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周红
2019-03-22蓝二朵
蓝二朵
知行合一:开头的话
传承与发展的辩证统一是中华文艺事业不断迈上新台阶的重要保证。然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知之而无行是空谈,不知而妄行则是蛮干,所以知行不可分作两事。新时代下新的曲艺听众希望评弹能有新的发展,展现出更为炫目的光彩。应时而唱,应求而新,当代的评弹从业者必须打起精神,祭起“知行合一”的法宝,汲取丰富多彩的生活养料,替往圣继绝活,为未来开新局。
20多年来,评弹艺术家周红坚定文化自信,专注于“丽调”等唱腔的传承发展,为评弹在新时代如何取得新发展,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唯美醉心—— 传承“艺术性”,发展“代表性”
在20世纪的评弹界,徐丽仙以其唯美主义的风格与不断追求艺术革新的精神,为评弹的现代化建设做出了重大贡献。而这份对艺术的热爱与执着,也深深地影响了她的后辈弟子周红。
传承要讲时代性。就以徐丽仙来说,她的艺术观念和因之而成的作品—— 如《情探》《黛玉焚稿》《新木兰辞》等—— 至今仍是评弹界后辈探究和“临摹”的对象。那作品中表现出的,超脱了那些强调“艺术的强烈对比,阶级的感情爱憎”的格式化要求,指向了艺术创演唯美的终极目标。唯其仰之弥高,方在艺术发展的龙蛇起陆中应付阙如。如今,周红在充分继承“唯美与革新”的基础上,更在表演中把徐丽仙这个评弹界“情感大师”“悲剧女王”的“优秀范儿”细细碾开,以莹粉之玲珑,润泽曲艺牡丹之国色。
听周红,把“丽调”情感更加细腻化。先天的条件的优越,使得周红的“丽调”演唱有了自己独特的气场。如《情探·梨花落》,徐丽仙演唱时的声腔气态趋于较为明显的扩散状态,这种预告性的情感铺垫,服务于此后将要来临的悲剧氛围。而周红的表演似乎体现出了某种“收拢”的特质—— 把敫桂英身上娇弱、深挚、柔化等一系列情感表现汇聚在无奈性的浓情悲婉气场中。这既是一种技巧化的艺术手段,或许亦可为当代评弹从业者更准确把握悲剧心理学提供有益的借鉴。
听周红,将“丽调”悲婉再为细致化。《黛玉焚稿》或为最佳例证。“把那旧帕新诗一炬完”后,黛玉的生命也到了尽头。而傻丫头的几句唱,显然是一个“此时弱声胜强声”的“附加性高潮”。细弱的声调如寒夜凄雨,令人闻之倍增悲凉之感。徐丽仙唱傻丫头,好像冥冥中傻丫头对于“单单把你一人丢”已然有所预知,似乎在无意中将“抱病佳人”其时的茫茫无依处理得稍显粗粝。而周红的演唱中,傻丫头形象的分辨性愈加细致。这固然有先天声音因素的作用,但也不能忽视周红“唯美醉人心”的细致入微。
听周红,让“丽调”韵味加具象化。笔者常常叹息,不能亲耳聆听徐丽仙现场演唱“两盏清茶饮一杯”。虽有遗音传世,但只是一元化的聆听终究比不上视听双管齐下更立体,也少了几份生动的“代入感”。
幸而有周红,能把那一份唯美惟妙惟肖地再现出来。“两盏清茶饮一杯”,周红深刻领会了其中“心不甘,意不收”的情境,更举身投入其中,把她自己与敫桂英做成了“血肉相连的一团”。此时此刻,周红就是“走投无路,被逼而死”的那一个痛苦女子敫桂英,就是“死而还魂,不舍衷肠”的那一个多情女子敫桂英!敫桂英“饮一杯”完全是“饮下了这人世最毒心的药汤”。而周红演绎此景时,便如举身投入铸剑炉的干将,把自己融进了那一场莫大的心理痛苦中。其时她已不是周红,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敫桂英。而受众观聆时,便如欣赏李长吉的《苏小小墓》——其念之所至,实不知此身所处,是在现实,抑或是在周红构筑的情境中。
此种感受,当可佐证著名音乐家谭盾对周红的评价——
“我被周红的评弹艺术深深地感动,在她细腻的做唱中,我听到了中华文化的博大、宽广和她内心的深邃。”
创制有心——声音化形象,形象化声音
博大吗?周红在追求——“杨俞调”的《江城子》中,诗词巨擘苏东坡成了她的旅伴,評弹巨匠杨振雄做了她的师友,对博大的追求,周红在路上。
宽广呢?周红在拓展——一曲“琴调”的《听雨楼》,一只开篇,一段爱情,一种人生。听雨,听情,听江南文化,听人间醉美。短短10分钟的演唱,却表现出了一个时代的风貌。
内心的深邃?听周红唱“丽调”《莺莺操琴》。听其音,感其情,入其梦,合其心。
“香莲碧水动风凉”“凉风动水碧莲香”。清清荷香,阵阵风凉。夏日里,与蒋月泉的开篇《莺莺操琴》做伴,受众会觉得有一台“评弹空调”静静地吹起清清凉凉的风,将有形无形的声韵吹进心田。到结束的那一句“果然夏景不寻常”,蒋月泉是真把“静风、沁韵”进行到底。而周红演唱“丽调”的《莺莺操琴》,又显出不同的艺术个性。因为“水动、风动之静穆”,进入到周红的审美空间。静穆,营造出了“水动始动于心泉,风动方动于情源”的“小女子”情境。如此情境,是多少人想象中最完美的江南水乡,而那其中又有一个最让人天涯思之亦难忘的动人丽影。
听周红:“见那池中戏水有两鸳鸯,有两鸳鸯”——回旋起伏,蛮陌生又好熟悉,熟悉是因为它就是“丽调”的曲式,陌生则因为其中还化入了“蒋调”的韵味。“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一阵阵水动,风动,蒋月泉的仙气,已然化为周红感人的唯美和黛玉式挥之不走的哀愁,如是听之,不由得心颤。那一声声都是传承与发展的注解,蕴藏了“丽调”母胎的基因,融合了“蒋调”精华的血脉,声音的魅力,具象成了立体的“形象”。
听周红:“莺莺坐下按宫商”——一唱三呼中带出来的,是细致的情调。因其细致,故能在细微处品味原版,进而在“借势”中升华出属于自己的情调——这是从“拿来主义”中变化出的、对于自身艺术的理想化追求。所以在“丽调”的《莺莺操琴》中,我们能从“按宫商”中细微地体会到那一份迟疑、顿挫和思虑。迟疑是感情微妙的形象表现,顿挫是心理体察的意象脉动,思绪则是性格状态的具象原本。鲜明的形象,尽在这三个字中。
如是听周红,入其情景而自生梦境,油然生出对琴动、情动之渴望,听之再三而尤难自已。
所以笔者终究还是被“麗调”开篇《莺莺操琴》梦境一般的意象所征服。9分钟,听1遍。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多少个9分钟。1遍,N遍,遍遍都有新意,都能激发出新鲜感。
所以听周红,就如同午夜梦回,千云堆雪,梨花开处的一片月下情怀;又如同云雾朦朦中,河下浣纱时,在水一方那缥缈婉转的歌声。
“梦”一旦入了特定情境,就如同陶渊明的“世外桃源”,而“桃花源”这梦境随时随地不受昼夜的局限。《莺莺操琴》这“夏日并不风凉的梦”醒了,再来做《听雨楼》“爱意漾漾的一场春梦”,或者,干脆就相伴周红,听着那曲《江城子》而走进苏东坡的“一帘幽梦”。
听周红:传承与止损同步,发展与创新共进。同样唱开篇《莺莺操琴》,蒋月泉带着丝缕“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清雅潇洒。周红呢,则在“度”上做起了文章。首先是二度创作,情感上,以“丽调”为体;韵味上,以“蒋调”为用。其次是深度开发,充分发挥自己的艺术能动性,以释放最大的艺术感染力;最后是温度在场,周红唱《莺莺操琴》,全篇“感情温度”始终不衰,怀春少女寂寞、愁闷、惆怅、无奈的那份滋味,不仅仅使人难以忘怀,更让人为之流连忘返。
这就无怪乎,周红已经习惯性地把《莺莺操琴》排在了她自己“艺术创制榜”的第一位。
克己走心——铁杵磨成针,功到自然成
周红在评弹的传承与发展中,生发出了兼备精致化、艺术化、延续性的个人特点。她在探索评弹艺术发展过程中,与徐惠新共同倡议并发起了文化评弹鉴赏会,希望“给后人留下东西”。她在评弹美学的营建中用“唯美之声”,与其他“评弹艺术的美学建筑师”们一起,共同为评弹的艺术大厦添砖加瓦。
铁杵磨成针,必须“克己”,以高度的自觉规范自己的行动。在“丽调”开篇《黛玉葬花》中,单就“一片花飞减却春”一句,徐丽仙就凭着“艺术革新精神”,花了9天时间反复打磨,决不因一时之成而满足,始终保持“克己”的审慎态度。周红演唱的“琴调”开篇《听雨楼》,在2004年异军突起,但直到2008年,周红才觉得此作品趋于成熟。因为4年多的“磨铁杵”,让周红经历一番“克己度新”。她由此明白,“演”是评弹艺术展现的一个标尺——只有在这标尺度量出受众好恶,进而据此做相应的自我完善后,原先可能“过度过剩的表演”,才能“磨成”“适度适合的表演”。
周红的《莺莺操琴》如今已获很大成功。但在2013年前,笔者亦有过些许保留意见:“目前周红所唱《莺莺操琴》,心理的高潮显得缺位,高音区的种种华彩似乎反而遮蔽了少女怀春的许多微妙”。直到2013年,笔者听到周红9分钟的现场版的《莺莺操琴》后,才终于将那一份“异见”抛于脑后,因为周红实实在在用“功到自然成”的“铁杵之磨”回答了听众。
周红将“丽调”的《饮马乌江河》唱得风生水起,也把同类型“硬派”作品《闻鸡起舞》中的浪漫与豪迈表现得淋漓尽致。周红与吴静慧的女声对唱《宝玉夜探》,就是在试图创制“青春版”贾宝玉形象。敢碰硬、敢作为,实源于“铁杵磨成针”之功。
若无“克己”之心态,我们也许就听不到周红所演唱之“琴调”《听雨楼》了。
周红的“琴调”,节奏旋律明快,叠加性声腔、冲决式音调、浓烈化情感,让人在观聆时应接不暇。同时她也充分发挥自己竭力追求着的细腻唯美,把“丽调”风韵中最独到的婉、柔、润、糯,融进了《听雨楼》的情、问、盼、缘中。
若无“克己”之心态,我们也许就听不到流淌唯美之韵的“杨俞调”《江城子》了。
极其大幅度的跌宕上下,极其大力度的波涛起落,极其大气度的精神表达,这就是“杨俞调”的特征。杨振雄的“杨俞调”,往往高冲呼啸、气韵奔突。而当周红以“杨俞调”演唱《江城子》,更多了几分苏东坡悲天悯人的情怀。
《江城子》富有神秘感。这种神秘感,流淌唯美的气韵,有忧有愁,有悲有哀,有壮烈有深挚,有豁达有解脱,真心真魂,真情真韵,真创真境。周红以此在表达:“克己”得走心。
若无“克己”之心态,我们也许就听不到活泼泼充满生命律动之美的《莺莺操琴》了。
在评弹传承与发展中,应当有更多对周红艺术实践的关注。笔者之所以会提出这样的艺术观点,其实是来自于周红所唱的“丽调”开篇《莺莺操琴》。周红的这一版《莺莺操琴》,已经成为评弹唱腔创新中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而它的研究落点,就在于她在表演中表现出的对艺术完美的不懈追求。
听周红,9分钟。一曲“丽调”《莺莺操琴》,流淌得多么短暂,而听来又是那么悠长。
传承与发展最孬的场景,就是蜂拥群起,一味追逐功利,最终把艺术异化为徒有其表的空壳。而周红的可贵之处在于:起而原创,继而精创,再而真创。精益求精,克己践行,我们应当欣慰,“丽调”的传承在周红的艺术实践中又得到了新的发展,祝愿周红在评弹艺术发展的康庄大道上继续迈进。
传承与发展最靓的愿景,便是抓住梦想,走进灵魂,不舍创新。而周红的艺术实践,就是志常在创新,想艺术革新,能创意出新。创新难,难于上青天,创新赞,赞在擎旗帜。在“创新”泛滥的今天,我们需要更多冷静下来,仔细思考传承发展辩证统一的评弹从业者。所以周红传承自徐丽仙的审慎的艺术革新精神,值得称赞。
传承与发展最美的情景是知行合一,虚实相一,体用得一。周红的艺术实践给我们的启示在于:一意坚信,一心坚守,一生坚定。一步步传承,一点点发展,一曲曲创制。1996年笔者第一次在苏州老牌梅竹书场听周红演唱,那时的“丽调”学徒如今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特质,那是因为周红一直走在评弹400多年没有尽头的“知行合一”生动实践中。
结语:以艺术实践为根,追求创新发展
唯美风格+艺术革新,徐丽仙秉持着这两大“法宝”,将自己的名字篆刻在评弹艺术发展的里程碑上,为后来者的艺术人生提供着有益的指引。但稍显遗憾的是,当今评弹界的后起们不少都是行色匆匆,殊少在那碑下驻足,仔细揣摩前辈的谆谆教导。“丽调”至今仍有传唱,但真正敢说能将之唱好的怕是没有多少。不独“丽调”,评弹的其他唱腔流派中,也颇有只得其形而未得其神者。如此,传人数量如雨后春笋,但真正能长成凌寒傲霜之劲节的能有多少?长此以往,评弹的发展可能会连高原都没有,更遑论高峰。或许会有人说,明玥之珠、垂棘之璧毕竟数量稀少,生成环境更是苛刻,等闲还是不能好高骛远,安心“淡泊”即可。但这似是而非的理由决不能成为安于现状、甚至随波逐流的借口。在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基础上,群众对精神生活的追求不断提升。这在客观上为评弹这种古老艺术的复兴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同时,也可能在无形中消磨一些评弹从业者的进取心——似乎只要长衫旗袍像模像样,学来几分蒋月泉的儒雅风度,或者模仿着徐丽仙的“哑糯声调”,唱几句经典名段,就可以自居传统艺术之传人、走上人生巅峰,然后躺在先辈给的饭碗中,在受众的宽容中高枕无忧了?若真如此,那就颇有些惫懒了。徐丽仙本人晚年重病时,还在对她自己的“丽调”名篇《黛玉葬花》反复表示“不满意”。所以前人之述备矣,但创新的精神应当长存。“老曲新唱”甚至“旧瓶装新酒”,往往都是创新的前奏,甚至其本身就是创新的变体。真正的艺术追求,是效法“徐丽仙艺术革新精神”,学习周红对艺术的不懈追求,随时保持“开门请进的状态,整装待发的模式”,在无止境的艺海波澜中审慎地前行,以期开辟新的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