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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地走进那良夜

2019-03-26何承波戴雅婷赵子坤

南都周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生活

何承波 戴雅婷 赵子坤

摸黑穿过一排排狭长的握手楼,我走出曲折的巷子,一头撞进了凌晨三点热闹的广州。

街道两旁摆满夜宵摊子,未眠的人围在临时搭起的桌子前,喝酒、攀谈。大部分店铺还亮着,热闹的大排档、糖水店自不用说,理发店、药店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也不肯关门。巷子口的自助成人用品店里,一个流浪汉面对着电子屏上的性感美女广告,看得入神。

广州的深夜,一如白日里那样热闹,但静谧的夜色下,聒噪和喧闹早已褪去,一切显得温存。

我走进一家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两听啤酒。40来岁的小个子女店员跟我道了句“晚安”,随后我走到对面的凉亭里,用两个小时消磨完啤酒,回到出租屋里,一觉睡到阳光从西侧的窗户照进来。这是半年来的第一场好觉。

不过,这种情况很难持续,第二天、第三天,失眠如同魔怔,持续困着神经衰弱的我。上半夜,手机还能消磨一下,下半夜,厌烦和焦躁开始左右我的意识,一点点的声响和光亮,直把人拽进黑洞里。

夜晚是一个逃不掉的牢笼,偶尔,我也来到豆瓣的“睡吧”小组,一字一字地读那些同样被睡眠所困的人写的经历。小组里两万成员共同的主题,是如何打败失眠这个夜间怪兽。跟我一样,所有人都陷入了一个死循环,我们被套在失眠的柱子上,越挣扎,被拽得越紧。

与他们的同病相怜,带给我一种脆弱的慰藉。

第二次来到便利店时,晚安女士已经离职了,换成一个手臂文着鸢尾花的女孩。她站在便利店门口吞云吐雾,烟头肆无忌惮地扔了一地。

我照例去亭子里呷啤酒,对着下面黑色的池塘发呆。鸢尾花女孩后来也加入了,我们交换了彼此的失眠故事。

被睡眠放逐

2017年3月,我从一座小城市来到广州,满怀壮志,要在这里找到一个可以高飞的平台。被20多家企业拒绝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生活开始难以为继。为了解决租房和伙食,我不得不找了份兼职,一周六天,上下班挤在人堆里,前胸贴着后背。工作也高度机械化,日子久了,總感到心智消磨。加上失眠的折磨,头昏、干呕,整日昏昏沉沉。

搬离租金昂贵的公寓,我在一个破旧的城中村找了间600块钱的单间。握手楼一栋紧挨着另一栋,似乎手伸出窗外就能摸到对面。我的窗户对面,住着一对男女。深夜里,总传来精力旺盛的呻吟或者吵骂。

我是从那时候开始失眠的。我投诉过很多次,也曾深夜上门严正警告过那对男女。但当那扇窗户彻底安静后,我的失眠却越来越严重了,我不得不思考,我的症状是不是还有更复杂的原因。

回想起来,不仅广州容不下我,我的硕士毕业也似乎遥遥无期。我的毕业论文主要研究当代小说,导师曾对我寄予厚望,认为我终将探索到时间的奥秘,填补学术的空白。他支持我的延迟毕业,甚至叮嘱我“把论文打磨得漂亮些,再考虑工作的事”。

现在,他隔三差五发来大段大段的语音,“不行你就糊弄一下,快点从学校滚蛋。”

人生的挫败感,开始占据我的心头。

鸢尾花女孩的失眠跟我不一样。她曾经成绩拔尖,呼朋引伴,没有什么焦虑的。但从高三开始,她整夜莫名地无法睡觉,第二天又浑浑噩噩,成绩急剧下降。父母和老师关怀她,为她着急,她也吃过很多药,看过很多医生,但就是没用。

她的失眠有遗传的因素,她的母亲和外婆都有失眠史。状况持续到专科毕业,她放弃了治疗,从茂名来到广州,找了份夜间便利店的工作。

她时常不甘于收银这份工作的卑微,但夜间便利店工作有个好处:她不用考虑如何睡着,而是怎么保持清醒。这反而给了她一种解脱感。广州的夜晚惬意而无聊,她靠着一根又一根的香烟对付。

最后的自由

城市的夜间,提供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第一财经》曾收集地铁运营时长、城市夜间公交覆盖范围、TalkingData 活跃设备夜间使用量占比、滴滴夜间出行活跃度和城市里的酒吧数量,计算出城市夜生活指数。其中,广州的夜生活指数排行第三。

广州有四大酒吧街,无数大排档,还有夜间才出没的夜宵摊子,这些场所收留着无数深夜不愿回家的人。

我认识一个经常跑夜班的的士司机。他说,他载过最孤单的一个客人,是一个披着长卷发的 20 来岁的姑娘。她在珠江新城新开的酒吧门前被朋友们抬上了车,稀里糊涂报了一个地址后,发现自己身上钱包和身份证都失踪了。她央求司机继续开下去,带她从天河绕到海珠,直至天亮。清早,姑娘回到家,司机在楼下等她下来,收了500元车费。

深夜的城市,清空了拥挤的车海和人流,成了未眠人的收容所。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深夜意味着仅剩的自我支配权的回归。

加班结束后到天亮前的这段短暂时间,是白领小安所能拥有的最后自由。她的出租屋离公司只有 3 站地铁的距离,她每个月能攒下300元左右的交通报销费。996 的工作制度早已过时,24 h 不停歇的灵感和不关机联络才是判定一名合格的互联网人的基础 KPI。

无法掌控自己下班时间的无力感,化作了深夜汹涌而来的食欲。她的手机支付软件统计出的年度账单中,点外卖的次数超过了全国 99.8%的年轻人。

白天的我们,被现代生活的节奏和秩序所支配,深夜终于把我们还给了自己。酒吧和KTV是另一个充满倒错感的真实写照。

不想归家的失眠者在这里买醉、高歌,放飞自我。但一旁的服务生则扮演着我们白天的模样。他们穿着西装皮鞋,打着板正的领带,习惯性地对每一位顾客鞠躬,认真地演好一个服务生的角色。

这个点头哈腰的角色,让服务生高志时常感到头晕眼花,喘不过气。严重的心理压力让他无时无刻都在焦虑,夜晚更甚。他过去的两年多都没睡过一场好觉。

高志初三读了一半,16岁出来打工,在饭店、工地、KTV 摸爬滚打了四年。家里为了盖房,已经花光了所有积蓄,两兄弟还要娶媳妇。巨大经济重任压在作为老大的他身上。高志生性敏感,喜欢胡思乱想。压力、痛苦、没钱……消极情绪在夜晚悄然释放。

谋杀睡眠

美国当代著名艺术史家乔纳森·克拉里认为,睡眠是人们从纷繁世界中抽身而退且暂作休整的必要行为。但当代都市生活中,清醒和睡眠的界限正在被侵蚀,白天与黑夜、活动与休息、工作与休闲也逐渐模糊。他在《7/24》一书中预言了这个时代里睡眠如何走向终结:“由于它本质上不能带来效益,给生产、流通和消费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因此永远与24/7体制的要求相冲突。资本主义对睡眠的侵蚀也愈演愈烈。”

乔纳森在书中提出的24/7,成为现代生活最简洁有力的速写,“把人类生活刻入普遍性的无间断状态中,受持续运作的原则支配。”电子邮件、在线娱乐和网上购物、无处不在的视频对注意力的吸引、数不清的新兴消遣方式,无不破坏着前资本主义生活和休息制度的基础。“不再睡觉!资本主义谋杀了睡眠,更恰当地说,睡眠在时钟一分一秒的滴答声中被磨灭了。”

光是现代生活的标志,也是一个谋杀睡眠的隐喻。《自然》杂志曾有一篇论文说到,从1950年到2000年,英国的人造光源增加了4倍,睡眠匮乏也平行增长。更何况,电子屏幕已经把这个凶手带进了被窝,用最粗暴的方式,干预着身体的自然节奏。

中国睡眠研究会2016年公布的睡眠调查结果显示,中国成年人失眠发生率高达38.2%,高于发达国家,超过3亿中国人有睡眠障碍。知萌咨询机构《2018中国睡眠指数报告》显示,中国人均睡眠时间长度有6.5 小时。6 年内,平均睡眠时长减少了 35 %。

失眠跟现代生活的发达程度密不可分。2018年5月,央视推出的纪录片《追眠记》讲述了当代中国人的睡眠危机,其中一组数据揭示了城市发展和睡眠时间的关系:小城镇睡得最好、二三线城市次之。一线城市是睡得最少的。

褪黑素成為年轻人口口相传的一种副作用极小的“灵药”。黑夜里,睁眼嗑药的年轻人不在少数。而相比于药物,黑夜里发光的屏幕也许是一剂更治愈的灵方。搞笑段子、沙雕视频、热播剧集,都比一场“毫无收益”的睡眠来得更有性价比。但短暂的欢愉过后,黑夜的焦躁与无助席卷而来。

互联网磨平了我们关于时间概念泾渭分明的界限,用一种日复一日的重复消除了日与日的区别,也自然地,消除了白天和黑夜的区别。昼夜不息的城市生活,让我们忘却掉规律的生物钟,重新创造出来了一个配合这个时代的,同样昼夜不息的金刚身躯。

尝试了各种品牌的褪黑素和安眠药后,我依然没有好转。鸢尾花女孩启发了我:与其被睡眠放逐,倒不如换个方式,跟夜晚好好相处。于是我决定把自己变成一个都市夜游人。

温柔地走进那良夜

广州的夜班公交,整夜不会间断。深夜1点,登上夜34路,中山大道两旁的居住区依然灯火通明,行人迈着悠闲的步调。

我在冼村站下车,走进一条南北纵贯的小街,一家书店的招牌亮着温暖的灯光。这是体育东路的不打烊书店——1200bookshop,每周六的午夜后,书店都将变身为深夜故事会,不少读者、旅客会停歇于此。即便已经凌晨,这里依然有些嘈杂。

一个穿着粉绿格子衬衣的女孩坐在我面前,她的手里翻着《我的抑郁症》。女孩叫小雯,她告诉我,自己晚上总是凌晨两三点才睡得着,她怀疑自己有抑郁症。

和书店相遇时,她刚刚失去工作,不敢告诉父母和朋友。小雯说,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从农村出来,没读过大学,找不到好工作。烦恼苦闷的她,闲逛时发现了这里。从书架取下一本书开始阅读的那一刻,她觉得内心平静了不少。“原来,还是有地方能容下我的。”

书店是城市的精神角落,到了夜间,这里变成无数个彻夜苦闷无眠的灵魂的栖息地。除了心灵的慰藉,夜间放大孤独的同时,也提供了一种快餐式的填补。

在半夜两点半的快餐店,我遇见了22 岁的阿乐。他刚约完炮出来,双方的床上交接并不顺利。女人丢下一句“你是第一次?”,便匆匆赶往下一场。尴尬的阿乐来到这家通宵营业的快餐店,点了一只最喜欢的麦辣堡。此刻他举着硕大的汉堡,低着头思绪万千。

随后,他打开一款在线交友软件,开始左右滑动。半个小时后,软件为他匹配了 5 个人。她们和他一样在这个夜晚清醒着。这样的契合,能够填补天亮起来前的最后一点孤零感。

这样的故事屡见不鲜,欲望和寂寞几乎总是相伴。第一次恋爱失败后,阿乐就开始尝试打破自己身上的潮汕式保守枷锁,用一种都市新鲜人的身份去换不同的枕边人,以此捱过难眠的夜晚。

凌晨的广州塔,喧闹的游客早已散去。转入一条安静的小路,是一座寂静无声、树木掩映的废弃纺织厂,如今被改造成一座创意园。

这是我的另一座夜游乐园。沿着漆黑的小路深入进去,是一片闲逸敞亮的文创店,24小时无休。走到二楼的最里端,阁楼上通宵放映着各类艺术电影,幕布上跳动的光,反射在二三十名观众的眼里,静悄悄的,一动不动,像太空科幻片里的场景。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这里的放映每周都持续着,从洪尚秀到侯麦,从杨德昌到伯格曼。沉闷的艺术片在一些人看来是催眠的神器,但在这里从来不会发生作用。看电影的人很多已经参加工作,唯有周末才卸下所有作息,打乱所有不得不遵守的现代生活的规律。整夜不间断的刷片,近乎精神的狂欢。

艺术世界里马拉松式的遨游,让身体极度疲惫,灵魂却拥有一种飘升的愉悦感。与之类似的体验还有深夜暴走。夏日里溽热难耐,我们从微信群集合,从珠江新城出发,沿着珠江走过一座座大桥、走进许多静谧的街巷,路过烟熏火燎的小吃街、恣肆放纵的酒吧街,让征服感淹没了身体的疲劳。

如果说,城市是一座复杂的巨型机器,需要依靠种种程序才得以运作,那么到了夜间,这些高速运转的程序就会慢下来,甚至停歇。

这在海珠桥体现得尤其明显。糊口求生的摊贩短暂地占领了这里,在城市管理者到来前散去。天光墟,字面意思,天亮即散场。因为铺一块布就可以摆卖任何东西,这里汇集了大量社会边缘群体。这条街上的人,对来访者和闯入者都抱有一种温和的善意。

午夜 4 点,沿着珠江岸边一直往西,海珠桥的河面升起一层凝了水珠的雾气,它悄悄钻进人群的衣领里,化成寒气。桥下的人们围了一个圈,盘腿坐,打扑克,亲密地相互打着招呼“嘿,今晚又捞啥好东西了?”

“这年头啊,只认馒头和大米。”今年刚满 45 岁的圆帽大叔,嘴角向下撇了撇。自从下岗后,这个昔日的搬运工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曾经一个月 3000 块的工资足以让他在这座城市落脚,如今,他成为自己口中所说的“三无”人员——一无学历,二无技术,三无后台。

这样的坦然自我定位,让海珠桥上的摊主们大多能够活得自得其乐。白天捡垃圾,晚上卖垃圾。垃圾,在夜晚的掩盖下,重新散发出能让寻宝者痴迷的独特魅力。

武楷斯是海珠桥上深夜造访的常客。他是一个旧物痴迷者,大桥上的夜间集市是这位自称破烂王的95后男孩的寻宝乐园。从华南理工大学毕业两年来,武楷斯没有融入主流职场,反而干起了拾荒的行当。

楷,是规范、规模的意思;斯,这里。楷斯,即为“规范于此”、“成为楷模”。有趣的是,他所过的日子却恰恰是打破所谓规模的自由模样。

越轨的列车

跟我一样,李乐也是一个逃避失眠跑出来的夜游人。我们在1200书店里认识,连续几个晚上,他都沉陷在靠窗的沙发里,书店里温和的灯光和窗外的灯箱交映在一起,他喜欢这个虚幻的场景。很长一段时间,李乐每周末都来,即便不看书,干坐着也不赖。

李乐在番禺一家国有企业上班,有固定的岗位、食堂还有宿舍。 对于曾经满口尼采的人来讲,这当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但他也不忍心违抗父母。

国企,讲究等级秩序,要捧,要哄,很难表达真实的想法。同事间的人际关系,更是如履薄冰。李乐是一个爱阅读的人,思考多,性格又敏锐,“内心藏不住种种矫情的想法”。显然,工作的环境跟他格格不入。

朝九晚五的工作,规训出一套铁一般的作息节奏。慢慢地,他习惯了这种自律,也接受了朋友中“文青变老干部”的揶揄和调侃。人生的列车,就这样平稳地开下去。

谁知越轨突如其来。两年前的一个夜晚,晚上10点钟,他离开办公室,回家就早早上了床,想尽快消除加班后的疲惫。

但随后迎接他的,是三天三夜的失眠,大脑完全不受他控制,他开始感到恐惧。半个月后,他最好的连续睡眠记录是两个小时。

随后他开始了漫长的失眠治疗之旅。先是找医生吃了褪黑素、阿普唑仑和安神补脑液,也试过归脾、灵芝孢子粉,辅助一些泡脚、跑步、足浴的办法。不仅不见效,副作用也越来越困扰他。后来他还求救中医,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试了几次针灸。还贴过一种安神贴,直到皮肤过敏。

浑浑噩噩的状态让他的工作严重滞后。一个没什么背景的人,要在国企晋升原本就困难,而要是再这样下去,也几乎等于断送前程了。

他渴望睡一个好觉,然后一觉醒来,生活重新开始。半年后,他对医生哭诉自己快要死了。心理医生安慰他,焦虑症不会要你命,慢慢调理,你会变好的。他却更焦急,“我连为什么失眠都不清楚”。

有时候半夜失眠,李乐在搜索引擎上不停搜失眠,耸人听闻的危害不断激荡着他焦躁的内心,但他又搞不懂自己的境况。事实上,失眠形成的大脑机制和临床特征存在巨大的差异,2019年年初,柳叶刀一篇研究称,失眠不是一种疾病,失眠包含了5种截然不同的亚型。但是怎么治疗还需要漫长的研究,目前医学界在这方面的认识依然粗浅。

李乐也时常上“睡吧”,分享帖看多了,他总结出一个规律,大多数人失眠后,都把治疗失眠当作唯一的任务,全部生活围绕失眠打转。而这个小组的组长,却极力向李乐兜售另一种观点:

失眠,是我们精心培育出来的结果。治疗失眠投入的心力越多,失眠这棵大树就越是壮硕。

李乐告诉我,他觉得对抗失眠本身就包含着一种压力。这种压力在某种程度上,也造就了我们的失眠。都市生活讲究节奏和规律,白天、夜晚,朝九晚五,它意味着一种你不得不服从的秩序,也不允许任何人叛乱。他的亲身感受是,无法重归生活秩序的焦虑,会让失眠成为一个死循环和无底洞。

一年后,他放弃了治疗。睡不着的夜晚,他变得无所事事,索性从房间逃离出来。深夜的大街,成了他唯一的去处。他一般总是随意走,极少去任何消费场所。他见过珠江新城最静谧的时刻,也曾穿行于很多骑楼、小巷。睡不着的夜晚,他参与过一个深夜暴走组织,也曾独自在大街上晃荡。

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受,深夜城市的拥挤感被一扫而空,自我放空和无拘无束的感觉,让他享受一种孤独和自由。

发现自我

村上春树在小说《眠》中写道,失眠的人游荡在深夜的大街上。无眠的游荡是我们最后的逃离。这种游荡意味着重新拥有我们自己。而拥有自己的第一前提,是重新占领属于我的时间。这样的夜间的活动,留下了仅剩的时间,让我属于我自己。

就像《巴黎最后的夜晚》中所说,都市夜间漫步是一種发现自我的方式。

都市漫游有长达几个世纪的传统,在巴黎最明显。都市漫游是巴黎城市史上最独特的景观,是19世纪现代生活兴起后出现的市民文化。这些行走癖爱好者游荡于拱廊街,流连于万花筒般的现代都市景观。在巴尔扎克、波德莱尔和本雅明那里,这些游荡行为意味着一种现代生活的认识论。

不过,随着豪斯曼改造巴黎后,这种迷失和游荡的艺术就一去不复回了。巴黎成为一个整齐划一的现代都市,预示了现代生活的潮流和方向,当然,也暗含现代都市人的命运,我们被制定在一个规整的体系里。现代生活的节奏,也不再允许那种龟式的漫游。

正如乔纳森·克拉里所说,“步步为营的资本主义破坏了一系列的区隔:白天和黑夜、光明和黑暗、行动和休息。它是无知觉、健忘和经验溃散的地带。”

资本主义终结了睡眠,被睡眠放逐的人,成为游荡街头的漫步者。1928年出版的小说《巴黎最后的夜晚》成了我们的隐喻,被现代生活所支配的人,在夜间漫无目的地行走,象征性地占有他们眼中的城市,从而完成自我人格危机的拯救。

李乐觉得自己也是那样的漫游者。漫游的自由行动和偶然原则,不仅是自我放逐地,短暂逃离主流生活的潜在压迫,也促使他思考怎么与夜晚、与自我相处。

疲惫的漫游不仅给了他倒头就睡的能力,也让他不再在乎是不是还有必要把自己绑在那个等级森严的工位上。最近,他打算离职,换一种生活。

深夜游荡了小半年后,我的睡眠依然时好时坏,直到后来,签下了一份深夜也要敲打电脑的工作。我离开了那个破旧的城中村。毕竟失眠后还有许多事可做,我不再惧怕失眠,直到失眠成为一种奢侈。

最后一次去那间便利店,鸢尾花女孩刚好也离职了。老板告诉我,半夜的工作让女孩感到很寂寞,她还是想过一种正常的人生。没人知道,朝九晚五的生活,是加剧失眠,还是改善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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