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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林奇: 艺术家是一个侦探,一个观察者

2019-03-26LouisHothothot

南都周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林奇沃茨贝蒂

Louis Hothothot

说起多才多艺,彼得·格林纳威,史蒂夫·麦奎因,都是电影和纯艺术界的个中翘首,但是像大卫·林奇(David Lynch)这般能横跨电影、绘画、音乐、文学、设计等多个领域,而且都成就斐然的天才,却是举世罕见。

《卫报》曾评价大卫·林奇是“我们时代最重要的电影大师”。他导演的《双峰》、《穆赫兰道》、《象人》等作品,都是影史上赫赫有名的,他本人也获得过戛纳金棕榈奖,法国凯撒奖,威尼斯金狮,3次奥斯卡提名,还有26次个人艺术展览……

同时,他还是画家,音乐人,基金会创始人,世界和平大使,冥想修行的推广者和民主党党员。一个人能有这么大的能量和创作力。是什么能量成就了他多重身份和奇幻人生呢?

这,似乎是一个梦一般的问题,也注定有谜一样答案。

梦是一笔大生意

林奇出生于1946,刚好避开了战火之苦。他的祖父祖母,都是从19世纪起移民美国的芬兰人,家庭还有长老教会传统。这样的家庭背景,不仅给了林奇一头北欧人的金发和高大身躯,也给了他电影文化上的欧洲传统,林奇自己也坦言:“我最喜欢的导演也大多是欧洲的,比如费里尼、希区柯克等。”

林奇最著名的创作主题是梦和潜意识。因此,他的绘画被归类于抽象超现实主义流派,他的电影和精神分析学息息勾连,他的摇滚音乐则迷幻而醉人。

这个特质,从他设计的巴黎地下俱乐部Club Silencio便可以看出:红色窗帘这种充满诱惑性的元素,从林奇个人画展展场设计,到《双峰》,再到《穆赫兰道》,它们总是轻易地将观众带入一种神秘的诱惑之中,似梦似幻。

而俱乐部的名字Silencio,正是来自电影《穆赫兰道》中的同名俱乐部。尽管已经有无数的影评人谈及这部电影,但都无法穷尽这部电影的神秘和美。在这里,我想借两个经常被忽视的细节,用来阐释“梦和工业”的关系。

第一个是:女主角贝蒂——一个加拿大的小镇女孩,第一次来到好莱坞,梦想成为大明星。在阳光明媚的天气,一出机场的她,惊奇地张大了嘴,看着眼前的一切。

贝蒂的扮演者娜奥米·沃茨回忆:“我的表情,就像第一次品尝冰淇淋的小女孩,从冰雪小镇来到热带城市”。在这里,电影的美学和打光,都沿用的是上世纪60年代的美学,像黑白电影经典名篇《日落大道》那样。再加上贝蒂的姨妈等人夸张表演的笑容,都令这场戏有说不出的不和谐感;同时又有种神秘,甚至诡异的感觉。

贝蒂不知道,等待她的不是美梦成真,而是好莱坞的潜规则和明规则带来的无穷挫折。娜奥米就像在演自己,作为一个澳大利亚新人,来美国10年中,她经历过上百场面试,却只能获得一些小角色,“更多的面试就是5分钟,只有机会和导演握握手而已”。

但是,自从接到了林奇的电话,她的命运就改变了。娜奥米·沃茨回忆:“太不可思议了,我当时在纽约,他要我第二天就去洛杉矶面试,我觉得我不可能入选,那可是大卫·林奇……所以我还是去了;他给了我半个小时时间,总是问问题,很快,我们就像是两个人在交谈,而不是面试的气氛了。第二天,他又要我去,还要做一些化妆…”

一个星期之后,娜奥米正式进剧组,担纲女一号。她饰演的贝蒂,也开始了在好莱坞的寻梦之旅。但是,有美梦的明亮纯真,就有梦碎的幻灭悲绝。

这就是我要提及的第二个细节:在阴郁的,有浓重幻灭感的音乐伴奏下,汽车带着失落的贝蒂,在沉沉夜色中,穿过蜿蜒曲折的穆赫兰道,在好莱坞山顶上的别墅下停下。容光焕发的昔日恋人卡梅拉走下来,拉着贝蒂的手,以女主人的身份,带她登上山顶别墅。

夜色撩人,山下的洛杉矶灯火辉煌,蓝色游泳池水波明亮迷离。贝蒂又像是第一次品尝冰淇淋一样,惊奇地看着她梦寐以求的“好莱坞梦”。可是,这一次,她不再是个纯真的女孩.她的惊奇中,掺杂着失去唯一爱人的痛苦。

林奇说过:“正确的声音和正确的画面,就是电影的神奇魅力”。阴郁的音乐,夜幕中的红色窗帘,渲染出红黑色调的气氛,餐桌前,娜奥米贡献了电影史中最具暗黑特质的表演:林奇要求男演员用40秒时间,一边调情一边把宣告结婚的几句台词说出来——“……我们宣布……(接吻)……卡梅拉和我....将要…….”。这个时候,镜头用特写对准了贝蒂,40秒以内,她的情绪经历了自卑,妒忌,心碎,失落——愤怒吞噬着纯真——杀人报复的念头渐渐滋生着......直到40秒末,坐在场边的大卫·林奇大喊一句“崩溃”,娜奥米猛地把颤抖失控的脸转向别处。

林奇轻轻说了一句“结束”,所有人都开始欢呼,娜奥米仍然在流泪,久久不能从剧情中抽身出来。她回忆:“林奇无限地压榨我的黑暗面,我越来越深地走进内心的黑暗深处,我时常觉得自己坚持不下来,我一度想开车从穆赫兰道上逃走。”

贝蒂的生存痛感,不仅仅发生在好莱坞,也发生在任何城市中,任何企业中。贝蒂站在山顶,看洛杉矶灯火通明——无数的小职员站在CBD的高楼上,看城市的美麗夜景,体会着渴望和失落。贝蒂留给我们的幻灭眼神,让所有经历过痛苦的人感同身受。

黑暗的房间

大卫·林奇曾在宾夕法尼亚州美术学院学习绘画。自1983年起,他已经举办了26次个人展览,绝对是欧美顶级艺术家的频率。如今,他一边在阿姆斯特丹举办“大卫·林奇电影回顾展”,一边也在荷兰最重要的当代绘画博物馆之一bonnefanten博物馆,举办个人画展《陌生人在我房间》。

回顾林奇的创作轨迹,“房间”恐怕是最高频的词汇,就像“封闭空间中人的精神状态”,是大卫·林奇作品的高频主题一样。

在绘画上,很多人会拿他和已故的英国绘画大师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相比,因为他俩的绘画风格都是怪诞,暴力而抽象,主题上又致力于探索人类的极为复杂的精神状态。林奇的绘画也深受培根的影响。巧的是,培根是另一位英国绘画大师卢西安·弗洛伊德的终身密友,后者正是《梦的解析》的作者——心理学大师老弗洛伊德的孙子。如果我说林奇没有受到老弗洛伊德的影响,恐怕读者都要对我愤而围剿了吧。

是的,林奇的所有创作都深受老弗洛伊德的影响。可以说,林奇的文化渊源,像是画了一个圆,再次回到了“梦”的主题上来。但有意思的是,林奇说梦从来没有帮助过他拍电影。哦,不,只有一次,就是电影《蓝丝绒》。为了这个故事,林奇寫了4个剧本,但是结尾总是处理不好。终于有一天,一个梦让电影中的几个元素巧妙地连在了一起。于是,《蓝丝绒》的故事讲圆了。

但是,梦倒给了林奇不少绘画的灵感。他的绘画和摄影作品,大多是在两部电影创作的空当期集中完成的。一方面,他可以更换一下工作节奏,另一方面,他用创作培养下次创作的灵感。

林奇喜欢用绘画将他感知到的情绪视觉化,当然,他的电影也是如此,这一点不同于大多的电影导演的创作方法——以故事为驱动,或者以人物性格为驱动力。而林奇,研究的是情绪的驱动。

而他寻找的情绪,又是那种人类体验中的极端的孤独,愤怒,痛苦,失落和心灵的扭曲。这也正是《穆赫兰道》的40秒带给我们的体验:极端的痛苦,极端的扭曲,极端的丑陋,极端的暴力,最终都变成极端的美丽。

可惜在2001年,并不是所有电影行家都能欣赏这部跨时代的杰作。虽然在戛纳评委杨德昌的力排诸议之下,林奇获得戛纳最佳导演奖;但是,大放异彩的娜奥米·沃茨却没有获奖。当年获戛纳影后的是《钢琴教师》的伊莎贝尔·于佩尔(Isabelle Huppert )。当然,后者的钢琴教师也是出神入化。

但是说来有趣,《钢琴教师》的导演迈克尔·哈内克看了娜奥米的表演后赞不绝口。日后,他赴美国拍《趣味游戏(美国版)》,钦定的女演员便是娜奥米·沃茨。那部电影中,娜奥米再次深入人性的黑暗之处,将恐惧、痛苦和绝望表达得入木三分。

夜,还有情感

林奇曾说过:“艺术家是一个侦探,是一个观察者”。

既然他的电影中充满悬疑和惊悚的元素,侦探角色便最能穿起故事的篇章。在那部改变美国电视剧历史的名作《双峰》中,凯尔·麦克拉克伦(Kyle MacLachlan)饰演的探员,便是林奇的符号性角色。

如果说,周润发是吴宇森的灵魂伴侣,罗伯特·德尼罗是马丁·斯科塞斯的灵魂伴侣,那么,凯尔·麦克拉克伦便是林奇的灵魂伴侣。林奇在《双峰》和《蓝丝绒》这样的电影中,都用凯尔·麦克拉克伦的翩翩风度和聪明睿智,来推进案件进展;观众提着一颗心,随他走过恐惧和危险,并最终和战胜自我。

当然,林奇的侦探情愫并不仅仅通过深究案件,他挖掘得越来越深入的,永远是人心的黑暗面,就像他自己说的:“阳光带走黑暗的夜,但带不走黑暗的情感”。因此,他创办的大卫·林奇基金会,除了大力推广和平和艺术教育,也大力推广冥想修行。他无数次眉飞色舞地描述冥想带给他的感受——越来越深地进入“心理的层次”,便是最大的收获。“冥想是一种绝对的专注,带来纯粹的情感体验,让情绪逐步提升。当你专注于愤怒,便能理解愤怒,控制愤怒,最终将愤怒驱散。”

几乎所有和林奇工作过的演员,都为这种魔力所着迷。《穆赫兰道》中的娜奥米进入恐惧,扭曲人心的极端情绪中,甚至在剧情中进行自渎,展现极端丑陋的自己……最终,她获得的是情绪的解放。情绪和潜意识,都像冰山一样,有着一个又一个的层面,林奇总是越走越深,他说:“想法像一条鱼,如果你想捉一些小鱼,呆在水中的阴影处便可以了。如果你想捉一些大鱼,你必须走得更深。潜下去,潜得越深,看到的鱼越大,越纯粹,越抽象,越美丽。”

林奇讲述这段话的时候,十个手指头在胸前快速地跳跃着,像是在演奏悠扬美妙的萨克斯风。

除了对情感的探索外,林奇对“黑暗和恐惧的关系”也深深着迷,因而开创了新一代黑色惊悚电影的先河。哲学地讲:黑暗,就是因为一种东西缺失了;或者说,黑暗的压迫力来自于让我们看不见任何东西。那么,黑暗让人恐惧的原因,便是缺失给人带来恐惧。如此推理,我们想想《穆赫兰道》中的娜奥米·沃茨的40秒,也是因为缺失:爱的缺失,财富地位的缺失,比较一下抛弃自己的前女友,更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于是,她在恐惧中沉沦。

换个角度来想,黑暗的本质又不是完全的缺失,而是我们看不见,甚至以为一无所有。打开灯,不就看到一些东西,拥有一些东西了吗?那么,既然在黑暗中看不见,那就用其他的方式,来感知存在,是不是就不会再惧怕黑暗了呢?是不是就可以从负能量中获得解放了呢?

就像林奇所说,“在黑暗中冥想,获得极度的专注,潜得越深,越能够看到光明”。所以,他总是深深地潜入到人类的那些负面情感中,越潜越深,寻找更纯粹的东西,最终达到控制情感的目的。从这个角度看,伟大的艺术家,和伟大的禅修者,总是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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