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七镇琐忆
2019-03-23韦法明
韦法明
下午从老家舒城的一个公众微信号上,看到一段山七镇的宣传视频,不禁勾起了我对自己与其相关的一些回忆。
山七镇座落于大别山东麓,应该算是一座古镇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叶开始的大规模三线建设,使这个寂静的山区小镇,成为舒城境内晓天、河棚、燕春、大河沿等地十来家兵工厂和配套单位相互往来的必经之地。与其毗邻的,就是我出生、生活和曾经读书的那个更小的名叫五桥的山镇。两座小镇之间,只隔着一道山岭——扬旗岭。战旗飞扬?听起来这里就像某个战略要冲。
相对于五桥,当年的山七镇算是繁华的了,商铺较多,老街中间还有一家新华书店,是五桥所没有的。那是我曾经心仪的地方。记得刚上初中时,我曾一度迷恋画画,碳铅笔、水彩颜料和作为绘画摹本的《安徽儿童》,就需要步行5公里左右到这里来买。很多时候,我们都是按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方式来购买这些东西。刚从鸡窝里拿出的热乎乎的鸡蛋充当了钱币,通常是一枚鸡蛋折合五分钱,可以换回一本薄薄的《安徽儿童》彩色画刊——其实,那时我已经跨入少年行列。
我与山七镇还有更深一层的机缘,以往好像很少对外提起过。1979年,鉴于文革后期我们在初中时的学业被严重荒废,上完高二,各个学校又延长了半年的学期。那年春天,脑膜炎在我们那一带蔓延。一天早晨,刚捧起课本开始早读,我突然发烧起来并伴随着剧烈的头痛。班主任见状走过来,揉揉我的额头后,神情凝重地说赶紧回家请医生看病。他叮嘱我多吃几根生大蒜,弄不好别染上脑膜炎。
回到家里,高烧中的我却感到寒意袭人,浑身发抖就跟一面筛子似的。奶奶慌忙把爷爷从外面叫回来,那时我已出现喷射状呕吐。第一瓶加药的生理盐水是在自家的床上吊的,睁开眼睛后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守在身边的,是我爷爷。他差不多用一种近似感恩的口吻连连说到,醒了醒了,终于醒了。好像眼前这个他一直有些溺爱的长孙,现在能睁开眼睛,无疑是上天对他莫大的恩赐。他说我已经昏迷了两天。我染上了急性脑膜炎。昏迷之后,被邻居也是我同学的父亲用板车送到了医院。这就是山七医院。
山七是一座百年老镇,尽管印象中她并没有视频中介绍的那么美好、繁华,但这里的医院比我们所在的五桥医院的医疗设施和其他条件,确实都要好得多。我醒来时,外面正下着雨。记忆里医院的院子显得有些空寂,屋檐下雨水滴落的声音至今清越在耳。爷爷说,多亏我们来得及时,再晚点医生都说就没救了。我愣愣地看着窗外的院落,地面铺着的青砖上和稀疏的草丛里,细密的雨脚溅起一层弥蒙的水雾。就在那时,一种人生无常的滋味第一次在我内心油然而生。
小时候曾醉心于和镇上的小伙伴们打仗,弄得头破血流好像也没在乎过。可我却一直惧怕打针。好在那位面部扁平的护士有着难得的耐心,她总是轻声细语地骗我说,嫑怕霎怕,就跟小蚂蚁蜇一下就好了。说到底,自己还是个胆小鬼,这让我好长时间里都感到羞愧难当。
我入院的第五天下午,又住进了一位小女孩。她得的也是急性脑膜炎。她是从五桥东南边的高峰公社赶过来的。当天后半夜,突然一种清脆的声音,把我们同时惊醒。听起来像是灯泡或是玻璃杯什么的摔到了地上。不知谁马上拉亮了电灯。昏暗的灯光下,女孩的父母和我爷爷起床查看半天,并没发现有什么东西被摔碎。我第二天就要出院了,病房里我看到只有那个小女孩安静地躺在床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大人们仍然是一脸疑惑的表情。几天后,爷爷告诉我,那个小姑娘在我出院的当天晚上就死了。她才7岁。惊惧之余,我忽然对奶奶时常感慨“黄泉路上无老少”的那句古话,似有所悟。
我是两岁开始就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父母离得较远。父亲得到消息赶来看我,我出院已经十多天了。他见到我也不稍作安慰,只是说人还在就好,脑子烧坏了,以后就不要多动脑子读书啦,你还是跟我下去吧。所谓下去,是指回到父母他们所在的丘陵地带,而爷爷家所在的五桥则属于大别山东南麓的山区。我当然不答应。我问父亲,和爷爷商量过吗?他说,我这就和爷爷奶奶说去。你这样大学是考不上了,何苦还费那个脑子?我说,大学考不上,至少这学期我就可以高中毕业啊!再说我念书你们也不用负担什么!后面这句话击中了父亲的要害。那时我们兄弟姐妹多,一家人生活压力都很大,我自己生活和上学的费用主要都是爷爷奶奶扛着的。但在上学的这件事上,我没有丝毫妥协。就这样,出院半个月不到,我又回到了那个叫五桥中学的“戴帽子”高中的教室里。
几个月后的7月初,我和同学们一道去县城参加高考。本来完全是抱着一种凑数的心态去的,没想到很快就接到学校通知,让我去县医院体检。我居然达线了!9月中旬,所有的学校已经开学,一起去体检的五六个同学也都陆续去了录取他们的高校。就在我已不抱希望的时候,一纸录取通知书终于还是来了。六安师专中文科。当时的感受,可以借用几年前的一句流行语:我很满意,我已经用上了蛮荒之力。
非常有意思的是,接到通知书的第二天,我一早就动身前往父母的家去报喜——那时通讯困难,只有到区一级镇子上的邮政所才有电话可打。从五桥到父母所在的阙店,经过龙河口水库——也就是现在的5A级景区万佛湖——需要两次搭乘一种柴油机作动力的木船。我第二次上船的时候,刚到船边,就看到父亲挑着担子从船上下来。父亲挑着的担子一头是两床棉被,另一头应该是编织袋装着的粮食。我喊了他一声,就问你这是去哪?父亲把我拉到一边,说:送你去复读吧!我一听乐了,连忙从背在身上的军绿色帆布已经半旧的书包里,找出装有录取通知书的信封。我说,不用了——我已被录取了!父亲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片刻之后,终于恍然大悟地笑出声来,连说:呵呵,那就好那就好我们回家!
在返回阙店父母家的路上,父亲又一次想起了我生病后要我休学的事。他说,多亏了当时把你送到山七医院,救得及时啊,捡了一条命,还没耽误你念书。
打那以后,无论是当初外出求學还是已经工作,每次回五桥的时候经过山七,我都会去老街上看看。1981年我刚毕业时,就分配在离山七镇十多公里开外的三线企业皖江机械厂,两年后调往合肥。直到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再回五桥就渐渐地少了。好在我在五桥时的同学和亲戚,后来有不少也在合肥工作。他们回老家经过山七时,总会带一些当地的干子、千张和地道的手工糕点,有时也没忘了跟我们一起分享。山七的干子、豆腐、千张等豆制品,其工艺和同属大别山区的霍山差不多,过去在我们那一带已经名气大噪,现在更是名闻遐迩了。显然,家乡的这些特产,对我们这些常年在外讨生活的人而言,不啻是意味着难以忘怀的家乡的味道,还深深地蕴籍着历久弥新的乡愁和绵延不绝的乡情。
更多的时候,我们是通过自己的舌尖和味蕾,无数次地完成对家乡的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