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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90年代的三次论争与新世纪文学批评的学术背景

2019-03-21熹,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论争文学批评自由主义

刘 熹, 姚 聪

(1.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 重庆 400065; 2. 重庆文化艺术职业学院,重庆 400020)

2000年,《文艺报》开设了“关于文艺精神价值取向的讨论”专栏,这是由陆贵山的《铁肩担道义——文艺工作者的精神价值取向》及童庆炳针对陆文发表的《历史与人文之间的张力》而引发的一系列讨论,长达近一年的讨论涉及的评论家包括刘润为、陶东风、张永清、孟繁华、孙舟、刘乾、包晓光、赖大仁、张良村、朱辉军、王志耕、熊元义等,论题集中分布在文艺工作者的立场到底是什么,对纯文学、审美观念的质疑,从现代性视角出发的讨论等。从这些互相激发、采取不同角度阐发的论文来看,这场发生在世纪之交的讨论展现了批评界敏感点和兴趣点的转变,已经彰显了新世纪文学批评的端倪。有感于社会转型而抒发的关于文艺工作者价值取向的讨论,其背景正是1993年开始的人文精神讨论。在人文精神讨论中展开的重建之思,既指向了终极关怀与人文关怀,也指向了对现实的批评。随着社会转型的不断深化,同时也随着转型的稳定,在20世纪90年代的人文精神讨论中关于知识分子立场问题的讨论在世纪之交褪去了初期的懵懂与不确定,转为集中于在历史理性与人文关怀统摄下的对当下改革的认识与人文关怀的讨论,同时也深化、具体到文艺工作者的立足点为何的讨论。更值得注意的是,因为集中于改革文学的讨论,使得这场关于文艺工作者价值立场的论争,也成为当下中国社会走向讨论的一个背景。这个与“人文精神讨论”具有承继关系的讨论展现出某些新的批评标准已经成型,而这些新标准、争论点、生长点与20世纪90年代的批评具有继承与发展的关系。回看1989年之后的思想文化界,三次不同层面、不同论点的论争具有逐层推进的逻辑联系。如果从文学批评角度来重新审视这三次论争,我们的关注点将集中在郑敏关于汉语改革讨论所呈现的激进与保守主义之争,人文精神讨论中市场这个词汇背后显现的批评家、知识分子的态度和立场,文学批评界人士跨界参与讨论的“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之争。

一、 汉语语言变革讨论与激进保守之争

(一)汉语语言变革探讨引发的论争

郑敏在其论文《世纪末的回顾:汉语语言变革与中国新诗创作》(以下简称《回顾》)中以“国际汉学界在公众媒体提出,为什么有几千年诗史的汉语文学在今天没有出现得到国际文学界公认的大作品、大诗人这个疑问”[1]为起点,试图用汉语近百年的发展史来解答这个疑问,并以一个世纪的语言变革、与新诗创作的关系来结构论文。在清理历史逻辑的同时,郑敏更关心的是在前两次的转折中,对语言变革成功影响甚大的二元对立的思维。她将复杂的文化、文学历史关系整理成一对对水火不容的对抗矛盾:白话文/文言文,无产阶级文化/资产阶级文化,传统文学/革新文学,正宗文学/非正宗文学,大众诗歌/朦胧诗,革命的诗歌/小花小草摆设性的诗歌,等等。

率先做出回应的是范钦林,他在《文学评论》发表了《如何评价“五四”白话文运动?——与郑敏先生商榷》。范钦林分五点对郑文的不当之处进行了指正,包括语言学本质上的错误、所指与能指的关系、对胡适和陈独秀白话文理论的误解、全面推翻汉字体系的文字改革等。同期,郑敏写作《商榷之商榷》一文来回应,并率先点明其潜文本是批判二元对抗思维。郑敏的回应不仅点明了她《回顾》一文写作的潜文本,也表明了此刻思想界的动向: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西化热潮渐渐退去,学界的兴趣点转移到了中国本土的文化资源上。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传统热、国学热,事实上是思想界对激进主义的怀疑和否定。

事实上,郑敏和范钦林引发的论争还包含了对传统与现代关系的思辨,比如张颐武的《重估现代性与汉语书面语论争》把论争引向“现代性”的历史、后殖民主义的“他者化”及“他者的他者”等命题。而郑敏在2000年亦将注意力放在诗歌传统上。当然,就同一文章和同一讨论而言,都会有多个可被辩驳的观点、可引发深层思考的焦点,这也是文章常读常新的原因。值得注意的是,在郑敏所引发的关于汉语语言改革的讨论中,参与者所指向的讨论点,正是彼时中国文化界关注的一个重心。赵毅衡在《后学:新保守主义批评与文化批判》中提到郑敏《回顾》一文“之所以让人吃了一惊,一是海外对“五四”的保守主义评价,看来已经传回大陆;二是谈的是老问题旧观点,用的却是新理论:拉康的心理分析,德里达的解构主义”[2]。这里所指的对“五四”的保守主义评价,正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学术界的中心话题之一——保守与激进之争。

(二)激进与保守之争

保守与激进论争的直接发起人为海外华人学者林毓生和余英时,最初论争发生在历史学领域,后迅速扩展到各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并溢出学术研究的范畴,进一步引发了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保守主义之间的论争。

激进与保守的讨论最先集中呈现在林毓生和余英时的文章中。林毓生在其专著《中国意识的危机——“五四”时代激烈的反传统主义》和《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中阐述“五四”犯了“整体性反传统主义”[3]165和“文化化约主义”[3]194的错误,是“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的“有机式一元论思维模式”[3]179。余英时在香港中文大学的讲座《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与保守》中提到:“一部中国近代思想史就是一个激进化的过程,最后一定要激化到最高峰,‘文化大革命’就是这个变化的一个结果。”[4]另一次比较集中的讨论,是1991年7月在美国纽约召开的“中国重要转型期知识分子的角色与贡献”学术会议上,海外汉学家认同“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乌托邦理想与不断激进化的过程……以及这一思想趋向所埋下的自我毁灭的种子”[5]。海外汉学家对中国革命和文化、社会的讨论在1992年得到了国内学人的回应。1992年4月,姜义华、余英时相继在香港《二十一世纪》发表申辩文章,《二十一世纪》从此成为保守与激进论战的主要阵地。1993年,陈来在《20世纪文化运动中的激进主义》一文中全面反思“五四”以来的文化激进主义。此后,激进与保守之争成为热点。

保守与激进之争主要围绕两个问题展开:其一,讨论保守与激进谁才是中国近现代社会思潮的主潮;其二,讨论中国近现代社会思潮主潮引发的社会政治后果。保守与激进之争在内容上集中为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评价、“五四”与“文革”的关系和对戊戌、辛亥及中国近代历史进程的重估;就类别来看则分为文化上的激进主义和保守主义之争,政治上的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之争。20世纪90年代这场漫长的关于保守与激进的论争对当时及以后的文学批评有一定的引导意义,这些判断不仅仅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对历史的评估,更是一种思维方式和审美导向。陈来在《20世纪文化运动中的激进主义》一文中将“五四”激进主义置于20世纪文化发展的背景中加以评判,认为文化激进主义在从“五四”到“文革”、文化热的过程中一直发挥着极大的影响。这是从整个文化的角度对激进主义的观照,所以论者不仅将思考的维度从“五四”推进到“文革”,还联系了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热。从这里可以看出,在文化层面进行的激进与保守之争,已经开始用新的思维方式来检验当下的文化形态,不仅是在政治上我们应当做何种模式,在文化上我们也在思考应当持有何种态度,而这种态度又是如何影响了文学创作及文学延续。同一时期郑敏所引发的争论,正是从诗歌、汉语语言角度出发的、我们应当做何选择的讨论。

值得注意的是,文学界此后关注的焦点逐渐由对“五四” “文革”的辩论,延伸至一种方法论的辨析。同时,保守与激进的论争,也不仅仅是停留在关于“五四”的评价,而是关注这种思想动向背后所代表的文化含义。

最典型的是赵毅衡的《后学:新保守主义与文化批判》,该文对当前文学批评界的论争热点进行了梳理。需要说明的是,如郑敏《回顾》一文一样,该文也运用了西方理论对中国的文学、文化、历史事件进行辨析。这种言说方式不同于此前的论文形式,而更符合当下的文学批评。该文发表后,因其引用的文学批评素材基本来自当下,加之赵毅衡也积极推动讨论的进行,逐渐在批评界引起了回应,并且正式以保守作为旗帜展开探讨。这里的保守与激进已不仅仅是关于历史现象的命名,更是对当下现状的概括。赵毅衡的研究视角,突出了激进与保守之争背后显现的思维方式对思想文化和文学批评的影响。随后,赵毅衡又发表了以《后学:新保守主义与文化批判》这篇文章所引起的论争为分析对象的《如何面对当今中国文化现状——海内外大陆学者的一场辩论》[6]。与上一篇相比,该文集中探讨了现代性反思与后现代、后殖民,以及与保守主义的关系。赵毅衡引发的讨论和思考展现了在保守与激进这个思考模式中生成的新的批评和文化话语,而其中比较重要的是对现代性、现代化的思考。同时,也正是对现代性与现代化的思考,在1993年还引发了另一场重要讨论,即人文精神讨论。而对后现代的关注,特别是就后殖民主义等展开的讨论,渐渐形成了关于民族主义的探讨。

2003年11月22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和湖南师范大学、首都师范大学召开了“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与保守”研讨会。与会者认为“激进思潮与保守思潮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它们各自具有积极与消极的双重特性。两种思潮都是中国近代化历程中的宝贵财富,同时推进了中国近代思想的发展”[7],亦是激进与保守之争的初步总结。

二、人文精神讨论与批评的分化

(一)文学批评视角下的人文精神讨论

人文精神讨论和激进与保守之争大致同时发生,不同的是,后者由史学界逐步蔓延,而前者一开始就以大学科、大跨度的形式展开讨论。不过,人文精神讨论发生的时间和激进与保守之争存在重合,故而在人文精神的论争中,也涉及激进与保守的论点,参与人文精神讨论的学者也部分跟激进与保守之争的参与者重叠。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人文精神讨论和激进与保守之争一样,是当下社会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所引发、由当时社会文化环境所催发。这些讨论即使没有达成定论,但讨论本身给此后的批评提供了新的起点,在人文精神讨论中衍生的新的思考模式也给新世纪的文学批评增添了新质。

人文精神讨论由一篇发表在1993年第6期《上海文学》、对当下文学状况进行批评讨论的文章引发,讨论者是上海学者张宏、张柠、徐麟、王晓明和崔宜明,该讨论以《旷野上的废墟——文学和人文精神的危机》为题发表。这篇以对话形式呈现的文章,既有对当下社会现状的评判,也有对当下文学现象的批评。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篇滥觞之作中,人文精神被模糊地认为是一种知识分子与文学应有的东西,一种非妥协于商业、金钱的东西。这是一篇没有具体主题的文章,涉及当下文学现状的方方面面,但这篇文章引发的讨论却越来越深入,范围也越来越广,涉及整个人文科学领域,上升为对当下文化状态的把握,展现了知识分子价值立场的分化。

人文精神讨论的发起者王晓明在1996年整理成书的《人文精神寻思录》编后记中提到:“这两年间有关‘人文精神’的种种意见当中,那非学术和非思想的影子是否也晃动得太频繁了呢?”[8]这番感慨,既是有感于人文精神讨论并没有形成一个更具深度、更具体、能够达成共识的观点,更因为人文精神讨论的整个走向溢出了作为文学批评家、文学研究者提出的初衷。从人文精神初始提倡者之一陈思和的两封信来看,这种溢出却正好反证了人文精神讨论的意义:“独独人文精神一提出立刻引来了非议,很显然,并不是我们的研究态度不同,而是所提出的问题本身具有的涵盖性。”[9]陈思和提到的这个话题,在他的理解是知识分子自身立场的确定。陈思和在这场讨论中思索的是人文知识分子何以在现今的社会状况下自持,他不仅在讨论初期便重申自己关于庙堂、广场、民间及岗位的提法,在后续讨论中,他进一步探讨了当代知识分子的价值规范。值得一提的是,陈思和思考的岗位意识,虽然在此刻指向一种知识分子需要具备的独立的价值观,但是到了21世纪,这个岗位成为实指意义上的岗位,文学批评渐次专门化。

此外,郜元宝在1995年5月20日《作家报》发表的《人文精神讨论之我见》一文中也对人文精神讨论产生的众多讨论范畴和立场进行了总结:“从几篇先后发表的讨论和对话记录看来,不同的人对问题的把握是很不相同的,说明了当代人文学术存在一种可怕的内在分裂,知识分子之间在根本精神方面,似乎缺乏一种有效的生产性的共空间。”[10]郜元宝对讨论中出现不同立场、不同对话的认识,和陈思和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后者认为这样的对话代表着一种整体的氛围,是人文精神讨论积极的一面,而前者则认为这是由于当下学界无法产生共识。郜元宝期待一种共识的产生。实际上,这个差别已经展现了处于过渡阶段的20世纪90年代与其前后的80年代和新世纪的区别,整体化的20世纪80年代、具有共识的20世纪80年代和逐渐分层、逐渐独立开来的新世纪的区别。

人文精神讨论的意义在于凸显了批评家的分化和立场的转变,特别是清理文学批评者在人文精神讨论中的不同观点,能够清理出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问题:在转型后的市场经济社会中,文学和批评之间是何种关系,作家和文学批评者的意义认同与价值立场如何确认。

(二)人文精神讨论及其衍生话题

在人文精神讨论中,反对提倡人文精神的观点主要有两种:一种由王蒙引发,质疑人文精神的提法是对市场经济的阻碍,一种是张颐武等以后解构、后现代的形式对人文精神讨论进行消解。

王蒙在《人文精神问题偶感》中认为,大众文化、痞子文学甚至市场经济尽管存在问题,但如果认为讨论人文精神的本质就是要否定当前物质化、世俗化的历史性进步,那就有可能“回到‘文革’与前‘文革’时期的阶级斗争为纲加计划经济加精神万能中去”[11]。事实上,在人文精神讨论广泛开展前,王蒙发表了《躲避崇高》一文点评王朔的文学作品。在这篇文章中,王蒙赞同王朔以解构的方式来消去“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体化、极“左”倾向。然而,在人文精神讨论的发端之作中,王朔的痞子文学却被认为是一种倒退,并将王朔坐实为当下文学风气日下的证据。有了这样的对话背景,不难看出,王蒙对人文精神讨论的质疑,更多集中在对“左倾”政治的警惕方面。虽然这种担心并非无的放矢,但其担忧和批评本身则反映了王蒙一元化的思维立场。

而另一些确乎关于市场经济本身的讨论是发表在1994年10月第5辑《现代与传统》上、以《社会变革中的人文精神》为总题的5篇文章。其中,袁伟时在《人文精神在中国:从根救起》里提到,虽然市场经济对人文精神有销蚀作用,但其正面作用更大。他认为:“在评论人文精神在中国的命运之前,必须要回答两个问题:一是何谓人文精神?二是它的兴衰由哪些因素决定?”[12],进而提出这些决定因素是政治上的民主程度、经济水平自由度,以及教育状况并且包括文化传统和人文学者及文化人的状态。袁伟时的观点展现出人文精神讨论中关涉的另一个问题,即人文精神提出的对立面,除了市场经济、商业化之外,还存在通俗与大众、高雅与精英的张力关系。陶东风在《“人文精神”遮蔽了什么?》中也提到人文精神是对商业文化的反抗:“对市场化的认同与否成了区分真假知识分子的新标志,成了知识分子阵营内部分化的一个分水岭。”[13]人文精神讨论是在市场经济背景下进行的,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主要面对来自政治文化的规训,那么20世纪90年代的文学则需要承受来自市场经济文化的挑战。

张颐武对人文精神的发难则从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的立场出发。他在《人文精神:最后的神话》一文中指出:“从当下中国的具体语境来看,‘人文精神’成了一种对文化‘普遍性’的祈求,也是对西方中心主义的臣属与认同的结果。”[14]张颐武针对的是人文精神提出者对超越性和普遍性的批评,前者形成了一种神话,后者则是在西方中心话语中产生的、全球化下的后现代与后殖民。他认为,人文精神应当被放置于当下的语境中经受反思与追问,而无权把人文精神变成一种绝对的目标。随后,他又在《人文精神:一种文化冒险主义》一文中提到,人文精神具体表现为张承志、张炜的“新神学”写作。在这里,张颐武将人文精神视为一种学术用语并进行分解。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以某种理论比附某种现象的批评形式,在激进与保守之争中也曾出现,如赵毅衡对中国当代文化保守主义倾向的分析就是如此。此外,陈晓明的《人文关怀:一种知识与叙事》一文也呈现了这种理据性的考察,他认为人文精神讨论的提倡者把一切都统摄到人文精神纲领之下,明显拒斥和贬抑其他的知识和话语,在多元化时代是武断的。张颐武和陈晓明从理论视角出发质疑人文精神讨论,肯定了彼时社会文化的多元状况,也指向了对大众文化的包容与认同。

人文精神讨论意义的衍生,除了从反对立场出发的不同层面的阐述外,从讨论本身引申出的两个与文学批评相关的论争也展现了人文精神的另一种意义判断:人文精神与道德判断。一个是王彬彬、王蒙引起的讨论,另一个则是张承志和张炜对当下文学进行的道德批判。

王蒙的《躲避崇高》和《人文精神偶感》,因其自身比较重要的文学地位,引起了较多的关注。王彬彬在《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和《再谈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中不仅仅是在讨论王蒙文章中表现出的对极“左”政治的过度警惕和对市场经济的捍卫,更是借用人文精神这个话语来阐释自己对作家与历史、社会、文化之间关系的认识。王彬彬对萧乾和王蒙的判断,现在看来是反思知识分子在“文革”中的软弱表现。批评界后来对余秋雨、浩然的评价,以及对顾准、王小波等的推崇也是基于这样的理由。值得注意的是,王朔和王小波,两者都是脱离于体制之外的自由写作者,却有着定位不同的两种批评状况。这展现了人文精神讨论中的一个倾向:对严肃文学、纯文学的偏好和维护。这是人文精神讨论者,在面对市场经济、面对社会转换时自发的、潜在的对文学传统、文学经典进行维护的一种方式。而人文精神的提出,在某个层面指向了道德标准的判断,这也是王彬彬在思考彼时文人写作与文人性格时,自然而然比附的批评视角。

王蒙看到的是人文精神中对终极价值、理想精神的提倡走向极端的可能性,而王彬彬看到的是王蒙笔下知识分子的一种固有缺陷。如果说,二王的论争渐次走向了对道德的判断,那么张炜和张承志关于道德的提倡,以及以两者为核心的讨论和以这两位作家为中心所出版的“抵抗书系”,则是人文精神讨论与道德判断批评的实践。无论是在《文汇报》“人文精神与文人操守”专题下发表的《诗人,你为什么不愤怒》等文章中,还是陆续发表的散文、对话,如张承志的《清洁的精神》《以笔为旗》《无援的思想》和张炜的《文学是生命的呼吸——与大学生对话录》中,都展现出对彼时文学精神退化、道德落后的批判。

在贺桂梅看来,两者的论争“是将人文精神做了极端狭隘的处理后得出的”[15],人文精神或理想精神成为一种天然的道德优势。以道德作为关键词,徐贲则从文化批评的视角对20世纪90年代的三种文化现象进行了归纳:“‘新国学’想用学术规范来影响社会道德,人文精神讨论者倡导人格理想,‘后殖民’理论家谴责第一世界对第三世界的文化控制和压迫,这些例子都显示了文化讨论对道德问题的关切,也显示了文化批评所关切的许多问题都与某种道德标准和伦理目标有关。”[16]

贺桂梅所警惕的天然道德优势,不仅在新世纪初关于余秋雨、浩然的批评事件中有所展现,此外,底层文学批评讨论的后期也出现了争夺道德制高点的问题。而徐贲对伦理话语的发掘,在新世纪的批评话语中也颇为常见,如对身体伦理、欲望叙事、写作伦理等的讨论及批评实践。

三、20世纪90年代末的“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之争

(一)“新左派”与自由主义讨论代表的社会文化意义

人文精神讨论之所以被后来者定义为一场关乎价值立场的分化、关乎道德伦理的讨论,是因为这些讨论中包含了如何认识时代这一深层次话题,“究竟应该如何认识现时代可说是‘二王’与‘二张’实际上也是众多知识分子之间分歧的起点 ”[17]。在人文精神讨论中,焦点更多关注在知识分子如何建立自己的价值观,如何在这个商业的社会、在已经失落的当下建立自己的价值规范,故人文精神讨论多以文人价值规范的话题出现。而在20世纪90年代末,产生了一场如何认识当下社会的讨论,这就是“新左派”和自由主义的论争。

“新左派”和自由主义的争论主要集中在20世纪90年代末。以汪晖1997年在《天涯》发表的《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和1998年韩毓海在《天涯》发表的《“自由主义”姿态的背后》为论争集中交汇的标志。1998年是“新左派”和自由主义针锋相对的一年,两派最初的论战阵地主要局限在《二十一世纪》《读书》《天涯》等期刊,后来大批文章在海内外主流中文报纸杂志上纷纷亮相。以《天涯》为例,1997—1998年发表了汪晖、王彬彬、韩毓海、崔之元、张旭东的多篇文章,如《“科学主义”与社会理论的几个问题》《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和现代性问题》《在“自由主义”姿态的背后》等,通过对自由主义的批判和反思将矛头指向了当时的学术界和思想界。就当时文章发表的情况看,“新左派”的代表人物主要有崔之元、甘阳、韩毓海和汪晖等人,自由主义的代表人物主要有李慎之、秦晖、朱学勤、徐友渔等人。

值得注意的是,参与这场论争的学者背景驳杂,不局限于政治学、经济学、法学范畴,但在“中国大陆的‘新左派’中,不少人的专业是文学,他们观察中国问题的方式带有文学特征”[18]。萧功秦也将“新左派”知识分子以学术背景为标准分为三类,第一类便是以人文学科尤其是文学批评作为学术背景的知识分子,他们普遍将法兰克福学派理论与后现代主义文学批评作为自己的理论资源[19]。在这里引出这一点,并非要说明“他们观察中国问题的方式带有文学特征,这样的人比较敏感,善于捕捉某些新的动向和症候,但不能从数量和统计的角度分析问题,资本和金钱的压迫确实出现了,它确实是值得注意的新东西,但这远不能说明,中国社会已经变成了资本主义,中国的问题已经是资本主义剥削或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问题”[18],而是要指出,这场以中国问题和中国现状为讨论起点,以文学界人士为批评主体,并在其后被文学创作、文学批评乃至文学史观念借用的讨论,展现了在这个社会转型期文学研究者也在不断调整批评立场、改变价值判断标准。

如果说在20世纪90年代初,以文学事实、文学现象的判断介入激进与保守之争的文学研究者,主要关注对“五四”的评价,那么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末的“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之争,对“文革”的评价成为分歧的核心。在激进与保守之争中,对激进主义的质疑主要集中在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中国现状与西方理论、传统与现代的相互关系上,那么在几乎同时进行的人文精神讨论中,则展现了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文学、文化对中国现状、中国问题的思考。这些纵横交错的讨论和互相叠加的问题交织缠绕、沉淀积累,发展至20世纪90年代末,衍生了一场自由主义与“新左派”的论争。这场论争,依然是对现代化的思索,依然是对西方与中国关系的辨析,依然是对中国现状、中国问题的判断,但同此前相比,论争中呈现的分歧更加明晰。

“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之争呈现了知识界的再一次分裂。语冰在《思潮:中国“新左派”及其影响》一书代前言《知识界的分裂与整合》中,以分裂来形容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中国知识界:“在这25年‘发展’的背景下,意味深长的是,知识界的历史却是由一系列‘分裂’构成的。”[20]这个分裂既包括20世纪80年代的“老左派”与启蒙知识界的对立分裂,也包括20世纪90年代末启蒙知识界内部的三次分裂。后者的三次分裂分别可提炼出以下三个关键词:民主问题、民族问题、民生问题。从人文精神讨论到20世纪90年代后期的“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之争,前者“可视为90年代知识分子重建公共性的一次努力,在经过80年代末的挫折之后,就是知识分子第一次大规模地重返公共领域,对社会发展提出自己的问题与观点”[21],而后者“是知识界另一次意义重大的对公共性的参与。从两次争论的问题、视域与水平可以看出,知识分子的批判正在经历着从怀抱天下型的普通知识分子到务实专微型的特殊知识分子的方式的转换”[21]。

(二)讨论针对的几个重要问题

“新左派”和自由主义之间的分歧,主要为以下几点:一是关于中国基本国情的判断。“新左派”认为中国已经卷入全球化,资本主义在中国已经泛滥成灾,而自由主义否认“新左派”的国情认知,认为应该继续对外开放。二是关于中国社会弊病的判断。“新左派”认为当下社会呈现出来的弊病是一种西方病、市场病,而自由主义认为弊病的产生是权力机制与市场机制并存的结果,所以应当改革。三是如何解决社会弊病。“新左派”认为应当从“文革”的制度创新出发,而自由主义认为应该彻底否定“文革”[22]。正是对中国基本国情判断的不一致使得论争持续展开。此外,除了对中国的国情到底如何,以及在此基础上中国到底该怎么走、如何走展开讨论外,“新左派”和自由主义论争还涉及了对何谓“新左派”、何谓自由主义、何种自由主义的判定。从双方的辩论文字可以看出,被命名为“新左派”的一方意在辨析自由主义内部的分化。以甘阳为例,他将自由主义辨别为自由左派和自由右派,而“新左派”这一命名是被自由主义一方扣上的帽子,而“新左派”其实是自由左派;汪晖也将自己所赞同的观念定义为新自由主义。不过无论冠以何种命名,在这场自由主义与“新左派”的论争中,倾向于“新左派”一方的言论确有如下共识:1.中国社会当下出现的腐败、官僚和社会不公平的问题,其根源在于国际资本主义在中国的扩张;2.“新左派”有一种相当强烈的追求社会平等的价值观;3.“新左派”认为自己重新发现了毛泽东晚年发动“文化大革命”的意义及价值[23]403-404。

在自由主义一方对“新左派”的众多阐述中,萧功秦从社会文化现象出发归纳“新左派”的特点,预测“新左派”的发展与影响。比如他从2000年四、五月在北京小剧场上演的话剧《切·格瓦拉》引起极大轰动这一文化现象,看到了其“上演标志着‘新左派’思潮第一次走上文学艺术的舞台,走向了民间”[23]414。萧功秦进一步指出,《切·格瓦拉》的魅力在于“它体现了左派在抗拒市场经济的世俗化潮流方面的浪漫理想主义精神”[23]416,而这种浪漫理想主义精神正显现了“新左派”的思想谬误之一:文化浪漫主义的谬误,亦即“‘新左派’把一种与现实中的弊端相反的价值,例如与现实中的不公正相反的‘均富’‘公平分配’这样的价值,不自觉地投射、附丽到‘文革’或格瓦拉式的社会主义这样一些对象上去。通过这种审美的愿望投射,来宣泄对现实弊病的不满,并寄托自己在现实中未遂的理想,由此而达到一种心理上的‘审美的升华’”[19]419-420。值得注意的是,萧功秦对《切·格瓦拉》话剧及“新左派”文化浪漫主义谬误的分析,关注了文学、文化层面的新左派同20世纪50至70年代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学实践和文化传播的联系,以及同中国现代左翼文学的继承关系。而回到“新左派”一方,从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这个视角考察其在论争中以文学批评、文学研究作为本职工作的参与者的谈论内容和阐述方式,亦是一条有效介入这场关乎中国问题论争的路径。

事实上,自由主义与“新左派”之争有两个阶段。20世纪90年代初,甘阳、崔之元等人陆续在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二十一世纪》杂志上发表文章,批评中国经济自由主义方向的改革,质疑中国彼时刚刚开始的市场化改革路线,而主张非西方的现代化道路。论争的第二阶段发生在1997年之后,此次论争的规模和影响更大,时间跨越世纪之交延续至今。1997年,汪晖在《天涯》发表《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以左翼批判理论批评当代中国的现代性意识形态和新启蒙主义的困境,进一步反思现代性问题,并阐述全球资本主义时代的批判思想,此文也成为20世纪末“新左派”和自由主义论争的导火索。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第一波的论争主要集中于政治、经济层面,第二波则蔓延至思想文化层面,同时第二波“新左派”一方的人员组成,也展现了以文学批评、文学研究者为主的面貌。

作为论争导火索的汪晖的《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一文产生了三个比较重要的影响。第一个影响是作为文学研究者的汪晖,他的论述结合了思想史、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与文化研究等多重学术资源。这种研究方式在学界被广泛接受,进入新世纪后更形成一种重要的批评研究范式。第二个影响是汪晖的文章展现了对全球化的关注。汪晖认为“在苏联东欧社会主义体系瓦解之后,资本主义全球化过程已经成为当代世界最重要的世界性现象,中国的社会主义改革已经将中国的经济和文化生产过程纳入全球市场之中。因而中国的社会文化问题,包括政府行动本身,都已经不能在单一的中国语境中加以分析”[23]。而后,汪晖进一步将公正问题置于全球资本主义视野中加以考量,阐述全球化过程中支配与被支配的权力关系,以及全球资本主义与民族国家的互动,这种全球化的视野既是一个突破也是一个趋势。第三个影响,也是汪晖在文中提出的关键问题:中国应当进行怎样的中国化,改革应当具有怎样的中国情境,应当如何产生中国自己的现代化进程。正是因为“传统形式的社会主义无法解决现代性的内在危机,作为现代化的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和‘新启蒙主义’也几乎无力对当代世界的发展做出恰当解释和回应”[23],所以重新思考中国问题更凸显其必要性。

在这里,让我们对比一下自由主义一方对“新左派”崛起原因的阐释。徐友渔在《当代中国社会思想:自由主义和新左派》中提到“新左派”在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原因涉及了六个方面,都不脱离中国社会现状与知识分子的匹配度。这些对崛起理由的陈述和汪晖的言论都指向了一个方向,便是中国问题。中国问题一直是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发展的一个方向。肖进在《建国初期文学批评的生成和流变》一文中指出,毛泽东一直不断对《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进行修改,正是为了摸索适合中国当下的文学批评方式,寻找适合指导中国当下文学发展的方针[24]。此外,汪晖等“新左派”的出现,也显示了一个新的动向,便是20世纪50至70年代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经验开始被重新思考。可以说,西方资源、中国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经验、现代中国经验是对当下社会产生影响的三个方面。值得一提的是,“新左派”虽然在经济、政治等方面也与自由主义进行对话,但是在文学及批评上,却产生了比较稳定的影响。除了萧功秦提到的《切·格瓦拉》话剧外,此后就文学史的讨论还产生了“新左派”文学史观,在具体批评方面,也影响了底层文学批评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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