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大王宫遗址彩塑身份考
2019-03-24丁清华
丁清华
(福建博物院, 福建福州 350001)
1992年8月至9月,福建博物院联合福州市考古队在村民发现的基础上,对位于长乐市漳港镇仙岐村“大王庭”的大王宫遗址进行为期35天的抢救性发掘[1],发掘出5座神台等庙宇建筑遗址、一组彩塑和若干香炉等祭祀用品。根据明弘治版《长乐县志》记载:“漳港塘在县治东北十五都”,“天妃行宫凡五处:一在县治西隅登南山上,国朝永乐间太监正使郑和同官军建;一在县治东北十五都弦歌里仙岐境”,“显应宫在县治东北十五都,宋绍兴八年里人林弘范等创,淳熙间曹永福、胡宗道共舍官田陆拾余亩,以资香灯”。[2]综上,并结合出土的妈祖塑像,此遗址应为始建于宋绍兴八年即公元1138年的显应宫,也是仙岐境的天妃行宫。由此可知,大王宫即显应宫,距今已有880多年的历史。
大王宫遗址最重要的发现是出土的44尊彩色泥塑像,这组塑像是迄今为止福建省发现的数量最多、群体年代最为久远的民间信仰泥塑神像群,显应宫也因此于2006年入选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成为国家AAA级旅游景区。同时,与泥塑像一起出土的还有20多件陶器祭祀器皿、石碑以及部分古币、矾台等。这组彩塑是以海洋信仰的众神为主,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物证,准确并系统地对这些彩塑的进行考证与解读,有助于加深对长乐与海上丝绸之路的研究和了解。
一、遗址的基本情况
1992年6月22日,大王宫遗址因建设长乐机场而被村民发现,其被覆盖于20多米高的沙山底下。遗址距离海边仅3公里,水患天灾对其影响大且直接。民国《长乐县志》载:“道光十二年……八月,近海一带咸潮漫入平洋,田庐尽淹。……十四年甲午……五月大水。七月,咸潮涌起十余丈,壶井棺木漂至北山,蛙、鱼、蛇、蝎,鹵奄死不计其数。”[3]根据出土的重修碑的记载,显应宫在元明两代修建,最后一次重修是在清道光二十一年即公元1841年,这次修建的原因应是道光十四年(1834)的大水淹没之故。根据遗址被覆盖的情况以及现场没有发掘出瓦片,专家推测遗址是在一次突发性的大型灾难后一次性形成的。村民传说该遗址在光绪年间被风沙掩盖,而在1841年后,民国《长乐县志》大事记中仅有“宣统元年己酉,八月初二,飓风为灾,坏庐舍,沉船只甚多”[4]的大灾难记载,笔者推测可能是光绪宣统时间接近,村民相互传说中弄混之故。遗址能被风沙覆盖,并形成20多米高的沙山,可见这次的飓风之大。考古专家推测:“某一个突发的风沙灾害中,大风将该宫的瓦片掀去,大量的沙子沿着屋顶椽板的漏洞,急速地在原宫庙内堆积起来,先是在后殿;这时人们也试去抢救,将后殿三号台的塑像搬到前殿和庙外。不久更大的风沙来了,很快就将整个庙宇淹没,人们也无能为力了。风沙过去后不但将庙宇淹没,而且还在这之上形成了一座高约20多米的沙山。时间一久这里除了留下一个‘大王庭’的地名外,沙山下还掩埋着一座宫庙的事实,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人遗忘了。”[5]由此,大王宫遗址即显应宫因宣统年间飓风之难被风沙所埋,83年后重见天日。
据《长乐漳港大王宫遗址清理简报》的描述,由于村民先于专业队伍发现遗址,因前期不专业的挖掘,遗址面貌及一些泥塑受到一定程度的破坏,尽管如此,还是出土了具有很高历史价值的文物。遗址为南北走向的二进庙宇建筑,长26.4米,宽13.2米,四周以土墙筑成,前后进都为四扇三开间式,进深5柱,皆为硬山顶;第二进为抬梁式建筑。遗址第一进前殿有2个神台,第二进的后殿有3个神台,由此5座神台将出土的塑像分为5组。尽管经过80多年的埋葬,刚出土时这些泥塑身上朱红、金色等色彩几乎未减。[6]
尽管文献显示这是一处宋代创建的道教庙宇,但从遗址出土的遗迹来看,应是明清时期建造。“从地面遗迹现象看,目前地面存在两套柱础,一套是明代的,一套是清代的。明代的柱础废置不用,清代的柱础比较明显地表现出遗址的平面情况,可认为该宫至少始建于明代,清代又在此基础重建而成。”[7]据此,遗址的始建时间不晚于明代,所出土遗物的时间也是在明清两代之间。当然,除了数量繁多的彩色塑像外,遗址最引人注目的还有由清嘉庆皇帝御笔亲书“愿愈应”匾额,边框已烂,但御笔亲书依旧清晰可见。如今的漳港仙岐村从陆路交通上看较为偏远,而御赐牌匾却又证明了显应宫必定有一段十分辉煌的历史。
二、遗址塑像的研究状况
所出土的44尊彩泥塑像是大王宫遗址最重要的发现,“这批塑像的成功之处在于:塑像者在创作过程中,能根据每一个塑像的地位身份来恰如其分地表达每一尊塑像的脸部不同的表情,在衣纹处理也十分的流畅。因此这批作品,从表情、衣着,比例等方面根据每一尊像的不同情况作不同的处理,不能不说达到一个极高的水平”[8]。这组塑像高超的工艺水平和历史价值,引发国内外学者关注,“北京的罗哲文先生和河南温玉成先生对这批出土的泥塑有很高的评价,且认为绝大数应该是明代的作品,少量的可能属于元代或清代的产物。”[9]其中15尊为女性偶像,其余为男性塑像。按照塑像制作工艺,专家认为“1号至第23号像是出自同一个匠师之手,第24号至42号又有一种风格”[10]。
根据遗址神台分布的情况,可知这群塑像分五组神龛。此前曾推测,显应宫遗址发掘清理后的地宫前殿左侧供奉妈祖,右侧供奉“巡海大臣(神)”;后殿正厅供奉的是仙岐境的守境大王,左偏殿供奉保生大帝或者药王神,右偏殿供奉临水夫人。由于妈祖、临水夫人与保生大帝在省内受祀颇多,为此显应宫所供奉的这几尊彩塑并不存争议,但前殿右侧所供奉“巡海大臣(神)”和后殿正厅供奉的仙岐境守境大王的身份却仍未确定。“惟独前殿右侧所谓‘巡海大臣(神)一组不见于他处,仅有传说名称,而传说的名称是后来人给的,并非塑像本身所具的文字说明,科学地说是不能为准的,因此其身份是一个谜,有待研究确定。”[11]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万明认为:“显应宫前殿右侧的一组‘巡海大臣(神)’塑像之为首者,可以认为就是郑和的塑像。长乐显应宫的发掘,为我们打开了重新认识郑和在民间形象和作用的窗口。‘巡海大臣(神)’彩塑族群与天妃彩塑族群置于平行地位,说明了民间造像已经将郑和神化,并提高到与天妃并列的程度。显应宫塑像是国内首次发现、也是迄今为止国内外发现的造像时间最早的郑和塑像,对郑和研究具有重要学术价值。”[12]中国造船工程学会的郑明结合了郑和在长乐的活动和文献,也认为“巡海大臣”为郑和,且充分肯定了彩塑的价值:“长乐出土‘郑和群塑’是至今国内发现唯一的明代郑和塑像,具有重大历史学术研究和艺术观赏价值。”[13]《长乐市发现国内首例郑和彩绘泥塑神像》一文认为:“前殿右神龛所祀的巡海大臣,专家认为其原型即是郑和。这是目前国内发现的最早的郑和塑像,比海外发现的各种郑和塑像的年代更久远。而紧挨郑和的断臂塑像,五官高挺突出、衣着与众不同,其原型极可能是曾随郑和下西洋的西安清真寺掌教哈三。”[14]
而对显应宫里的守境大王,学者亦提出与当地居民不同的看法。当地居民认为后殿的主神为勾陈大王,即道教正神之“天皇大帝”,也就是人们熟知的“玉皇大帝”的哥哥。2014年12月,闽南师范大学的汤漳平教授和云霄县博物馆馆长汤毓贤研究员,应显应宫管理委员会之邀,前往漳港进行实地考察,在熟悉和了解长乐及漳港的历史地理与人文风貌后,采访当地民众及查阅地方文史资料,结合民间传说,得出结论:“后排中部与东边神龛中的两组神像,我们经过认真而慎重的研究,一致认为:其主祀之神是开漳圣王陈元光及其父陈政,陈氏父子两旁的两位女性坐像是陈政的夫人司空氏、圣王夫人种氏;东边神龛中供奉的是陈元光的儿子陈珦。”[15]2015年6月27日,长乐漳港显应宫召开了学术研讨会,会议形成一个意见:“原本被认为的大王神应是开漳圣王陈元光,地宫后殿左侧供奉的不是临水夫人,而是开漳圣王陈元光的祖母魏妈。”[16]福建省文史馆馆员欧潭生认为:“显应宫很可能是福州地区首个开漳圣王庙,说明唐初陈政陈元光父子开漳范围包括福州。‘泉潮之间’的‘泉’是指福州(隋唐初年福州曾改名泉州),而不是现在的泉州。长乐漳港也是陈元光部将移民到此命名的。这对于研究闽南开漳文化与福州闽都文化的交融,提供了一个实证。”[17]
三、仙岐境的主神
显应宫的所在地为长乐十五都,据明弘治《长乐县志》所载:“十五都(旧属弦歌里,今统四图)。”[18]“天妃行宫凡五处:一在县治西隅登南山上,国朝永乐间太监正使郑和同官军建;一在县治东北十五都弦歌里仙岐境;一在县治南十八都;一在县治北二十三都;一在县治北二十四都。”[19]显应宫属于十五都弦歌里仙岐境,这也是其所在地为仙岐村之名故。
“所谓‘境’是指以共同信仰和祭祀为特征的约定俗成的城乡基层区划单位。每一境都有一定的地域范围,境内居民一般共同建造庙宇,俗称境庙,奉祀一个或若干个特定的神明作为保护神,俗称社公、地主、大王、境主等。”[20]为此,村民口中的“大王庭”的显圣宫是仙岐村的境庙,尽管庙宇被风沙掩盖,但是村民每逢生老病死仍会到风沙掩埋之处祭拜。对于一般百姓而言,守境大王的地位更高于一般的神,“在百姓心中,境主神是一境之主,主管境内的日常生活与生产事宜。作为地方保护神,境主神得到居民的频繁祭祀”[21]。
《长乐漳港大王宫遗址清理简报》指出:“1993年我们在连江小沧乡作考古调查时,在一个名叫赤石境的庙中,看到了五尊木雕的大王像,这五尊像虽是木雕,但是与这里的大王像可以说是如出一辙。”[22]连江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尊王宫”即是连江小沧乡赤石境的龙王宫,所供的主神为“陈感庄尊王”,副神为其兄弟。陈感庄尊王的右边的是他哥哥,左边的是他弟弟。三兄弟的两边,还有两个小像,一个是文判官,一个是武判官。“传古时敖江溪流之间有诸多弯道、浅滩、峭壁、暗礁之患,竹木排及行舟时有遇害翻没,陈感庄三兄弟见义勇为,挺身而出,拯救患难者。在其殉难后,民感其德,尊之为王,建庙祀之。”[23]陈感庄尊王兄弟救民于水火而得道成神,于是就成了附近的守境大王。“历史上,境庙是基层民众的信仰、活动中心。境庙祀神具有明显的地域性、实用性、多神性、宗族性。”[24]陈感庄尊王与海神妈祖、临水夫人一样都是从救人苦难到化身为神的“人格神”,且与海洋有着密切的关系,符合了基层民众信仰的特色,具备明显的地域性、实用性、多神性。而开漳圣王尽管也是英雄,但显然与当地的关系不大,鲜有可能成为守境大王。在小沧乡龙王宫的殿坛前有一尊花岗岩的香烛台,刻着:“大清嘉庆十年岁次乙丑,赤石境陈感庄尊王。”此可佐证龙王宫塑像与显应宫的御赐“愿愈显”牌匾属于同一时代的物品,当然,二者之间存在的关联有待研究。另外,“境大约相当于乡村,境必有庙,所供之神为娘奶及大王(有李、何、陈等姓;前者为女神,后者为男神,两者间并无何种的关系),亦有祀汉闽越王者”。[25]结合显应宫所供奉的临水夫人、海神妈祖等,综上可知,长乐漳港显应宫后殿所供的主神应为“陈感庄尊王”,副神为其兄弟及文武判官。
四、“巡海大臣”究竟是谁?
福建民间信仰以多神著称,福建师范大学林国平教授曾估计,福建民间信仰的神灵当在1000种以上。据2002年福建省政协民族宗教委员会调研报告的不完全统计,全省10平方米以上的民间信仰活动场所就有25102座,另外,还有数以万计的小土地庙和简陋神龛不在统计之列。长乐显应宫遗址44尊彩色塑像亦是44尊民间信仰神,皆不是道教正神,不论是妈祖,还是临水夫人都是俗神,“这样一个群体的组合让人似乎感觉是在一群人中间,而不是在一群神之间。”[26]印证了明中叶以后,道教受到了朝廷打击,逐步走向衰弱,明清两季,俗神逐步代替了正神。[27]海上丝绸之路的兴盛,国家、海商、船员、渔民等对海神的诉求逐步建立其系统的海神信仰,在梯航的古代航海史上,福建作为海上丝绸之路最为重要一站,自然有着十分完备的海神信仰系统。大王宫遗址位于长乐漳港渔村,其所出土的俗神亦与海神信仰有着莫大的关联。
自显应宫遗址出土以来,诸多学者都希望能确定当地村民口中的“巡海大臣(神)”的身份,“虽然几组塑像不一定完成于同一时期,前殿的塑像有可能是增塑的,但从左右并列看,右侧塑像与左侧的天妃应是同时出现的。这组塑像之所以值得引起注意主要就是因为它实际上是一组无名塑像”[28]。“巡海大臣”从严格意义上而言是无名塑像,摆放于显应宫前殿右侧或者说西侧神台上的主塑像,即《长乐漳港大王宫遗址清理简报》中记录的NO.25塑像,“NO:25男性坐像,高100公分,从造型、装饰、体量位置上看这尊像应是这组的主体雕像。身穿大襟宽袖袍、左手放膝上,右手扶在玉带、衣袖的皱纹很流畅,衣上胸、腹、袖等处贴金”[29]。因“巡海大臣”竟与天妃并列受祀,按照居左为尊的标准,可知其身份更加尊贵于天妃,弄清主塑像的身份是确定这整组塑像身份的关键。
笔者认为,显应宫的“巡海大臣”并非郑和。其一,郑和尽管功勋卓绝,但是未到与天妃可相提并论的地位,并尊贵于天妃;其二,NO.25塑像下颌有胡须孔,更不可能是太监郑和;其三,泥塑所着服装与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徐显卿宦迹图》中宦官的直身差异较大。
《徐显卿宦迹图》是研究明代冠服制度、衣着风尚的重要形象资料。其中第九开的《司礼授书》可以详细地看到明代宦官的穿着打扮。据载,隆庆六年(1572)到万历二年(1574)、四年(1576),徐显卿在内书堂为司礼监宦官教书。画中可见徐显卿作为翰林院修撰的着装,他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圆领,胸前是缀鹭鸶方补。听课的大小宦官有的戴官帽,有的梳髻,不论年龄,官宦身上都穿青素直身,腰间悬挂牙牌。宦官的直身与道袍相似,直领,大襟右衽,大袖收口,但衣身两侧开衩处接有双摆在外(图中宦官背面可看到露出里色的双摆)。《酌中志》记载:“直身,制与道袍相同,惟有摆在外。”内臣牙牌与官员牙牌形制不同,是缀红线牌穗的,而外臣的为缀黑线牌穗。从上述的服饰特点对照显应宫内“巡海大臣”所着服装,便能直接看出其中的差异。
那么,长乐漳港仙岐境显应宫的“巡海大臣”究竟是谁呢?
显应宫所在的长乐漳港仙岐村,其位置在为长乐十五都,整个村落毗邻古老的海港,有着悠久且丰富的海港历史。在显应宫外百米处,保留有一个明代为防倭而建城墙的城门。古城门以条石砌成,据说城围360丈,高1丈余。石构的拱形城门东曰“朝阳”,南曰“镇安”,北曰“阜财”,经岁月侵蚀,如今仅存留西城门“戴恩”,镌刻字迹,至今可辨。这个城门是抗倭的关塞要地,值得注意的是,《长乐县志》提到“蕉山巡检司(在县治东十五都石梁蕉山,旧在梅花。洪武二十年江夏侯周德兴移置今所)。”[30]这意味着,漳港仙岐在明时期为一处非常重要的军事要地,“凡非要地者悉罢之”[31],梅花巡检司从长乐的梅花镇搬迁到了漳港仙岐境,更名为“蕉山巡检司”。
明代是福建在海上丝绸之路的历史上又一个高峰时期,明洪武五年(1372),明太祖朱元璋派行人杨载首次出使琉球,中琉之间的官方关系正式确立,“五年正月命行人杨载以即位建元诏告其国”[32],从此琉球成为中国的藩属国,历代琉球王都要经过大明朝册封。《明史·食货志》记载,洪武三年(1370)在宁波、泉州、广州分别设置市舶司,并规定“宁波通日本,泉州通琉球,广州通占城、暹罗、西洋诸国”。另外,“明初,中国通往那霸的口岸在泉州。成化八年(1472),福建市舶司由泉州移到福州,从此福州成了明、清两代中国同琉球、日本等国家友好住来的桥梁。”[33]成书于明末清初的《指南正法》明确指出,福州往琉球的针路:“梅花开舡,用乙辰七更取圭笼长。用辰巽三更取花矸屿。单卯六更取钓鱼台北边过。用单卯四更取黄尾北边。甲卯十更取枯美山。看风沉南北用甲寅,临时机变,用乙卯七更取马齿北边过。用甲卯寅取濠灞港,即琉球也。”[34]古代海外远航必须严格遵守航船规则,海洋禁忌颇多,只能在规定的时间和航路开航,为此,福州前往琉球的册封使前往琉球时,必定需从长乐的梅花“开舡”,为此,长乐成为中琉交流关系上一个十分重要的地点,而当巡检司迁移至蕉山后,每逢官船需前往琉球时,或者巡检船只需要出海巡查,前往此处的显应宫进行祭拜海神便成为必然。
从洪武五年到光绪年间,在长达500多年的中硫交流史中长乐占据了不可或缺的地位。长乐漳港显应宫作为焦山巡检司附近的“大王庭”,不仅有系统地供奉了44尊民间俗神,还有供奉比天妃地位还要尊贵的“巡海大臣(神)”,那么“巡海大臣(神)”是否有比天妃更为重要的使命呢?海峡两岸民间皆有“官船拜尚书,民船拜妈祖”的说法,源于明清两朝,每三年科举后,历代皇帝委派新科状元率册封团赴琉球(今冲绳)、台湾册封当地官员。为祈求海上行船平安,远海航行前不仅祭祀天妃,同时也将陈文龙立于船中祭拜,陈文龙亦有“巡海大臣”之称。由此,海峡两岸“官船拜尚书,民船拜妈祖”之说中的“尚书”指的是南宋时抗元名臣陈文龙。
《明史·礼志·诸神祠》中载:“洪武元年,命中书省下郡县,访求应祀神祇。名山大川、圣帝明王、忠臣烈士,凡有功于国家及惠爱在民者,著于祀典,令有司岁时致祭。”明初在访求民间应祀神祇中,朱元璋特别重视宋“隆名并峙”文天祥和陈文龙。“按祀典,太祖时,应天祀陈乔、杨邦乂、姚兴、王鉷,成都祀李冰、文翁、张咏,……福州祀陈文龙,兴化祀陈瓚,……皆众著耳目,炳然可考。其他郡县山川龙神忠烈之士,及祈祷有应而祀者,《会典》所载,尤详悉云。”[35]这是陈文龙“生为名臣,死为神明”的开始。陈文龙(1232-1276),福建兴化(今莆田)人,初名子龙,字刚中。度宗为之改名文龙,赐字君贲,号如心。陈文龙出生于兴化(今莆田),后随父迁居长乐后山,南宋咸淳四年(1268)戊辰科状元,官至监察史、参知政事等。元兵南下,陈文龙倾尽家财招募兵勇固守兴化,城破被俘后押送至福州。面对劝降其坚贞不屈,后被押往杭州,在拜谒岳飞庙时哀恸悲绝,当晚即于庙中辞世,后被葬于庙旁。临死前,陈文龙在《寄仲子诗》中写道:“一门百指沦晋尽,惟有丹衷天地知。”因叛臣的出卖,陈文龙全家都壮烈牺牲,其母亲、叔叔牺牲事迹亦有记载。“朱元璋推翻元朝之后,下令各地兴修城隍庙,文天样为庐陵城隍庙主神,陈文龙为福州城隍庙主神,陈瓒(陈文龙的叔父)为兴化城隍庙主神。”[36]
明朝不仅诏封文龙为福州府城隍,又因其能保佑航运、渔民,加封“水部尚书、镇海王”,福州人称陈文龙为“尚书公”。陈文龙如何能被封为水运航海的神袛,掌管水部、镇海,保佑航运、渔民?咸淳年间(1265-1273),因长乐当地常遭旱灾,为此陈文龙在长乐北乡金峰一带砌堤围田,筑田砌塘,拓宽航道,又建斗门闸,把水流汇于弦歌里,沟通梅花、文岭(今梅花港),汇七十二洋之水于一港,乡人起名为“陈塘港”。陈塘港长50余里,水深丈余,它的开辟疏通了河渠,汇集东西两湖之水,向北至黄浦闸入海,南经杜桥(今渡桥)、沙京至壶井江,贯通三溪,将所有溪河之水汇归弦歌里(今长乐潭头一带),遂成漕运船的主要航道。明代以降,城隍信仰的日益人格化,城隍信仰越发具有鲜明的地域性、多样性,多是将当地人民普遍认同的、已去世的英雄或名臣奉为城隍神,人们希望英雄或名臣死后英灵还在,可以作为地方神来保护自己。正是由于修筑“陈塘港”,陈文龙与水路、航运等海事活动挂上钩,并被赋予保护航运、渔民的神职。作为有功于乡里之人,陈文龙在建功之地成为神灵而受乡民祭祀亦符合时人之情。长乐大王宫遗址正是位于弦歌里,在位于弦歌里的境庙宫祠中陈文龙被塑像受祭正是合乎民情。
明清时期,福建是中国通往琉球唯一法定口岸,而中琉航路是一条死亡之路,据日本历史学家赤岭诚纪的《大航海时代之琉球》统计,从1390年到1876年近500年间,中琉航路上船只遇难的,有案可查的就有645起,其中死亡3300多人。“琉球与中国隔浩瀚大海,而福建距琉球最近。凡‘册封使团’出发前,必定就近先到‘历史旨奉祀典’的陈文龙庙祭祀之后启程,或将陈文龙造像陪同使团前往琉球,析求神袛保佑使团平安往返中琉之间。关于这一点,陈文龙确是尽到了‘责任’。康熙、乾隆帝十分赞赏,所以不惜一次次对陈文龙加以‘敕封’,以‘水部尚书’作为中琉之间海上交通安全庇护神的封号,但还嫌不够,乃有又加封‘镇海王’之举,以求使团永远受到陈文龙的庇佑,能在‘风平浪静海不扬波’的情况下保护册封使团平安往返中琉之间。”[37]万寿尚书庙中有康熙、嘉庆、道光皇帝赐下的三块匾额,分别是康熙五十八年(1719)册封琉球正副使海宝、徐葆光奏赐陈尚书的匾额“朝宗利济”,嘉庆十三年(1808)齐鲲奏赐陈尚书的匾额“效顺报功”,以及道光十八年(1838)册封使林鸿年、高人鉴奏赐陈尚书的匾额“护国佑民” 及“海澨昭灵”。清乾隆四十六年(1782)皇帝加封陈文龙为“镇海王”,福州阳岐尚书庙祖庙里的乾隆碑刻载:“祖殿水部尚书三次敕封,加封镇海王”,陈文龙庙为“尚书庙”,陈文龙为“尚书公”。阳岐尚书庙也被称作“尚书祖庙”,福州市区的其他4座庙均由此分香,闽台及东南亚等地也都将陈文龙比作“海上保护神”,台湾和马祖,保存完好的陈文龙庙就有16座之多。坐北向南的福州阳岐尚书祖庙中,不仅供奉陈文龙,同时还祀“守土尊王”和“临水太后”陈靖姑。
“明清两朝,福州是中国与琉球交往的重要港口,中国皇帝派往琉球的册封使臣都在福州上船,为了海上航行安全,他们无不恭奉天上圣母和陈文龙尚书等神像上舟坐驾护航。当封舟平安返回时,册封使臣依例奏请皇帝加封号或赐愿额,捐款修葺庙宇,并把尚书护航事迹载入册封史籍。”[38]比如清代册封使齐鲲在其《续琉球国志略》中就将“尚书公”护航之事给予记录:“国朝册封琉球,向例请天后、拿公神像供奉头号船,请尚书神像供奉二号船。”又曰:“同日,二号船遇暴亦然,文武员弁虔叩尚书神像前,乃免于厄。……尚书陈姓,名文龙,福建兴化人,宋成淳四年,廷对第一,官参知事,知兴化军为贼所执,不屈死,明时显灵,护救封舟,封水部尚书,立庙闽省南关外。”[39]
另外,据任翔群考证:“文革前,台江万秀尚书庙大殿左右两旁供奉有一身琉球服饰的两番将,这‘番将’即是在完成‘册封礼’后琉球国王派遣护送中国册封使团回国时的侍者,后人为纪念中琉友好关系才象征性地雕塑了这两尊番将放在陈文龙造像之旁。所以执事牌中写的‘旨奉册封琉球’可以作为历史根据。”[40]由此,长乐显应宫“巡海大臣”侧边的番人角色亦得以解释。
综上,笔者推测,长乐漳港仙岐境显应宫即大王宫遗址出土的“巡海大臣”应为“镇海王”陈文龙。
五、余论
“福建自古以来就有‘尚巫好鬼’的传统,民间神灵众多,祭祀活动频繁,造神、拜神似乎是福建古人的一大兴趣,也是福建文化的特色之一。在创造海神信仰方面,福建古人也表现出其巨大的热情,根据需要创造出众多的海神。在百姓看来,凡是能够保佑航海安全的均为海神。”[41]长乐漳港仙岐村显应宫是福建海上丝绸之路重要历史遗迹,是福建民间信仰庙宇中供奉神像最多的庙宇之一,出土的44尊彩色塑像系统地展示了福建闽东北独特海神信仰,进一步揭示福建与台湾、琉球(冲绳)的历史、文化关系。《两种海道针经》中《地罗经下针神文》呼请的神灵有:“指南祖师、轩辕皇帝、周公圣人、阴阳仙师、青鸦仙师、鬼谷子、孙膑、袁天罡仙师、杨救贫、王子乔、李谆风、陈抟、郭朴仙师、历代过洋知山知沙知浅知屿礁精通海道灵山认澳望斗牵星古往今来前传后教流派祖师、罗经二十四位向尊神大将军、定针童子、转针神童、神针大将、夹石大神、下针力士、走针神兵、水神者、换水神君、罗经坐向守护尊神、鲁班大师、天妃、茅竹、茅仙师、杨奋将军、最旧舍人、白水都公、林使总管、千里眼顺风耳部下神兵、山神、土地、里社正神、今日下降天神、纠察使者、虚空过往神仙、当年太岁尊神、地方守土之神等。”[42]这些神灵是否被供奉在长乐漳港显应宫这座充满海洋民间信仰的庙宇中,也有待研究民间宗教信仰的学者进一步的考察。
另外,显应宫所供奉的15尊女性神像占全庙宇供奉神像的三分之一,这是福建作为沿海地区独特的文化现象,有待进一步的研究来揭示其历史文化的关联。
注释:
[1][5][6][7][8][9][10][22][26][29] 福建省博物馆考古队、福州市文物考古工作队:《长乐漳港大王宫遗址清理简报》,《福建文博》1994年第2期。
[2][18][19][30][31] [明]王涣修、[明]刘则和、潘 援纂:《长乐县志》,明弘治十六年刻本。
[3][4] [民国]李 驹主纂:《长乐县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9,60页。
[11][12][28] 万 明:《明代郑和塑像——福建长乐显应宫出土彩塑再探》,《故宫博物院院刊》2005年第3期。
[13] 郑 明:《对长乐出土郑和群塑的思考》,《海交史研究》2003年第2期。
[14] 《长乐市发现国内首例郑和彩绘泥塑神像》,《水路运输文摘》2004年第9期。
[15] 汤漳平:《长乐漳港显应宫出土开漳圣王神像之探究》,《闽江学院学报》2015年第6期。
[16][17] 李熙慧:《长乐显应宫可能是开漳圣王庙》,《海峡都市报》2015年7月4日A07版。
[20][21][24][25] 陈金亮:《境、境庙与闽东南民间社会》,福建师范大学2006年硕士论文。
[23] 《小沧龙宫庙》,福州老建筑百科,http://www.fzcuo.com/imdex.php?doc-view-1263.html.
[27] 徐晓望:《福建通史》(第四卷 明清),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31-632页。
[32][35] 《明史·列传第二百十一·外国四·琉球》
[33] 徐恭生:《那霸与福州的关系初探》,《福建论坛》1981年第5期。
[34][42] 向达校注:《两种海道针经》,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
[36][38] 徐恭生:《万寿尚书庙与中琉文化交流》,《海峡两岸纪念民族英雄陈文龙研究论文集》,1998年3月。
[37][40] 任翔群:《水部尚书·镇海王·册封琉球》,《福建论坛》 (人文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1期。
[39] 齐 鲲:《续琉球国志略》,日本冲绳县立图书馆昭和53年影印本。转引自谢必震:《古代福建沿海居民的海神信仰》,《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2期。
[41] 林国平:《福建古代海神信仰的发展演变》,《福建省首届海洋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7年10月,第2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