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幢旧房子

魏炜

陈家峪村要进行旧村改造，却被村头一幢旧房子给拦住了。村支书郝清玉带着设计师村里村外转着，转到村头，他指着一幢旧房子对设计师说：“这幢房子不能动。”

设计师围着旧房子转了两圈，也没看出特别的地方，就问他：“这幢旧房子为啥不能动？”郝清玉說：“人家不让动。”设计师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最后一摊手说，这幢旧房子不拆，他没办法设计。这幢旧房子又老又破，也没啥特色，眼看着就要塌了，还矗立在村头这么显眼的位置，不拆掉，就跟整个新农村的设计不搭，怎么看怎么别扭，会让人怀疑他的设计能力。郝清玉只好说，让他再想想办法。

郝清玉马上召开了一个班子会，把设计师的话讲了。村主任王二虎是个暴脾气，他说：“咱们先斩后奏，先把这破房子拆了，他孙悦林就是不干，顶多也就是去法院告咱们，咱们赔他一笔钱了事，也总比他碍咱们的事强。不瞒你们说，我看见那破房子就扎眼，早想给拆了。”他站起身就要组织人去拆房子。

郝清玉怒道：“胡闹！人家的房子是受法律保护的，你说拆就拆了？那是违法的！城里面搞国家大工程，要拆人家房子，人家要是不同意，你想强拆，那也得法院判。你咋着，比市长还牛？”王二虎气急败坏地说：“它不是影响咱村建设新农村嘛。”郝清玉冷着脸说：“建设新农村再重要，也得守法。咱们村干部做啥事儿，都得想着守法，不能稀里糊涂地瞎干蛮干。我还是那句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尽量说服他。”郝清玉转向副支书孙成栋，让他去做做孙悦林的工作。孙成栋是孙悦林的侄子，好说话呀。

孙成栋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想想确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没办法拒绝，只好勉为其难地点头应了。第二天一早，孙成栋就乘上火车去了省城。

孙成栋的大伯孙悦林，早先也是陈家峪村的人。他20岁的时候就当兵走了，几年以后，他娶了邻村的高二丫。按农村的习俗，娶媳妇进门就要单过了，村里就给他批了块地，盖了房子，就是村头这幢旧房子。再后来，孙悦林出息了，在部队上提干了，后来转业留在了省城，又把老婆和孩子都接进城去了，他家这幢房子就一直空着。头几年也有村上人想买下这幢旧房子，好翻盖成新房子，托人去说，孙悦林不干，这事儿就这么搁下来了。

孙成栋赶到省城，来到大伯家。大伯不在，只有大伯母在。大伯母一边热情地接待孙成栋，一边抱怨说，他这位大伯呀，退休以后比上班的时候还忙，隔三岔五的就去参加志愿服务，还报了什么兴趣班，晚上还得去跳广场舞，一天到晚不得闲。孙成栋原本已经打定了主意，他不能跟大伯谈房子的事儿，得跟堂哥志刚谈，就对大伯母说，他找志刚哥有事。大伯母就给志刚打了电话，让他晚上过来一趟，成栋来了，找你有事儿呢。志刚爽快地答应了。

等到天都快黑了，大伯才回来。大伯见到孙成栋很高兴，拉着他问家乡的变化，又问他认得的那些人的近况，孙成栋都一一回答。孙悦林感喟道：“好啊，好啊，家乡富裕了，乡亲们的日子也好过了，我这心里舒坦啊。”

晚上7点多钟，志刚这才过来。这时候，大伯又带着大伯母跑出去跳广场舞了，家里就只有孙成栋和志刚两个人。孙成栋这才对志刚说道：“哥，我有事跟你说。”志刚说：“你说吧。”孙成栋就把那旧房子的事讲了，请他做做大伯的工作，争取给拆掉，别影响了村里改造。

一听是这事儿，志刚就反问道：“你跟我爸说了吗？”

孙成栋忙着摇摇头说：“我可不敢说。”

志刚点点头说：“这就对了，你不要跟我爸说这事儿，不然的话，他可真跟你急。你不能说，我也不能说。这房子，再旧也不能拆。”孙成栋惊疑地问道：“为啥？”

志刚说：“那幢旧房子，是我爸的念想。”他告诉孙成栋就在几天前，孙悦林还把志刚叫到跟前，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跟你说件事。咱们老家陈家峪村，还有咱家一幢旧房子，批建手续就在我的抽屉里。我活着的时候，不许人动那幢房子，我不在了，你也得给我看好了，不管到啥时候，都不许把旧房子拆了。我的根儿在那里呢，旧房子拆了，我做梦都回不去家。”志刚点点头说：“爸，你就放心吧，我一定把旧房子看好了。”

孙成栋眼见这个任务完成不了，就有些急：“不拆就不拆，那你们也该把旧房子翻盖翻盖，不能老是这么破旧的样子，看着都糟心，也影响咱村的形象啊。”

志刚撇撇嘴说：“你说得倒轻巧，我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那房子就翻盖了？得要钱呀。我哪儿有钱？”志刚的儿子也20多岁了，刚找了个对象，过两年就得结婚了，志刚得给他准备婚房呀。儿子刚上班一年，没挣几个钱，这买房的首付，还是他跟老爸一起凑的，贷款也得他们帮着还。这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真拿不出翻盖房子的钱了。

孙成栋趁机说道：“你说说，你们又不回去住了，留个旧房子根本就没用，还不如让村里占了，给你们一笔钱，也能减轻生活负担不是？”志刚摆摆手说：“你怎么还不懂啊？旧房子在，你大伯心里就踏实，旧房子拆了，他心里就没着落啦！咱们陈家峪村，总不至于连我们这么一幢旧房子都容不下吧？再说了，我们是有批文的。你不要说了，这旧房子我们坚决不拆！”

孙成栋不好再说什么，蔫头耷脑地回到村里。他把情形跟郝清玉一讲，郝清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王二虎在一旁说道：“看看，你跟他们讲法律，他们跟你耍上了赖皮。要我说呀，咱就跟他玩儿狠的，拆了他狗日的，看他还有啥话说，不就是赔几个钱嘛！”

郝清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二虎，你怎么学的这依法行政？我看你的认识没提高。县里马上就要组织依法行政学习班，我给你报个名。”王二虎最怕学习，忙摆摆手说：“郝支书啊郝支书，我再也不说这气话啦。你说咋着，我都听你的。”

郝清玉问道：“看来咱们的力度还是不够。有没有跟孙大伯关系特别好的人呢？”郝清玉是几年前从镇上调来的外地干部，对本村以前的情况不是特别了解。王二虎说：“有啊，陈建国跟他是莫逆之交！”

陈建国跟孙悦林是发小，有一回下河捉鱼，孙悦林让水草缠住了脚丫子，险些就要淹死，是陈建国救的他。后来孙悦林在城里当了干部，还几次邀请陈建国到他家去作客，带着陈建国到处去玩儿。陈建国的闺女结婚时，孙悦林也破例赶回村参加了。

郝清玉说：“那就请陈建国出面吧。”

郝清玉到了陈建国家，跟陈建国说了孙悦林家旧房子影响村里改造的事，又说他和王二虎都给孙悦林打过电话，还让孙成栋专门跑了一趟省城，可孙悦林就是不同意拆，只好请他出面了。陈建国拍着胸脯说：“保证完成任务！”

第二天一早，陈建国就赶往省城。

孙悦林见到陈建国，那叫一个高兴，让老婆买酒买鱼买肉，做了很丰盛的一桌菜，非要喝个痛快。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孙悦林说道：“建国，你直接跟我说，这回来，有啥事儿？”陈建国说：“把你家那旧房子卖给我吧。”

孙悦林一呆：“你买我家旧房子干啥？”

陈建国说道：“换套新楼房。”陈建国也猜到孙悦林不让拆他家的旧房子就是个恋旧，他得想个能让孙悦林信服的理由，好让他把旧房子拆掉。昨天夜里，他想了一宿，终于想好了，现在就说给孙悦林听。他说村里要进行旧村改造，规定一个院落只能换一套楼房。他倒是可以换得一套楼房，可他没有儿子，只有个闺女，还有两个外孙。他想要让个外孙来照顾他，就得给人家一套楼房啊，不然人家就不肯来。现在的年轻人，谁肯跟老人生活在一处啊。孙悦林家的旧房子放着也没有用，他就想買下来换套楼房。

孙悦林一摆手，说道：“建国，别的事情都好说，就这幢旧房子，没得商量。”陈建国问道：“为啥？你又不回去住了，这房子再放着，就该塌了。”孙悦林说：“房子再旧再破，那也是我的家呀。不瞒你说呀，我最近常做梦，梦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陈家峪村里，梦到和你们一起玩儿，还有我家那幢旧房子。旧房子拆了，我做梦都做不得，那不就成了孤魂野鬼啦？城里的楼盘，都空落落的。有空了，我得带着孙子回去，告诉他那幢旧房子就是我们的家，是我们的根。有家有根的人，走得再远，都不会害怕。”

陈建国不觉竖起大拇指说：“说得好！兄弟，你没忘了你是陈家峪的人，也没让孩子们忘了，好！”“好”字一说出口，陈建国心里打了个突，再想劝孙悦林卖房子，那话是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啦。他就没再提这个茬儿，住了几天，回到陈家峪村。

郝清玉听了他的汇报，真是哭笑不得。能找过的人都找了，不但没说服孙悦林，反倒都觉得孙悦林说得对，这旧房子不该拆。再这么劝下去，只怕村里人也会效仿他，那旧村改造就很难执行了。他找来设计师，明确指示，村头这幢旧房子就这么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也别考虑它的风格了，咱们设计新农村吧。设计师也很聪明，把这幢旧房子设计进了绿化带里。

旧村改造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郝清玉的想法是，旧村改造，让村民上楼，就能节省出很多土地，正好搞开发，招商引资也得提前动手。他计算出节省的土地面积，就给县里打了报告。

县里招商引资的力度很大，经常能拉回投资商来。这天，郝清玉接到县里打来的电话，说是有位投资商要到县上来看看，陈家峪村是一个备选，让他们先做好准备。郝清玉就把事情布置下去了。

到了这天，郝清玉到镇上开会去了，就由王二虎等着。从早上等到了晌午，还没见投资商的影子，王二虎就坐不住了，通过七拐八弯的关系，联系上了带队的人，忙着打过去电话。那带队的人说，投资商太挑剔了，对他们推荐的几个地方都不太满意，他们准备回县城了。王二虎急切地说：“你带他到我们村来看看呀！”

带队的人有些不大愿意，说那几个条件好的村子，投资商都没看上，更何况你们村呢？还没拆迁完，地都没平，人家更看不上眼了。王二虎求他：“万一看上了，也是你的成绩不是？王八看绿豆的事儿，谁说得清楚。”带队的人碍着面子，就答应带着投资商兜个圈子来看一看。

半个小时后，一行人来了。一下车，先看到了村头那幢旧房子，带队的人就先皱了皱眉头，悄悄问王二虎：“这幢旧房子怎么不拆掉啊？村头儿摆着，真是碍眼。”王二虎还没回答，投资商叫过了他，也指着那幢旧房子问道：“这幢旧房子，怎么不拆掉啊？”王二虎只好实话实说：“人家不同意拆，我们就不能动啊。”投资商点了点头。

一行人在村里村外转了一圈儿，又回到旧房子前。投资商问道：“这幢旧房子能不能拆掉？”带队的人看他有些意思，忙着应道：“能拆，肯定能拆。”王二虎却摇了摇头说：“不能拆，人家的房子是有批文的，人家不同意，咱就不能拆。”带队的人急得直跺脚，暗暗地骂王二虎傻笨。

投资商点了点头说：“那我就考虑在这里投资建厂了。王主任，咱们具体协商一下吧。”王二虎兴奋得说不出话。带队的人惊奇地问投资商：“我不明白，你怎么选中了陈家峪村？这里的条件并不好啊。”投资商笑了：“条件不好，可以改善，但不依法行政，我就觉得利益没有保障了。他们不会强行拆除这么一座旧房子，也就不会给我的厂子使绊子添堵。在这里建厂，我心里踏实。”

王二虎偷眼望向那幢旧房子，心里默念着：谢谢你！

（图◇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