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汉诗歌的自然观管见
2019-03-22刘吉丹
刘吉丹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0)
1 主体的自然化
牛汉反对将诗歌进行“通过诗表现了什么”的解读,认为“它把诗的语言降低到奴隶的地位,仅仅当成一种工具,活生生地扼杀了语言和诗人的平等互动关系”[1]。他也曾多次表明他写《悼念一颗枫树》不是为了象征什么或者纪念某个人,这首诗仅仅是为了写一棵天地间的枫树的形象[2]。虽然诗歌的主体肯定会浸染上时代的精神印记和情感,但诗歌始终是更私人化的情绪,诗人反对对诗歌进行过度的阐释,将诗歌局限在与事件和人物或者某种象征性东西的坐标对应上。余光中先生说:“所谓意象,即是诗人内在之意诉之与外在之像,读者再根据这外在之像试图还原为诗人当初的内在之意。”[3]而很多时候意象泛滥过后的固定和解读的程式化往往成为人类情感的个体性、丰富性和微妙性的拖累。在牛汉的诗中,一颗枫树、一只鸟等自然事物也可以成为意义本身,意象的间隔大大减小了,没有试图使这些自然之物成为纯粹的象征工具来间接地象征什么。牛汉的诗之所以能够抛却意象象征的负重,让诗歌中创造的自然生命成为意义的自足体,就在于他能够“反客为主”将主体自然化,而不是自然的人格化。让所有生命回归自然的母体,这依赖于人对自然的原始感受。
诗人牛汉身上具有激情和敏感的品质,这是他的诗歌能够拉近主客体之间的距离将主体自然化的关键。激情是牛汉对自然生命的激情,敏感是牛汉感受自然界而非人事的日常体验。诗人曾经这样描述一个他感受到的向阳湖:“炎炎似火的阳光下,我看见一个热透了的小小的泥沼吐着泡沫,蒸腾着死亡的腐烂气味,湖面上漂起一层苍白的死鱼,成百的水蛇耐不住闷热,棕色的头探出水面,大张着嘴巴喘气,吸血的蚂蟥逃到芦苇杆上缩成核桃大小的球体。一片嘎嘎的鸣叫声,千百只水鸟朝这个刚刚死亡的湖沼飞来,除去人之外,已死的和垂死的生物,都成为它们争夺的食物。向阳湖最后闭上了眼睛……十几年来,我第一次感到诗在我心中冲动。”[4]自然生命状态的生生死死激起诗人对自然生命状态的诗情。牛汉经常将种子作为诗歌主体,“种子”的身上既有诗人的寄托,又长着动物才有的翅膀,所以在牛汉的诗歌中,“种子”已经成为一个贯穿人类、植物、动物于一体的新生命。“种子,长着翅膀,要飞,找寻远方肥沃的平原”(《种子有翅膀》)[5]。 根和树则更庄严和沉默,牛汉说自己是根,“一生一世在地下,默默地生长,向下,向下......我相信地心有一个太阳”(《根》)。牛汉还将自己比作是一颗被虫蛀了的早早发出熟透了的红色光泽的枣子,他羡慕着青色的新鲜的绿色,“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很红很红,但我多么羡慕绿色的青春”(《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主体自然化后其实内在表达的还是人类个体的情感,只是诗人在对生命本身的热情和敏感之下,使诗歌取消了诗人主体与自然客体之间的对立,少了隔离和现实的代入感。与零度抒情的诗歌相比而言,生命渴望与想象的融入、抛却意象的间隔、取消对立,是诗人心灵的触角寻找生命的多种可能性的结果,同时也是对现实的反叛与救赎,自由而强韧的生命是诗人心灵的守护神。
2 独立的生命世界
在牛汉的诗歌中,独立的生命世界表现为自然空间的创造。首先,牛汉创造的自然空间不是作为人类活动的背景,而是一个有生命的独立个体作为主体出现;其次,牛汉的空间感表现为适当的抽离现实,寻找慰藉,为了挣脱心口的巨石,脱离躯体的束缚,走进古老的梦境,创造心灵的触角,这是对现实苦难的不屈服和应激反应;最后,牛汉在他的诗歌里创造的自然空间形成了一曲单纯宁静,流动着活力的生命主题曲,在这个世外桃源里诗人是作为唯一的自然人加入的,诗人尽量避免了人类世界的影子。
需要说明的是,牛汉将自己对自然生命的感受融入到诗歌中从而创造出一个与人类社会相连又隔离的自然生命世界,但这并不是说牛汉是借诗歌逃避现实。写于皖南事变后的《野花与弦琴》可以看出牛汉对现实黑暗的关注和悲愤:“野花怀了孕,就枯落了,弦琴跃响着最高音,诉说最美丽的哀歌时,也是沙哑的。”诗人将人事的愤慨和悲哀放入自然世界进行了重新创造,对自然生命的热情使他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将人类的主体生命进行自然化,表现在诗中就只留下了人世的情绪而没有了具体的事件。牛汉早期的诗歌中,这种纯粹独立自然空间的营造的诗作更多,现实的因素很少突破围篱。在《走向山野》这首诗中诗人成为牧牛的少年,山村阴暗地坐落在那里,空无一人,而“我”飘在静静的山野和阳光中,一条河、一弯山岗、一道路,都鼓起生命的弦。“我”向这些自然的生命问好,并且用“我”的歌声和这些生命应和,在这生命的唱和和互相扶持中,一切都变得温柔了。牛汉早期的诗歌在营造自然空间时,首先是对时空范围界定,空间不是具体的多少面积或者某地地域的规定,而是一种抽象的空间,在时间的界定上同时带有形容描绘的感情色彩。《走向山野》中的空间是山野,随后的河流、山岗、道路、禾海等都在这片山野中展开,而时间是七月和早晨,同时这个七月也指向它带给人的所有感受,诗人将这种感受抽象化:浓红的酒、心是静的,而早晨具体到这首诗中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静”字。
牛汉的《学诗收集》集录了他对诗歌的许多零散的感想,其中谈到一位友人对他诗歌的一次批评:“他认为我的诗的致命的弱点是,作为一个有理想的文艺战士,缺乏向严酷的现实生活一步一滴血的拼搏精神。”于是牛汉“猛醒到自己的生活与诗的根须,是朝没有阻力的天空长的,而不是深深地扎向现实世界坚硬而复杂的底层”[6]。牛汉早期诗歌中缺乏当时现实主义的战斗精神,是其诗歌个人艺术风格和艺术技巧上的偏好,这种偏好表现在其对自然生命的感知、理解并成为一种观念,这种观念贯穿了他的整个诗歌创作生涯。有研究者认为牛汉的诗歌对“七月派”有一种超越:“牛汉的超越诞生于‘文革’时期内外挤压的精神困扰和生存境遇的艰难......他不再追求向群体靠拢,而是沉潜于对生命的深层巡视、哲理思考,尽量不让自己的创作受到太多的外界约束。”[7]
3 飞动的生命力量
飞动的生命力量在牛汉的诗歌中表现为其创造的自然空间中的动物和植物的生命状态。自然空间的沉和静与动植物的飞动状态是牛汉诗歌自然观的特点。
植物的生命力量以种子和根为代表,主要表现为生的希望和韧性。牛汉诗歌以植物为表现对象的有《种子有翅膀》《毛竹的根》《兰花》《柑桔和阳光》等。这些植物多是身处在某种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或者是自身的生命受到了损害,表现出生命的韧性,给人以生命的希望。《种子有翅膀》将飞的自由和生的希望融合,每一种植物的种子都有翅膀,它们从荒凉的土地上飞起,寻找远方肥沃的平原,因为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有陷阱和监狱,这无疑是诗人对现实的感受融入到创造世界中的结果,对诗人来说就是“心灵的种子有翅膀”,诗人心灵的翅膀和这些植物的种子在这个诗歌世界中自由飞翔。诗人诗歌中的树的形象融入了诗人对现实的抗争姿态,《半棵树》不同于主体的自然化,而是用了自然形象的拟人化,荒凉的山丘上的半棵树,像一个人,在迎面的风暴中挺立着身子,但在春天来临时却长满了青青的枝叶,并且因为自己挺立的身躯而注定要受到雷电的霹雳。这是诗人前期诗歌中借助树的形象表现人类主体的不多的例子。《一盆小石榴》《柑桔和阳光》的诗歌情绪就欢快得多,“小石榴把自己笑裂了”(《一盆小石榴》),这新奇又恰当的比喻,让人惊叹并会心一笑,给整首诗染上了欢快的氛围;而在《柑桔和阳光》中,诗人将一颗颗红红的柑桔比作小太阳,“怀着对阳光的思念”“买了一网兜的柑桔”,因为柑桔里面“贮满浓缩的阳光”(《柑桔和阳光》),而阳光的味道就像这柑桔的甜甜的汁液。两首轻松愉快富有生活气息的诗和前面的充满生命的挣扎的诗同样展现出生命的希望和坚韧。
牛汉诗歌中的动物的生命力量主要表现为生的蛮力和抗争,以动物为表现对象的诗有《鹰的诞生》《华南虎》《蝴蝶梦》《小鸟石化的梦》等。这些动物以其自身强悍的生命力和自由搏击的形象表现出生命的血性和活力,给人以奋争的力量。《鹰的诞生》描写了雄鹰诞生的过程,诗人先用四节写了鹰的巢穴:在高山峡谷,“鹰的巢,住在最险峻的悬崖峭壁”,在江南,“鹰的巢筑在高高的大树上”,鹰的巢穴的内部“简简单单,十分简陋”,它“不挡风,不遮雨,没有一点儿温暖和安适”;然后诗人写了鹰的蛋,它的“颜色蓝得像天空”,鹰在还是一颗蛋时,它的诞生就充满了使命和力量,“暴风雨里催化的”闪电给了鹰锐利的眼睛,飓风让它们长出坚硬的翅膀,烈日铸成它们暴烈的心;鹰最终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了,鹰只在风暴中出现,当电闪雷鸣的时候,我们“可以听见雏鹰激越而悠长的歌声”,“它们那黑亮的翅膀上,镀着金色的阳光”(《鹰的诞生》)。在这首诗中,鹰的诞生富有传奇性,似乎生来就背负着与众不同的使命,鹰属于阳光,不惧在暴风雨中昏黑的云层上面飞翔,它要给黑暗以金色的阳光。鹰是天空中的霸主,虎就是地面上的霸主,《华南虎》中被关在铁笼里的老虎以一种属于胜利者的悠然和安详来面对围观者,而笼子外面的观众显得胆怯而绝望,只能色厉内荏地向它投掷石块和呵斥,显得可怜又可笑。华南虎有一个不羁的灵魂,它最终会腾空而去,用滴血的趾爪写下绝命诗。这是诗人用心血写下的绝命诗,诗人惊叹这些生命的血性,并欣羡它们的自由和勇敢。
4 结语
牛汉的诗歌营造了一个独特的生命世界,他将主体自然化,创造了一个生机勃勃充满飞动的生命力量的自然世界。牛汉诗歌的自然观首先反映出诗人对诗歌理念的理解和阐释,集中体现在对其自然观“主体的自然化”中,因此在诗歌中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自然生命世界,诗人赋予其间的生命以飞动的力量,反映了诗人对现实的抽离和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