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复仇意识的形成及其个性特征
2019-03-21韩冰
韩 冰
对于鲁迅来说,复仇意识是贯穿其一生的。浓厚的复仇意识,一直围绕在他的文学创作中。早在1907年的《摩罗诗力说》里,鲁迅就重点介绍了被誉为“复仇诗人”的波兰诗人斯洛伐斯基和密茨凯维支。1924年,标题明确为“复仇”的《复仇》和《复仇(其二)》都以强烈的复仇情绪书写了精神性复仇的快意和痛苦。写于1926年的《铸剑》以故事新编的方式,在一个古代复仇故事里融入了作家自己的个性特征。创作于1936年的《女吊》更通过介绍故乡风俗,描绘了一位美丽的复仇鬼魂。写于1936年的杂文《死》里,更以决绝的态度说:“我一个都不宽恕”。不同于传统文学的“子报父仇”“妻报夫仇”的复仇模式,鲁迅笔下的复仇是基于启蒙者对人性、国民性的思考,已不再是从个人情感出发泄私愤,而是带有深刻的启蒙色彩,其复仇意识的形成以及打上个人烙印的复仇特征,值得探寻究竟。
一、复仇意识的形成
鲁迅复仇意识的形成,既离不开浙东地理文化的影响,更和个人成长境遇、翻译小说以及对国家民族的深刻思考分不开。
(一)地域文化的熏染
浙江在宋室南渡以临安为都后,成为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以钱塘江为界,分“浙东”“浙西”。浙东地区此时先后涌现出金华学派、永康学派和永嘉学派,致使浙东的民间文化,也积淀了深厚的历史。鲁迅的故乡绍兴,从地域上看,位于杭州湾南岸,会稽山北,又称会稽、越州,是古越人居住之地。其崇武、尚勇的山海气概,自古便呈现出与中原儒家文化不同的地域特质。周作人曾在回忆里提到,鲁迅自幼便喜欢野史书籍,对于乡邦文献,也非常留意。后来兄弟二人共同编辑《会稽郡故书杂集》,鲁迅也投入了很多心血,共刊行包括《会稽先贤传》《会稽典略》《会稽后贤传记》等八种。他在《会稽郡故书杂集》序言里写道:“其民复存大禹卓苦勤劳之风,同勾践坚确慷慨之志”。他还在文章中写道:“不知道我的性质特别坏,还是脱不出往昔的环境的影响之故”[1]236,这往昔环境里深厚的文化积淀都让鲁迅充满浓郁兴趣,直到晚年,他还反复强调:“身为越人,未忘斯义”。
对于自己故乡由来已久的复仇文化的欣赏,鲁迅则在《女吊》的开篇就提到:“大概是明末的王思任说的罢:‘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这对于我们绍兴人很有光彩,我也很喜欢听到,或引用这两句话。”[2]637会稽这个拥有深厚复仇文化积淀的地方,无论是勾践粗衣粝食、卧薪尝胆终于报仇雪恨的故事;还是朱舜水流亡在外仍旧不忘抗清复明;近代的秋瑾、徐锡麟积极加入光复会,以暗杀和暴动为革命手段以身许国的故事,都深深影响到鲁迅。鲁迅说绍兴人并不讨厌“报复”,因而在文艺上,创造了一个带复仇性的“比一切别的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孙郁指出,“他在这个形象里发现了迷人的存在。那就是百姓在底层的压迫里创造了一种神异的存在,她以异样的神色喊出了百姓的苦楚,是有魔力的闪光,或者不妨说是有一种魔力的美。”[3]《女吊》字里行间都传达出对这个复仇女性的赞美。地域文化的熏陶,对鲁迅复仇意识的形成,起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二)个人遭遇的催生
个人生活经历对人的思想、观念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孙伏园回忆说:“鲁迅先生的复仇观念最强烈,在日本时每于课余习些武艺,目的就在复仇。幼年被人蔑视与欺压,精神上铭刻着的伤痕,发展而为复仇的观念。”[4]鲁迅家庭败落时年仅十三岁,先是被寄养在亲戚家,被叫“乞食者”,体会寄人篱下的痛苦。作为家中长子,承担起家庭的负担,出入当铺和药铺,既为钱物操心,又为父亲的生病奔波,过早的看清世人冷暖,形成了敏感多疑的性格。
成年后先后在南京水师学堂、矿路学堂学习,后赴日留学,学习医学。这期间,广泛接触到了格致、算学、地质学、矿物学、化学、物理学、生理学、解剖学、病理学等等八股文以外的学问。作为较早接触到新文化的启蒙者,起初企图用疗救国人身体以促进国人对维新的信仰,实现救国的理想。然而在日本课堂发生的“观看幻灯片”事件,对鲁迅之后改变想法起到极大的影响。此外,1926年发生“兄弟失和”事件,对鲁迅打击也很大。在东京时期,因为周作人结婚,家里开销过大,鲁迅不得已回国找事情。从东京回国后,先后任绍兴中学教员、往南京任教育部部员,后赴北京。1919年买下北京八道湾十一号住宅,一家同住,生活相对平静。宅子房间多,空间很大,鲁迅是考虑到“宜于儿童的游玩”,而他当时并没有孩子,周作人、周建人都有子女,可见鲁迅对其家庭的周全考虑。鲁迅自己也说:“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羸弱,也以为快活。”[5]657让他失望加愤怒的是,之后发生的“兄弟失和”事件本是家事,当时却引起了许多旁观者的评头论足,被当做谈资,甚至连《语丝》的销量都意外增长。
除却这件家事,随后陆续发生的三一八惨案、四一二政变等等时局动荡,让鲁迅这样的启蒙者们进一步看透当时中国黑暗的社会现状,以及麻木愚昧的国人。正如他在《记念刘和珍君》里说过:“不在沉默里爆发,就在沉默里灭亡”。在搬一张桌子都要流血的中国,在自己的灵魂里充满黑暗和绝望时,他必须永葆复仇的激情,向精神上铭刻着的伤痕抗争。
(三)翻译文学的影响
翻译文学在鲁迅的文学生涯中占有重要地位。他一生翻译的文学著作数量,超过文学创作的数量。根据考证,在鲁迅的翻译文学里,占比重最大的还是俄国文学,尤其是几位俄国作家对鲁迅思想及其创作都起到了巨大的影响。鲁迅和周作人曾在日本期间翻译《域外小说集》,里面收录了两篇安德烈耶夫的作品《谩》和《默》。小说《药》的结尾,就留着安德烈耶夫式的阴冷,可见影响之深。
俄国作家阿尔志跋绥夫也是鲁迅喜欢的作家之一。1920年10月,鲁迅在同事齐寿山的帮助下翻译了《工人绥惠略夫》。工人绥惠略夫在无以生计的情况下以自我毁灭的方式展开了疯狂的非理性复仇。鲁迅自己在译后记里这样解释绥惠略夫的复仇:“绥惠略夫在这无路可走的境遇里,不能不寻出一条可走的道路来……他根据‘经验’不得不对于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发生反抗,而且对于不幸者们也和对于幸福者一样宣战了。于是便成就了绥惠略夫对于社会的复仇”[5]321。
这些复仇者形象都深深影响到鲁迅。在绥惠略夫等复仇者的身上,读者似乎能看到《复仇(其二)》里不愿喝没药的酒的“人之子”,看到《孤独者》的魏连殳。他们在所不乐意的黄金世界或是未来世界里,最终选择了自我毁灭。
二、复仇过程的叙述
复仇意识是鲁迅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情结,因而在他的作品里,也塑造了一系列动人的复仇者形象。他们既有相似之处,又不断深化其复仇的意义,从快意恩仇上升到启蒙大众、疗救国人的目的。
我们在《复仇》《复仇(其二)》《颓败线的颤动》《孤独者》和《铸剑》里,看到了这样一类的复仇者。他们明确知道自己的复仇对象,对敌人充满狂热的仇恨,也拥有坚决的复仇之心,甚至为了复仇,不惜以牺牲个体生命为代价。《复仇》里那对全身赤裸手捏利刃的男女,本要相残相杀,却发现竟有无数路人来赏鉴他们的杀戮,于是这本来要相杀的两人,最后以干枯至死复仇;《复仇(其二)》里的“人之子”“不肯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在被钉十字架体会到痛楚时,对他的敌人却报以“玩味”“可悯”和“悲悯”,并且永久的仇恨。《颓败线的颤动》里被毒骂的老妇人,在荒野里用自己颓败的身躯,将背弃变成诅咒,向不义的人间复仇,为一切有良知的人类带去心灵上的颤动和震撼;投靠军阀杜师长的魏连殳的复仇,“就不能不以自我精神的扭曲与毁灭作为代价,并最后导致了生命的死亡,而灵魂却永远不得安宁”[6],死去的魏连殳“仿佛带着冰冷的微笑”。眉间尺在反复犹豫之后,终于坚定复仇的决心,把自己的头颅送给黑衣人。那一刻,眉间尺已不再是为了一只老鼠优柔寡断的孩子,他明确要对他的杀父仇人复仇,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黑衣人抛却了“仗义”“同情”这些放鬼债的资本,“灵魂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在完成了杀敌任务后,选择自杀与仇人同归于尽,让自己这个复仇者在复仇中一起毁灭。
鲁迅倡导的复仇已经超越了个体的仇怨,有明确的复仇对象,那就是残暴统治者和庸众。《铸剑》里善猜疑而且极其残忍的大王是残暴统治者的典型,用眉间尺父亲的血来饲他父亲自己炼成的剑,甚至为了防止鬼魂报复,竟然把身首分埋。收到密报后又全程通缉眉间尺,毫不手软,也无愧疚之心。《示众》和《复仇》里四面蜂拥而来的看客,《孔乙己》里让店内外都充满“快乐”空气的茶客,买人血馒头的华老栓,特地来听祥林嫂说悲惨故事的老女人们,以及有四千年吃人履历的人们等等,麻木的看客、愚昧的人民和统治者的帮凶,他们都是鲁迅笔下的复仇对象。
这既有所指、又像无物之阵的复仇对象,让鲁迅的复仇方式由个人层面的复仇,上升到了带有启蒙意味精神上复仇,他的复仇并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要对整个愚昧的劣根性复仇。在《我怎么写起小说来》,鲁迅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鲁迅复仇的敌人不是人民,而是封建思想或者劣根性文化,他意在通过启蒙,“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进而改良社会。而这深层次的原因,大约是因为他对这庸众的憎恶,根植于他对国人更广泛的爱,和未来新生活的期望,他认为后辈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精神性的复仇方式,在鲁迅创作《野草》时期,表现最为明显。荒野上的男女通过自己干枯的身躯让看客们得不到鉴赏之乐,故而“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人之子”对他的同胞(也是他的仇敌)报以玩味和怜悯,在痛苦中“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被抛弃的老妇人用“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歼除、诅咒和复仇。复仇者们用高贵的人格和伟大的灵魂,蔑视、嘲笑、玩味敌人,直至已经不屑于诉诸于真实战斗的复仇。
三、复仇的个性特征
(一)一个也不宽恕的复仇
鲁迅最早在1925年的杂文《坟•杂议》里表达过对“宽恕”和“复仇”的理解,他说:“有时也觉得宽恕是美德,但立刻也疑心这话是怯汉所发明,因为他没有报复的勇气;或者倒是卑怯的坏人所创造,因为他贻害于人而怕人来报复,便骗以宽恕的美名”[1]236。 在他看来,“宽恕”“忍从”都是弱者的哲学,是一个弱者因没有复仇之力而消极无奈的对于恶的忍从,是被迫的屈从。乃至在写于1936年的《死》里,直接的说:“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2]635鲁迅这一生,也正是这么做的。“‘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直道。中国最多的却是枉道: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了”[1]289,把“不宽恕”的复仇精神阐释淋漓尽致的,当属鲁迅这番“痛打落水狗”的言论了。在他看来,中国的宽恕之道讲求是宽容,结果会更加纵容坏人变得更坏,卑劣的仇敌是没有什么道义可言的,他对那些劝人不要报复的言论极为鄙视,仇敌绝无忏悔之心,忠厚都是无用,既然要打,即使落水了也要使竹竿继续打,绝不可动恻隐之心。对待仇敌如此,鲁迅对待他的朋友的不合时宜的文学道路也毫不留情面。他在1933年的《论小品文的危机》里把林语堂幽默闲适的小品文比喻成文人案头的清雅的小摆设,而这些低诉微吟的小品文已经不合时宜,它会“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鲁迅认为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在1933年到1935年之间,鲁迅又多次撰文或明或暗的提到林语堂的小品文,1933年的《“滑稽”例解》,1935年的《论俗人的应避雅人》,都是针对林语堂的文学道路而写。撇开对文学功能的不同看法不谈,单是鲁迅揪着朋友的一个问题就不轻易宽恕的精神来说,就足够执着了。而这种执着不宽恕目的,是要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催人留心”,引起疗救的注意,从而启蒙大众,改良社会,完成他的文学救国的雄心。
像黑衣人一样,脱去“仗义”“同情”的外衣,他要成为一个“一个也不宽恕的”决绝的人,就不能从内心里生出“宽恕”“忍从”之意,既然决心与黑暗抗争,即使面对的是“无物之阵”,也要毅然举起投枪;即使最后十字架落入虚空,那也是复仇之后的虚空。即使已无力反抗,也要用自杀式毁灭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饶恕,让敌人得不到围观赏鉴的快意。
(二)深刻自省意味的复仇
对敌人“一个也不宽恕”,那么对己呢?“我的的确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1]300,因而发现自己灵魂里的“毒气”和“鬼气”,“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 鲁迅就这样带着深刻自省意味的精神,向自己身上的“古老的鬼魂”复仇。在《狂人日记》,“我”发现自己原来和那些吃过人的人没有区别,也有四千年吃人的履历,继而发出“救救孩子”的呼声。在《我们怎么样做父亲里》,更进一步从进化论的角度,认为下一代人的生命,必定比前一代人的生命更有意义,要从觉醒的人着手,解放自己的孩子。他说“父子之间没有什么恩”,相反应该是“爱”,因为生物的天性都是挚爱幼子,而绝无利益之心。因而这一辈人要“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刘小枫这样阐释这段话:“要反抗恶就得变成恶,而且恶得彻底,这就是肩起黑暗的闸门。”[7]带着这样决绝的一个也不宽恕的精神,肩扛黑暗的闸门,在带着不宽恕的决绝的态度向仇敌复仇时,更在深刻、毫不留情的审视自己灵魂的“恶”,因为“良知总是与债责、罪感联系在一起的”[8]。
《墓碣文》里的“抉心自食”,就是反思自己的一种象征。当他“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发现自己也混在了吃人的地方,有“四千年吃人的履历”,为此感到“创痛酷烈”,感到灵魂的荒凉和粗糙,感到惟黑暗和虚无乃实有。但是他并无宽恕之心,更无忏悔以求解脱之意。《野草》里有一篇文章叫《风筝》,一位兄长因曾经无意的伤害过幼弟而一直无法释怀,成年后意图弥补,然而幼弟早已忘却这件事。可是兄长并未得到解脱。因为他无需幼弟宽恕,也不要忏悔以求解脱,只是继续让这错误在内心长久沉重的堕着。
正是这样解剖自己比解剖别人更毫不留情的精神,复仇者们在向敌人复仇的同时,也借敌人之手,让自己的灵魂体味着痛苦、缺失、黑暗、虚无和绝望,并沉浸其中。用这种让心灵处在自虐式痛苦中的方式,来审判他自己,让这个有良知的人的灵魂“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
四、结语
作为一个从小康家庭坠入困顿的少年,一个生活在饱受欺辱和压迫的民族中的不屈者,一个被革命维新的洪流裹挟着向前、与“无物之阵”抗争的战士,一个经历过五四之后的精神颓唐的启蒙者,一个被认为“惟黑暗和虚无乃是实有”的复仇者来说,时间和生命都终将逝,先觉者被钉十字架的痛苦也终将被众人遗忘、背叛和鉴赏,最后落入荒诞。在惟黑暗和虚无乃实有的绝望的生命体验里,认为人生的道路最终都是“坟”。带有浓厚的自省意味复仇者,惟有葆有复仇的情怀,让灵魂长久铭记仇恨,沉浸在仇恨和复仇带来的痛创中,才能和“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做抗争,像过客一样毅然往前走,以抵抗自己灵魂“空虚中暗夜的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