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金代人物镜

2019-03-23关燕妮

草原文物 2019年2期

关燕妮

（黑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中国古代铜镜上的纹饰丰富多彩，包括人物、动物植物、天象地理、建筑几何、器具文字等等，其中尤以人物题材精美且具有鲜明的时代烙印。

中国铜镜上最早出现人物形象约在战国中期，多为反映狩猎情节的图像。西汉至东汉时期，虽然有一些反映社会生活的，但主要是以东王公和西王母为中心的神仙内容。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除延续汉式镜外，还出现了历史传说人物和佛像与飞天。隋唐时期的人物镜题材较为丰富，包括民间故事、神话传说、历史典故以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

宋金时期是继隋唐以来，人物镜发展的第二个高峰，题材内容更加广泛。尤其是金代人物镜，除涉及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以及宗教等方面外，以现实生活为主要题材，成为金代铜镜的重要特征之一。

本文试图从新的视角对金代人物镜重新分类，并在此基础上对各种题材进行了深入分析解读。就图案题材而言，可将金代的人物镜分成三大类，即反映现实生活的人物镜、故事镜和宗教镜，其中以前者为大宗且最具创新意义。

一、反映现实生活的人物镜

1.童子镜

顾名思义，这类铜镜的纹饰以小儿活动为主。就目前发现而言，在金代以前的铜镜中，还没有发现以童子形象为题材的内容，因此其具有强烈的时代气息。

金代的童子镜各地都有出土，著录也相对较多。其题材丰富，形式多样，仅就人数而言，可分为双童、三童、四童及五童镜。

双童攀枝扶莲镜镜钮两侧各一位男女童子，分别一手攀枝、一手扶莲；男童俯瞰女童，女童仰望男童。从形象上看，男童敦厚结实，女童娇小俊俏，刻画得惟妙惟肖。

三童戏花镜三名童子手擎花枝，嬉耍游刃于葵花之间。童子头束抓髻，身体各部特征把握准确到位，表现得活灵活现。

四童攀枝持花镜镜钮旁均匀分布四个童子，或攀枝、或持花，或俯卧、或仰坐，手舞足蹈嬉戏于繁茂的花草丛中；枝叶缠绕，童子似若隐若现，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景象（图一）。

五童戏财镜也可称“大定五子镜”①，镜钮外和缘内各有五枚“大定通宝”，五个童子匍匐其间，一手高擎花束，一手轻扶“大定通宝”，似给人以动感。大定是金朝第五个皇帝世宗完颜雍的年号，史载“大定通宝”始铸于大定十八年，“更命工部郎中张大节、吏部员外郎麻圭监铸，其钱文曰‘大定通宝’”②。大定年间是金朝中兴时期，史称“小尧舜”，“大定五子镜”象征着子孙富贵，国家昌盛。

2.仕女镜

仕女镜是金代人物镜的流行题材，以仕女戏宠物、仕女戏童子和仕女听泉观鱼题材最为常见，图案中往往以山水祥云、树木瑞兽等为背景。

仕女戏宠物镜主题是一仕女手执扇面，扇柄指向身前的宠物及躬身拱手的侍者；其背景，右上方为枝叶繁茂的树木，左上方为卷曲的祥云和展翅飞翔的仙鹤。此类镜以带柄者居多。

仕女戏童子镜反映的是一仕女与三个童子嬉戏玩耍的场面，童子形态各异，或手舞足蹈，或匍地爬行，一派祥和欢乐的景象。

仕女听瀑观鱼镜镜右侧一桂树，一仕女双臂相合，倚于弯曲的树干之上；左侧为悬崖峭壁，瀑布喷涌而出；下方为一潭碧水，清晰可见鱼儿探身，迴游于波浪之中（图二）。

3.乐舞镜

乐舞内容也是金代人物镜反映的现实题材之一，其形式多样，有亭中抚琴、多人奏乐、女子抚筝、月夜送筝等。

亭中抚琴镜从图案上可分为两种形式，其一为单亭镜，亭中两人盘坐，一人抚琴，一人听琴，亭外有行云流水；其二是围绕镜背钮对称设置四亭，四人抚琴，亭间四只鸾鸟闻声起舞，另有四只彩蝶展翅助兴（图三）。

多人奏乐镜其图案可分为两种形式，其一是以连珠纹将镜背分成均等四区，每格二人相向演奏，一人吹笙，一人奏钹③；其二为镜背均匀分布八个博衣长袖的浮雕人物，双手各持不同的乐器，有腰鼓、手鼓、长板、长箫、横笛、琵琶、竽、笙，姿势各异，俨然一支乐队④。

女子抚筝镜吉林省出土的一面八瓣菱花镜，镜中左右各一人，左侧女子抚筝。

月夜送筝镜右侧一树，繁茂的枝叶布满于镜上方，树下一人端坐于屏风前；左侧二人匆匆赶来，前面的童仆手提灯笼躬身小跑引路，后面的女子折腰趋歩双手托筝奉上。据研究，这类铜镜图案所反映的内容当取材于金代流行的剧段“月夜聞筝”⑤。辽、金、元是词曲相继递兴的时代，杂剧戏曲在金朝得到相当的发展。金朝盛行以杂剧的形式作戏，这种因题设事的短暂演出，就是当时流行的一种杂剧形式。

4.其它

金代反映现实生活的人物镜图案题材广泛，除上述童子镜、仕女镜、舞乐镜发现较多、自成系列外，还有相当一批涉及社会各个方面的人物镜。

放风筝镜镜背以连珠纹将画面平分成四组，每组中间有一龙首鱼身神兽，两侧各一人在放风筝，风筝的样式有两种，一种为相纠结的伏羲女娲，另一种为小鸟；人物头束发髻身着长袍，束腰带蹬高靴，双手执线圈⑥。

四骑狩猎镜镜外区装饰花枝与天鹅。野兽居中，为高浮雕，一熊人立，栩栩如生；内区四骑环驰狩逐猎，猎者或拉弓、或挺枪突刺、或策马扬鞭，呼之欲出。推测此镜为仿唐作品。

春耕镜图案分上下两部分。上半为主题纹饰，是以山水田园为背景的人物场面：山脚下右侧是一片耕田，一位头戴席帽、身着布袄的农夫手握锄头正在田间耕作；左侧边缘有一棵参天大树，树下可见一位头戴幞头、长胡须老者，正与头戴乌纱帽的官员谈论。下半是波浪起伏的河水，水中两条鲤鱼展鳍摆尾，相互追逐嬉戏⑦。这一图案表现的可能是金代官员参加春耕的场景。据史书记载，金朝十分重视农业生产，每年的正月元日，皇帝都会与群臣到田间耕作，象征新的一年从农事开始。

汲水镜左侧一桂树，枝叶繁茂遮盖镜上半区；树荫下有五人，其中两人用辘轳从井中汲水，一人用水车放水。整个画面反映的是农业生产的田园风光⑧。

游戏镜吉林市博物馆的一面人物镜，图案下半一头饰发髻的少年坐在三轮辇车上，一短衣少年推车，其后又一少年举华盖随行；辇车前有二人各擎一面日月旗作向导；“队列”下方，有一童子背向辇车蹲坐，其旁一犬；镜右上部，一左衽长衫的女子，袖手倚栏作观赏状。其表现的应是贵族少年模仿成人出行场面的游戏情景。

楼阁云舟镜画面分为三个层次：近处波涛翻滚的海浪和岸边的人物楼阁树木；中部云舟扬帆荡漾，船头人物真切清晰；远处彩云飘逸，水天一色⑨。

蹴鞠镜金上京遗址曾出土多面，四人或二人参与，球场后面远处可见树枝纷披，状如柳丝。蹴鞠活动历史悠久，汉唐以后更为流行。

春宫镜又称秘戏镜。图案分为四区，每幅都展现帷帐中男女合欢的不同姿态⑩。春宫镜的题材当源自春宫画，春宫画的起源很早，宋金时比较流行。其作用主要是进行性方面教育，另也有驱邪避鬼之功能。

二、故事镜

金代的故事镜图案，以人物为主题，间衬以高山流水、树木花草、亭台阁榭等；其题材多取自汉族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如“许由巢父”、“柳毅传书”、“牛郎织女”、“王质观弈”、“宁戚饭牛”等。

许由巢父镜镜上方流云飞瀑，下方溪水奔涌，左方上游处有一人蹲于岸边，右手抬起作洗耳状；右方下游处有一人左手牵牛、右手指向上游者⑪。晋皇甫谧《高士传》中记载：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而逃去，于是遁耕于中岳，颖水之阳，箕山之下。尧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也，洗耳于颖水滨。时其友巢父牵犊欲饮之，见由洗耳。问其故。对曰：“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处高岸深谷，谁能见之？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声，污吾犊口！”牵犊上流饮之（图四）。

柳毅传书镜其图案有两种形式，一种在左上方有一树，树下一对男女对话，右有一书童牵驴；另一种在上方有一树，树下右侧一书生与左侧的女子对话，女子身后随一侍女，钮下有一书童牵驴⑫。柳毅传书的故事最早见于《太平广记》，描写落第书生柳毅路过陕西泾河，遇见洞庭龙女牧羊荒郊。龙女自述在泾河夫家备受虐待，要求柳毅传书解救，柳毅慨然允诺。龙女得救后思慕柳毅，后经许多曲折，二人终于结为美满夫妇。

牛郎织女镜其一，图案层次分明，天空一弯新月，祥云缭绕；银河水波浩瀚，牛郎织女七夕踏浪鹊桥相会；地上金牛俯卧，回首仰望，思绪无限⑬（图五）。其二，天空一轮带月晕的新月，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月下琼楼玉阁，多人在广场奏乐起舞⑭。牛郎织女的故事系我国四大民间爱情传说之一。

宁戚饭牛镜图案上部为远山近树，下部是砾石流水；中部左侧一束发长须老者跪于树下，右侧一牵牛者。典出《吕氏春秋》：春秋时宁戚为了在齐国谋得官职，在穷因无以自达时，喂牛车下，击打牛角而悲唱“商歌”，终于被齐桓公看中，拜为上卿。

王质观棋镜图案中部偏右侧有一枝叶繁茂的大树，左右各有手持宝物的仙童；其主题应在左上方，二人对弈，中间一人手持扁担聚精会神关注。梁任昉《述异志》：“信安郡宝石山，晋时樵者王质逢二童子弈棋，与之一物，如枣核，食之不饥，置斧坐面观。童子曰：‘汝斧柯烂矣’。质归乡间，无复时人”。

三、宗教镜

主要有佛教和道教题材，前者有达摩渡海、罗汉、观音镜等；后者可见仙人松鹤延年、仙人龟鹤齐寿镜等。

达摩渡海镜以波涛汹涌的海水为底纹，近缘环饰莲花瓣与卷云；右侧一袈裟行者持伞状法器迎风疾行，左侧一龙吞云吐雾，浮托庙宇⑮（图六）。达摩，又称菩提达摩，佛教禅宗的创始人。

八罗汉镜形态各异环列，或结痂趺坐，或手持禅杖，或袖手而立，方圆间尽显鲜明个性⑯。

观音镜为阳燧纹，单线白描。观音菩萨打坐于莲花之上，莲花左右各有一神童、下面有二神童。

仙人松鹤延年镜左上方烈日高悬，右侧一松树，树下一身着长袍的长须老者，其后紧随一神童；左侧有鹿、灵芝、仙鹤；下方水中有鱼和神龟遨游。

仙人龟鹤齐寿镜此类镜形式较多：其一，左侧盘坐一长袍仙人，头顶光环，右侧一侍者秉烛敬奉；镜中上方香火祥云缭绕，下方龟行鹤立。其二，镜中央端坐一长袍仙人，右侧一侍者持举华盖，左侧为展翅之仙鹤和匍匐的神龟；上方为神树和赤日。其三，右侧一盘根错节凸凹的老松，其下坐一长袍仙人，左侧祥云之上立一托盘侍者，飘然而至；镜上方枝叶垂披，下方一鹤一龟翘首引望仙人。

八仙过海镜 1958年河北保定发现。水天相连，上部两只仙鹤在祥云间翱翔，下部海波起伏浪花翻卷；水上高浮雕八位仙人形态各异，持不同法器飘然过海。

四、小结

金代人物镜是金代铜镜的主要题材之一，在中国铜镜史上亦占有重要地位，概括而言具有如下特点。

其一，所占比重较大。人物镜的数量在金代铜镜中明显多于其它种类的铜镜，超越了历朝历代，这在很大程度上说明金人对人物镜的重视抑或偏爱，亦从一个侧面折射出女真人自由奔放、贴近生活的率真性格。

其二，图案生动逼真。金代的人物镜图案以人物为主题，间衬以日月星辰、祥云瑞兽、山水树木、松鹤花草、亭台阁榭等等。其布局合理，人物形象刻画精准构思巧妙，酷似一幅写生画，生活气息十分浓厚。

其三，承继弘扬传统。如以汉族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为题材的“许由巢父”、“柳毅传书”、“牛郎织女”、“宁戚饭牛”、“王质观棋”等故事镜，反映了女真人的汉化程度已经相当深入，接受汉文化已经成为当时普遍的社会风尚。以宗教为题材的达摩渡海、罗汉、观音、仙人松鹤延年、仙人龟鹤齐寿、八仙过海镜等，乃是女真人信奉重视佛教、道教的真实写照。金初女真统治者大力推行“实内地”政策，随着大批契丹、渤海、汉人被迁往金源“内地”，佛教空前传布开来。据记载，早在金初天会元年“金源”已有佛寺，举国上下“奉佛尤谨”⑰，上自帝王、皇亲贵族，下自黎民百姓多有崇信。金人占领辽、宋地区后，不但对佛教遗迹极力保护，而且又兴建了一些寺塔，如开原的崇寿寺及塔、铁岭的白塔等，金上京故城西郊曾出土了“宝严大师塔铭志”。

《大金国志》第三十六卷《道教》：“金国崇重道教，与释教同，自奄有中州，燕南燕北皆有之”。金人王若虚《滹南集》载：“太乙之教兴于金朝天眷间，可见崇重道流金时独盛”。金代道教在熙宗以后备受崇重，在章宗时曾盛极一时。阿城金上京故城东有“松峰山太虚洞”，金时称“金源乳峰古洞”，洞内原有金承安四年五月初五日刻立的“曹道士碑”。

应指出的是，对于上述传统题材，并非简单地照搬模仿，而是在合理利用的基础上发扬光大，按照自身的理解赋予一些新的创意抑或表现手法，使其图案变换多样。

其四，勇于开拓创新。主要指以现实生活为题材的人物镜，系金代铜镜最为显著的特色，亦是本文探讨的重点。其内容极为丰富，几乎涵盖了社会的各个方面，如耕作狩猎、汲水浇灌、抚琴乐舞、童子仕女、游戏娱乐、春宫秘戏等。其涉猎内容之广泛，题材之新颖，是其它任何时代都无法比拟的。在反映现实生活题材的铜镜中，以童子、仕女、乐舞形象最为流行。

金代童子镜的兴起，当受两宋绘画的影响。表现童子的绘画，古时又称“婴戏图”。两宋擅长表现童子题材的画人名家叠出，婴戏画在市井中十分流行。金代童子镜所刻画的童子，均为天真活泼，体态可掬的形象，整个画面充满了富贵祥和、其乐融融的氛围。童子镜应为金代首创，是其铜镜装饰艺术的主要特征之一，也是女真族朝气蓬勃、新生向上的真实写照。

仕女镜的图案应受到宋金时期仕女画的影响。仕女画作为国画人物画的一支，起源很早。经历一个长时期的发展，至唐代进入了黄金阶段，迈上了一个新的高度。宋金在继承唐传统风格的基础上又有所创新，尤其是题材方面的表现，拓展到了前所未有的宽泛地步。宋金时期的仕女画，更趋于风俗化，写实化，着重表现上下各阶层女性的普遍美。另外，这一时期的仕女画，往往与“婴戏”等风俗画相揉和，成为全新的仕女婴儿画，结果大放异彩。

乐舞镜亦为金代铜镜特色之一。女真人能歌善舞，其豪放坚韧的民族性格特征，在音乐舞蹈艺术的传承中得到张扬。金政权建立以前，女真族尚处于渔猎部落向民族共同体的转化阶段，音乐歌舞反映的多是宗教色彩和狩猎生活的内容，“其乐则唯鼓笛，其歌则鷓鹄之曲，但高下长短，鷓鹄二曲而已”⑱。女真灭辽和北宋后，吸取中原文化，建立起完备的宫廷和宗庙礼乐制度，民间的音乐舞蹈亦得到了长足发展。1973年，伊春金山屯出土了舞乐浮雕石幢，为柱状八面体，每面均有人物浮雕，或翩翩起舞、或击鼓吹弹，所见乐器有笙、箫、琵琶、鼓等，都是唐宋时期中原常用的乐器。金代铜镜上的舞乐场面，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国泰民安，歌舞升平的盛世和谐。

金代人物镜的特征以表现思想化、现实化为主题，其立意新颖，自由奔放、风格朴实，贴近生活，折射出鲜明的时代背景、社会风尚以及民族精神理念的追求。如此内容丰富、特色鲜明的人物镜，很大程度上提高了金代铜镜在中国铜镜史中的地位。

注释

①张宇：《介绍三面金代铜镜》，《哲里木盟通讯》1982年1期。

②《金史·食货志》卷四三。

③张英：《吉林出土铜镜》，文物出版社，1990年。

④庞志国：《从出土文物看金代女真族的乐器》，《博物馆研究》1985年3期。

⑤王禹浪、李陈奇：《金代铜镜初步研究》，《辽金史论文集》第3 集，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

⑥张英：《罕见的风筝纹铜镜》，《人民日报》(海外版)1988年1 月22 日。

⑦丹薇：《绥棱县出土的一件金代铜镜》，《求是学刊》1981年2期。

⑧那国安、王禹浪：《金上京百面铜镜图录》，哈尔滨出版社，1994年。

⑨⑭ 张英：《吉林出土铜镜》，文物出版社，1990年。

⑩⑬⑯ 刘学颜：《遗珍图说》，哈尔滨出版社，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