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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路2号

2019-03-22李迎春

福建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阿辉陈军瞎子

李迎春

黄振家接到陈军电话的时候正在黑板上写字,手机在裤兜里顽强地振动,他的手一抖,将长长的粉笔折断了。他恼火地将手机掏出来,振动却停了下来。他最讨厌上课的时候来电话,却又害怕错过什么重要的信息,所以手机成为影响他课堂发挥的重要因素。陈军是县里最大的公益组织青青爱心协会的会长,打电话来八九不离十是和协会有关。下课后,他回电话过去,陈军告诉他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刘文辉死了。”刘文辉就是阿辉,是青青爱心协会一直帮扶的对象,也是黄振家直接挂钩的重点户。

黄振家手一抖,手机差点掉下。沉默了一会儿,他轻轻地问:“怎么死的,知道吗?”

“据说是意外死亡,但很多人不相信,认为是被人谋杀的。”陈军说,“现在你不要去刘文辉家,也不要透露任何消息,免得有人将他的死与我们协会挂上钩。”

“既然已经知道阿辉死了,作为挂钩的志愿者,至少应该去烧个香什么的吧?”黄振家觉得不太妥当。

“不行,目前什么也不要做。不管刘文辉是怎么死的,一概与我们无关,青青爱心协会只负责对需要帮助的人提供爱心服务,一旦死亡自然就取消爱心义务了。黄先生那边我会向他通报解释的。”陈军的目的很明确,不能引火烧身,毁了青青的形象。

黄先生是阿辉的实际资助人,人在新加坡,他的爱心资助全部委托青青代理。

“好吧。”黄振家无奈地表示同意。

整整一天,他心乱如麻,再也无法平静。

阿辉是黄振家两年前开始结对的爱心帮扶对象。由于黄先生每年还会给青青一笔经费,所以阿辉成了青青的重点爱心对象。陈军特别重视,由他亲自选定由谁来结对。黄振家知道這层关系,对陈军的信任自然心怀感激。

友谊路2号是阿辉的家,黄振家对这条路的名称印象很深,没想到乡村的路名也取得那么文明。只不过,阿辉住在友谊路,真是辱没了这地名。在他的眼里,阿辉从来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从接手的第一天起,就让他头痛不已。结对帮扶前,陈军给他鼓劲,说他是个语文老师,能说会道,擅长做思想工作,所以一定能把阿辉帮扶好。黄振家喜欢有挑战性的工作,爽快地答应了陈军的安排。当他兴冲冲地开着“卡罗拉”来到阿辉家,送上爱心帮扶卡时,瞎子阿辉用手摸着硬硬的卡片,不无讽刺地说:“我以为是存折,给我这张破纸片干吗!”说完,还将卡片往空中扬了扬。

黄振家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南方老天爷显然还是夏天的脾气,热得让人沸腾。利用教师节放假半天的下午,他满头大汗地敲响了阿辉的家门。阿辉还在床上打呼噜,被叫醒时满脸不高兴,对他说:“公益协会的人怎么都没教养?只有去死人家才会下午去的,艳阳高照,好端端的上午不来,下午来奔我的丧啊?”

黄振家的热情被浇得半生不熟,又不敢发作,只好赔着笑,将手中的鲁花花生油递上,阿辉这才露出恶心的笑容。他端详阿辉,两眼凹陷,沉重的眼皮将眼珠基本盖住了,可见是个真瞎,国字脸粗糙而凶险地挂着五官,身材矮矬壮实。这一刻,他有点后悔答应陈军。

幸好,这个阿辉迅速转换了氛围。

阿辉将爱心卡放到桌上后,突然对黄振家说:“你是个老师。”

黄振家感到吃惊,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师?”

阿辉得意地说:“我料事如神,虽然看不到你的模样,但我感到你戴了眼镜,而且身上还有粉笔灰。不是老师,还会是给鸡结扎的兽医啊?”

黄振家一下笑起来,阿辉也呵呵地笑了。黄振家刚换的衣服,粉笔灰显然不存在,但老师这个职业确实被他说中了。他们的结对就这样拉开序幕。

阿辉说他会算命,因为家里穷,眼睛又瞎,从十七岁开始就在外地算命。现在有贵人相助,他就不再出门,也不轻易给人算命。但今天是例外,黄振家是到他家的贵人。

黄振家一听,蠢蠢欲动,就要伸出手让他看。

阿辉说:“我哪里看得见啊?给我生辰八字,然后用手摸,男左女右,把左手伸出来。”

黄振家一边报上生辰八字,一边伸出左手枕在桌上。阿辉的右手慢慢摸过去,一触摸到黄振家的左手便准确地用拇指和食指锁住手腕,像医生把脉一样,似乎在倾听心跳,又像是在猥亵人。

好一会儿,他对黄振家说:“黄老师,你有才华,但太骄傲,学校的天地太小,容不下你啊。”

黄振家心头一震,深深地被触动,觉得眼前的瞎子不简单,也不那么难看了。

阿辉呵呵一笑,对黄振家说:“我这个瞎子说得准吧?”

夏天醒得特别早,不到六点,天已大亮。南方的亮不是那种灰蒙蒙的亮,而是犹如一束光突然破窗而出,“咣当”一声洒在了大地上,无遮无挡的。夏武子到达院田村阿辉家时,屋外已聚集了不少群众,门口由村支部书记刘长富亲自把守。他看到警车一到,急忙跑出来迎接。

夏武子是镇派出所主持工作的副所长。人长得高瘦而精干,穿上警服更有一种硬朗的帅气。不过,随着工作量不断增加,经常晚上巡查加班,他脸上的疲惫也显而易见。几年来,征地拆迁、环保执法等,虽然不必再冲在前头,但每一次活动又哪能少得了他?所里只有四个人,所长刚调到局里不久,他这个副所长担子就更重了。他常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来鼓励自己,生怕平庸的生活将锐气磨尽,虽然他的师兄们就这样一个个悲壮地被磨成大腹便便,但他仍然,不甘心做一个平凡的士兵。

出现在夏武子眼前的是一幢砖混结构的平房,四五十平方米样子,大门是普通的木门,新贴上的二维码门牌清晰地印着“友谊路2号”五个字。他想起来了,这个门牌还是他贴上去的。一个月前,他负责院田片的二维码门牌安装,瞎眼阿辉还嚷嚷说不要把墙壁弄坏了。他一边贴门牌一边和阿辉开玩笑说,不好意思,真把墙壁弄脏了。结果话没说完,就从屋里飞出一只鞋子,打在他的腿上。他一脸晦气地离开了阿辉家。

他和刘长富、镇卫生院的杜医生走进阴暗的屋子,打开照明灯。虽然是夏天,但屋后就是大山,上午的阳光照射不到,而且窗户紧闭,使得屋内光线差,夹杂着一股阴冷之气。大门进去是一个放着饭桌的厅子,大约二十平方米,靠北的角落放着液化气瓶和灶具,看来是做饭和吃饭的地方。厅的西侧有一扇门,显然里面还有一个房间,他猜测一定是阿辉的卧室。厅里没看到死者,那么卧室就应该能看到。一般来说,这样的时间应该在床上。所以,当他踏进卧室里,第一反应就是寻找床的位置。果然在卧室中间铺着一张新式的席梦思床,然而并没有发现死者。他目光一扫,发现有一个人伏在东边的桌子上。刘长富指着那个人说:“夏所,那个就是阿辉。”

夏武子带着杜医生靠近阿辉。阿辉坐在藤椅上,头半侧着伏在桌面上,两只手交叉捂在腹部处。夏武子走过去,将阿辉的头扶起,发现身上冰冷,瞳孔已放大,显然已经死亡多时。杜医生对了无生气的阿辉进行心跳、脉搏等基本检查后,确认阿辉已经没有生命体征。至于死亡原因,杜医生和他一时都无法判断,但从死者的脸色呈酱紫色、神情痛苦的状态看,有可能是非正常死亡。他让杜医生和刘长富先出去,并叫守在门口的小赵马上向县公安局报案,请求刑警队支援。

不消说,从事公安工作多年,基本的路数夏武子还是清楚的。他对阿辉进行了细致的查看,除了死者脖子上有条浅浅的勒痕外,其余地方并不见特殊之处。结合死者脸色和死亡后的状态,他怀疑有人用勒脖的方式杀害了死者。但是在刑警队到来之前,他并不能擅自进行其他侦查,只能留心做些准备。他将房间摆设和物件一一看过,并没有什么异常。房间的北面有一个简易的卫生间,电热水器开着,旁边放着一只塑料桶,毛巾放在桶的边沿。他上前摸了摸毛巾,除了贴在桶上的部分潮湿外,其余都是干的,显然并不是刚使用过。待全部察看完毕,他走出大门,心里暗自梳理头绪。

刑警队很快就到达现场。警车上下来一帮警察,走在前头的大块头,步伐很快,看上去有一股威风。夏武子没想到大队长卜钢会亲自到来,心中一阵暗喜。他快步迎上去,甚至露出了笑容:“师兄,你亲自来,太好了。”

卜钢目不斜视地说:“你小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又给我添乱了!”

夏武子知道师兄说的添乱是什么意思,半个月前縣里发生了震惊全省的一家四口被灭门的特大恶性案件,被省公安厅督办,到现在还没有眉目。他明白为什么身为大队长的卜钢会火急火燎亲自过来,毕竟搞不好又是一起命案。

卜钢和法医戴上口罩,套上鞋套和手套,趁着这个空隙夏武子赶紧简单地汇报情况。卜钢示意夏武子也套上鞋套进去,问他:“死者家属知道了吗?”

“是个孤寡老人、瞎子,也没有什么直属亲人。”

“进去吧。”想象得出卜钢面无表情的样子。

进去以后,一番常规检查,和夏武子做得差不多。只是前一次进去时,大家都没套鞋套,现场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夏武子害怕被师兄责怪。不过,他也想好了回应的话,因为当初并没有判断阿辉是被害的,而且救人要紧,顾不上保护现场。幸运的是,师兄并没有提这事。

卜钢将死者的头托起,观察一遍,似乎不经意地看了看脖子。夏武子轻声提醒师兄:“脖子上有勒痕。”师兄朝他瞪了一眼,并没有回话。

刑警和法医正在现场忙碌着,对死者细细检查。卜钢交代刑警注意收集现场遗留物,特别是有可能留下痕迹的物件。然后,他又交代法医提取死者的DNA样本。经过漫长的等待,其实不过两个小时,现场勘察才宣告结束。卜钢对夏武子说,从现场初步侦查看,死者属突发疾病意外死亡,由法医出具一个证明吧。

法医答应说马上出具。

夏武子着急起来,对卜钢说:“师兄,你不怀疑是非正常死亡吗?这么明显的伤痕,怎么成了意外死亡?”

卜钢别了他一眼:“你懂还是我懂?伤痕未必致命,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没学过?现场证据表明,这个属于典型的意外死亡,现在农村空巢老人多有这种情况。你们认为呢?”最后一句显然是问其他人的。

其他刑警和法医都强调,没有迹象表明死者生前受到了致命伤害。

夏武子无话可说,只得送他们走出门口。

卜钢回过头对他说:“对了,武子,告诉村里可以处理死者了,抓紧火化下葬,省得流言蜚语。”

夏武子重新回到屋内,对现场再次勘察。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查的,毕竟专业的刑警很清楚该怎样取证。但是他不甘心,也许是卜钢粗暴的结论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在床头柜的角落,发现了一个小方块。夏武子轻轻拾起,原来是一块橡皮擦。他凑前细看,橡皮擦并没有太多的灰尘和附着物,看来掉在那里的时间不长。凭直觉,这样一块橡皮擦出现在死者家中怪怪的,于是他小心地用透明袋装起。

夏武子从房间走出,阳光已经照在屋檐下,不知不觉已是正午时分。

黄振家不喜欢阿辉,直到有一件事改变了他的看法。

第二次去阿辉家的时候,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正在他家打扫卫生,黄振家略感意外。阿辉告诉他,这个女人是他的邻居,叫金嫂,经常过来帮助他做些家务什么的。听阿辉得意的口吻,似乎他和金嫂之间有什么暧昧的关系。他说:“我一叫,金嫂就过来了,什么都愿意帮我做。”他特别把愿意两个字加重,具有耐人寻味的意思。

黄振家将大米和油盐放到一块大木板上,突然脚下痛得“哦哟”起来,原来左脚板下方患天蛇毒,不小心被自己踩痛了。阿辉循声转向他,问怎么啦。他一边踮着脚,一边告诉阿辉,不知哪里踩到了脏东西,脚上起了个脓包,痛得难受,尤其是不小心碰到的时候更是痛入骨髓。

阿辉一听,哈哈笑起来:“是天蛇毒吧?这点毒算什么!”

黄振家有点生气:“人家都痛死了,你还说没什么!沾上这个毒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好。”

阿辉笑得更开心了。瞎子的嘴一咧,脸上的肌肉都往上堆,笑容比哭还难看。他说:“这点毒算什么?金嫂,带他去搞点大茶药不就行了?”

金嫂抬起头来,应了一声:“是啊,天蛇毒用大茶药特别见效。待会儿,我带你去挖吧。”

黄振家听到大茶药,吃了一惊,忙问:“大茶药不是剧毒的树吗?怎么能够治疗天蛇毒呢?”

阿辉再次笑起来,笑得有点狰狞,笑得眼泪差点都要掉下来,他大声说:“就是要毒死你,省得你痛苦。”

“阿辉,别吓唬人家。大茶药治天蛇毒是以毒攻毒,我们这里大家都用的,你就放心吧。”金嫂赶紧接上话。

金嫂麻利地收拾好房子,带上一把锄头,就领着黄振家去挖大茶药。

“远吗?”一边出门,黄振家一边问。

“不远,就在附近的溪岸边,到处都是。”金嫂头也不回,只顾往前走。

黄振家看着前方扭着腰姿风韵犹存的金嫂,怎么也不会将她和阿辉联系在一起。金嫂快步走在田埂上,往河边走去。时值五月时分,禾苗正是灌浆时节,田野一片碧绿而丰腴,和走在田埂上的金嫂和谐地融为一体。山光水色,只有长久地劳作在这里的人,才会和当地的自然互相影响。难怪人们说,在乡村莫说来一个外人,就是来一只陌生的狗,大家也一眼看得出。

不过十分钟,金嫂带着黄振家来到了村旁的小溪岸。小溪不大,河面不过二十米,清澈见底,看得见溪里的石头,也许还可看见游鱼。两岸长满了灌木,形成了一道绿色的屏障。再往前走,看到灌木丛中,有藤状植物上盛开着一簇簇金黄色花朵,花朵像漏斗状,挂在藤条嫩叶间,清丽而诱人。

黄振家脱口而出:“好漂亮的金银花。”

金嫂回过头来,笑着对他说:“黄老师,这些不是金银花,是大茶药的花。”

黄振家不好意思起来:“和金银花好像啊,没想到大茶药是这个样子。”

金嫂告诉他,其实两种花不相同,好认。金银花黄白相间喇叭形,大茶药花是金黄色漏斗形,金银花比大茶药的花要长得多。金银花是良药,而大茶药的花是毒药。但大茶药的根却是治病良药,只要不服用,是没事的。

“黄老师,你在这里等,我下去帮你挖一些根上来。”不等他回话,金嫂卷起裤腿,拎起锄头就拨开灌木丛下了溪岸。

黄振家站在岸边看不到金嫂,只听见溪岸下方传来挖掘的声音。他觉得无聊,漫无目的地张望,想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四周一片寂静,人影都没有一个。他来了两次,感觉偌大的村庄空荡荡的,除了中老年人,基本看不到年轻人,连孩子也少。听说,村里早没有了学校,幼儿园也在去年撤掉了。乡村里,最有活力的还是大自然,无论时序如何变换,总有不同的植物在生长,在展示最丰盈的青春生命。

“好了,黄老师。”一阵窸窣的响声,金嫂从溪岸爬了上来。她的手里抓着一把泥黄色的树根,干干净净地,还滴着水,显然金嫂已经将大茶药根清洗好了。

金嫂举着药根,高兴地对黄振家说:“黄老师,你看,这些根肥壮得很。你拿回去后,将一部分根捣碎,捣成浆后敷在长天蛇毒的地方,两天换一次;将一部分根斩成片片,然后在太阳下晒干。晒干后,煎成汤拿来洗创口。可以在换药前先洗或浸泡,然后再敷上药。不出月底,你的天蛇毒就一定会好。”

黄振家接过药根,像握住一把宝贝,感觉走在田埂快步如飞。

大茶药真是神奇。拿回家后,黄振家捣烂的捣烂,煎汤的煎汤,然后浸泡、药敷,轮番几次后,溃烂的部位渐渐收缩、结痂,二十多天后竟然好了。拆开包扎的创口的那一刻,他高兴地跳起来,双脚重重地落在地上,一点也不痛。天蛇毒,这个让他痛不欲生的怪病,找了全城最好的医院也没有法子,却让一把药根治好了。

还未等到规定的日期,黄振家主动到阿辉家,带了两瓶酒给他,还特意到药店买了两瓶中老年钙片,让他转给金嫂,感谢他们的神药。

阿辉说:“黄老师,还是你有情义。别看这大茶药遍地都是,可我不告诉你,金嫂不带你去,你哪里会懂,是不?金嫂的钙片,你自己送过去,她不来我家了。”

“怎么啦,你和金嫂闹别扭了?”黄振家觉得奇怪。

“不是,她走不开……反正你自己送去就是。”阿辉突然有点底气不足。

在阿辉的指点下,黄振家来到距离二三百米远的金嫂家。阿辉家独立于村里,金嫂家就在村口,两家遥遥相对。金嫂的家是两层的砖混房子,还未装修,红砖裸露在外,砖缝间有着黑色的水痕,看来房子不是新盖起来的。金嫂正要出门,看见他吃了一惊。他说明来意,将钙片送上。金嫂连声说谢谢,说一点小事不值得记挂。她还跑到屋里拎出一个红色塑料袋,要送给他。原来金嫂又去挖了一些大茶药根,切片晒干后,准备留给他的。金嫂告诉他,这个药根有消炎的作用,如果有肿痛什么的,就用它煎湯清洗,但切不可内服,有毒。金嫂想去泡茶却找不到茶杯,抱歉地解释说,孩子不会读书,又没有什么手艺,不会赚钱,房子还是三年前孩子他爸手上盖的,后来他爸生病过世就没钱装修了,家里平时没什么人来,也没有泡茶的习惯。

黄振家和金嫂寒暄了几句,就退出来。临走时,金嫂拉住他,靠近他耳根子说:“阿辉这个人鬼得很,你要提防他。你记住就是,不敢说是我告诉你的。”

他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元,送给金嫂。金嫂推辞,怎么也不接受。他只好扔在饭桌上就跑了出来。

夏武子在院田村的走访有了些结果,对阿辉的形象也渐渐清晰起来。阿辉没死之前,夏武子只把他当作一般的孤寡老人,其实也说不上老,不到六十岁,只是眼睛瞎,好像也没什么亲人,不属于重点管控人员,平时也只限于普通的走访。而据刘长富说,这个阿辉不简单,会算命、拉二胡,还会杀人。

“杀人?”夏武子吓了一跳。

“是的,杀人,他差点将本村的刘兴富杀死。”在宽敞的家里,刘长富一边泡着春茶,一边慢悠悠地说。

“刘兴富,就是你的堂兄吗?”

“是啊,就是那个,也是一个二货。”接着刘长富详细介绍了阿辉杀人的事。

阿辉曾经父母双全,也有兄弟。但父母双亡后,瞎子阿辉就成了弃儿,没人管,没人要,十六七岁就外出流浪。那些年,大家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做了什么,时间一长也差不多遗忘他了。杀人的事发生在十五年前,对,就是十五年前,那时阿辉应该有四十来岁了。那年春天他突然从外地回来,在村里引起不小的轰动。本来大家都以为他早死了,分给他的田地房产也已被他兄弟占有。他兄弟不认阿辉,说他们的兄弟阿辉早死了,哪里跑来个冒牌货?可明眼人都知道那就是阿辉,瞎眼龅牙,就是长成老树皮也不会认错。无奈之下,村里将村里闲置破旧的小仓库清理干净,让无处落脚的阿辉勉强安家。

阿辉毕竟是阿辉,在外流浪二十多年能够生存下来,肯定有一定的本事。他回到院田后,很快忽悠了几个人,他们经常送菜送米送肉给他吃,日子倒也过得去。你说,别人为什么平白无故送东西给他?就是因为有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别看他龅牙,可一说起话来口沫横飞,能将母猪说上树,最关键的是他会算命。对,就是会算命,据很多人说,阿辉算命很准的。你想想啊,在人们的观念里,瞎子会算命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算命的瞎子阿辉成了一个名人,自然吃喝不愁。

俗话说,温饱思淫欲。正值壮年的阿辉,没多久就打起歪主意。趁算命的机会,将刘兴富的老婆占有了。当时刘兴富并不在家,长期在城里打泥水工,他老婆也是个骚货。阿辉是何等人?刘兴富的老婆来算命,没两句就听出对方是个不正经的货色,于是假装摸手掌听脉搏,几个回合就将她算到了床上。刘兴富是个孬种,怕老婆,就是知道老婆给他戴了绿帽也不会声张,更何况他还蒙在鼓里。阿辉和刘兴富从小一起长大,对刘兴富的性格了如指掌,但他有更大的邪念。

记得那年中秋节,刘兴富回家过节。他老婆说,阿辉一个人怪可怜的,让阿辉到家里来一起过节吧。刘兴富什么都听老婆的,自然没异议。酒足饭饱之后,阿辉告诉刘兴富有一个发财机会。刘兴富忙问是什么。阿辉让他将祖屋里的一块老牌匾偷出来,由阿辉负责找买家,两人赚一笔钱。那块老牌匾是族里大家共有的,据传清朝时太祖太公是个读书人,知府赠了一块“文明有象”的匾。吃了屎的刘兴富竟然满口答应,第二天晚上将匾偷出来,被人用工具车运走了。第三天,阿辉告诉刘兴富到五里外的山亭文水宫领钱。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刘兴富和阿辉到达文水宫。文水宫阴风阵阵,刘兴富吓得汗毛都起来了,但想到有人送钱来,硬着头皮听阿辉的话,在石凳上坐下来。石凳下面是悬崖,稀稀疏疏长着些荆棘。阿辉不断地安慰刘兴富,慢慢靠近他。正当刘兴富做着美梦的时候,阿辉用力一推,将刘兴富猛地推向悬崖。只听得刘兴富惊恐地叫声“啊——”,就没有了声息。阿辉乘黑摸回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还跑到刘兴富家里和他老婆干了一炮。

可是,阿辉这个人渣做得太过分,连老天爷也看不过去了——刘兴富竟然没死。第二天一早,刘兴富被附近村的猎人发现,血肉模糊的他被送到县医院抢救,捡回一条命。听到刘兴富没死的消息,阿辉马上就溜走了。等人们从刘兴富口中知道真相时,阿辉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刘兴富的老婆死也不承认与阿辉合谋,不过她也在村里待不下去,就和刘兴富离婚,听说和一个修公路的四川人远走高飞了。可怜这个刘兴富,还哭哭啼啼不让老婆走,说不计较她的过错。唉,真是可怜又可悲。

夏武子听完这个故事,惊讶得合不上嘴。但他最想知道的是,阿辉不是瞎子吗,怎么能够一个人走路呢?

“他从小就这样啊,虽然是瞎子,但一直都是独来独往的。我估计啊,他看得到一点,但大部分靠感觉和习惯吧。”

夏武子的印象中,本辖区内从来没有过这种案件,也没有谋杀的积案,所以他脱口而出:“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事?”

“夏所长,你才多大呢,而且来镇派出所也不过两年吧?当然不会听说过这事。”刘长富不客气地回答。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派出所没有这方面的记录?我查过派出所的案件,只要大一点的案件都知道。”

“這件事本来就没报案,你想,十多年前大家的法律意识还很淡薄。既然当事的阿辉逃跑,刘兴富的老婆离婚,刘兴富至少也捡回一条命,还有什么报案的必要呢?大家在声讨阿辉的同时,更憎恨刘兴富贪得连祖上的东西也偷,说他是报应,罪有应有得。刘兴富回到村里,不仅妻离子散,而且被人看不起,每天拖着一条病腿走在村里,像条狗一样没人理睬,慢慢也变得疯疯癫癫。”

从刘长富家出来,夏武子便找到了刘兴富。刘兴富拖着腿,正在家门口驱赶一条流浪狗,看见穿着警服的夏武子,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每问必答,声音响亮。夏武子很快从刘兴富的口中证实了刘长富描述的真实性。

刘兴富高兴地对夏武子说:“阿辉死得好,杀得好。警官,是哪个英雄好汉干的好事啊?”

夏武子严厉地说:“没有人杀阿辉,是意外死亡。”

刘兴富仍然亢奋地说:“警官你错了,我早就知道有人会来杀他。别人不杀,肯定被我杀掉。你看,我家的刀刚刚磨好。”说完,他就想进厨房拿菜刀。

夏武子看他疯癫的样子,拉住他:“就凭你能杀了阿辉?你不怕他再来杀你?”

刘兴富眼一斜头一偏,夸张地说:“我什么时候怕过阿辉?那个瞎子,如果不是被他算计,我早都拿他蘸盐酒吃掉了。”

夏武子没兴趣听他胡说,转身离开刘兴富家。

接到卜钢的电话,夏武子感到意外。卜钢是刑警大队的一把手,是这个县城神探级的破案能手,高傲得像头长颈鹿。幸好这个神探前面有个定语“县城”,不然卜钢一定会是一头雄狮。不过,这次特大凶杀案似乎还没什么进展,使他的头低了不少。他亲自打电话给名不见经传的小师弟,夏武子难免受宠若惊,甚至还胡思乱想会不会做错了什么。

夏武子是从派出所去县城的路上接到电话的。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刑警队,卜钢正在查看什么,见到他进来,忙招呼过去。原来卜钢戴着手套,隔着透明袋看的正是阿辉死后现场收集的物证和检测结果。他不明白师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敢出声。

“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些东西吗?现在归你了。”卜钢看着桌上的物证对他说,没有表情的脸看不出话是真还是假。

他仍然看着师兄的冷脸,不讲话。

“我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老弟,这里不是警校,抛掉那些不切实际的理想和抱负吧。做好自己的工作,不越位,不冲动,才是职场的生存之道。”卜钢转过身,看着夏武子固执的表情,指了指他的头,“你这样玩,很快就会玩完的。现在大家都知道你还在暗中调查阿辉的死因,但你能查出什么?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阿辉的死是意外身亡,并不是什么刑事案件。我不知道脖子上的勒痕是怎样形成的,法医明确地说,那道勒痕很浅,不可能有什么伤害。而且从死者的检查情况看,他应该死于其他原因。”

“那你说,什么原因?”夏武子固执起来,谁也拦不住,在他看来阿辉的死就是有疑问。

“什么原因我不清楚,可能是突发疾病,比如他捂住腹腔部位,他的痛苦神情。他的手的动作也说明,勒痕并不是他致死前形成的,否则他的手就是向上或张开的。如果你确实认为还有必要查清死因,这些我已经从局里领出来了,你认真研究,也可以拍照,然后我要还回去。今天上午你就待在我这里,我要出去办案。”

夏武子确实没想到那么深,也没想到师兄对自己那么好,差点就要热泪盈眶。可是来不及表达感情,师兄已经大踏步走出办公室,并将门“咣”的一声关住了。

现场收集的证据倒不多,阿辉家简陋,有价值的遗留物更少。收集起来的有一张卡片、一个烟头和两个DNA样本,另外还有一份报告。卡片是青青爱心协会的爱心帮扶卡,写着志愿者和帮扶对象的一些基本情况,志愿者是黄振家。一个白砂牌香烟头,经检测是阿辉抽过的烟。DNA样本一个是阿辉自己的,另一个是陌生人的,很有可能是嫌疑人,因为这个样本是从阿辉的指甲里检测出来的。关于死亡时间的判断,法医认为是晚上六点半到八点之间,第二天清晨被发现时早已没有生命体征。死因一栏写着符合某种疾病引起的意外身亡。

夏武子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竭力思考还有什么疑点或漏洞。

陈军邀黄振家去一趟院田阿辉家。黄振家不想去,认为人都死了,不用去那里了,省得旁人闲言碎语。陈军说,他也不想去,但没办法,黄先生要求协会代表他去祭拜一下阿辉,从此了却一番心愿。黄先生说,会和以前一样资助协会开展公益活动的。你说,能拒绝黄先生的要求吗?黄振家只好答应,但要周日才有空。

黄振家在县城二中担任语文老师,只担任一个班的课程,本来还想当班主任的,可学校没答应,因此他的工作变得很轻松。很轻松对于他来说是一种侮辱,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无论教学经验还是精力都是最好的状态,凭什么不让他挑重担?和他同届出来的同学,哪个不在毕业班或者学校中层的岗位?只有他越混越差。想当年他可是系里的高才生,谁想虎落平阳被犬欺,说他目中无人、干事不实、课堂纪律差、学生成绩差等等,一大堆,抓住点芝麻大的事不放。在黄振家看来,小小的县城根本就容不下他,燕雀怎知鸿鹄之志?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最终还是他妥协了。有一次,青青公益协会举办大型公益爱心晚会,男主持人临时生病,在同事的推荐下,他作为替补匆匆上场。没想到,居然一炮走红。他有翘舌音的普通话加上浑厚的声音,在当地人眼中简直就是央视播音员。他也感觉找到了归属感,很快就主动加入协会,并成为协会活动部负责人。在协会里,黄振家如鱼得水,活动的串词、讲话稿对于他来说自然不在话下,更多时候他自己登台主持,协会里的大妈大姐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他有才华又有爱心。后来,陈军让他负责阿辉的帮扶,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谁也不会想到后来成为沾手的糍粑脱不开身。

阿辉的死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在满湖的水里,轻轻泛起一点涟漪,马上又波澜不惊。对于村里人来说,阿辉本来就是个不存在的人,每回来一次都搞出大动静,让人不得安生,不如死了干净。有人说,阿辉前世造了孽,才会有此报应。没有人同情阿辉,只有对他怀着一种莫名的恐惧。

当陈军和黄振家来到阿辉家的时候,大门已經上锁,从仅有一个的窗户往里看,阴暗一片,根本看不出什么。

“要不找村干部,看能不能打开锁?”黄振家问。

陈军皱了皱头,似乎在思考什么:“不用了,我们在门口照一张相就行。”

从阿辉家出来,他们找到一位老乡,问清楚阿辉的坟墓所在地,就往山上走去。

阿辉对于黄振家来说,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他认为大丑之人,必有大能力,异于常人而惊于世界。瞎人特殊的生活自理能力早有耳闻,当他看到阿辉熟练地做饭煮菜时,还是非常吃惊。他问阿辉是不是看得到一些,阿辉立马否认,只说对光有些感觉,非常微弱。他有些相信,因为他站在阿辉身边,如果不走动,阿辉不知道有人存在,但只要有小小的举动就立刻能被发现。

阿辉会算命,黄振家深信不疑。这个地区住的都是客家人,历来相信鬼神,有专门算命看风水的,也有兼职问神问仙的,还有普通人当伏月山姑的,总之鬼神在凡间无所不在。有次到阿辉家时,阿辉正在床上听收音机,对黄振家说他需要一台电视机。黄振家叫起来:“你又看不见,要什么电视!”阿辉嘲笑他,电视机一定要看吗?可以听啊,收音机的节目太单调,而且信号不好,经常“沙沙”作响,吵得人心烦。黄振家说,协会没有这笔经费开支,不好办。阿辉直接说,不是叫协会买,而是让黄振家送一台电视给他。黄振家马上警惕地说,我没钱,平时连工资都在老婆身上。阿辉叫黄振家说话不要那么急,等听完他的话就有钱了。停了一会儿,他说要给黄振家看相算命,如果不准的话不要钱,算准了就给他买电视机。

黄振家想,这个瞎子,就是他说对了,只要我不承认,他也没办法,于是答应下来。

瞎子从床上坐起来,要黄振家倒一杯茶,然后慢慢和黄振家聊开。瞎子很会攻心术,一开口又把他震住了。

“黄老师,我叫你小黄,没意见吧?”

瞎子比他年纪大,叫小黄也没错。黄振家表示没意见。

“小黄,你最近不太顺啊,是和你涨工资有关的事吧?”

黄振家不置可否,没说话。瞎子又一次说准了,他的中级职称早就评了,就是一直没聘。这次有个老师退休,按理轮也该轮到他,可学校职称委员会一开会,把该给自己的名额给了一位刚引进的高学历人才。气得他找到校长,把办公室的门给踢坏了。

“你啊,就是太冲动。俗话说,冲动就是魔鬼!和这些人斗,要有技巧,不能蛮干,我这里有秘方,等会儿交给你,你自然会转运。”

瞎子还和他谈了许多,连他洗老婆的内裤这件事也说准了。说他老婆是个小老板,城里人,看上了他的才华,不顾家里反对嫁过来,没想到他不争气,让老婆失望。黄振家被瞎子的一席话弄得浮想联翩,想起和老婆恋爱时的甜蜜岁月,想起小两口对幸福生活的憧憬。然而,一地鸡毛的生活很快将理想打得粉碎,梦想中的一代名师像摊贩挂的破败招牌,滑稽而可笑。

事后,他按照瞎子的要求做了两件事。一是接过瞎子的秘方,一个写着不知什么字的红色布条。瞎子告诉他,将布条悄悄地在学校办公楼正前方烧掉,就可以灭掉校长的威风,自己的职称很快就会有着落。二是给瞎子买了一台二十八寸的液晶电视,还装配了机顶盒。瞎子阿辉听着电视机的歌舞声,高兴得龅牙都要跑到大路上了。说也奇怪,就在那一年快期末结束的时候,学校里突然多了一个中级职称的名额,黄振家的中级职称就这样聘上了,工资多了几百块。

沿着崎岖的山路走着,不过二三百米远,就看见一座新坟。陈军和黄振家走近一看,果真是阿辉的坟,一只花圈摆在那里,只剩下骨架和破烂的纸片。陈军将坟的周围清理一番,然后将祭祀用的“三牲”供上,两人默默地烧香,黄振家拍了一些照片留存。阿辉的坟正处在大山下的一个小山坡上,阳光充足,和他在世时住的房子相比,位置好多了。黄振家想想真有意思,需要某个东西的时候往往得不到,不需要的时候却送上门来。

下山的路上,陈军突然问黄振家一句:“阿辉是不是真的意外身亡?和我们不会有关系吧?”

黄振家笑了笑:“公安局不是说意外身亡吗?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如果有关系,也只和我有关系吧?”

陈军也呵呵地笑起来。

刘长富打电话给夏武子,告诉他青青爱心协会今天来了两个人,去了阿辉家和坟地里。青青协会?夏武子想起公安局的那张卡片,赶紧放下手中的材料,往院田跑去。

刘长富已经在村口等他。夏武子一下车就问,青青爱心协会是怎么回事?刘长富说青青爱心协会是县里的一个公益组织,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只知道这个协会长期帮扶阿辉,现在知道阿辉死了,来祭祀一下也正常的。只是前面一直忘记说这件事,现在看到他们的人才想起应该告诉他。

“嗯,如果仅仅是爱心帮扶,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帮扶的事,夏武子也是知道的,他顺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经过几次的调查,包括查找主要路口的监控,他都没发现什么可疑情况。最大嫌疑人刘兴富,在和对方一接触的瞬间就觉得不可能。在他的心里,已经开始不自信。

“但是这个爱心帮扶与阿辉的第二次回村有关系,如果没有爱心帮扶,阿辉估计到死也不会回院田了。”

“是吗?”夏武子立即表示出十足的兴趣,让刘长富具体说说。

阿辉是六年前回村的。谁也没想到他还会突然回来,而且还不是他一个人回来。那时我还是村主任,记得很清楚是农历七月十六日。因为我们村有个农历七月十五扛菩萨的习俗,头天晚上喝多了酒,第二天上午有人敲门我才起床。打开门,除了阿辉其余都不认识。阿辉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看上去更落魄,也明显老了许多。我不想让阿辉进我的家门,就站在门口说话。和阿辉一起来的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应该是夫妻俩,看上去慈眉善目的。男的首先说明了来意,说是主让他夫妻俩结缘阿辉,希望能帮阿辉回到家盖座房子,好让他有个家,不至于流落街头。

也许是酒精还在起作用,我听不太懂男的说什么。经过他们夫妻反复解释,我才听明白要给阿辉盖房子,现在问题是阿辉没有一寸地,他们希望村里帮助协调一块地,钱由他们出。世上有这等好人?我听说过,却从来没有遇到过,今天见到这两个活雷锋,我不忍心拒绝,就含糊地答应下来。夫妻俩一听我答应下来,就欢天喜地地谢我,说回去后等我准信,只要地一买下来,就立即给阿辉盖房子。

一行三人就要离开,我忙拉住男人的手,问他怎么联系,对阿辉是否真的了解。男的耐心地告诉我,他姓黄,在市里做点生意。去年因为生意亏本又借了高利贷,正走投无路的时候,在街头偶遇阿辉,见阿辉可怜就带到公司,给了他一些帮助。也许是自己的善心感动了上苍,没多久他的公司死而复生,奇迹般地渡过难关。他们夫妻一致认为阿辉是福星,给他们带来了好运,于是一直救济阿辉。今年,黄先生决定到海外发展,就和阿辉商量,帮他在家里建一座房子,并负责提供生活保障。阿辉起初并不同意,说死也不回院田,但经不起他夫妻俩劝说,也考虑到年纪大了,就同意回来安家。黄先生说,阿辉是他的贵人,不管他过去怎样,反正现在挺可怜的,他一定要帮助阿辉过上稳定的生活。

夏所长,你说,黄先生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不帮行吗?于是,我顶着村民的非议,硬是帮阿辉找了一块地。那块地你也知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和村民们有一点距离,面积也不大,五十平方米,大伙勉强同意给他建房子。在黄先生的帮助下,阿辉顺利住进了新房子,再一次回到了院田。

院田人对阿辉不是恨不是同情,而是害怕,是说不出口的害怕。谁也不知道瞎子阿辉会干出什么事。瞎子的世界我们不懂,在他面前,仿佛是我们瞎了,看不清摸不透。他像一个武林高手,瞎是他的障眼法,算命是他的暗器,而流浪就是他的资本。一个一无所有的瞎子,会乱搞女人,会谋杀男人,还会骗得老板将他当作神一般供奉,哪个正常人做得到?说实在的,我们太惭愧了,他是个真正的九段高手。山里人实诚,没有什么花花肠子,一辈子也没见到什么大世面,有话喜欢直说,有事更不藏着掖着。而阿辉神出鬼没,似乎可以在院田和外面随意切换,对于他那一辈的人来说,他就是一个异数。

言归正传,黄先生送阿辉住进新房后,就再也没出现过,听说全家移民到澳大利亚了。但黄先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把阿辉托给一个叫青青爱心协会的公益组织,由公益组织负责照顾阿辉。这个公益组织也尽心尽职,直到阿辉死了还到山上祭拜。依我看啊,这个阿辉不是受了苦,而是前世修了福报。

听完刘长富的讲述,夏武子刚燃起的希望又破滅了,看来青青爱心协会就是履行黄先生的要求而已,就是去挖也不会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但他还是决定去找一找青青爱心协会的负责人。

陈军见到夏武子的时候,微微有点吃惊。阿辉的人际关系十分简单,只要是死因不明,陈军明白警察迟早会找上门。他是负责人,青青爱心协会一直负责阿辉的爱心帮扶,但他对阿辉捉摸不定,如果不是黄先生每年对青青慷慨解囊,不忍心伤害黄先生的爱心,他早就停止对阿辉的扶持了。你想想,青青对口扶持阿辉五年来,爱心结对的会员换了四个,都说阿辉是个难伺候的主,坚决不干。幸好调整到黄振家,能力强会干事,直到阿辉死的两年间,两人一直和平相处,没有再闹出矛盾。如今,夏武子找上门来,他倒愿意相互探讨,何况这天他刚好没什么事。

天空下着细雨,小小的雨珠一滴滴飘在窗户的玻璃上,夏武子坐在陈军茶座的对面。他没想到,青青的会长是个儒雅的人,并且拥有这么一间有品位的茶楼。陈军说,以前靠打擦边球赚了点钱,觉得罪孽不小,就改邪归正,一边做正经生意,经营这家文创园内的茶楼,一边成立了青青爱心协会,做做善事。

“夏所长是为阿辉的事来的吧?难道阿辉的死还另有隐情?”陈军的话中带着隐隐的不安。

“怎么啦,难道陈会长对阿辉的事有什么看法吗?”夏武子握起茶杯,微笑着反问。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阿辉怪怪的,就怕他的死和协会有啥牵连。”陈军摆摆手急忙解释。

“阿辉有什么怪异,麻烦陈会长给我详细说说,这也是我今天来的目的。阿辉的社会关系简单,除了村里的人,与外界并无多少联系,但青青爱心协会是例外,阿辉回到村里六年,都是您的协会在帮扶。所以说,了解阿辉的,除了村里,就只有你们。”夏武子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来意。

“好吧,我尽量将知道的都告诉你。”陈军欠了欠身子,也似乎准备作长时间的讲述。

阿辉从自身条件看,完全符合爱心帮扶的对象,所以当黄先生通过朋友找到我时,我满口答应,何况青青爱心协会成立不久,也需要得到社会的认可。第一次去阿辉家是我自己去的,还有两个青青的同事。那时他刚住进新房,什么东西都没有,村干部不想搅进这个局,村里也没有人愿意帮助他,所以家具都是黄先生通过青青赠送的。我来到阿辉家里,他对我还算客气。他的气色不是很好,看上去蜡黄蜡黄的。阿辉告诉我,回到村里之前,他病了一场,好在黄先生带他去治疗。也正因为这样,当黄先生要移民时,提出送他回村里,他也感觉自己一年不如一年,所以还是回来的好。但是他内心里不想回来,总是说,这辈子和这里有仇,不是他待的地方,如果他眼不瞎,注定是个漂洋过海的人物,现在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只能夹着尾巴低头做人了。我们同去的看了也觉得可怜,当场就决定由同去的联络部主任负责挂钩帮扶。我当时觉得其他都好,就是眼前的瞎子太油了,完完全全就是一个老江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甚至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他仅凭声音就可以判断你的身份,还会揣摩你的心理,投其所好。

后来我就很少去了,一切的联络都是由联络部主任去办。谁料,一年不到,联络部主任要求换其他人和阿辉结对。我问他原因,他说自己智商太低,耍不过瞎子。我再问下去,他就不肯多说。毕竟参加青青的都是志愿者,只要不高兴谁都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既然人家不情愿,就调换成了另外一个人去和阿辉结对。没想到,第二个人也是只干到一年就不干了,问他原因,也不肯多说,只表示家庭太多事情,下乡帮扶走不开,愿意多做点城区的公益活动。第三个人是个女志愿者。为什么换女的?我也考虑到前面都是男的,会不会开展爱心帮扶时,态度比较生硬,没有耐心呢?所以派了一位中年女士去。一开始,女士在阿辉那里受到了热烈欢迎,阿辉也积极配合她的帮扶。可好景不长,女士也不愿意干了,她的理由倒也实在,说阿辉像个畜生,经常不老实揩她的油。你说她堂堂正正的国家公职人员,只是利用工作之余做些公益事业,怎么忍受得了阿辉的猥琐行为?我没料到阿辉是个这样的人,再也不敢派女士去帮扶了,就找到口碑最好的活动部主任,让他帮扶阿辉。

“这个最后帮扶阿辉的人是不是叫黄振家?”夏武子问。

“是的,他是县里二中的一名老师,也是县里有名的金牌志愿者。他确实有两下子,很快就把阿辉搞掂,如果不是这次出事,我相信他们会一直结对下去。唉,物是人非啊,我们也对阿辉深表同情。”

“那你觉得这些志愿者中有没有人和阿辉有恩怨什么的?”

“没有没有,夏所长,你想多了。我们志愿者不会过多介入别人的私事,这是我们的底线,何况阿辉是一个瞎子,会和别人结下什么怨恨呢?志愿者和受助者之间的关系只有好与不好,谈不上恩怨。我们做公益的,也最怕出事。说实在的,阿辉出事后我也忐忑不安,也找过与阿辉有过的接触的人交谈,没发现与我们有关系的地方,所以请你放心,有什么事我们会全力配合警方。”

“那就好,陈会长。阿辉的死警方已经做出结论,我只是觉得发生在自己辖区里的事,有必要再搞清楚一些。”夏武子知道自己该走了,就站起来和陈军握握手,推开茶楼的门,走进细雨中。

夏武子这时最怕接到妻子的电话,结果电话就来了,让他晚上陪儿子去牛太郎吃牛排,儿子和同学约好了一起吃饭。妻子知道他回到城里,经常派给他一些家庭任务,一般情况下是不允许他推辞的。但今天,他想晚上找找卜钢,如果带上孩子,一个晚上都别想脱身。他只好对妻子说抱歉,能不能让她带孩子去吃?妻子回答很干脆:可以啊,儿子同学可是爸爸去的,你就不怕男女两个家长一起吃得津津有味?夏武子赶紧答应下来,说自己一定圆满完成任务。

下雨,路上堵得一塌糊涂,等夏武子带着儿子赶到牛太郎时,同学和家长已经到了。他推开门一看,是一个女孩和她的爸爸,一个眼镜男。他吃了一惊,以为儿子约的同学肯定是男同学,没想到儿子比自己有本事,这么小就会约女同学吃饭了。儿子告诉他,女同学名叫黄影,是同班又一起上周末绘画班的同学。刚才载着儿子在车上,他一直想着阿辉案子的事,根本就没和儿子说过话,当然也不知道约的同学是谁。

眼鏡男一见夏武子,就热情地站起来和他握手。眼镜男的手有力地握着,同时大幅度地上下摆动,像不断起伏的波浪,嘴上还不停地说:“夏天爸爸,你好你好。”他被眼镜男握得难受,一边抽出手一边回应说:“你好,黄影爸爸。”夏天和黄影一见面就飞快地跑到自助区取水果和食品,只剩下两个男人面对面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幸好,夏天和黄影很快就捧回水果,开始吃起来。不久,点好的牛排也端上来,孩子们开心地谈论着,还不时交换着食品。

眼镜男显然比夏武子热情得多,他并不着急吃牛排,而是介绍说:“我叫黄振家,是二中的语文老师。听说您你是警察,难怪身材笔挺、英俊潇洒,真是一表人才啊。”

夏武子刚咬进嘴里的牛排吐了出来,吃惊地问:“你是帮扶阿辉的志愿者?就是院田的那个阿辉?”

“是啊,夏警官怎么知道?难道警察都是福尔摩斯?”黄振家有点措手不及。

夏武子解释道,他就在院田所在的派出所上班,阿辉死了他还出过警,所以知道青青协会的帮扶人叫黄振家。没想到,会是孩子同学的爸爸,真是巧合。

“是啊,真巧。”黄振家说,“我们真有缘。”

“那么,你是帮扶阿辉的第四任志愿者?”夏武子迫切地问,他终于将眼前的人和下午陈军介绍的那个名字对应起来。

“嗯,我是青青爱心协会的志愿者,也是活动部主任。帮扶阿辉算是我额外的工作。”黄振家略带羞涩地笑笑。

“你是我们县的金牌志愿者啊,久仰大名!”夏武子用双手作了作揖。

两人客气一番,话题似乎也多了起来。

“阿辉死后,你还去过院田吧?”夏武子将话题转移到阿辉上来。

“是啊,我和陈会长一起去的,算是对帮扶对象作最后的善心吧。特别是我,帮扶了阿辉近两年,自然也会有感情,如果不是他这次意外身亡,也许我还会一直帮扶下去。”

“看来你对阿辉的感情还挺深的,和别的志愿者不一样吧?”

“呵呵,人和人靠缘分吧。比如我们。”黄振家仍旧羞涩地笑了笑。

夏武子突然对黄振家有了兴趣,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多阿辉的消息。也许黄振家知道为什么五年里换了四个志愿者,而他又有什么辦法得到了阿辉的信任呢?但这个场合显然不适合多谈,两人留了电话,约定有时间再细谈。

孩子们吃完牛排,从对面坐到了一起,快乐地做着小游戏。黄振家心满意足地看着孩子,仿佛要从孩子身上吸取更多的快乐。夏武子对眼前的男人有了一丝好感,觉得爱心在这个温暖的环境里漫延,也感染着他被工作麻木的心。

“你看看,和孩子待在一起多好啊。工作算个什么?它不会记得你的苦,不会记得你的好,只会不断向你索取,索取,直到你骨瘦如柴一文不值,然后把你狠狠地甩掉!”黄振家对夏武子说。

夏武子点点头。突然,他抬起头问黄振家:“这也是你投身公益的原因吗?”

黄振家推了推眼镜,肯定地说:“是的。学校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领工资的地方。”

一到梅雨季节,黄振家的膝关节就疼,说不出的难受。读初中时,家离镇上的中学有将近三十里的路程,每周的往返学校就像一次马拉松长跑,背着大米和菜罐,几个小伙伴沿着黄泥道路小跑,每次到校或回到家里都跑得筋疲力尽。遇上下雨的时候,一身都淋得像落汤鸡,一旦停下脚步就冷得浑身发抖。后来就落下了关节疼的病根,随着年龄增长变得愈来愈严重。那次金嫂送的大茶药根放在家里,他突发奇想,抓了一些煎汤,用汤水泡膝关节。没想到,效果不错,疼痛缓解了不少。金嫂得知后,经常会准备一些,让他来院田时带回去。

这次连续的阴雨天气,家里的大茶药根没了,使他心情一落千丈,也更加悲观,每天除了应付工作,将全部心思都花在孩子身上。影儿是他生命的全部,爱得越深,越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痛。他看着阴郁的天气,突然有一种无力感,似乎孩子随时会从身边消失。老婆早就和他貌合神离,也不太过问他的事,他也干脆不过问她的事。老婆家境不错,从小娇生惯养,起先没有工作,结婚后在县城开了一间服装店,服装贵得吓人。据说和她来往的顾客都是非富即贵,因此她和他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孔夫子和孔方兄虽然都姓孔,却是两条道上的人,互相瞧不起是正常的,麻烦的是两人偏偏在同一屋檐下吃饭,晚上还要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于是白天尽量不在一起吃饭,晚上睡觉的床越买越大,两人之间的笑脸更多是为了自己的脸面和孩子的成长。

加入青青使他有一种存在感,志愿者之间没有贵贱之分,大家都真诚友好,有一副热心肠,还会收获很多的赞誉和友谊。但是,这还不够,他需要事实来证明自己的实力和能力,比如他能够将刺头转化。他和阿辉互相开始认可后,他一度认为可以成就一段佳话,连陈军也想请电视台记者宣传宣传他们之间的爱心帮扶。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慢慢滑到愿望的背面,距离初衷越来越远,也开始理解为什么前面几任志愿者都巴不得离开瞎子阿辉。阿辉对他说,命中注定我们要相遇,上辈子你小黄就是欠我的,所以这辈子你要回报我。他以为是说笑,后来发现阿辉真是这么以为的,每一次叫他做事都理直气壮。他觉得不可理喻,阿辉却愈发哈哈大笑,说人都有命,他自己就是一个贱命,天生就是瞎子,吃百家饭,受百家气,所以有吃就吃,有玩就玩。说到玩,最离奇,也最让他难以启齿的是那一次。阿辉竟然要他载着去嫖娼。他断然拒绝了,可下一次阿辉又提出来。次数多了,他心软下来,终于去临近的一处红灯区解决了问题。至今,他还记得阿辉回家时那副兴奋的模样,一路说个不停,将细节讲述得丰满多汁,眼睛不断眨着,龅牙露出牙根,口沫像邪恶的细菌四处乱飞。他感到车里飘荡着淫秽的气息,肚子里一阵阵翻滚,恶心得直想吐。

回到阿辉家里,黄振家愤怒地向阿辉提出不再和他结对。阿辉不着急,说:“你不结对可以啊,你有自由,反正有人来和我结对。”他不仅以他烧布条的事作要挟,还得意扬扬地说和他结对有好处。黄振家大声说:“我有什么好处?你以为猜中了一次,我就要对你感恩戴德?你知道吗?我在学校本来就是骨干教师,聘上中级职称算什么?帮扶你这段时间,我花去时间精力不说,连钱也贴进去不少。我凭什么还要和你挂钩下去?”黄振家不想干了,家里的事还乱如麻,却来管这个腚事,他懊悔自己吃错了药。

阿辉对黄振家说:“小黄,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黄振家再一次警惕地问:“什么东西?不是害我的吧?”

阿辉又哈哈大笑起来:“我一个瞎子,能害你什么?”他指着床底下的方向,叫黄振家将里面的一只瓮拿出来。

黄振家伏下身子,果真看到床底下放着一只灰色瓷器,像蒸汤的瓦罐,他小心翼翼地移出来。

阿辉叫他不要乱动,绝对不能将盖子打开。

黄振家站立着,狐疑地看着那只普通的瓮。阿辉一脸奸笑的样子,告诉他瓮里养的是一只蛊,蜈蚣变成的蛊。

“什么?你竟然养蛊?!”黄振家大惊失色。

“这有什么奇怪?我养它已经很多年了,不然我一个瞎子怎么能够呼风唤雨?”瞎子阿辉缓缓地说。

黄振家怔住了,他从小就听过蛊的故事。据说养蛊的人首先要选择一百条各种各样的虫,集中在一起,让它们互相残杀,直到剩下最后一条,那就是蛊。每个人养的蛊是不一样的,有人是蚕虫,有人是蜈蚣,还有人是甲壳虫,不足而一,反正都是令人生畏成精了的虫类。这些成精的虫忠心守护主人,而且可以使主人拥有一种神奇的能力,一个眼神就让人生病甚至死亡。瞎子阿辉无法给人眼神,但如果他真养蛊的话,可能是一个手势或者一句话,就把对方收拾了。

“小黄,只要你听我的准没错。你以为我真的只利用你啊?其实我是在帮你,等待你有机会时帮你一把,让你更加风光体面。黄先生就是我帮他的,不然他能对我这么好?告诉你,小黄,有朝一日你发达了,只要和黄先生一样对待我,我就烧高香了。前面的人都受不了我的考验,没有一个符合条件,只有你是最好人选。对待黄先生,我只用了半年时间就让他反亏为盈,一年后就移民到国外了。你想想清楚,和我结对是不是包赚不亏的生意?”

阿辉的话说得头头是道,心魔把黄振家再次降伏。他几次想偷偷打开瓷瓮,但都没有成功,阿辉看得紧,有机会的时候却往往缺乏临门一脚的勇气。后来,他抱着宁愿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继续与阿辉和平相处。他在等待阿辉和他的蛊传递给他好运,让他扬眉吐气一回。他想,钱嘛不用太多,够用就行,关键是女儿黄影要有出息,要比自己窝囊的老爸好上一截。为了女儿,自己受点委屈、做点有失斯文的事也值得。

黄振家有时会故意悄悄靠近阿辉或者从他身边蹑手蹑脚走过,阿辉马上就感觉到了。阿輝得意地说,小黄,你不要欺负瞎子,只要你有点动静,我都知道——你逃不过我的法眼的。说完阿辉又哈哈大笑起来。

黄振家最讨厌这句话:你逃不过我的法眼。

时间一天天过去,阿辉的案子依然没什么进展。其实这本身已不算案件,是夏武子自己放不下。今年的天气反常,进入9月了台风还是接二连三,暴雨之后是连续的阴雨天气,各村时有山地滑坡和汛情。派出所和镇里一样,将全力确保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放在首位。天气偶尔平稳的时候,夏武子就待在办公室里,将阿辉死亡那段时间的监控视频调出来,但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虽然说现在每个村的村口和主干道都装有治安探头,但乡村道路四通八达,不要说走个人,就是一辆小车,也很难描述出行车轨迹。经过不断排查,他认为村里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很小。阿辉回村六年来,住处与村里有一定距离,得到爱心帮扶后生活比较稳定,倒也与村里人相安无事。最大嫌疑的刘兴富,并没有作案时间。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流窜作案和外地专门前来作案的。所以他将重点放在进入监控范围的外地人或车辆。阿辉的房子在村口外,村口的监控并没有作用,只能从主干道监控拍摄到的车辆和人员入手。步行进入监控范围的外地人在案发时间前后没有发现,车辆也没有与阿辉有关或者有作案嫌疑的。这条线索暂时中断。

从卜钢那里掌握的物证和检测结果目前也没用上场,另一个DNA样本在数据库里并没有。现在只剩下一个物证没有找到来源,那就是现场被发现的橡皮擦。阿辉不会写字,显然也不会用到橡皮擦,只可能由外人带进来。橡皮擦看上去很普通,长方形,只要用得上铅笔的人都可能使用到,特别是学生和技术人员。不过,对于阿辉来说,最有可能进入他家的是村干部和镇里的挂钩干部。如果他们来搞调查,登记信息,倒可能用到铅笔和橡皮擦。他悄悄问过刘长富和镇里的包村队长,他们均说不是自己的橡皮擦。后来,他注意到橡皮擦上的字母:LOTORY,看不懂就去问百度,才知道是“老人头”牌的橡皮擦。他将橡皮擦拿到镇上的文具店问了个遍,都没有这种橡皮擦卖,他们连牌子也搞不清楚。然后,他拿到城里去看,原来每个文具店都卖这种老人头的橡皮擦,文具店店员介绍说这种老人头的橡皮擦特别好用,柔软又好擦,主要用于绘画,学生都买这种呢。他突然灵光一闪,马上跑回家,拿出夏天的美术袋,果然发现了好几块老人头的橡皮擦。他知道这块橡皮擦是谁的,但一块橡皮擦能说明什么?丢在那里也很正常啊。他依然理不出一个头绪。

在他的脑海里,除非流窜作案,否则只有青青爱心协会的四任志愿者和阿辉存在某种关联。院田村偏僻,没有什么外人,阿辉又没有贵重财产或金钱,流窜作案的可能性小。志愿者中,黄振家与阿辉关系最为密切,他已经不经意间接触过了两次。他认真查看了青青爱心协会结对帮扶的四个志愿者的情况,决定找第三任帮扶者许丽谈谈。于是,他通过陈军找到了许丽,谈话地点同样选择在陈军的茶楼。

许丽是个干练而开朗的中年女士,夏武子一看就觉得舒服,没有违和感,这种印象也与他之前了解到的情况相一致。她也是县二中的骨干老师,教英语,出生于一个信教家庭,热心参加公益组织。听说警察想了解阿辉的事,她坐在红木靠椅上的身子直了直,双手紧紧地握住茶杯。天气不冷,她显然觉得突然和不安。“你想了解什么情况?我只帮扶过阿辉一段时间,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她尽量放慢语速,让自己不那么紧张。

“打扰你了,许老师。我知道,帮扶阿辉是你并不开心的一段经历,我们只是想多了解阿辉的个人情况。这个瞎子阿辉在村里的口碑并不好,但作为一个残疾人又确实可怜,不知你怎么看?”夏武子小心地挑起话题。

“这个瞎子,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看不起残疾人,只是讨厌这个人。阿辉确实可怜,但更让人可恨。阿辉是我们协会的特殊帮扶对象,按规定一个月走访一次。开始我都是邀了闺蜜一起去,他也还老实,只是太油腔滑调,还不时说些荤话,我也不以为意,总是尽力帮助他解决一些实际困难,把一个月需要的粮食、肉品甚至蔬菜都备好。和他熟悉起来后,他说会算命看相,要给我看相,我也给他看。他看得真有点准,连我小时候的事都被他算出来了。可他的手不老实,说是看相,握着不放,还不断地摸着手臂。这也算了,你说看相也只能看一回,不能每次都这样吧?可这个瞎子会得寸进尺,下次的时候会故意碰你身上。我的闺蜜也曾经被他碰过胸。我警告过他,他表示下次一定不会再犯。可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惯,我只好小心提防。”

“那你和陈会长讲过这事吗?”

“一开始并没有告诉他。你知道,做爱心活动,总会遇上各种各样的人,如果有点小事就不干的话,活动就没法开展下去了,因此能够自己解决就不上交矛盾。是吧?”许丽的话匣子打开来,明显放松了许多。

“后来怎么就不干了?好像你和阿辉的结对不到一年吧?”

“只有八个月。到第八个月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只想一棍子打死他,这个畜生!”许丽的声音提高了许多,还带着咬牙切齿的模样。

“后来闺蜜不愿陪我去院田,我就自己去,反正快去快回,完成任務就离开,不和阿辉多拉呱。看我对他不冷不热,阿辉收敛了许多,连荤话也不说了。事情发生在一个下午,我按惯例去看望他。那天中午他喝了酒,躺在床上,起来的时候还带着酒气。他趁着我将带来的肉放进冰箱的时候,从后面抱住了我,将手伸进我内衣。那时还是秋天,我穿着裙子,突然被他一抱,吓得肉都掉到了地上,我边叫边挣扎。幸好我穿着高跟鞋,也比他高,脑子还算清醒。我急中生智,抬起脚狠狠地往他脚板上一跺。他被我的高跟鞋用力一踩,痛得马上松开手,我也趁机逃了出来。回到城里,我找到陈会长,坚决不干了。当时感到羞辱,无地自容,并没有将具体情况全部说出,陈会长也没有多加追问,就让黄振家接替了我。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再也不愿意提瞎子的名字。”

“黄振家是你的同事吧?”夏武子呷了一口武夷岩茶,顺着她的思路问下去。茶楼真是个谈话的好地方,比起派出所的询问室,他更愿意这种朋友式的交流。

“哎,黄振家也是倒霉。早知道这样,我在向陈会长汇报的时候就该全盘托出,并要求协会停止结对帮扶,这种人渣根本就不该得到爱心。”

“黄老师怎么啦?陈会长说,黄老师和阿辉之间的关系不错啊。”夏武子感到奇怪。

“陈会长哪里知道?振家是我的同事,我在学校里还担任了行政职务,他的事情只有学校几个人知道。”许丽看着在外面吧台招呼客人的陈军,话语中有些难受。

“这件事不知该不该说。”她仿佛自言自语,又好像对夏武子说的。

“说吧,我一定会保密的。”

“你是警察,其实一查也就知道了。黄振家带着瞎子去嫖娼,后来在公安局组织的扫黄行动中被牵连到,留下案底。记得是今年开学不久,公安局治安大队来人,向我们学校核实黄振家的情况。我在学校政治处上班,哦,我们学校许多行政工作都是由老师兼任的,当时是我接待的他们。原来在最近组织的一次扫黄清查中,抓到的一名小姐交代曾经有一个瞎子去过她那里,瞎子吹嘘说自己白玩,有人埋单,还说埋单的人叫黄振家。本来她也记不住黄振家这个名字,是因为瞎子玩过后,竟半哄半骗让黄振家也玩一下。由于黄振家相当害羞,根本无法完成,所以小姐记住了这个名字。小姐被公安抓住后,一慌张什么都记不住,只记住了黄振家这个人。学校领导倒也开明,找黄振家了解,发现确有其事,但他说当时根本没有做,是瞎子故意陷害他。学校领导就帮助在公安局协调关系,将此事压下了。但这个事件对振家来说雪上加霜,他在学校里的处境本来就困难,现在更让他抬不起头来。振家和我关系不错,我知道他的秉性,人不坏,就是太想出人头地,有些不切实际,容易得罪人,在学校里总感觉不顺,所以才参加公益组织的。说起来,他加入青青与我有关系,他第一次担任爱心活动晚会就是我介绍的。本来想让他在新环境里改变自己,没想到遇到这样一个混蛋,被瞎子坑惨了。”

许丽低下头,心情十分低落,过了一会儿又说:“振家不让人知道连一个瞎子都帮扶不好,所有事情都瞒着大家。如果不是公安局找上门来,我也不知道他竟被一个瞎子玩得那么狼狈。”

你逃不过我的法眼。你逃不过我的法眼。他实在不明白,一个瞎子的眼睛竟然那么毒,将他死死看住,似乎连身体也动弹不得。他经常做噩梦,醒来一身是汗,只有摸到身边安详入睡的影儿,才渐渐安定下来。

现在更加难以入睡,他想得最多的是,当他离开的那一天,将如何对影儿开口告别。他不知道,不知道,这出戏会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剩下的,只有煎熬。

门铃声响起,他透过猫眼看到外面的那个人穿着一身警服时,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本来他想表现出平静的样子,可手竟然不争气起来,抖抖索索地打开入户门,出现在对方面前时竟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没有一丝生气。

“你好,黄老师。”他认为对方的礼貌显然是刻意表现出来的。

“你好,夏所长。”他机械地回应着,侧身让对方进来。

这是一个普通家庭的陈设,既没有传说中女主人的富贵,也没有知识分子的风雅,一切都如中式家具那样中规中矩地摆设着,但家里非常干净,甚至可以说一尘不染。墙上也是洁白的,最抢眼的是挂了几幅稚气十足的儿童画,夏武子知道那是黄影的作品。

夏武子在沙发上坐下来,他也坐在旁边的位置上。

两人沉默着。

夏武子说:“黄老师,你不泡一壶茶给我喝吗?”他感觉夏武子的笑容是从一堆严肃里硬挤出的。

他抬起头望着夏武子,反问:“你有时间喝我的茶吗?”

“为什么没有?”夏武子微笑着。

“夏所长,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知道,你要履行公职,要……办案。”他似乎有点不耐烦,只希望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快点结束。他讨厌被人耍的感觉。

“黄老师,你误会了。我刚从院田回来,来不及脱掉警服。现在来,主要是了解一下案发时的一些情况,你不要有压力。”夏武子试图解释。

什么来不及脱掉警服,明明就是要来抓他嘛。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摇摇头,连声说“不知道不知道”,突然又掩面抽泣起来。

夏武子等待着他回答,其实真相也并不是都那么残酷。

“原来我也根本没有把你列为调查对象,但是随着调查的深入,让我不得不考虑你的概率。”夏武子从口袋里掏出那块老人头橡皮擦,对着他说,“是这块橡皮擦再次将你拉回我的视野。在阿辉的房子里,只有你才有可能带来这块绘画专用的橡皮擦,后来我也从儿子的美术袋中发现了同样的橡皮擦,证实了我的猜想。当然,一块橡皮擦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你本身就是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人。”

“橡皮擦应该是女儿放在我口袋的,我并不知情,所以掉在那里了我也不知道。”他开始回应夏武子。

“还有,你的车露出了破绽。”夏武子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没开车。”他本能地辩解着。

“你当然开了车,只是你开着别人的车。这一点,费了我好大的心思。”夏武子胸有成竹地说。

“我不是故意的,是那天我要出门的时候车坏了,于是拉到修理厂维修,我临时开了部修理厂的车。”

“是一辆破旧的悦达起亚吧,这辆车太不起眼了。我在调取监控时,误以为是附近村民的车。后来将你列入重点对象后,才再次核查每部车,根据每部车在院田这段监控视频中的时间判断,结果这辆悦达起亚浮出了水面。但还是有问题,因为它的行车轨迹不符合,它从县城驶入院田方向后,并没有从院田返回县城,而是直接往前开,开出临近的外县去了。后来,我继续追踪车辆信息,才发现你开着车在临县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才开回县城。而这段时间,你后来解释说是到临县和同学聚会去了。”

“夏所长,你说得都对。但我确实是去参加同学聚会的,也是顺路去探望阿辉,将一些生活用品送下去。因为我的车临时故障,所以拖延了时间,到达院田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到达同学那里时他们都已经开始吃晚饭了。”

“但是你却在跨进阿辉家中的时候,一边送给他生活用品,一边准备送他上西天。我相信,很多人会认为你是蓄意谋杀,是对阿辉心怀恨意之后的恶意报复。”

“我是一千次想杀死那个瞎子,远离那个魔鬼,但从来没有想过要付诸实施。我还找了好多理由,决定下半年就和陈会长摊牌,不结这个冤鬼的对。那天完全是偶然。本来出门不顺就窝了一肚子火,到达阿辉那里想放下东西就跑的,结果被他拉住不放,非要我给他抹身子。你看,明明有热水器自己会洗澡,却偏偏要我给他擦。我不干,他就威胁要给我放蛊,让我八辈子抬不起头来。你知道,上次会受他蛊惑带他嫖娼,就是被他放了蛊,差点让我身败名裂。于是,我不得不耐着性子,装水拧毛巾,给他擦洗身子,给他穿上衣服。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断地唠叨,发泄着各种莫名其妙的不满,我心里的火慢慢上升,上升,成为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我倒完水,看着他穿好衣服,坐在藤椅上,哼着黄色山歌,他还命令我点一根烟给他。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顺手从旁边抓起刚才捆绑蔬菜的粗绳和塑料袋,套在他的脖子上。他毫无防备,被我一拉扯摔在地板上,一下子起不来。我一看出事了,抓住绳子和袋子赶紧就往外跑。听到瞎子在屋里叫喊,我哪里还敢逗留?跑到车上,心慌意乱地将车开到了同学那里。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天,得知阿辉死了,自己才彻底清醒过来,知道闯下了大祸。”

“你怎么那么糊涂,会被一个瞎子指挥得团团转?”夏武子一直无法理解。

“他有蛊。蛊,你知道吗?我们大家都知道,多可怕的东西啊,只要被他放了蛊,就休想脱离他的控制。”他突然声音大起来。

“你相信是蛊害死了你吗?我告诉你,他根本就没有养什么蛊,什么也没有。”夏武子郑重地说。

黄振家面如死灰,他无法相信阿辉的蛊竟然是骗人的把戏。他像一只泄气的气球,瘪瘪地瘫在沙发上。

“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你左手背的伤疤出卖了你。”夏武子继续说,“公安局有一份DNA样本,那是死者阿辉指甲里发现的。我们第二次见面时,我偶然看到你手背上有一道疤痕,就像被人用手抓过。于是,当你进入视野之后,两者自然就联系起来了。”

黄振家有气无力,却几乎是喊着:“是他来抓我,抓我——那个恶棍!擦身子时嫌我动作慢,用手抓我,痛得我跳起来,左手就留下了血痕。”停了一会儿,“现在,你明白了吧?我是被迫杀他的!”

看着黄振家绝望的表情,夏武子告诉他:“黄老师,阿辉不是你杀的。”

“什么?不是我杀的?”黄振家一脸惊愕,他为自己找了一百个杀死阿辉的理由,就是没想到阿辉不是他杀死的。

“那是谁杀死的?”他似乎不甘心,还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就明白了。来,我们一起走吧。”夏武子说。

小车在阿辉家门前停下来,刘长富已等在那里。刘长富带着他们走进阿辉的家。家里虽然开了灯,但还是昏暗一片,黄振家踏进家门的瞬间依然感到一股阴冷之气,不禁打了个寒噤。

夏武子径直走到阿辉的卧室,问黄振家:“黄老师,你见过阿辉养的蛊吗?”

“没有,只见过装蛊的瓷瓮。”黄振家在外间回应。

“是这个吗?”

黄振家紧迈脚步,走近一看,正是阿辉给他看过的瓮。他确认过后,夏武子打开瓮盖,里面是金黄色的一团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他感到莫名的紧张:“这是什么?”

夏武子说:“这是蜂蜜,正是置阿辉于死地的蜂蜜。”

“蜂蜜怎么会置人于死地?”

“这是毒蜂蜜,含有大茶药花粉的蜜,只要吃一点就会中毒,吃多会导致死亡。阿辉就是吃了这种蜂蜜,腹痛而死。”

黄振家呆立在那里,久久不敢相信。

夏武子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因为发现蜂蜜纯属偶然。上周二他到村里开展综治三率测评入户宣传时,和刘长富路过阿辉家。想起自己的疑惑一直没解,就叫刘长富打开阿辉的家门,再次进去看有没有什么引发思考的地方。他到屋里查了一番,空荡荡的房子就这么几样东西,不知看了多少遍,当然不会有什么启发。正在离开的时候,他发现一条蚂蚁路,许多蚂蚁从窗户进来一直往床底爬去,来来往往甚是热闹。这些蚂蚁以前也有过,一直没引起重视,在农村有蚂蚁太正常了。但是今天,他突然想到应该去查个究竟。

床底下放着一个瓷瓮,蚂蚁正是冲着那里去的。夏武子掏出餐巾纸,伏下身子将瓷甕小心地端出来,一股甜味从瓮里飘出来。打开盖子,看到里面是一团金黄色带着格子状的半黏稠东西。还是刘长富反应快:“是蜂蜜!他家里怎么会有蜂蜜?”

“你确定是蜂蜜?”其实他也看出来了,就是割下来还未制的蜂巢,只是时间久了变成了黏稠状。村里有一两户人家养蜜,但山上也有不少野生蜂蜜,一时无法判断蜂蜜的来源。

蜂蜜是平常之物,但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夏武子决定还是取了样本带回去化验。化验的结果令他十分震惊:蜂蜜含有致命的毒素——大茶药。大茶药俗称断肠草,也叫葫蔓藤,主要的毒性物质是葫蔓藤碱,人吃下后肠子会变黑粘连,人会腹痛不止而死。他想起阿辉的死状,一下明白过来,原来正是被大茶药毒死的。但问题是大茶药怎么会进入蜂蜜里呢?难道是有人故意投毒?他向省城的一位研究蜂蜜的专家咨询,才知道如果蜜蜂采了大茶药的花粉,就可能使蜂蜜中有葫蔓藤碱,一般不太可能在蜂巢的蜂蜜中投毒。院田的溪流两岸长着许多大茶药,如果在开花季节,蜂蜜采了它的花粉,自然酿出的蜜就有毒了。当然,葫蔓藤碱对蜜蜂无毒,却对人体有毒。专家强调,有毒的蜂蜜一般来自野生采摘,专业养蜂的都会注意花粉的来源是没问题的。

刘长富说:“瞎子再机灵,也不会去野外采蜂蜜,只有别人送或偷人的。”

“含有蜂巢的蜜肯定不是青青协会的人送的,只有本地人有。本地平时有谁会送东西给他?”夏武子问。

“本地人哪里有人会送东西给他?除非金嫂。不过,金嫂也和他没什么来往了。听说,他不时还去骚扰金嫂。”刘长富说。

“金嫂是谁?”夏武子精神一振。

“就是村口那一家人啊,丈夫不在了,户籍名叫林金秀的那个人。”

夏武子想起来了,金嫂五十来岁,高大丰满,人挺勤快,就是家庭比较困难,儿子都出去打工了,只有自己在家。

难道是金嫂?刘长富说,金嫂和阿辉有往来,那是金嫂的丈夫死后不到一年。大家都说,是阿辉欺侮金嫂,金嫂太软弱,没办法才答应他的。后来,金嫂的儿子知道了,扬言要打断阿辉的腿,阿辉就不敢再放肆。

夏武子决定不打草惊蛇,让刘长富到村里调查,阿辉死之前有谁采过野生蜂蜜。这事不难,刘长富很快就得知金嫂采过,不过她放在家里,自己都没吃过就不见了,不知是谁偷的。

金嫂家在村口,平时都有锁门的习惯,按道理不应该无缘无故不见。问了好几次,金嫂才支支吾吾说家里的门阿辉也打得开,她猜测是阿辉偷走了蜂蜜。她怕别人知道和阿辉还有往来,就不敢声张,反正偷了就偷了,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

金嫂还说,那次是去溪边挖大茶药根,准备晒干了给黄老师治关节炎的,结果发现有一小窝蜜蜂酿了蜜,就顺手采了回来,放在厨房的菜橱里。结果,第二天干活回来就不见了。

那是什么时候?

就是阿辉死的那天。我中午准备热菜吃饭的时候,就发现放在碗里头的蜂巢没了。金嫂肯定地说。

夏武子不敢告诉她,阿辉正是吃了她的蜂蜜才中毒死亡。他问:“阿辉死了,你伤心吗?”

“造孽啊,一切都是造孽。”金嫂自言自语,并没有回话。

回到家里,夏武子从网上找到一句话。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七月勿食生蜜,令人暴下霍乱。”

生蜜,就是野生蜂蜜。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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