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美好,就是摆脱了功利之心
2019-03-25朱光潜
朱光潜
世界和深更夜静的月景。本来是习见不以为奇的东西,让雾、雪、月盖上了一层白纱,便觉得很美丽。
北方人初看到西湖,平有几件事实我觉得很有趣味,不知道你有同感没有。
我的寓所后面有条小河通莱茵河。我在晚间常到那里散步,走成了习惯,总是沿东岸去,过桥沿西岸回来。走东岸时,我觉得西岸的景物比东岸美;走西岸时,适得其反,觉得东岸的景物又比西岸美。对岸的草木房屋固然比这边的美,但是它们又不如河里的倒影美。同是一棵树,看它的正身本极平凡,看它的倒影却有几分另一世界的色彩。我平时又喜欢看烟雾朦胧的远树、大雪笼盖的原人初看到峨眉,即使审美力薄弱的村夫,也惊讶于它们的奇景。但对生长在西湖和峨眉的人来说,除了以居近名胜自豪以外,心里往往觉得西湖和峨眉实在也不过如此。新奇的地方都比熟悉的地方美,东方人初到西方,或是西方人初到东方,都觉得眼前的景物值得玩味。
种田人常羡慕读书人,读书人也常羡慕种田人。竹篱瓜架旁的黄粱浊酒和朱门大厦中的山珍海味,旁观者看出来的滋味都比当局者亲口尝出来的好。读陶渊明的诗,我们常觉得农人的生活真是理想的生活,可是农人在烈日寒风中耕作时所尝到的况味,绝不似陶渊明所描写的那样闲逸。
人们常常不满意自己的境遇而羡慕他人的境遇,俗话说:“家花不如野花香。”人对于现在和过去的态度也有同样的分别。本来是很辛酸的遭遇,到后来往往变成甜美的回忆。我小时候在乡下住,早晨看到的是几座茅屋、几畦田、几排青山,晚上看到的还是那几座茅屋、几畦田、几排青山,觉得它们真是单调无味。现在回忆起来,却不免有些留恋。
这些经验你一定也注意到的,它们是什么缘故呢?
这全是态度和观点的差别。看倒影,看过去,看旁人的境遇,看稀奇的景物,都好比站在陆地上远看海雾,不受实际切身的利害牵绊,能安闲自在地玩味眼前美妙的景致。持实物的态度看事物,它们都只是实际生活的工具或障碍物,都只能引起欲念和嫌惡。要看出事物本身的美,须把它摆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去看。
再就上面的实例说,树的倒影何以比树的正身美呢?它的正身是实用世界的一个片段,它和人发生过许多实用的关系。人一看见它,不免想到它在实用上的意义。比如它是避风息凉的,或是架屋烧火用的东西,在散步时我们没有这些需要,所以觉得它没有趣味。倒影是隔着一个世界的,是幻境,是与实际人生无直接关联的。我们一看到它,就注意到它的轮廓线纹和颜色,好比看一幅图画一样,这是形象的直觉,所以是美感的经验。
总而言之,正身和实际人生没有距离,倒影和实际人生有距离,美的差别即起于此。
同理,游历新境时最容易见出事物的美。习见的环境都已变成实用的工具。比如我久住在一个城市里面,出门看见一条街就想到朝某方向走是某家酒店,朝某方向走是某家银行;看见了一座房子就想到它是某个朋友的住宅,或是某个总长的衙门。这样的“自盘而之钟”,我的注意力就迁到旁的事物上去,不能专心致志地看这条街或是这座房子究竟像个什么样子。在崭新的环境中,我还没有认识事物的实用的意义,事物还没有变成实用的工具,一条街还只是一条街而不是到某银行或某酒店的指路标,一座房子还只是某颜色某线形的组合而不是私家住宅或是总长衙门,所以我能见出它们本身的美。
一件本来惹人嫌恶的事情,如果你把它推远一点看,往往可以成为很美的意象。卓文君不守寡,私奔司马相如,陪他当坊卖酒。我们现在把这段情史传为佳话。我们读李长吉的“长卿怀茂陵,绿草垂石井,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几句诗,觉得它是多么幽美的一幅画!但是在当时人看,卓文君失节却是一件秽行丑迹。当时的人受实际问题的牵绊,不能把这些人物的行为从极繁复的社会信仰和利害观念的圈套中划出来,当作美丽的意象来观赏。我们在时过境迁之后,不受当时的实际问题的牵绊,所以能把它们当作有趣的故事来谈。它们在当时和实际人生的距离太近,到现在则和实际人生距离较远了。
一般人迫于实际生活的需要,都把利害认得太真,不能站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去看人生世相,于是这丰富华严的世界,除了可效用于饮食男女的营求之外,便无其他意义。他们一看到瓜就想它是可以摘来吃的,一看到漂亮的女子就起欲望的冲动。他们完全是占有欲的奴隶。花长在园里何尝不可以供欣赏了,他们却欢喜把它摘下来,挂在自己的襟上或是插在自己的瓶里。许多人如果不知道周鼎汉瓶是很值钱的古董,我相信他们宁愿要一个不易打烂的铁锅或瓷罐,不愿要那些不能煮饭藏菜的破铜破铁。这些人都是不能在艺术品或自然美和实际人生之中维持一种适当的距离。
艺术家和审美者的本领就在能不让屋后的一园菜压倒门前的海景,不拿盛酒盛菜的标准去估定周鼎汉瓶的价值,不把一条街当作到某酒店和某银行去的指路标。他们能跳开利害的圈套,只聚精会神地观赏事物本身的形象。他们知道在美的事物和实际人生之中维持一种适当的距离。
编辑/独 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