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师的弟子,也是子弟的老师
2019-03-25陶媛
陶媛
春风无处不到,不论是古城还是新镇,无论是精良的屋舍还是无人的旷野。它也路过我们,无论那一刻是在为严冬而焦灼,还是对踏青做好了准备。它都均等地路过,无声化育了所有。
去年四月,一场春光有两则新闻在我们面前一闪而过。94岁的叶嘉莹女士,将“海棠雅集”从恭王府请到迦陵舍:烹茗、行香、丹青泼墨,诗词唱和;而26岁的林奕含在台北的家中垂绫自尽,她用生命写下一本书与一个长久的追问,引起一片叹息声。
她与她必然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但同样信奉美,信奉文学,在时间的河岸,如同两枝山花相对望。叶嘉莹先生也曾26岁,在时代的浩劫与家族的分离中,四顾茫然;林奕含设若活到90岁,在一个仲春的下午倚坐海棠下,吟咏成章。
人们之所以觉得是悲剧,是因为她原本像春天一样美好、富有生机;是因为她本可以成为她,然而终究没有。
叶嘉莹先生的一生过得容易吗?未见得!
海棠最旺盛的年代,是她的父辈正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晚清与民国正交界,民主宪政轮番,却不妨碍恭王府院墙里的那几株海棠,依约笑春风:季节来了,它们就开;季节走了,它们就谢。它从不介意,世人多情或寡淡的那一眼。
正因如此,吸引了大批的文人来看它。王国维、余嘉锡、陈寅恪、鲁迅、顾随……他们是风头最胜的一批大先生,围坐在海棠树下,却天真如稚子。将一整个时代都放在园外,他们在里头吟诗作赋、互有唱和,顺从心意成立了一个“海棠社”。
一时之间,恭王府的“海棠雅集”成为京城极尽风雅的盛事。
一缕海棠馨香,飘扬了一个多世纪。后来大先生们相继都故了,海棠雅集便也没落了。
2010年,已近耄耋之龄的周汝昌先生,两度致信恭王府,倡议重新设立“海棠诗社”。周先生在信中说:“一个府邸,修缮的再完好,也无非是个物质空间,想要尽可能的复其原貌,必须要将其内在的精神活动加以复原,还原其内在的生命力。”
时代久远,世人未必还记得,周汝昌先生的老师即是海棠花下旧游人的顾随。
顾随还有另一名弟子,即是18岁便被认可“作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有清才如此,当善自护之”的叶嘉莹。
恭王府的那株海棠,曾在顾随先生那里怒放,在周汝昌先生那里重见天光,又再次移根到了迦陵学舍叶嘉莹先生这里。
这是百年的海棠,也是一代学人治学的路。
不管一生的境遇如何,她始终没有失其风骨,没有愧对老师昔年的教育。而这也如海棠一缕,她从这里接到的,又传递给了另外的学子。人间便是如此春风化育,薪火相传。
她从1942年随顾随先生治学到1948年嫁去台湾,中间从未有过中断。哪怕几年后,她已经毕了业,在一所中学里任教。还是常常骑车来往顾随先生讲学的几处。
她从师,不像大学里的课业师与选修生的关系,倒是真有旧时师生传承的印迹在其中。
顾随先生曾取信予她:
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为苦水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此语在不佞为非夸,而对足下亦非过誉。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
先生说无法可传,实是传法印可。后来,几经战火,顾随先生生前著述尽数散佚。门下弟子欲以平生所学,复其一二,整理出版。包括周汝昌先生在内的一众同门,皆言“此事非迦陵不可”。她每次来先生处问学,总是心追手写,一字不漏的记下来。半生流离辗转,始终随身携带。
这实是老师顾随所欣慰,亦是最担心处。她果然做了顾随一门的圆悟克勤,一丝不苟,编辑校对。出了一册《驼庵诗话》,数年之后,又带回一本《顾随全集》。
这些事情自然是需要人去做的,她也做的极好。但在一切世间事外,她的老师更愿意她去成为她自己。
那个自己是不随时代动乱而动摇,不随命途不定而摇摆的。
而这些,在一早就显出了症兆。
她18岁随师治学,24岁嫁去南京。临行前顾随先生写了《送嘉莹南下》:食茶已久觉芳甘,世味如禅彻底参。廿载上堂如梦呓,几人传法现优昙。 分明已见鹏起北,衰朽难言吾道南。此际泠然御风去,日明云暗过江潭。
吾道南,禅宗五祖弘忍传衣钵与六祖慧能时曾说“吾道南矣”;鹏起北,庄子逍遥游中鱼化为鹏扶摇而上九万里是为图南。老师念兹在兹的,还是之前信上所述:希望她成为传法的马祖,而不言语上同老师的相像。 他是真的希望后继有人。
如后来的她,90余岁时依然站立于讲台上诲人不倦,也不过希望有二三子,能见马祖志。
她后来的人生并不顺遂,初时,甫然来到台湾,看孩子、烧饭、打杂,日常消磨中禁不住发造物忌才之叹;不久后,丈夫因为“白色恐怖”被捕;次年,她带着吃奶的孩子也被关了起来,虽然很快释放,但是屋舍全無,从此开始了独自带着孩子寄居的生活。
丈夫在三年后出狱,却已性情大变,动辄暴怒。她在繁忙的工作之中,还要承担来自丈夫的精神压力。他们之间本没有爱情,一场牢狱之后连曾经稀薄的温情也消耗几尽。原本就是丈夫的姐姐,她的中学老师喜欢她,极力促成了这桩婚事。然后,在动荡的时局里,两个人孤身来到台湾。
从此没有回头路,只有独木舟。她的小女儿在次年出生,一家子的重担甫然压了下来。这个原本写诗的女孩,却骤然面对最琐碎不堪的生活。
1970年,46岁的她,举家迁往加拿大。她从前一直是一个老师,做的最好的是老师的学生,也是学生们的老师。在加拿大的哥伦比亚大学,她再次被邀请执教:用英语讲授中国古典诗歌。
她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开始学英语,这一教就是9年。
她的课总是特别受欢迎,西方人对这个国家的传统有着天然的好奇;听她讲完,又改为由衷的尊敬。她极其认真,并不因听课对象是外国人,就对付一些浅显的名词概念。因为她知道,她在这里,就是代表着中国,代表上下几千年。
此时的国内,在一番挣扎后,决定打开国门向外看。
而她一直在那里,坚守着一个中国人的底蕴和风骨。
她日夜的渴望回来,越过乡音与乡音之间的屏障,去掉文化和文化之间的堡垒。每讲到杜甫的“每依北斗望京华”,眼里都是泪水,因为不知道哪一年自己能够回来。失根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哪怕歌大的学生都极为尊师,也极其好学。
她曾说“我要做的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士子,每次被喊才女都是羞耻。岂不闻中国的圣人讲:其为人也小有才,而未闻君子之大道,亦足以杀其身。”
曾与她患难相守的女儿在一场旅途中与女婿双双葬身于车祸,她几十天的闭门不出,一首一首地写《哭女诗》。这种感觉,像是又回到了她17岁时,母亲刚刚离世,她独自蜷缩的时刻。
那时候她将自己独自关在房间,现在她是独自被关在国外。
女儿在春天离开,她在夏天写了封申请信,希望回国教书。
人生不幸诗家幸。写好信,她拿着它出门,迎面就是一大片树林。黄昏时分,树梢上都是落日的余晖,都是归巢的飞鸟。她愈加的渴望归去。
她曾说自己在极度的痛苦中,溺死了感情。那种痛苦无论是来自于独在异乡的漂泊,还是无人体恤的孤独,抑或至亲离世的悲恸,每一样都是沉重的。但人岂会无情?她只是将感情投放在了更大的地方。
诗歌本无情,情是写诗人。
一代代的,她从老师那里得到,用生命的温度体贴过的,转身又交给了别的学生。
而早在十几年前,她的恩师顾随先生业已离世。他若还在,欣慰的一定不是她的清词丽句有多好,她坐下的学生有多盛。他会庆幸,这无数穷的人生磨难,毕竟没有打垮她,却叫她愈加坚定。知无法可传处,始得法。
1979年,叶嘉莹先生从加拿大回来,任教于南开大学。校园里顿时刮起一阵“叶旋风”。那时,只要有她的课,座无虚席不算外,窗台上、阶梯上,讲台旁边密密麻麻围满学生。她自己要进出,都很难越过这层层的屏障。
暌违多年的祖国,冷淡许久的诗词。以为是暗淡了,其实谁都不曾遗忘。顾随先生在世时,曾反复的提醒她,要做传法的马祖,不做执着的信徒。她果然做到了。
从此,她来往天津与加拿大间教学。年复一年,直到白发苍苍。
她信念坚笃,拿曾经看到的一个故事为喻。她曾听说有人挖掘汉朝的坟墓,挖出来汉朝一颗莲子,后来他们培养这个莲子发芽长叶,也开了花。于是特意写了首词纪念:
《浣溪沙·为南开马蹄湖荷花作》
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
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因此说,“荷花开了,我来晚了。50多岁才回南开教书,迟了点,但心中有一个梦,千年以后,只要有一颗莲子留下來,说不定有人把它培养,开花结子了。也许,现在自己没有完成什么,只要中国诗歌的种子不死,那么将来也许有别人,会有更好的完成……”
在我们的一生中,所做的一切都会成为一个示现。一个人的存在,串联着过去与未来。告慰过往,也萌发新芽。哪怕是说林奕含太遗憾了,但这种遗憾同时又新生了勇气,一个个的女孩站出来,敢大声地讲“me too”。这些弱小的音声与亘古不灭的诗歌一样,他们形成了一个合力。就是我们当下可以看到的样子。
守先祖道业,待后之来者。尤是一代学者风骨。
编辑/徐 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