。我匆匆忙忙融于新鲜的大学生活,早把父母和姐夫的叮嘱忘到九霄云外,写了一封平信寄回家,慢慢悠悠地大概半个月才到。父母在家久不见音讯,心急如焚,父亲几乎吐血了。后来姐夫跑到县邮电局,花钱打长途,用那种老式的摇把电话接通了系办公室的电话,才知道我早已到校,父母悬在心中的大石头才落地。那年寒假回家后,面对父母的责怪,我不以为然,认为自己已经成人了,父母用得着那么担心么?等我为人父后,才明白父母当年是何等的担忧。在他们看来,一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孩子,去四千里外的兰州,路上随时都可能被危险吞噬。
母亲去世前半年,来北京检查完病情,我陪着她坐高铁回乡。我知道此番是母亲最后一次来京了,母亲心里也明白。我一路装着很轻松的样子,指点着窗外,给母亲一一介绍:车正在河北平原上;车到了石家庄,大哥读军校的城市;车过黄河了。等列车穿过信阳鸡公山长长的隧道后,我让母亲看窗外,告诉她车已进入南方,可以看到稻田了。
此刻,车过黄河,往事如昨涌上心头。车窗外冬天的中原大地一片萧瑟。三十年间,京广线两边的城市变化太大,几乎每一次经过都有不同。可黄河没有变,长江也没有变。岁月改变的只是南来北往的坐车人。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徒有如此叹息。
京广线上回乡路,我还要走許多年。毕竟,故乡还有父母的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