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汀诗选
2019-03-21江汀
江汀
春
我的生命,继续向前延伸。
一个阴沉的下午,一切重复如旧日。
只有老人和孩子散布在这里,
我的面部,被涨潮之水漫过。
他回到自己极端的处境。
在困窘中,他检视各种感觉。
他熟知世事,和它青翠的性质,
在漫天的尘霾中,他听到鸟鸣。
我的身边,伴随那支智慧之歌。
我才刚刚开始熟悉自己的血液,
仿佛其中有一团悒郁的绿色。
他曾是自己全部的思索。
他的生命,曾在某个时刻静止,
他的身边环绕春天的幽暗陈述。
(写给穆旦先生)
黄 昏
偶然地明白,我向人谈论的自己,
是构建中的另一个人。
也许这有碍于时间的公正,
但它持续地制造雾气。
他曾是通灵的人、敏感的人。
窄小的星盘缓慢地旋转。
这些当然不是谁的本意:
现实的粗野弄坏我的诗行。
多么寒冷,待在护城河边,
现在它正结冰。我暗自希望,
有一个小孩从什么地方走来,
请我向他提供帮助,
仿佛某种毕毕剥剥的声音。
至少我将在这里度过黄昏。
(给张杭)
在北京,每天拂去身上的灰尘
在北京,每天拂去身上的灰尘。
我回忆这一天如同历史。
白日的困境消失了。
水果的价格已经变得便宜。
秋天的萧瑟不可言喻。
灰尘变得寒凉,在人群中被推挤。
地坛围墙翻修,雍和宫黑暗一片。
但我并不是从外地回来。
空间里满是灯笼。
道路被烫过漆,像齿轮缓缓转动。
这样的生活,我从来没有经历过。
只有西山拼贴在画面底端。
此刻,它们好像蓝色大理石。
而我掂量自己心脏的轻重。
想想农业
想想农业,那些头顶飘过的白云。
也许这就是为何我必须回来。
路灯是地区的新生儿,
而它们和我都不会永存。
这座老屋的灵魂也不会;
不会有烦闷,也没有慰藉。
晚霞已经消失一个钟头,
我在室内待得太久。
时日摇晃着它的树枝。
在寒冷的气息中
步行穿过这个村子,
踩着路上的全部泥泞。
我的身后在放烟花,
前面一片漆黑。
为了找回散失的童书
为了找回散失的童书,
我走进一段勘探的旅途。
如同在街区等待天黑,
在困倦的有雾的三十岁。
它们的顺序不可改变了,
悬铃木、商店、医院和工厂。
再穿过钥匙孔,伴着灯光、灰尘,
住进旅馆的窄小房间。
这旧日世界是一件装置。
結局不会出现在这首诗里,
因为有新的朋友前来访问。
在过量的谈话后,很难入睡,
你开始回忆起早上的出门,
和目睹过的那场树叶的战争。
我的诗从泥泞中长出
我的诗从泥泞中长出,
仿佛穿过了清晨的水花。
我的枯竭在童年守候着,
与天上掉下来的事物擦肩而过。
仿佛窗外,游乐场即将关闭,
但人群静静坐着,只要他们睡去
就会带来这个时代的终结。
镜中浮现的总是一些雷同的脸。
城乡充满了戾气。
我想起少年时的友人,
这奇怪的悲伤,在冬日将尽的时候,
也许会遇上他们中的哪一位。
这是存留着的预感,我握着它们,
当模糊的秩序像潮水般上升。
我曾身处那模糊的街巷间
我曾身处那模糊的街巷间。
一个黑色、潮湿的上午,
漫游者即将离开城市。
这适合于人们阴沉的准备。
对于修辞,我们无能为力,
楼下却有自行车驶过。
还有一个咧嘴笑的小女孩;
我们会重新找到那些肃穆。
但溃散得太多了。
我为何又回到这里,
仿佛在别处度过了时日,
仍需继续凝视这些屋顶。
昏暗中我听到你的消息,
像是从南方带回的一块冰。
言辞漂浮在耳边
言辞漂浮在耳边,
它们是我的朋友。
它们带来了苍白的下午,
使得我动身走出家门。
我将代他做所有的事情,
仅仅凭借零星的想象。
现在他被围在讯息之间,
像是隔着冰块和雾气。
一切都倚靠着正确的过去。
他已经睡得十分安稳,
我的预感随着时序消散,
就像是说,黄昏落在这个村子里,
如同一套使用多年的家具。
但那经过了不可言说的净化。
你是年幼时的一场火灾
你是年幼时的一场火灾。
到了夜晚它才清晰起来,
悬在黑暗房间的中心,
平静而杳远,如同钟摆。
接下来是一系列苍白的步骤。
人们走过了寂寥的街道。
而你留给了我某个预感,
清晨,我听见巨大的风声。
现在我想起你皱起之眉。
生活在狭窄的世界,
珍贵的念头变成寻常之物。
我曾从未去咏叹季节和生死。
我将向你交出才能、记忆,
初次认识的人,以及他们的怒气。
我触摸到这层霜冻
我触摸到这层霜冻,
它转瞬之间覆盖诗句。
你随口诵出其中一首,
然后坐上车,回西坝河的家中。
在至深的黑色之中
我只能缓慢地步行回去,
也许走到一个陌生之地,
仿佛世界苍翠的内部。
置身顶楼的房间,已经靠近天空,
而今我默默地坐下,
回想起你,我的好友,
曾在这里一支一支地抽烟。
这个十月来得过于早了,
我不知该如何讲出,那寒冷的经验。
(给钟放)
我想这是三月的最后一场大风
我想这是三月的最后一场大风。
无法形容,需要捂紧衣领,
带着自己全身的苍白,
穿过北京黑暗的颈部。
那又是你的眼睛吗?
它从树林里显身,
如旧时的友人前来访问,
听各种各样的声音。
我乞灵于街区的名字,
仿佛凝固在你的想象之间,
这儿曾有一只困境中的豹。
有时我就快要从中挣脱——
这座城市像是堆积在天上,
而另一个影子,渐渐覆盖了我。
劳 歌
我想象着“日暮酒醒人已远”。
那是我的过去,在一座小城。
当时你初次读到这句诗,
但你知道,自己并非身处异地。
哪一位朋友远去了吗?
我不知道那是暑热,还是雾气。
路边偶然出现的亭台楼阁
总重复地让你感到凉爽。
我梦见自己,在干涸的河床上,
顺着沙砾向下游漂去。
河的两岸却仍然幽静而茂盛。
我随时随地克制自己的厌倦。
需要同一位朋友,前来擦拭此刻,
他将把全部的愤怒带回这里。
(赠陆源)
你的步骤像蓝色的流水
你的步骤像蓝色的流水。
紧接着,它去遥远的地方。
我喜爱正在变得干燥的街道,
地面上散落灰色的枯枝。
生活中有未融化的冰。
它們抵挡最初的秋天。
从这里回到下午的场景,
那来自童年画册中的昏聩。
我置身于自己的震动。
因为黑暗次第到来,
沿着几层石质的台阶。
你在序列的尽头站立,
你带来的信息剧烈而明晰。
在睡前我听这些声音。
这一天我不知为何而失落
这一天我不知为何而失落。
入夜,我明白这是多梦的季节。
我仍然去完成短途的旅行,
好像是为了天上悬停的白云。
在天桥下,众多小摊敞开着。
我曾目睹炉火中的炭。
整个冬天环绕着城市,
梳理大大小小笔直的街巷。
属于我的寒夜仍未结束。
我注定回到临时的房间,
穿过黑暗的土城,刘秉忠的营造。
干枯的枝条,巨大的落叶。
我止住步伐,看到寒冷的重复。
在这座首都,几万人已被逐出居所。
印象多么恍惚
印象多么恍惚,但又确实存在。
上午的烟雾仿佛带着声响飘过。
我的早年生活,已然被染上色彩,
但现在,我又被家乡环绕。
曾凝聚起来的,还将被散去。
旅程结束了,但他还得继续走着。
黄昏,他可以自然地卧下,
伴随涌上来的无动于衷。
我惦记着某个地方的冬天。
我的呼吸为何如此局促,
全部意念在冷风中变得透明。
最底部的事情,一直在复述。
在黑暗中,你会遇到某人的谦卑。
它并不奇异,只是一团更深的阴影。
他留下的东西不多
他留下的东西不多,
但有这座房子,还有智慧。
智慧随着他一起流向田野,
到了夜里,田野上有蓝色的山。
花粉一样的雾气降临了。
他将自己的童年带走。
我长久地跪在屋顶下面,
回忆一个浓荫密布的宇宙。
几种世界观同时考验着我。
火焰焚烧他体内全部的木材,
水滴在他口中凝结成冰。
恍惚间我听到燕子的声音。
他八十三岁,睡在了祖先身旁。
我必须成倍地讲出他的故事。
寒鸦的叫声
寒鸦的叫声,仍然陪伴我。
它是否意识到一个被污染的早春。
帝国的躯体,逐渐开始震颤,
这形象,我曾在何处见过。
灰尘降落在人们面部。
他们的意志被钉上钉子。
我抑制自己,就在这里,
仍然还有对风景的渴望。
清晨和傍晚,我持续听着喧嚣,
像个头发花白的被流放者,
看着镜中,臃肿的历史和哲学,
但是当我终于可以睡去,
夜间的窗帘被光线裁开,
呈现那道唯一的微薄的真理。
这确实是我的泥潭
这确实是我的泥潭。
我日常的、不可见的严酷。
那些被遗失的事物,仍然存在,
而它们的名字不可被说出。
零零星星的,但是清澈的声音。
这是春寒,穿过了墙壁。
但我闭上眼睛,不去观看,
因为我的童年是一间暗室。
仪式继续。一颗秋天的心。
过去和未来,疲倦的秘密,
天边的际线,脸上的皱纹。
于是你沿着泛白的堤岸走过。
那么多的呼吸,涌到我的四周。
我将在街道的底部猛然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