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壮小记
2019-03-21李敬泽
李壮扭捏了一下,终于说了,原来是,让我写他的印象记。
青年批评家李壮需要一篇印象记。当然,写!
面对电脑,想了想,忽然茫然,本以为印象是现成的,但似乎并没有很多话可说。
好比画肖像,最好是画李壮这样的,特色鲜明,自带喜感。画我这样的就要难倒画家,一张大众脸,和光同尘、泯然众人。但画画是一回事,写印象记是另一回事,写印象记最好还是写我这样的,因为毛病多;而李壮,其实我的印象就是三个字:好孩子,再简化就是一个字:好。一个好字其实最是难写,只好硬着头皮写下去。
李壮是我的小同事,几年前硕士毕业,人职后第一次到我办公室见面,一张娃娃脸,永远笑呵呵,真呀么真高兴。我吊着一张脸看着他,语重心长一二三四聊了一会儿,忍不住就慈祥起来:这是个快乐的小家伙,他是敞亮的,他不会发霉不会拧巴,他不知人世之艰辛。但正因为不知他不会把自己的人生搞得很艰辛,他会一直这样下去,笑呵呵的,直到我大概看不到的时候,终于变成一个快乐的、红扑扑的小老头。这么想着,我想我喜欢这孩子。
一轉眼几年过去了。在这几年里,李壮依然笑呵呵的,依然用专注的眼神看着人,不管接到什么事,他的口头禅就是:好嘞!在此期间,人生几件大事,他至少办成了两件,一件是成了青年批评家,另外一件更重要,就是结了婚,成了小肚子微腆的居家男人。
这就说到了李壮的夫人糖糖。李壮每说起糖糖,照例先在无形中咔嚓立个正,然后张口说,我们家糖总……他们家糖总是重庆小女子,以我全部的人生经验,我确信,糖总会好好地管着她的李壮,宽严相济、刚柔并用,直到李壮成为乐呵呵的小老头,这是毫无疑问不在话下的。实际上,由于和李壮、糖总同在一个朋友圈里,我不得不经常看着小两口儿公然打情骂俏秀恩爱——比如前两天,糖总晒出闺密结婚的照片,然后李壮在下面评论日:第n张乱人的那姑娘真好看——当然,那姑娘是糖总。然后,再下面,就只见小两口一来一往,各种花式腻腻歪歪,全不管一群朋友在围观……
作为长辈,我实在不想看这个,我不想看人家小两口的二人转,但是不看不行啊,他们偏在公共场合这么转啊转,只好看,看了一笑,觉得甚好,是看着人间妙人美事的好。
——这也是我喜欢李壮的原因,这个人,是会爱的——别跟我说爱谁不会呀,实际上就在朋友圈儿里会爱的人也不算多,搞一辈子文学,只会恨、只会拧巴,以恨和拧巴为修行为深刻。而李壮是舒展的,干干净净,找到好女人恨不得一世界的人都知道,抖出百般的机灵劲儿讨糖总的好。
这样一个人,与世界、与他人相往还,必是知心、有情。
这样一个人做一个批评家会怎样?我不太知道,实际上,这一次仅仅是因为要写印象记我才看了几篇李壮的文章——不是不关心,是平日里看了就难免要说,说了也不一定说得好。年轻人的文章最好和我们不一样,可不一样的文章老家伙又不一定喜欢,种种纠结,索性不看。当然,在此之前,我听过李壮在研讨会上的发言,口才是一流的,比我好,我在他这个年纪时断不能像他那样滔滔不绝、逻辑清晰——即使是现在,我也未必做得到,说话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件费力的事,而李壮却好像并不费力。
现在看了文章,我想李壮确实是有才气的——这也是说了白说的话,我想我一开始就看出他有才气。所谓才气,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理、一个情,情中有理、理中有情,情理兼备,则气盛言宜。
话说到这儿,忽想起李壮的老师张柠,张柠有一日和我谈起这个学生,立时露出一副严师嘴脸:得多敲打他,没什么了不起,还嫩得很,还得修炼。
前地质队员惯于敲打岩石,也惯于敲打人的脑袋。张柠兄总是对的,我诺诺:是的是的,还得好好修炼!
然后,回来替李壮想了想,修炼什么呢?
修炼一:确实没什么了不起。好人一生平安,李壮是好孩子,很顺、很平安,不知人世之艰难,这就容易轻和浅。当然,绝不是说,李壮就应该坎坷和艰难,或者,李壮他们这些80后其实也自有他们的坎坷和艰难,同时,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必一看年轻人一帆风顺就忧心忡忡、念念有词,莫非真的要让他们吃点苦头我们才安心放心不成。
但是,话说回来,阅世浅见事少终究不能说是优势。李壮在使用他的理论时,还是应该有更深广的人类经验的根基,言语之间还是应该有一份犹豫,有一种沉吟、迟疑和慎重——我的意思是,在文学上,只有随时愿意接受生活、实践、人情检验的理论才是真正站得住的理论。
修炼二,理论也应该更精细更复杂更周密。或者说,还得再读书,得为自己建立起更宽阔更深入的理论背景。
这么一和二地想罢,甚觉理直气壮。于是郑重其事地把李壮叫来,好好谈一次话,但李壮坐到办公桌对面,忽然又觉得并没有很多话可说,仓促问提一口真气,喝道:别整天忙着开会、发言、写东西,好好在家看书!
其实,这么说时忽然心虚,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好吧,印象就是这些,谨记。
2018年10月31日凌晨。
(李敬泽中国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