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山下
2019-03-22江辉
江辉,浙江省诸暨市人。2013年开始学习写作,小说、散文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作家》《散文选刊》等刊。
介入
当时自己也弄不清楚,如果仅仅为了走走路锻炼身体,完全用不着那么舍近就远。我家楼下就是江边,江面很开阔,而且边上做了游步道,种植了各种水草,环境和空气应该基本合乎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设想。但我还是去了郊外,那里是一段山路,开始于一个村口,中途经过一个寺庙,走到底又是一个寺庙。途中树木很多,鸟也很多。许多时候我们晚上过去,边走边聊,听山上不时飘来一声两声夜鸟的怪叫。走在这条路上,心里安静。
这条路晚上几乎没人走,更很少遇见熟人。熟人诱发尴尬。
在我即将被人遗忘的时候,被病痛重视。许多的介入我们可以毫不介意,但一点点的病痛就会让人的想法触顶,自信顿失,我们所谓的强大往往自以为是。何况这次是来真的,服用某种靶向药之后,病状在脸上表达得很具体,黝黑的背景上疮痘密布,磕磕绊绊,颜面尽失。这是世界对我世界观的嘲弄,但对这个世界我还得继续爱下去。去郊外的行走,更多的是自卑憋屈带来的逃避。逃避久了,也成了习惯,成了日常。
我喜欢这段路上有几个寺庙,尽管不大,但小有小的好处,清净。每次路过,总在心里有些触动,到底动了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难以名状或许就是触到了深处。我的身体状况需要通过运动来提升,需要超自然的力量来帮助和保护;我的思想以及认识论方面的东西更需要有所改变,最好与山坡一起慢慢升高,寻找新的介入,像宗教一样形而上。
习惯是生活的一部分,是一种下意识。我从来不知道每天走了几步,直到一天在公园里看到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行走目标:每天6000步(约3.6公里)”。如果这是健康的基本要求,于我应该轻而易举。那时还没有微信运动,我手机的“咕咚”里还原不出6000步的景象。3.6公里我知道,稍少于那段山路。把上面两个数字联系起来,得出又一个数字,即每步仅为60厘米。我对此不以为然,这相当于两只脚板的长度,而不是步幅。我准备走走,数一数量一量我的这段山路。开着咕咚,它负责测距,我开始数脚步。
开始行走,感觉心里的东西书一样翻开,一页一页互不干涉又接续相连。以前心里不数数字时,我不知道想过什么,好像想过很多,也似乎从来不曾想过。只记得路边有花开过,有树叶落下,有人擦肩而过,但在我心里从来没有搁下过什么。下意识是一种茫然的心理。现在,我想有意识淡化周边的一切,专注于数数时,身边的一切却仿佛都得到了强化。
春天里,很難忽略花的存在。村口海棠花娇滴滴地开了,许多人白天过去拍照。或许男人和女人在对花的认识上会有所不同,男人看见的大多是花,女人常常自比。所以一个不小心容易睹物思己,黯然神伤。有人心有不甘,凑近去嗅嗅,然后发一声慨叹:有香就更好了。竟也与张爱玲一样,对它的无香遗憾不已。花是美的化身,美是好的叠加,而香是很重要的好,把香送给好花没错。但我觉得海棠现在这样也很好,它已经有那么多的好已经那么美了,够了,何必一定还要有香。如果有一天海棠真的要变香了,该选择何种香型呢?
于是看见旁边的桂花树。它有点不合时宜,此刻正傻傻地结果。桂子,不,是桂果。很小,黄豆般大小,像个具体而微的芒果。其实,应该说很大,相比于桂花,它已经属于硕大了。我惊讶这么小的花怎么能结出这么大的果,这么大的果以前竟然没有发现过!肯定是桂花太香了,桂花开时,全城的人都沉醉在甜美的日子里。“三秋桂子”,是把花尊为了子,这样的规格在花类中很少,以至于我们只关注了花,忽略了其它,甚至以为好花不结果,何况还是秋花。我们种桂树,种的其实是香,不是花,果实更次之。这样一想,便把海棠的遗憾补上了,种海棠,种的却只是花。
我常常生出一些神经质的想法。看见玉兰花,我就想起浙江湖州。那年我们从外地坐轮船过去,半夜到时看见一种花,吓一跳!满街都是,只有花,没叶。花大,幽香,昏暗的路灯下更显兀然。第二天问别人,也说不知道。后来去上海参加活动,才晓得此花刚刚成为上海市花,叫玉兰花。原来花可以这么长,无视绿叶的存在。
在洛阳,我不敢独自一人在大街小巷行走,即便在梦中也怕一不留神遇见一个古人,就是我书中读到过的著名诗人和文学大家。我惭愧,只读过他们一两个作品,现在也只是去看牡丹,去凭吊他们诗文中的名胜,却没有想过要去寻找他们的风骨和儒雅。
想了想花,路已走出去许多,忘记了数数。好在走路才是目的,不必从头来过。
下一次继续数数,想着要心无旁骛。
春天的路上,想不神思飘飞也难。前方飘来一阵醇香,古朴、久远,越来越浓。这是小时候早晨起来新换衣服的气息,我知道这是收纳光鲜或者暗淡的樟木箱香味,美好的一天从这个香味开始。走到村口,香气更浓,这是一个村子的气息。岔路口,古樟遮天蔽日,把一个村子一分为二揽在身后,枝头上细细碎碎的花把香味匀给每家每户,以至植入每个人的记忆深处。据说很早的时候,樟树下放了很多碎砖乱石,有人在树下堆肥,甚至乱丢死去的小猪小鸭,腐臭的气味让人不敢走近。但樟树藏污纳垢,长得愈发枝繁叶茂。现在,臭味已被岁月吹散,留下的只是香味。
岁月是一个老人,有些事情一晃就忘了,有些记忆会生根发芽。香樟树是最具江南特色的大树,高大魁伟,树身上长满青苔,常绿常新,被人励志受人膜拜。现在,我们的城市里,香樟已无处不在。我上下班行走的街路上,几年时间已夹道成林,一路森然。有人喜欢它的长势,四季长春,可速成一段时光。春色渐渐老去,此刻有风经过,经年的老叶零落纷纷,铺满路面。树叶也飘进3楼居民的家里,主人在窗口怅然。我听一位也是樟树遮挡住窗子的同事埋怨过,江南潮湿,主人更希望阳光进来,与大树共享。这一点,法国梧桐做得比樟树更人性化,夏日里阳光太足,它以身遮拦,冬日里人们向往明亮温暖,它卸下一身大叶,甚至可以舍弃长得有点过分的枝条。
村头的这棵大樟树长得最符合我的想法了。在一片低矮的审美里,挺立一个高大的身子,让伸展的想象无拘无束。它是用来表达伟岸的,不宜用来密植。
我去摘下一片树叶闻闻,却把捏在手里数数的指头伸直了。
重新计数时,我努力不看两边景物。
突然想起有人讲到过,有一年,大樟树下的那堆废墟上,突然自己长出一株南瓜苗来,大家没在意,当它是普通的草。看见了的人也认为它会马上被下面的腐烂粪肥沤死。后来南瓜苗长成藤蔓了,叶子长得草帽一般大,乌绿乌绿,蔓延到了路上,以致覆盖了全部的肮脏丑陋。看见的人都说,这南瓜结不了瓜,所有的肥力都给了叶子。藤蔓和叶子确实努力,竟弄得跟大樟树的树冠一样铺张。这个时候有人摘到了嫩南瓜,接着许多人都摘到了,以至于来不及采摘成了老南瓜。村口有个老人记着大概的数字,应该是不完全统计,他中间出门去女儿家住过十多天。老人说的数字是收获了130多个南瓜。
有些事情,一旦有了某种干预,其结果往往与我们的常规预料不符。
走路时气有点喘,我知道过了大樟树这是一段上坡。
依着山坡是一些零碎的地块,村民们种一季水稻,其他的时候就种些蔬菜、高粱,看起来有些杂乱。不同的标准和要求,不同的种类和维护,很明显地区分了各自的归属。几个搞摄影的人说,根据山的坡度和集雨能力,稍加整理,这里或许可以开发成梯田,种上统一的植物,配合山边民居,宜观赏,宜拍照,宜发微信朋友圈。但村民在摸不到实际利益之前,很难统一思想统一行动。
晚上过来的话,这里听得见蛙鸣。惊蛰一过去,蛙们就活跃了。蛙鸣是一种清净,我们以前都在这种聒噪里入睡。城区的公园里也移植有蛙鸣的,但被喧嚣掩盖了。我们中许多人患有睡眠障碍,或许是因为心里已经没有了蛙。
后来山上有过一些动静。开垦了一个山坡,种上了果树。又开垦了一个山头,砌了梯形的石头护坎,一道一道高低有序,然后种上高粱。眼看着出了梯田的雏形,但是一年后,山头荒芜了。现在只是起了一个新墓,胡乱种了些果树,一看就疏于管理。人的虚假让茅草获益,茅草的速生恰好把一个谎言掩盖。问当地村民,村民严厉地说,这是一个工程,他们想不出来,需花费大量资金。
我们常常糊弄眼前,说些假话做些假事,但到了回顾过去时,往往需要对某个阶段某件事情作必要的注疏,否则别人看不懂,理解不了。
想到这些心里堵得慌。以至于每次走到这里都会想起一些别的东西。我们处在种种边缘之中,话语和行为似是而非,这是一种负介入。譬如有些小城镇的改造,贷了巨大的钱款,把现在钢筋水泥的房子拆掉,弄回木质或仿木的古代去。但弄回到哪个古代好呢,谁有要求必须修回去?这究竟是修给谁看呢,倒让活着的人们活生生失去了一个故乡。其实我们要修复的仅仅是记忆,记得住教訓。
有天下午,我们过来爬山。看见一个夏末的天空。天上总体是黑云压城,但东边的山顶之上,天被割出一条缝隙,是一条状的蓝天。这蓝天由浅入深、由浑到纯,边上还有阳光外泄。有人说要下雨,天暗了;有人说天要晴了,你看这云。我看看头上的天,像一块赌玉的毛石,上面露出个让人狠下赌注的翡翠噱头,下面走着一意孤行的赌徒。
走了几步已全然忘记。
不去说别人,说说自己。
只有自己的生活可以被自己戏说,娱乐人家。我的生活被病痛介入,这也是一种负介入。痛苦是一滴墨汁,看不清任何东西,不可言状。但加入别的东西后,譬如水,冲淡了,反而慢慢显出些图案来,你看什么居然会像什么。于是原来的痛苦变得可描述,有些生动,也可释然,甚或享受其间。从另一个角度看,是药物介入了我的病体。病好了,我变了样。常常需要向人对自己作解释,我是谁谁谁,现在怎么样,为什么脸黑。在浦东机场,因为我的黝黑和沉默,被当作南亚的客人,享受外语服务。一次坐高铁,查验身份证,警察坚定地认为我是冒用者。在宾馆住宿,需要刷脸比对身份证,刷了三次,电脑都说比对失败,好在我们是去考察的,当地有人接待,宾馆服务员才放我一马。我们去一家单位调研,准备在会议室座谈,我去外面丢了下垃圾,回来碰上这家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她热情地让我在她办公室休息,为我泡好茶,递过来报纸,我弄懂她的意思了,忙对她说我不是中巴车司机。最近一次坐高铁最提振信心,也让我真正认清了自己的面目,人脸与身份证照片的相似度为72%。
这样说给人家听听,也颇有趣。
脚步又一次归零。
往前是一个寺庙,我知道再往前还有一个寺庙,甚至一直往上走,翻过山头,下面还是一个寺庙。
这几个寺庙规模都不大,但香火很盛。一个建在削进山体的岩檐下,一个建在半山腰的竹林下,还有一个建在北山脚的水库旁。都似寻常百姓家。
寺庙本就是可以建在平地的,是人们把它建在高处,但宗教的介入并不高高在上。它可以在山上,也可以在平地,它的大殿高大轩昂,高大到超出了三界,但它一直低矮地存在着,参与我们的生活。寺庙低下的姿态,让人感觉宗教的可亲。
山上慢慢有了变化,几乎每年都能发现新生事物。突然就看见了开在路旁的金银花,一金一银并不媚俗,却互相渲染着独特气质。就在某个春天的早晨,紫藤一下挂满山崖,万紫千红。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不是粗心疏忽,我们常常带着相机在冬末就寻觅春的蛛丝马迹。石壁边上,才是一道绿壁,却忽地绽出凌霄花来,没有过渡。看见一地花瓣,才发现鸡血藤缠在枯枝上,填补某个缺憾。突然又发现路边铺了厚厚一层蓝色小花,用识花软件才知道那是鸭跖草花。还有野柿子,黄黄的正向红渐变。这些植物的生长都是需要时间的,入眼入心却只是一抬头一眨眼间,变成一种感应。在这里,这些都是充满陌生感的新鲜,哪怕在别处烂熟于心。这或许是风的作用,鸟的无意而为,是一种静悄悄的秩序重建,也或许是寺庙带来的一座山的灵气。
山路上看见灵芝,红褐色,旁边两朵小菌苗还是黄色,正渐变为冠状的红褐色。后来又发现几次。我更加坚定地认为,有灵芝的山一定是座灵山。有坦然的腐朽,也有茂密的生命。它是在腐败中涅槃的生命,化腐朽为神奇。灵芝不是植物。它长不成树,却有树的坚硬。它完全化作另外一种形式的存在,百度上说它会在时机成熟时喷出孢子,粉样的,雾状的,景象梦幻,从而完成下一个生命的延续。一个“喷”的动作,早已昭示了它与植物的截然不同。我们很难解释它这样做的物理学或者生理学原理,只能说它是灵芝的灵魂。
后来,我不断为自己制造太阳。太阳一个比一个炽热,直到有一天,我开车出去,走得很远,然后停好汽车,面向东方凝视。阳光很好很耀眼,盯久了,闭起眼睛,那个光亮变成一个斑点,我分不清它的谱系,自己成了剪影,满身都是昏暗。这是我自己制造的阴暗。一不小心,我被扔进了光阴里。
年少时,我写过诗,豪情万丈,天天有诗情喷涌。直到一个春天的早晨,我在宿舍边的篱笆上看见了绿叶,看见了花。是蔷薇和茶花。那种一尘不染的勃勃生机,那种坦然的千娇百媚,让我泄气。我写得再好,也写不到大自然的皮毛。大自然才是名副其实的天才,特别是它对季节的描述,对每一片叶子和花瓣的表达,起承转合,精致到了完美。从此不再写诗,我被完美主义的阴影淹没。
阳光下,有人在我前面奔走,拖着个长长的影子。影子一下一下撞我的脚,撞我的眼。不痛不痒,也不影响我走路前行,但似乎撞在了我的内里,胸闷气短,总令人不舒服。暂且不去理会吧,做不到,于是就踩着前行者的影子追赶。前行中,有些人被我抛下,但我被更多人抛在阴影里。路上,永远是在我前面的人多。
已是过午时分,突然乌云翻滚,身后大雨倾盆,我只好向前猛冲,但还是淋了雨,湿透了身子。待到太阳出来,我还在阴郁地忧虑是否会有一场感冒前来。过于关注眼前,我竟错过了背后的彩虹。等人家都在说道,再回过头去,蓝天上只留下屈指可数的几片白云,云在天上移动,地上有它们的阴影无声走过。
我有点理解医生的分析了。
其实,我早就准备妥协了。但不断有人为别人增强光亮,在前行的过程中我们身不由己,就如学生的成绩、官员的政声、女人的肤色等等,自己说了不算,期许是人家给的,你只被同步制造的阴影笼罩。阴郁多了,成为块垒,最后影响的是健康,任何机體都一样。因此当阴影蔓延成为一种普遍现象时,我们必须对前面的发光体引起高度重视。
阴影是主观性很强的存在。
我开始戒烟。
我不是强光,却成为了别人的阴影,别人看见的是我的影子部分,他们不管在我的前面还是后面,我都有个阴影。其实一个阳光真实的人,必定看得见自己的阴影,那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但许多时候,我们总是把阴影看作虚拟的现实,看作某种思想的二维展示。阴影会在情绪层面传染。
我戒烟的时机和动机都是被动的,也让别人不适。抽烟的朋友先是在我面前自觉少抽了,我觉得他们尊重我。后来就有人表示也要戒烟。我明白,我成了参照。我前面树着巨大的健康期许,那是一个强烈的放光体。它的射线穿过我的身体,也穿过他们的身体,穿透度有高有低。他们一一比照,与我相似度越高,戒烟的决心越大,说戒就戒,不敢稍慢。相似度不高的,比着比着,影子渐渐淡去,以致忽略了,忘记了。我反复强调,烟是被冤枉的,它没有那么大的破坏力,它的最大影响是把肺弄黑了,但是本质上并不坏。蛇咬是要死人的,纵然有许多蛇无毒,但也没人会故意去让水蛇咬一口玩玩。蛇的身上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黑夜是白昼的阴影。它不像白昼那么直白尖刻,黑夜的包容性很强。它把丑陋和美好装在同一个黑色的容器里,不加盖,任由其挥发或者沉淀。夜里,我常常在两个小寺庙间的一段山路上行走,这里晚上没人来,很安静,草木茂盛,空气清新。除了偶尔有一两声钟声之外,我一个人可以边走边想心事,寂静中容得我乱七八糟的想法,也让我慢慢地理清一些东西。黑暗中看不见阴影,而我可以在黑暗中寻找光亮。
萤火虫喜欢黑暗,当我们的城市乡村让路灯驱赶了黑夜以后,萤火虫就失去了家园。它点亮不了人家的眼睛。它们知道人类私利的现实,也知道自己应该去到何方。夏夜,在寺庙的背后,山路的一个转弯处,待庙里敲过晚钟,它们就开始集体闪亮。这是这段路上最暗的一处所在,它们没有奢望照亮这个世界,只是坚定地坚持自己发光。我发现,萤火虫的亮光没有阴影,或许在黑暗中根本就没有阴影这种东西。这像一种宗教的暗示。在这里,我突然觉得,夜是时空的宗教,黑暗中的灵魂正接受宗教安抚。暗示和明示,懂暗示的人心明,必须明示的人可能心里混沌,因此宗教的光亮是灵魂的体悟。阳光灿烂一帆风顺的人们不大会想到宗教,想到的那些人是想到了黑夜。
我与朋友在一个正午去拍荷花,朋友担心光线太强拍不好,我也这样觉得。我知道他是陪我去散心的,我就安慰说不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正午,太阳直射,我没有见到自己的阴影。荷花被阳光照射得通体透明,比晨光中更加鲜活,荷叶舒展着,绿成淡淡的墨绿。我把照片输入电脑,在一般的理解上,这些照片都有些曝光过分,只好人为地调整曝光。在一个后期制作的软件上,我无意中拉了一下曲线,下拉,一个奇特的效果出现了。荷叶部分慢慢地暗下去,终至暗得不见了,花瓣依旧亮着,似乎更亮了。最亮的是金色的花托和花蕊,如一个在夜间燃着的灯芯,把一朵花照亮成一盏莲花明灯。这是无意为之,却又是有意而为了。我知道这里事关光的吸收和反射,但我宁可相信它与宗教有关。
关注了自己,才开始关注别人。
我是否成为对着人眼睛照射的一束光,使对方睁不开眼,或者太强烈,灼伤人家。还是一个阴影,阴郁压抑,太过昏暗,看不清路,或者直接给对方一个否定、讥讽。以前没有注意过。我应该时时忏悔,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正如不是所有的亮光都产生阴影,不是所有的阴影最后都会成为块垒。冬日里的雪会在阴面冻结很久,人家都要发芽开花了,它还在那里冰得石头一样。但阴影在某些时候也是可以让心栖息的,它是凉爽的。如夏天的树荫,房子的侧面,山的背阳处,许多人或站或坐在那里,它们是来躲避阳光的,在那里享受荫凉和经过此处的凉风。“榆柳荫后檐”。“荫”是动词,爱抚着屋里的主人,这种动使居家者显得更静,安宁恬淡——看一会树荫,然后闭目养神或者若有所思。
我究竟是被我的阴影笼罩,还是活在阴影之上?茂密的树林想遮住阳光,独占山坡,不让灌木和花草与其争夺光合作用的空间,但这一阴谋在枝叶间毕竟漏洞百出,一些藤类植物很快就借势借力,崭露头角。我们常常去走的那段山路,前几年只见杂树葱郁,今年春天一不留心,高高的树枝上就挂下来许多紫藤和鸡血藤的花。阴影里,兰花在腐叶上愉快生长。稍稍开阔点的地方,狗尾巴草、蓬蒿、益母草、苍耳等势力范围有扩张之势。路边的樟树也活出了自己的哲学。它们被种在修好的路基上,脚下的土层很薄很硬,而路坎下的构树在日长日高,眼看着就会超过路上樟树的高度。樟树的腋下不时有枝丫枯死,有的是冠下一圈枝条都干瘪了,折一下就断,咔咔有声,脆得很。但树冠还活着。我总以为它们身上枯死了数不清的枝条,是因为长在自己阴影里的缘故。一年一年的寒冬和酷夏过去了,樟树依旧这样轮替地调整和生长,只是身子略显修长。等到又一年的春天来临,在和构树的比对忧虑中,我似乎终于明白了樟树的活法及其意义,它们是在有限养分的前提下,以自我舍弃自我牺牲的途径,确保头上的一片阳光,摆脱阴影带来的不利。
参加工作以后,我一直戴手表,感觉时间就在自己手上,我喜欢这种感觉。有一天,我从医院回来,发现手表又停了,我老是忘记给它上发条。钟表的停止不动留不住时间,时间也完全没有顾及钟表的想法,自顾自地过去了,迈着它碎碎的脚步,不留一丝痕迹。这里有什么隐喻吗?我知道,没有。如果期间有什么事情发生,也仅仅是巧合。时间本身没有阴影,太多的东西都是人为或者自找的。其实,不在意了就没有阴影,即便有也是短暂的,如手表,上上发条,拨准了就好。
手术室里的灯才不产生影子,我们叫它无影灯。无影,才能更有利于揭示真相。
看得见阴影,表明我身在现场。在现场是一种意义。
与朋友爬山时,遭遇雷阵雨。雨后初霁,太阳也将下山,风光旖旎。
我们下山时,禁不住拍了些风雨后的照片。远方有彩虹,轻松跨越大半个城市,像是给拥堵的交通一个舒缓的启示。好久不见,挺新鲜的。它也是光的作用,而且是光还原了本色,给你一个条分缕析的样本,但前提必须是在被雨水清洗过的天空上。
其时,我们正往山下走,我看见了我们两个人的影子。呈笨拙的锥状,腿脚很大,松松垮垮,腰以上逐渐收拢,至头部已变得很小。伙伴见我拍照,做了个剪刀手,使画面不至过于呆板。
这里有许多被阳光穿透了的植物。一株山莴苣,茎叶缺裂,如戟如矛,在两棵大桂树脚下的夹缝里。这个时候,山莴苣告别了大树的树荫,阳光斜斜地从山坡上冲下来,使它绒毛闪亮,全身变得透明,看得见生命里流动着的绿色血液。与它一起透明的,还有远处枫香的叶子,近处贴着地伸展的巴根草。从画面的角度说,这些透亮的生命都是幸运的,没有被阳光遗忘,而且还被宠爱着,让人心生羡慕。
我拍了一棵枣树。椭圆的树叶上挂着水珠,阳光让每个水珠里都蕴涵着一个太阳。我把它的背景设定在一堵断墙的暗影里,这样主体更加亮眼。我从树缝里逆光拍摄,墨绿的树叶变成春天的鹅黄,还原了一个过程。这幅照片里看不见太阳,却有着暗对亮的衬托,颓败对生机的赞美,如此,阴影和断墙也成了美的一部分。
太阳慢慢落下山顶,半山腰的小寺庙头上,霞光蔚蔚。摄在手机里,色彩和諧自然,一种颜色是寺庙的土黄,一种是竹子的翠绿,特别是寺庙背后的巨大光晕,使“佛光普照”四个字显得格外生动。
放生池前,几条小竹叶子清新,伸向蓝天。竹子长得俊逸,我没有注意它的影子,从时间上看应该没有阴影。我在一个识别植物的软件上知道它叫淡竹,觉得这个名字挺好,也应景。
我把这些发了个微信朋友圈。
朋友在评论区留言,说两个人的影子有点意思。到底什么意思呢?我知道那是我自己,但分明又不是我,那只是一个怪物。那时太阳还在后山上,所以让我变斜,变大,变长。我还生怕踩到自己的影子,当然踩不到,踩到了也不疼,只是孩童式的想法。于是脑子里涌过来许多影子,变大的,变小的,局部的,扭曲变形的,还有具象的,抽象的,形而上的。盯着照片回味,我在爬山时心情是敞亮的,也就是说我内心里曾经的各种阴影,在此只是外化为一个影子,即便有点怪异也没什么。
我早就不咳嗽了,那些阴影现在已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对这样的评论,我给个什么表情呢?
只要有幽默的理解,光亮下的阴影可以成戏,皮影戏一演就是上千年,况且人生本就如戏。我选了一个搞怪的表情,手指一点,发出去,作为回复。
朝人生做个鬼脸,我扭头走进人堆车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