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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桑短篇小说中的价值错位结构

2019-03-21储修友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欧文安妮蝴蝶

储修友

(蚌埠医学院外文教研室,安徽 蚌埠 233030)

小说文本中的“虚构的世界”与真实的世界,都是“可能的世界”。不仅如此,傅修延认为,“‘虚构的世界’是所有未实现的‘可能世界’中的佼佼者,它诉诸美”[1]52。文学叙述是一个建构“虚构的世界”的过程,由于它属于一种艺术创作活动,因此文学虚构世界应该按照具有美感和艺术感染力的方式去建构。

孙绍振、孙彦君认为,对文学文本的解读与批评要注重文学文本的审美价值。他们在借鉴、吸收中外文艺美学理论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提出了“错位”这一重要的文学审美批评范畴。具体而言,他们认为:文学艺术中的真、善、美三者都是价值判断,分属于不同的范畴体系,它们之间既不是完全统一的关系,也不是相互脱离的关系,“而是交错的三个圆圈,部分重合,部分分离。在不完全脱离的前提下,错位的幅度越大,审美价值越高,反之错位幅度越小,则审美价值越低”[2]190。对文学虚构世界里的艺术形象而言,其“审美价值要超越功利的善和科学的真才能构成形象”[2]191。这一点对于分析、解读中外的经典文学文本,判断其审美价值、艺术价值,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本文将使用孙绍振提出的文学文本解读方法,分析纳撒尼尔·霍桑(1804—1864)短篇小说的代表性作品,探讨他作为一位美国经典作家的审美理想、审美价值取向,以及相关作品的审美价值结构和艺术感染力的生成过程。

霍桑在其代表作之一《七角楼》(TheHouseoftheSevenGables,1851)的序言中指出,传奇小说“在很大程度上赋予作者自行取舍、灵活虚构的权利,以表现特定环境下的真实”[3]83。传奇小说具有的审美规范赋予了作家“自行取舍、灵活虚构”的文学创作权利,他们可以在小说文本的虚构世界里实现审美价值对实用功利价值和科学理性价值的超越,创造出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充分展现人物内心情感世界的变化和独特的精神价值追求。

一、《美之艺术家》中的美与善错位结构

在短篇小说《美之艺术家》(TheArtistoftheBeautiful,1844)中,主人公欧文·沃兰的审美价值追求与文本现实世界①中其他人物的实用功利价值取向发生了冲突,使得主人公和其他人物在情感关系和价值取向等方面形成了错位的结构。

在这篇小说的文本现实世界里,退休的老钟表匠彼得·霍文登是小镇居民的典型代表,他长期为生计辛劳,讲求实际。例如,彼得·霍文登在女儿择婿的问题上颇费思量,最终督促女儿安妮选择了体格健壮、干活踏实的铁匠罗伯特·丹福斯,而不是徒弟欧文·沃兰。在文本现实世界里,老钟表匠的行动遵循着实用功利的理性逻辑,他鄙夷欧文·沃兰对“美的理想”的追求,并直接干预了女儿安妮的婚嫁选择。

欧文在小镇居民中被视为异类,他身为钟表匠,却不务“正业”,反而热衷于追求“美的理想”。例如,他为了让店里待修的钟表能发出和谐悦耳的声音,“把音乐效能与手表的运转部分联系起来”[4]106,自作主张改造顾客的钟表,使自己的信誉受损,导致顾客迅速减少。即使对审美理想的追求影响了店里的生意,他也毫不在意。由此可见,在小说的虚构世界里,欧文遵循着非功利的、非理性的情感逻辑。

由于欧文醉心于成为一名“美的艺术家”,即使遭遇挫折,他对美的追求依然如故。孙绍振把小说人物所具有的这种情感特点称为“一点着迷”,“找到了这个痴迷的一点,人物的情感逻辑就不难自由地展现”[5]404。例如,为了向女友安妮表达情意,他竟然接连好几个月埋头于将“美的精神”做成有形的东西,并试图让它运动起来。正当此时,欧文的竞争者铁匠罗伯特·丹福斯登门造访。欧文的这位老同学肌肉发达,孔武有力。而欧文有着个性化的情感逻辑,对体格健硕的罗伯特予以否定性的情感判断。欧文甚至觉得“他那无穷的野蛮力量使我的精神因素变得暗淡无光,把我弄得稀里糊涂的”[4]109。罗伯特·丹福斯和彼得·霍文登都欣赏“钢筋铁骨、肌肉发达”的人,因为他们是以实用功利主义的眼光来看待生活中的取舍与得失。然而,主人公欧文却拥有自己作为“美的艺术家”独特的情感逻辑。他对“美的理想”如痴如醉,即使身边有一位爱情竞争者,他也毫不在意;即使“在世人以怀疑的目光看待他、攻击他的时候”,他还是要求自己“必须坚定自己的信念”,“做自己唯一的信徒”[4]109。可见,情感逻辑不仅对人物的行动有强大的推动力,而且起到了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

当师傅彼得·霍文登探望欧文时,欧文觉得自己与师傅个性不同,祈求上帝把自己从师傅的手里拯救出来。由于老钟表匠“带着世俗的非难、讽刺的目光”看待徒弟,而且严词指责欧文追求“美”的努力是百无一用的,因此,两个人矛盾激化,争吵不断。小说家在塑造人物时,分别赋予了双方求善的实用理性逻辑和追求美的情感逻辑,从而导致矛盾和冲突事件出现。

朱光潜先生曾指出:“实用的态度以善为最高目的,科学的态度以真为最高目的,美感的态度以美为最高目的。”[6]451在《美之艺术家》中,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逐步分化为两个拥有不同价值取向的阵营。这主要是因为霍桑对美的价值与善的价值的不同之处有清楚的认识。该小说原著中的关键词语,如“utilitarian purposes”“sense of beauty”“passion for the beautiful”“the practical”等,有着清晰的内涵、外延以及价值指向,起着标示人物的价值取向、拉开人物之间的情感距离,以及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作用。

不仅如此,作家为了塑造生动的人物形象、设计富有艺术价值的情节,让主人公的审美价值取向超越其他人物的实用功利价值取向。霍桑通过虚拟、假定等文学手法,不仅让欧文与师友发生冲突,友情破裂,而且还让有情人发生龃龉,最终难成眷属。女友安妮的来访在欧文的愿望世界②里掀起了波澜。正当这位“美的艺术家”要向安妮倾吐他的审美理想时,安妮不小心损坏了欧文微小的机械装置。盛怒之下,欧文赶走了安妮。这个偶然事件使得欧文·沃兰在愿望世界受挫,又失去了爱情。在人物自身情感逻辑的作用下,欧文与自己为敌,他的幻想世界③中出现了飘忽不定的幻觉,他的生命被罩上阴影,“阴影中充满了嘲弄他的幽灵”[4]115。当师傅彼得·霍文登亲自登门向他宣布女儿安妮与丹福斯订婚的消息时,欧文受到强烈的刺激,他行动失常,失手将自己数月才完成的艺术品敲得粉碎。

不过,从情节布局来看,这是欧文的精神追求“破茧化蝶”之前最后的蛰伏期。当欧文在追求“美的理想”的路上经历了劳苦、疾痛之后,小说情节发生了戏剧性的“突转”。

在情节的高潮处,霍桑“选择了一块介于现实和想象的‘中间地带’作为自己的创作空间”[7]334,在小说文本所建构的可能世界里创造了“蝴蝶”这一核心审美意象。它不仅具有丰富的艺术蕴涵,而且在文本虚构的世界里,起到了进一步拉开人物之间情感距离的作用,从而能够以审美价值超越实用功利价值,形成美与善错位结构,最终提升小说的艺术价值。

一只“超越世俗”的蝴蝶,象征着欧文对理想美的追求。他带着装在乌檀木盒子里的蝴蝶去看望安妮,把它作为送给安妮的结婚礼物。当木盒打开,一只光辉璀璨、艳丽夺目的蝴蝶在众人面前振翅欲飞时,小说人物的情感立刻发生了分化。安妮以理智的而非艺术的眼光来观看它,一边惊诧于它的美丽,一边很认真地反复追问,它是否为一个“活物”。同样,她的丈夫罗伯特·丹福斯也以实用理性的态度去观看那只蝴蝶。他还避重就轻、略带醋意地说:“无论哪个小孩,在夏天的一个下午就能捕捉到几十只蝴蝶!活的?当然啰!不过这个漂亮的小礼盒毫无疑问是我们的朋友欧文的杰作……”[4]124丹福斯避“蝴蝶”而谈“小礼盒”,以“买椟还珠”的方式看待欧文的艺术作品,反映了他审美能力的贫乏和对艺术价值的轻视。

然而,欧文认为,这只富有艺术美的蝴蝶“完全可以说它具有生命,因为它已经把我的生命吸收进去了。在这只蝴蝶的秘密中,在它的美中……智力、想象力、敏感性、美的艺术家的灵魂等等都得到体现了!”[4]124,这表明,欧文已经把这只蝴蝶视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这只蝴蝶有了他的灵魂,融入了他的审美情感。欧文在追寻理想、成长为真正艺术家的过程中,逐步超越了世俗生活的苦痛,已经达到了用艺术家审美的态度和眼光看待事物的人生境界。

相形之下,罗伯特·丹福斯则成了文本现实世界中实用功利价值观的代表。他声称:“我一锤子下去的实用价值,比我们的朋友欧文在这只蝴蝶身上耗费五年青春所花的心血都要大。”[4]125铁匠囿于世俗生活,即使面对美的事物,也不能把自身从世俗功利的泥淖和实用理性的桎梏中解脱出来。在欧文想了解安妮是否同意丹福斯的观点时,却发现安妮的目光带有“一种隐秘的轻蔑”[4]125,这表明安妮也是现实世界中过着庸常生活的一员。他们只会从实用功利的角度看待艺术和审美,都是缺乏审美意识的人,因而他们对欧文这样的熟人缺乏真挚的情感关怀。

欧文虽受到丹福斯的嘲弄和安妮的蔑视,却并未有挫败感,他在后来的艺术追求中已经无视别人的漠视与嘲弄。由于艺术中的审美创造摆脱了实际功利目的的纠缠,因而具有其独立的意义和价值。艺术审美创造不仅具有深厚的人性根基,而且是人类的一种重要的自我超越方式——审美超越。刘旭光认为:“所谓审美的超越,主要是指以审美的非功利性让人从功利生活解脱出来,以审美的精神性让人的心灵暂时到达精神的彼岸,同时,借审美的非功利性、情感性与精神性,让审美成为精神救赎的一种手段。”[8]21

处在文本现实世界中的欧文,正是以这种审美超越精神,逐步走向他所追求的超越性价值目标。在此过程中,他摆脱了现实社会功名利禄的羁绊,抛开了世俗的是非之争,心灵受到美的陶冶,精神境界获得了提升,实现了自身的成长。

在小说的结尾处,“蝴蝶”这一意象再次起到了凸显人物价值取向的差异、拉开人物之间心理距离、形成美与善错位结构的重要作用。正当这只蝴蝶在丹福斯一家人中间轻盈飞舞时,安妮的幼儿一把将它抓住,攥在手中。孩子的家长都为蝴蝶被毁而慌乱,而蝴蝶的主人却并不为艺术品被毁而动容。他也不以为那是“毁灭”,因为在他的心中,艺术品蝴蝶的客观物质性存在已经虚化了,他追求的是美的内蕴和意义。德国哲学家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指出,“人必须完全不对这事物的存在存有偏爱,而是在这方面纯然淡漠,以便在欣赏中,能够做个评判者”[9]41。所以,故事的叙述者告诉读者,欧文早已捕捉到比这只蝴蝶更崇高的东西,即艺术家的审美理想与追求。诚如刘旭光所言,“美是永恒之物,艺术是为了捕捉永恒与创造永恒。美和艺术因此成为人们思考和追求永恒的一种手段,而不是娱乐的工具”[10]97。霍桑赋予了欧文以独特的情感逻辑和超越性的审美价值追求,欧文成为文本现实世界中一位具有形而上艺术理想的主人公。

二、《胎记》中的美与真错位结构

在霍桑的另一短篇小说《胎记》(TheBirth-mark,1843)所创造的文本现实世界里,青年科学家艾尔默的知识世界与其妻子乔治亚娜的情感世界产生了冲突,形成了科学理性价值和审美情感价值的错位结构。

艾尔默是一位青年化学家,他矢志献身于科学研究事业。婚后他发现美丽善良的妻子乔治亚娜的左脸颊上有个小手形的胎记。他越是端详,越是难以忍受,认为那块胎记是“凡人的不完善”的象征,必欲先除之而后快。

艾尔默对妻子脸上胎记的频繁“凝视”使“胎记”成为该小说的核心意象。由于艾尔默的情感世界受到其知识世界中科学理性的牵制,他对新婚妻子的爱意渐渐减少。英国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认为,“许多小说中最生动的人物都是一根筋的偏执狂”[11]94,艾尔默也是如此。

艾尔默在情感上的偏执倾向,导致他的思想发生了变化。例如,他“认定妻子的胎记是罪孽、悲伤、衰败和死亡的象征”[4]27。妻子乔治亚娜很快发现了丈夫诡异的眼神,“于是在他的目光凝视下颤抖起来”[4]28,她的精神世界产生了波澜。那块胎记成为夫妇双方情感方面的“结”。艾尔默为了解开这个“结”而采取的各种行动,既拉开了双方的情感距离,也展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

艾尔默选择通过科学理性的方式解开这一“结”。他甚至已经在梦境中和实验室助手阿明拉达伯一起给妻子实施手术,毫不留情地把已经和她心脏连在一起的胎记切除掉。乔治亚娜为了消除丈夫的疑虑和恐惧,选择冒险接受手术,这是她主动做出的牺牲,体现出她看重情感的价值。而此时艾尔默竟然欣喜若狂地喊了起来,“乔治亚娜,你让我比以前更加深入地进入科学的心脏。我感到自己完全有能力将这亲爱的面颊变得像另一边面颊一样完美无瑕”[4]29-30。在艾尔默看来,他青年时代深入钻研过许多自然科学知识,还研究过人体的奥妙,因而可以运用科学知识让乔治亚娜的脸颊变得如他想象的那般完美。

当乔治亚娜走进实验室,艾尔默看到妻子脸上的胎记时,“他非常吃惊,不禁打了一个强烈的痉挛性的寒战”[4]31。艾尔默之所以有这样的反应,主要是由于其情感世界遭受到理性逻辑的异化,以致当他面对美丽善良的妻子时,竟只能看到那一点若隐若现的胎记。艾尔默非但没有成为科学知识的主人,反而被它们所控制,成为心理变态的哥特式男主人公。

在看到丈夫异乎寻常的反应后,心理压力巨大的乔治亚娜当场晕厥。在她苏醒后,艾尔默不仅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妻子情感的伤害,还提出要对她使用一种化学药剂。而此刻女主人公备受折磨,甚至出现幻觉,“她的内心有一种痛苦和愉快参半的刺痛感觉”[4]35。然而,乔治亚娜的惊恐、晕厥和痛苦感受都没有改变艾尔默的“科学逻辑推理”[4]33。他对妻子说:“除非我的所有科学知识都让我上当受骗了,否则它不可能失败。”[4]40这表明艾尔默对科学理性价值的痴迷已经到了入魔的程度,居然把妻子当成了化学药剂的实验对象和“徒具人形的机器”[4]38。

艾尔默怂恿乔治亚娜将药剂一饮而尽。在妻子昏睡未醒时,这位青年科学家密切关注妻子身体的变化,在实验记录上做笔记。妻子醒来后,他除了大声咒骂其助手还惊呼道:“可怜?不,我是最富有、最幸福、最受天宠的!”[4]42艾尔默的理性逻辑一直主宰着他的思维和行动,因而他认识不到爱的力量和情感的价值。科学知识自有其启蒙心智、改造自然等重大价值,但艾尔默迷失在科学实验所代表的科学理性逻辑之中,他对妻子的情感早已异化。从情节结构上来看,这拉开了男女主人公情感的距离,造成了人物心理的错位。在文本的审美价值上,则形成了美与真的错位结构,使得这一哥特风格的故事超越了文学史上众多哥特小说的审美价值。

三、结语

在《美之艺术家》的文本现实世界中,欧文执着于美的价值,不计较世俗的利害得失,勇于追求精神的超越,最终使自己从他人功利的目光中解脱出来,心灵获得了救赎。而且,在该文本的审美价值结构中,形成了美与善的错位结构。在《胎记》的文本现实世界里,由于艾尔默对科学知识的价值过度痴迷,导致他漠视爱情,戕害妻子,最终丧失了拯救其爱情、婚姻的机会,走上了毁灭的不归之路。在文本的审美价值结构中,形成了美与真的错位结构。霍桑对短篇小说的审美规范进行了大胆创新,让虚构人物的情感的非功利价值超越理性的功利价值和科学的认识价值,从而塑造了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深刻揭示了人物复杂的精神世界。这也是霍桑在短篇小说创作领域取得巨大成就的原因之一。

注释:

①根据可能世界叙事学的理论,文本现实世界是指文本指涉世界,它“是作为外在于它的一个实体的精确表征而提出的”。关于这一范畴的详细阐述,参见Marie-Laure Ryan:Possible worlds,artificial intelligence,and narrative theory,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1,p24-25。

②美国学者玛丽-劳尔·瑞安教授在她的文本世界模型里,将虚构人物的私人世界进一步划分为知识世界、责任世界、愿望世界和幻想世界等。参见Marie-Laure Ryan:Possible worlds,artificial intelligence,and narrative theory,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1,p114-119。

③幻想世界由人物的心理创造物构成,如梦想、幻觉、幻想或人物自己编织的虚构故事等。参见Marie-Laure Ryan:Possible worlds,artificial intelligence,and narrative theory,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1,p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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