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扬雄对李白的影响
2019-03-25沈曙东
沈曙东
(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历史学院, 四川绵阳 621000)
扬马作为蜀中文学和文化传统的杰出代表,对后来的蜀士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后之蜀士纷纷以扬马为奋斗目标,对人物的品评也十分自然地以扬马为参照点。以李白为例,任华《杂言寄李白》云:“古来文章有奔逸气,耸高格,清人心神,惊人魂魄,我闻当今有李白。《大鹏赋》《鸿猷》文,嗤长卿,笑子云。”[1]李阳冰《草堂集序》亦云:“自三代以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惟公一人。”[2]就李白自身而言,其受扬马的影响不言而喻。追溯其早年的文学教育,正是从习扬马之赋开始的。《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云:“余小时,大人令诵《子虚赋》,私心慕之。”[3]《赠张相镐二首》其二云:“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4]这种影响在独孤及《送李白之曹南序》中也可看到:“曩子之入秦也,上方览《子虚》之赋,喜相如同时。”[5]此即天宝献赋,李白《温泉侍从归逢故人》云:“子云叨侍从,献赋有光辉。”[6]并于《东武吟》回忆道:“因学杨子云,献赋甘泉宫。”[7]李白视扬马为乡贤,其《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云:“吴会一浮云,飘如远行客。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良图俄弃捐,衰疾乃绵剧。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楚怀奏钟仪,越吟比庄舄。国门遥天外,乡路远山隔。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旅情初结缉,秋气方寂历。风入松下清,露出草间白。故人不可见,幽梦谁与适。寄书西飞鸿,赠尔尉离析。”[8]此诗开元十四年秋作于扬州。[9]一年多的吴越漫游,李白干谒无成,身心疲惫,病中分外想念家乡蜀中。司马相如的抚琴台,扬雄的草玄堂,此时已化为浓浓乡情。有学者指出:“扬马虽先后并称,风格有相通处,但扬雄赋更重思理字学,且多愁苦之言;相如赋则更重气度夸饰,尤具凭虚之致。故李白杜甫虽扬马并推,而在杜甫更崇扬雄,而李白则更近相如。”[10]而如果结合李白还山前后的理想追求来看,我们发现,扬雄对李白的影响似更为直接。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曰:“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11]游士盛于战国,至秦一度被限,汉初分封后又开始活跃。相如欣赏的邹阳、枚乘、庄忌等人都是著名的游士。游士有辩才,擅辞赋,既能冒险游说,又能超世独立,这些都对司马相如产生了重要影响。可以说,司马相如为蜀士树立了一个榜样,并经过王褒、扬雄等人的努力而形成一种传统。“而汉末三国时深研纵横王霸之术的诸葛亮入蜀,则又为蜀地的纵横游宦传统增添了经世致用的新内涵。”[12]其中,功成身退、经世致用、傲岸独立等对身处开天盛世的李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谈及李白实现理想的途径时,陈贻焮指出:“这样非凡的人物,要想实现这样非凡的理想,就势必要采取非凡的方式,走非凡的途径。应举入仕实在太平常了。交游干谒、求仙访道、退隐山林,本身自是无奇,但多管齐下,若能从而一步登天,感会风云,出将入相,倒也不落俗套,于是就为李白所选中而依为进身之阶上天之梯。”[13]早在蜀中之时,李白就依盐亭赵蕤习纵横术,并开始遍干诸侯。拜益州长史苏颋,颋待以布衣之礼,谓群僚曰:“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14]至渝州谒李邕,遭受一场冷遇,李白却充满自信地以诗回敬:“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15]开元十二年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时,以诗明志:“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16]出蜀漫游,又频繁向地方长官上书,前后有《上安州李长史书》《上安州裴长史书》《与韩荆州书》等,自叙学习经历,自陈四方之志,示以高洁人品,展现过人才华,以求赏识鉴拔。《上安州李长史书》言其悲苦:“白孤剑谁托,悲歌自怜,迫于恓惶,席不暇暖,寄绝国而何仰,若浮云而无依,南徙莫从,北游失路。”[17]《上安州裴长史书》述其才志:“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迄于今三十春矣。以为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前此郡督马公,朝野豪彦;一见礼,许为奇才。因谓长史李京之曰:‘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澈,句句动人。’”[18]《与韩荆州书》陈其意愿:“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誉十倍。所以龙盘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宾中有毛遂,使白得颖脱而出,即其人焉。”[19]为了“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20],李白纵横文辩,多方培植声誉,最终“与丹邱因持盈法师达,白亦因之入翰林,名动京师”[21]。《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其一忆其盛况:“汉家天子驰驷马,赤车蜀道迎相如。天门九重谒圣人,龙颜一解四海春。彤庭左右呼万岁,拜贺明主收沉沦。翰林秉笔回英盼,麟阁峥嵘谁可见?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龙驹雕镫白玉鞍,象床绮席黄金盘。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22]
待诏翰林前期,李白处境优越,以扬雄献赋自比,颇为得意,这实际上也是对之前锲而不舍的努力作出了解释。其《温泉侍从归逢故人》云:“汉帝长杨苑,夸胡羽猎归。子云叨侍从,献赋有光辉。激赏摇天笔,承恩赐御衣。逢君奏明主,他日共翻飞。”[23]《汉书·扬雄传》:“明年,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秋,命右扶风发民入南山,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张罗网罝罘,捕熊罴豪猪虎豹狖玃狐兔麋鹿,载以槛车,输长杨射熊馆。以网为周阹,(纵)禽兽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获,上亲临观焉。是时,农民不得收敛。雄从至射熊馆,还,上《长杨赋》,聊因笔墨之成文章,故借翰林以为主人,子墨为客卿以风。”[24]朱谏释此诗云:“李白侍从明皇游温泉,归逢故人,而作此诗,以子云从成帝于长杨之事言之。昔者汉成帝游于长杨之苑,大夸胡人以多禽兽,遂为羽猎之举。子云侍从,献赋讽谏,辞严义正,有光辉焉。蒙天子之激赏,有御衣之颁赐。我今侍从温泉,乃与子云同一揆也。乃是天子之近臣,安敢蔽贤以固宠也?归途逢君,知君之才,以俟他日当荐于朝,同升诸公,相与翻飞于云霄之上也。”[25]天宝三载,李白作《东武吟》,以扬雄献赋自喻,回顾了自己奉诏入京、待诏献赋的经历:“好古笑流俗,素闻贤达风。方希佐明主,长揖辞成功。白日在高天,回光烛微躬。恭承凤凰诏,欻起云萝中。清切紫霄迥,优游丹禁通。君王赐颜色,声价凌烟虹。乘舆拥翠盖,扈从金城东。宝马丽绝景,锦衣入新丰。依岩望松雪,对酒鸣丝桐。因学扬子云,献赋甘泉宫。天书美片善,清芬播无穷。归来入咸阳,谈笑皆王公。”[26]《汉书·扬雄传》:“孝成帝时,客有荐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阴后土,以求继嗣,召雄待诏承明之庭。正月,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风。”[27]类似的情形在李白后来的回忆之作中经常出现,如《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云:“翠娥婵娟初月辉,美人更唱舞罗衣。清风吹歌入空去,歌曲自绕行云飞。此时行乐难再遇,西游因献《长杨赋》。北阙青云不可期,东山白首还归去。”[28]又《答杜秀才五松山见赠》云:“昔献《长杨赋》,天开云雨欢。当时待诏承明里,皆道扬雄才可观。敕赐飞龙二天马,黄金络头白玉鞍。浮云蔽日去不返,总为秋风摧紫兰。”[29]
值得注意的是,李白在揄扬扬雄献赋的同时,又极力批评其后期草《太玄》,表现出对只做一个皓首穷经的儒生的不屑。《嘲鲁儒》云:“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足著远游履,首戴方山巾。缓步从直道,未行先起尘。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伦。时事且未达,归耕汶水滨。”[30]《唐宋诗醇》卷八:“儒不可轻,若死守章句,而不达时事,则貌为儒而已。汉宣帝所谓俗儒不达时宜,叔孙通所谓鄙儒,施之此人则可矣。”[31]“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32],“侠”是李白性格中的一个重要特点,如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中就说李白“少任侠,手刃数人”[33]。李白少年时曾随赵蕤习纵横术,好击剑,尚游侠,乐善好施,自述“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34],“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此则是白之轻财好施也。又昔与蜀中友人吴指南同游于楚,指南死于洞庭之上,白禫服恸哭,若丧天伦。炎月伏尸,泣尽而继之以血。行路闻者,悉皆伤心。猛虎前临,坚守不动。遂权殡于湖侧,便之金陵。数年来观,筋肉尚在。白雪泣持刃,躬申洗削。裹骨徒步,负之而趋。寝兴携持,无辍身手。遂丐贷营葬于鄂城之东,故乡路遥,魂魄无主,礼以迁窆,式昭朋情。此则是白存交重义也。”[35]对于历史上的高义侠客,李白充满了崇敬与向往,如《古风》其十云:“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36]在人生的征途中,李白一直将鲁连、朱亥、侯嬴、范蠡、荆轲、高渐离等侠客当作自己效仿的榜样。
因此,对于扬雄之白首《太玄经》,李白《侠客行》云:“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37]《汉书·扬雄传》:“哀帝时丁、傅、董贤用事,诸附离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时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夫蔺先生收功于章台,四皓采荣于南山,公孙创业于金马,票骑发迹于祁连,司马长卿窃訾于卓氏,东方朔割(炙)于细君。仆诚不能与此数公者并,故默然独守吾《太玄》……王莽时,刘歆、甄丰皆为上公,莽既以符命自立,即位之后欲绝其原以神前事,而丰子寻、歆子棻复献之。莽诛丰父子,投棻四裔,辞所连及,便收不请。时雄校书天禄阁上,治狱使者来,欲收雄,雄恐不能自免,乃从阁上自投下,几死。莽闻之曰:‘雄素不与事,何故在此?’间请问其故,乃刘棻尝从雄学作奇字,雄不知情。有诏勿问。然京师为之语曰:‘惟寂寞,自投阁;爰清静,作符命。’”[38]李白于此对扬雄草《太玄》的态度,正如萧士赟所指出的:“此诗似祖鲍照诗‘闭帏草《太玄》,兹事太愚狂’之意。”[39]《汉书·游侠传》言侠有四豪:“魏有信陵,赵有平原,齐有孟尝,楚有春申。”[40]魏国公子信陵君礼贤下士,有门客三千。其中,朱亥、侯嬴助其夺军救赵,解邯郸之围,是为侠客之雄者。千载之下,有谁没有听过二位的大名呢?又何必事章句之末,老于书阁之下呢?不过,随着赐金还山,李白的态度也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
和前期相比,李白翰林待诏后期的处境显得越来越糟糕:朝中奸佞当道,帝王日益见疏,个人有志难伸。《玉壶吟》云:“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朝天数换飞龙马,敕赐珊瑚白玉鞭。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西施宜笑复宜颦,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41]《答高山人兼呈权顾二侯》云:“谗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计。彷徨庭阙下,叹息光阴逝。未作仲宣诗,先流贾生涕。挂帆秋江上,不为云罗制。山海向东倾,百川无尽势。我于鸱夷子,相去千余岁。运阔英达稀,同风遥执袂。登舻望远水,忽见沧浪枻。高士何处来,虚舟渺安系。衣貌本淳古,文章多佳丽。延引故乡人,风义未沦替。顾侯达语默,权子识通蔽。曾是无心云,俱为此留滞。双萍易飘转,独鹤思凌厉。明晨去潇湘,共谒苍梧帝。”[42]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李白最终自信地选择了还山:“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宾客日疏散,玉樽亦已空。才力犹可倚,不惭世上雄。闲作东武吟,曲尽情未终。书此谢知己,吾寻黄绮翁。”[43]严评本载明人批:“‘才力’两句亦慷慨,亦豪迈。”[44]
赐金还山之后,李白对扬雄草《太玄》逐渐产生了共鸣。《留别广陵诸公》云:“忆昔作少年,结交赵与燕。金羁络骏马,锦带横龙泉。寸心无疑事,所向非徒然。晚节觉此疏,猎精草《太玄》。空名束壮士,薄俗弃高贤。中回圣明顾,挥翰凌云烟。骑虎不敢下,攀龙忽堕天。还家守清真,孤洁励秋蝉。炼丹费火石,采药穷山川。卧海不关人,租税辽东田。乘兴忽复起,棹歌溪中船。临醉谢葛疆,山公欲倒鞭。狂歌自此别,垂钓沧浪前。”[45]晚节指暮年,猎精言采取其精华。诗中自叙少年任侠,中岁得宠,晚节探玄。朱谏云:“言我于少年之时,习于任侠之事,及至晚年,自觉其非,及至晚年,乃潜心于经史,猎道德之精以草《太玄》。”[46]又《古风》其四十六云:“一百四十年,国容何赫然!隐隐五凤楼,峨峨横三川。王侯象星月,宾客如云烟。斗鸡金宫里,蹴鞠瑶台边。举动摇白日,指挥回青天。当涂何翕忽,失路长弃捐。独有扬执戟,闭关草《太玄》。”[47]扬雄《解嘲》云:“当涂者入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48]人人皆急而求进,唯有扬雄闭门草《玄》,淡泊自如,不求闻达。徐祯卿曰:“此辈得志之人,据要路则气焰挥霍,而失路则终于弃捐而不用也。唯扬子云则闭门著书,以道自守,不以得丧为心。”[49]李白在这里以扬雄自拟,意欲归隐,宁静自守。《古风》其八即为同时有感而作:“咸阳二三月,宫柳黄金枝。绿帻谁家子,卖珠轻薄儿。日暮醉酒归,白马骄且驰。意气人所仰,冶游方及时。子云不晓事,晚献长杨辞。赋达身已老,草玄鬓若丝。投阁良可叹,但为此辈嗤。”[50]
从对闭关草《太玄》的不屑一顾到高度认同,李白对扬雄献赋的称颂始终未改变。功成身退是李白的人生理想。李白的一生,对建功立业的追求可谓矢志不渝。无论是天宝年间的赐金还山,还是后来的坐狱浔阳、长流夜郎等,都阻挡不了其建功立业的热情。出浔阳狱后,“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51];临终前一年,“愿雪会稽耻,将期报恩荣”[52]。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功成”未实现之前,草《太玄》便成了李白的精神慰藉。
李白《古风》其一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53]诗中的“扬马激颓波”历来说法不一。《汉书·艺文志》:“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以扬子悔之,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54]受此影响,唐汝询《唐诗解》卷三云:“此太白以文章自任,而有复古之思也。言《大雅》既绝,而宣尼又衰,时以无复陈诗者。王风则随蔓草消亡,世路则皆荆榛蔽塞。当七雄相啖之际,正声已微,即骚人哀怨之作,不足以追风雅。而扬、马广骚之末流,又恶足法乎?是以宪章日就沦没。至建安已后,绮丽极矣。惟我圣朝,倡复古道,变六朝之习而尚清真。于是群才并兴,如鳞之跃文;文质相杂,如星之罗。我亦欲乘时删述,垂光辉于千秋,以续获麟之统耳。夫太白以辞章之学欲空千古而绍素王,亦夸矣哉!”[55]这里对“扬马激颓波”的解释,显然是建立在对汉赋的指责与批评的基础之上的。
然而,李白对司马相如和扬雄是极为尊慕的,其创作亦颇得益于汉赋[56],因此上述解释很难说通。林继中认为,纵观上下文,此处的“扬马激颓波”句法,用意和孟浩然《同卢明府泛舟回作》之“文章推后辈,风雅激颓波”相同,“激”是振起的意思,是从正面提出以司马相如、扬雄为代表的汉赋具有雅颂的精神,能反映汉帝国盛世的恢弘气象,使文学从哀怨之音中振起。[57]也就是说,李白在这里实际上充分肯定了司马相如、扬雄的开流之功,否则又如何有“废兴虽万变”之说呢?正如薛天纬指出的,“激”的准确解释应是“遏制”,即扬马遏制了颓波,可与卢臧用《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卓力千古,横制颓波”互证。[58]两位先生的观点是极有见地的。笔者认为,把握李白的文学观念,应抓住清真、盛世以及和平统一这几个重要的因素:贵清真是李白不变的艺术追求,和平统一背景下的汉唐盛世则影响到李白的艺术审美。
综上所述,扬雄“献赋长杨苑”大大激发了李白实现人生理想的斗志,而当“功成身退”的理想一时难以实现的时候,“闭关草《太玄》”又成为李白理想人生的一种精神慰藉。同时,在前辈乡贤“开流之功”的鼓舞下,李白“贵清真”“尚清新”,完成了唐代的诗歌革新,成为盛唐时代的最强音。魏颢《李翰林集序》云:“自盘古划天地,天地之气,艮于西南。剑门上断,横江下绝,岷、峨之曲,别为锦川。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扬雄,降有陈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59]蜀士极重传统,太白去子昂不远,对其即极为尊慕,“五十篇《古风》,是学陈子昂《感遇》诗,其间多有全用他句处”[60]。可以说,无论是诗歌理论还是诗歌创作,李白都受到了陈子昂的影响,他们之间有许多一致的地方[61]。至于同乡老前辈司马相如、扬雄,李白则更是魂牵梦绕。因此,无论是司马相如、扬雄,亦或诸葛亮、陈子昂,他们对李白的影响,从本质上都体现为李白对巴蜀士文化传统的眷恋和承传。
注释:
[1][2][3][4][5][6][7][8][14][15][17][18][19][20][21][22][23][28][29][30][32][33][34][35][36][37][41][42][43][45][47][50][51][52][53][59] 李白:《李太白全集》,[清]李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94,1445,1266,599,1492,486,311,648,1247,511,1229,1243,1239,1225,1449,568,486,663,904,1157,181,1450,1240,1243,101,216,377,902,311,718,143,99,1218,740,97,1447页。
[9][16] 安旗等:《李白全集编年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80,21页。
[10] 赵昌平:《李白的“相如情节”》,《文学遗产》1999年第5期。
[11] 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999页。
[12] 贾晋华:《蜀文化与陈子昂、李白》,《李白研究》,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68页。
[13] 陈贻焮:《唐代某些知识分子隐逸求仙的政治目的——兼论李白的政治理想和从政途径》,《北京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1961年第3期。
[24][27][38][40][48][54] 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57,3522,3565,3697,3568,1756页。
[25][31][39][44][46][49][55] 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1354,3612,493,796,2156,216,26页。
[26] 《李太白全集》卷五,第311-314页。按,不仅如此,李白还将好友比作扬雄,如《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吾友扬子云,弦歌播清芬。虽为江宁宰,好与山公群。乘兴但一行,且知我爱君。”(《李太白全集》卷十六,第758-760页)此指江宁县令杨利物。
[56] 按,诗赋交融在唐代,尤其是初盛唐,是一个有时代意义的现象。作为《诗经》《楚辞》之后的一代文学,赋与诗关系密切,二者相互影响。李白诗赋兼擅,其赋吸收诗的营养,由体物转为抒情;其诗吸收赋体成分,纵恣奔放,气势磅礴;文体之间,既有交融,又有新变,其格极高,其变化若神龙之不可羁,是为仙才。详见余恕诚:《论赋与诗在李白笔下的交融》,《安庆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2期。
[57] 林继中:《大雅之声——“盛世文学”的支点》,《文艺理论研究》2006年第5期。
[58] 薛天纬:《李白诗解》,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303页。
[60] 黎靖德:《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3325页。
[61] 按,可参考吴明贤:《李白与陈子昂》,《青海民族学院学报》1989年第4期;张瑞君:《李白与陈子昂》,《太原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