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尘埃落定》观后

傅显舟

1月15－16日，歌剧《尘埃落定》作为全国优秀民族歌剧展演周参演剧目之一，在福州海峡文化艺术中心上演。该剧由阿来原著，冯必烈、冯柏铭编剧，孟卫东作曲，廖向红导演，许知俊指挥，重庆歌剧院演出，王宏伟、赵丹妮、刘广等主演。

序曲响起，是节奏铿锵的藏族旋律；大幕拉开，是川藏地区绵延起伏的山峦原野。罂粟花遍地开放，麦琪土司家风调雨顺，种植鸦片财源滚滚，也结下无数冤家对头。一个偷他家罂粟种子的外族人被逮，拉下去砍了头。山上，麦琪土司家的傻子二少爷与侍女卓玛谈情说爱，歌声委婉动人。二少爷的一群伙伴在一旁打趣逗乐，母亲出场，怒斥卓玛勾引二少爷。大少爷出场，为傻弟弟的行为辩解，与后母发生争吵。麦琪土司出场，止住吵闹，提出次年种罂粟还是粮食的问题。大少爷、二少爷的不同回答，引发土司深思。麦琪同意了二少爷看似傻乎乎的建议，决定放弃种植罂粟可获得的眼前利益，来年利用全部土地种粮食。

果然，天公作美，青稞大获丰收；鸦片却跌价卖不出去。麦琪土司的领地上饥民遍野，他们蜂拥而至，跑到土司家讨饭吃。二少爷阻止部下开枪驱散饥民，分发麦面，提出公平交易的建议，获得麦琪土司赞赏。母亲阻止二少爷爱上女奴的行为让他悲痛欲绝，卓玛挥泪告别。傻小子发誓要当上土司去拯救卓玛，让麦琪土司与大少爷震惊不已。他们二人甚至重新考虑，二少爷是真傻还是不傻的问题！

天幕星云闪烁，五重唱飘起。上面是二少爷与卓玛爱情的二重唱咏叹，下面是麦琪土司夫妇与大少爷思虑三重唱的唱词。五个角色的命运在歌声中紧密交织，戏剧在传统生活的纠结中继续。混声合唱衬托着五重唱大咏叹，宣泄出所有压抑的情感。上半场落幕。

下半场开幕是川藏地区热闹的集市，由载歌载舞的人群引出情绪低落的已婚二少爷。他从望远镜中发现大少爷在远处调戏自己的妻子塔娜，愤怒之下要找哥哥算账。出场的大少爷却掏出枪来，要打死二少爷。在围观群众的怒视下，大少爷终不敢下手，悻悻离去。卓玛赶到，带来解放军即将到来的消息。她告诉二少爷，解放军要解放奴隶，做到人人平等，正中二少爷心意。

歌剧《尘埃落定》剧本结构紧凑、情节引人，剧诗浪漫且朴实。该剧保留了原著叙事的魔幻与史实的厚重，突出了傻子二少爷的个人经历这一戏剧主线。从未受奴隶制传统思想束缚与污染的“傻子”，反衬出人类天性善良的童真。视奴隶为牲口的土司家族与制度，难免残暴、仇杀，落得愚昧、落后、覆灭的下场。看似神秘的传奇、荒谬的巧合导出一个道理：违反人性的社会必将覆灭。20世纪人类社会历史进步的潮流不可抗拒。

《尘埃落定》编导出色，四幕大场景的戏剧，均等分为上下半场两幕，是传统歌剧模式，也是现代音乐剧结构，场面集中统一，便于音乐舞蹈舞美结构处理，中场可以休息。台上天灾人祸、战火地震，配合多媒体搬上舞台，场面丰富、视点集中、动静结合，戏剧节奏合适。舞美、灯光、服装设计整体上也很出色。舞台场面有流动，情绪有张弛，视觉有刺激，能够充分吸引观众注意力，使观众不觉得疲惫。

《尘埃落定》音乐集中统一，歌声缭绕、旋律至上。川藏民族音乐风格鲜明，且并非完全局限于某一地区。曲调的展开以汉藏民族调式为主，混合大小调体系，素材简洁。音响抒情性、戏剧性兼备。木管色彩丰富，铜管铿锵有力，乐队、唱队富于表现力。台上台下，乐队唱队，独唱、重唱、合唱，在指挥许知俊棒下方寸不乱，音乐表演有声有色。15日福州的演出中，乐队与演员的现场表现尤其出色！

主演二少爷王宏伟唱演入戏，声线、乐感都较好地把握了藏族歌唱的风格特色。麦琪太太的演唱富有张力，索玛歌喉圆润，麦琪土司嗓音威严，大少爷歌声有力，都较好地展现了各自的角色。需要注意的是宣叙调演唱的处理，尤其是那些同音反复的说白式唱词，不必模仿西方歌剧宣叙调的平直声线音准到位的处理方式，比如开场第一幕（见图1）：

守卫索朗泽郎出台报告的一段宣叙词调，完全按照谱子音高五连音同音反复一板一眼地唱出，效果有些糟糕，听众感觉不舒服、很别扭，作品与表演质量打了折扣！然而，细看作曲家的谱子，伴奏部分并没有标记和声与乐队固定音乐伴奏。音高大概提示的意图明显，演唱者的吐字行腔不会影响乐队伴奏。歌者完全可以按照规定节奏完成唱词，对现场音调进行表演诠释，进行相对灵活的处理。这部歌剧的不同角色还有大量此种类型的吟诵式宣叙，需要演唱者二度创作，进行语音处理。所以，演员不能照本宣科、老实巴交，不做演唱上的加工处理。

图1

进一步追问作曲家何以不清楚地标记字调和音乐准确音高，是因为简谱线谱语调记谱有局限。汉语四声除了阴平声调平直，记谱容易一些以外，其余三声字调都在变化，记音困难，连在一起更是千变万化，固定音高按音阶乐音记谱相当困难。即便作曲家想尽办法，使用变化音、装饰音、复杂节奏，使记谱准确，也必然会因为变化音多、装饰音多，时值节奏复杂，五线谱谱面变得相当难读。歌手识谱又变得非常困难！所以，作为内行的歌剧表演艺术家，简单的宣叙记谱如何处理，二度创作就显得十分重要了。

近年来，从事汉语歌剧表演的一些优秀演员积累了不少成功经验，比如歌剧《运之河》中隋炀帝的扮演者戴玉强。他不止在宣叙调上处理语言声调，甚至在咏叹调一类音高不可改变的旋律中对乐音也进行装饰性处理，尽量让唱词声调符合汉语字调语调发音与听觉习惯。虽然作曲家唐建平大量的大小调体系旋律写得很“洋气”，但从戴玉强口中出来并不觉得拗口别扭。所以，歌剧表演中对唱词声韵处理的二度加工特别重要，不可忽视。

《尘埃落定》这部歌剧，作为汉语歌剧表演的另一个需要注意的风格问题是颤音vibrato问题。对于西方歌剧美声唱法长音固定的颤音模式不能全盘搬用，长音的平直与否、颤音的快慢与否、颤音音高改变的大小与否，都直接影响到角色的表演风格。先平直后颤音、先颤音后平直等演唱细节处理，需要细致推敲、仔细讲究。不然，观众闭上眼睛，许多唱段会感觉是洋人在唱洋歌剧。当然，也牵涉到润腔与装饰音处理的问题，除了王宏伟之外，麦琪太太、麦琪土司与大少爷的吐字行腔、对藏族歌唱风格的把握都有一些问题，需要改进。虽然从重庆首演到福州展演，演员对演唱民族风格的准确把握有了很大提高，但仍有继续改善的余地。

对于润腔问题，早期经典民族歌剧《白毛女》《小二黑结婚》《洪湖赤卫队》《江姐》提供了不少土洋结合的成功例子，可以借鉴学习。大量的传统戏曲、说唱与民歌演唱的长音颤音处理，包括当代流行唱法的颤音长音处理，都是可以学习模仿的，从而丰富美声唱法的表演方式，扩展汉语歌剧的表现能力。让美声唱法真正在中国歌剧表演中扎下根来，塑造出令人信服、生动活泼、光彩照人的中国歌剧中国人物，新一代中国歌剧表演艺术家还任重道远！

以上仅仅谈了语言声调处理与长音颤音风格问题，一个唱段的速度快慢、力度强弱、断唱连唱、分句换气等细节，更需要演唱者仔细处理。作曲家可能只考虑一个大概，标记一个基本要求，在表演实践中再与指挥演员合作，音乐行进规定的一个快板、一个慢板速度可能随时调整变化，需要演唱者根据戏剧情节与人物情感去不断调整，从而准确表达。如此的表演创造需要在无数排练与演出中不断磨合、精益求精，方能让原创民族歌剧的唱腔唱段出彩出色，具备戏剧说服力与艺术感染力。新歌剧出台，唱段无既定模式可选，无既定标版曲目可模仿学习，要想精彩演唱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尘埃落定》首轮演出歌唱基本达到水平，已是难能可贵，但距离精彩表演、完美演唱还有距离。诸多的表演与演唱细节尚待调整改进，整体的演唱水平依然具有很大提高空间。

总之，歌剧《尘埃落定》好看好听，不少对待歌剧很挑剔的重庆观众也内心服气。但创作表演问题也存在。首演第二天举办的专家座谈会上，大家肯定了首演的成功与歌剧题材选择、创作、展演的优秀，以及主创团队强强联手的默契与表演制作团队的进取精神；同时，也提出了一些音乐戏剧问题与修改建议。舞台叙事如何更加清晰，人物如何更为生动鲜活、有说服力，音乐形象如何更加鲜明突出、印象深刻，主创与表演团队需要做进一步的加工努力。歌剧《尘埃落定》已是一部精品歌剧的胚子，是重庆歌剧院继《钓鱼城》之后、具有国内一流水平的民族大歌剧。如果继续打磨成功，就是一部精品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