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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阴道独白》中的女性身体政治

2019-03-21李丹丹吕爱晶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性关系父权话语

李丹丹,吕爱晶

(湖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湘潭411201)

美国剧作家伊芙· 恩斯勒(Eve Ensler,1953—)的作品《阴道独白》(TheVaginaMonologues)被誉为女性主义戏剧的先锋之作。该剧在采访了200多名不同国家、不同阶级、不同时代、不同性取向的女性关于阴道及身体体验感受的基础上编写而成,由18个独立的独白式段落组成,涉及女性性器及身体体验的诸多方面,以独白形式吐露了诸多女性的心声。《阴道独白》于1996年首演,1997年获奥比奖,1998年在美国传统情人节上演,并在全世界掀起了一场女性主义戏剧运动。目前该剧已被译成40余种语言在130多个国家和地区演出。

国内外学者对《阴道独白》的研究多是从宏观的女性主义视角探析其蕴含的激进的女性意识。例如:瑞秋·克兰芝认为《阴道独白》中对女性身体经验的揭示,有利于引导女性探索自己的身体及关注自身体验,唤醒女性的自我意识[1]7;秦治全认为该作“传达了女性身体经验和解放的重要性,矛头直逼男权社会和男权中心,表达了重塑女性主体意识的合理性和紧迫性”[2]20。但也有学者认为该剧是极端女性主义的体现。例如:凯文·迈克·格雷斯认为 《阴道独白》是“一种政治宣传和政治工具”[3]46;唐利群指出该剧对神秘化、污名化的女性性器和性经验的言说具有袪魅功能,但“过于强化或集中于这一点却只能使之再度成为狭隘僵硬的意识形态”[4]65。此外,也有部分学者对《阴道独白》中的女性身体叙事进行了研究。如:珊迪·皮特森认为《阴道独白》通过书写阴道及女性身体体验探索了女性身体话语,使人们开始关注异性恋父权制价值观与其塑造的女性阴道之间的关系,挑战了父权制权威[5]16;苏珊·贝尔和苏珊·瑞维比认为,该剧并未指出女性身体和女性的无知是如何被父权文化建构的[6]435。由此可见,目前学者对《阴道独白》的研究多侧重于从宏观角度挖掘其体现的女性主义主题,尚未有学者从微观层面深入挖掘剧中女性及女性身体被塑造背后潜藏的权力关系运作,指出加在女性身上的诸多社会规约所体现的身体政治。

米歇尔·福柯的身体政治理论认为,身体是权力运作的对象和目标,更是权力斗争的核心场所, “身体也直接卷入某种政治领域;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出某些仪式或发出某些信号”[7]27,身体受到权力支配关系的干预,“它们作为武器、中继站、传达路径和支持手段为权力和知识关系服务,而那种权力和知识关系通过把人的肉体变成认识对象来干预和征服肉体”[7]40。同时,福柯认为, 反抗和权力是共生的,同时存在的,“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反抗,但是抵制绝不是外在于权力的”[8]62,只要存在权力关系,就会存在反抗的可能性,个体可以以身体为武器反抗权力压迫。本文拟挖掘《阴道独白》中禁忌丑陋的阴道形象以及女性在性关系中从属地位背后潜藏的权力关系运作,探析剧中女性对父权压迫的反抗,进而揭示恩斯勒在剧中所传达的女性关怀。

一、 话语的客体——被塑造与规训的女性身体

《阴道独白》中的女性大多是话语的客体,长期处于“失语”状态,主要表现为女性在阴道及两性性关系层面的缄默。福柯认为,“话语是权力的表现形式。所有权力都是通过话语来实现的。话语不仅是施展权力的工具,同时也是掌握权力的关键”[9]51。故作品中女性在阴道及两性性关系方面的话语客体地位意味着女性处于权力话语被剥离的境地,是丧失话语权的被描述的对象,成了被父权话语塑造和规训的个体。

女性的话语客体地位表现为作品中绝大多数女性无法对阴道进行自我言说或定义,而只是无意识地内化父权话语建构的阴道形象。对作品中的大部分女性而言,阴道是神秘化的,被污名化的。“阴道”一词很少被提及或公开讨论,“它听起来就从不是一个你想说的词,这个词荒谬无比,毫无趣味可言”[10]2。各地女性用不同的词代指阴道,她们叫它“Pooki…twat…poochi,Poopi,Peepe,Poopelu…”[10]2,避免直接提及“阴道”一词。在被问及阴道时,“女性大多不太想说,她们有点羞于谈论”[10]2。不仅如此,对作品中部分女性而言,阴道是一个十分丑陋且不洁的存在。她们认为阴道“如同一个地下酒窖,又湿又冷”,“让人喘不过气,令人恶心”[10]10,有的女性甚至“极度厌恶阴道,试图忘记它是身体的一部分,希望没有阴道的存在”[10]18。这些女性对阴道的缄默不语或厌恶很大程度上是受阴道固有的社会文化象征的影响,是女性内化父权观点的表现,也是其话语权被剥离的体现。“‘阴道’在正统文化中是个‘贱词’,相对于象征男子气概的男性性器,女性性器一经说出,就意味着‘不洁’‘不净’‘幽暗’‘丑陋’甚至‘卑贱’。”[4]58相对于阴茎而言,阴道被认为是“低级的”“令人讨厌的”“脆弱的和受虐的”,阴道“如同静止的容器”,“如同不完美的性别”[11]39。而这种关于阴道的消极象征恰恰是父权话语的体现,是父权对女性性器建构的产物。福柯认为:“在每一个社会中,话语的生产是根据一定数量的程序而被控制、选择、组织和再分配的。这些程序的功能就在于消除话语的力量和危险,处理偶然事件,避开它沉重而恐怖的物质性。”[12]150女性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一直处于“他者”地位,“由于他者的绝对他异性和外在性,任何对其进行定位和定义的企图都是在对他者的内在他异性进行驯化或殖民化”[13]120,故男性对女性性征不断进行定义,以维护自身的主导与中心地位。由此,阴道渐渐具有了相对稳定的消极的象征意义,这是父权在话语层面对女性身体乃至女性本身的塑造和异化。话语是施展权力的工具,男性通过话语言说施展权力,“言说负载并生产和加强权力”[9]52,父权在塑造和贬低女性的同时,其自身中心地位得以进一步巩固加强。与此同时,权力创生知识,通过话语这一媒介,知识得以传播,因此“知识则扩大和强化这种权力的效应”[7]32。在男权社会,阴道这种异化的消极象征与丑陋形象不断通过学校及家庭教育灌输给女性。正如独白中所描写的, “母亲总是以令人惊恐不安、魂飞魄散的方式让我不要挠我的小库奇·斯洛切”[10]27,任何对阴道的触碰都会使母亲愤怒甚至会招致变相惩罚,因此“我”害怕触碰阴道,认为它是一个“坏地方”[10]27。阴道被视作消极而神秘的存在,久而久之,阴道是丑陋的、不能被描述和触碰等观念被诸多女性接受。女性丧失了自我命名权,无法进行自我言说和定义,只能被动地接受男性话语现实。

女性的话语客体地位还表现为作品中女性在两性性关系中处于从属地位,她们的个体感受多被忽视,主动体验被压制,她们沦为性关系中丧失话语权的被动的承受者。作品中,丈夫不顾妻子的感受,多次以肮脏龌龊及妨碍性满足为由,强行逼迫妻子剃除阴毛以获得刺激和兴奋感。女性在亲吻时产生正常的生理反应也要被斥责,使女性以自身自然的生理反应为耻,长期“闭门谢客”[10]27。在这样的两性关系中,“女性正常的生理特征也被打上了男权主义的记号”,“女性的性功能为男性所禁忌”[2]21,女性一直是无声的承受者,处于被控制的从属的地位。这种不平等的两性性关系实则反映了父权对女性的压迫与控制,诚如凯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一书中所言,“在整个历史进程当中,两性之间的关系,就是如马克思·韦伯定义的那样,是一种支配和从属的关系……两性之间的这种支配与被支配,已成为我们文化中最普及的意识形态,并毫不含糊地体现出了它根本的权力概念”[14]39。不仅如此,女性的快感体验也是男性不允许的。作品中描写的非洲一些部落的女性割礼便是典型的例证——“在许多国家,尤其是在非洲,每年大概有三百万的年轻女孩被用刀片、剃刀或是玻璃片切掉阴蒂”[10]21,而阴蒂对女性而言是性快感的重要来源,“阴蒂的用途非常纯粹,它是人体为快乐专门设计的一个器官”[10]17。这种将阴蒂部分或全部切除的行为,“阻止女人在性生活中得到性快感,从而确保男人在性行为中的主动地位,实现对女性肉体及精神上的控制”[15]57。女性主动追求性快感则被认为是不符合道德规范的,“男性以自己为参照物,假定阴道必须放置阴茎才有价值,强行禁止女性性欲”[2]21,并把女性置于权力的监督之下,任何不符合女性规范的越轨行为都要被惩罚,从而使女性被父权规训,因为权力的目的就是在“使人变得更有用时也变得更驯顺”[7]156。在独白中,一名女性性工作者喜欢在家中以各种方式纵情呻吟以获得快感体验,久而久之,她在那栋楼里有了坏名声。这便是父权社会中无处不在的男性权力对女性的监督与规训。福柯认为,“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牢房里,每时每刻都被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监视着,以至于在每个人心中都形成了一种永恒的‘全景敞视’的意识形态,从而使每个人成为自己的狱卒”[7]224,无处不在的目光最终使这名性工作者觉得自身的行为是不合适的,于是不再放肆呻吟,而是变得安静礼貌,开始克制自我欲望。这样一来,男性在两性关系中的主导地位进一步得以巩固,父权对女性的性控制得到加强。由此可见,女性在以男性为主导的性别话语中被剥夺了话语权,并无意识地内化为男性话语,用父权观点约束自身行为,不敢主动追求性体验与性愉悦,长期在两性性关系中居于顺从沉默的被控制地位。

总之,无论是女性眼中所谓的阴道话语禁忌以及阴道污秽丑陋的形象,还是女性在两性性关系中受控制的客体地位,都是女性话语被剥夺的体现,更是父权对女性进行性别压迫的反映。

二、身体探索——女性身体政治意识的觉醒

福柯指出:“反抗与权力是共生的、同时存在的……只要存在着权力关系,就会存在反抗的可能性。”[16]240也就是说权力的施展与个体对权力的反抗总是相伴而行的。《阴道独白》中的女性在遭受父权压迫的同时,也试图摆脱男性控制,挑战父权权威。作品中,女性主要是通过挑战所谓的阴道禁忌以及探索自我身体等方式来获得自我言说、定义和掌控自己的身体的权利。

“对福柯而言,塑造我们经历的重要力量之一就是语言。”[9]56《阴道独白》中女性对男权的反抗正是从挑战阴道的语言禁忌开始的。“女人们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十年都从来没见过自己的阴道”,“没有人对此做过报道”[10]1,她们对此担心不已,因为“不被我们说出的东西,它就不被看见,得不到承认,不被记忆。我们不说的东西成为秘密,这些秘密产生羞耻、恐惧和神话”[4]58,关于阴道的独白与讨论由此而来。在整部作品中,女性不断地说出“阴道”一词,或是谈及了与阴道有关的众多方面,如阴毛,阴蒂,阴道的形状、气味等等,这本身就是对传统男性权威的挑战,也有利于女性对阴道的反思与认可。阴道不再是一个让人闭口不谈的词,而是一个女性可以公开讨论的话题。正如恩斯勒在访谈中提到的,“你第一次说‘阴道’这个词时,会觉得愧疚不安,仿佛有人要打倒你一般,但是在你把这个词重复百遍甚至千遍后,你会突然意识到,它本身就是你该说的,它是你的身体,是你最重要的部位,你会突然意识到你之前说这个词时所有的羞愧与难为情都是在压制你的欲望,侵蚀你的抱负”[1]8。话语建构主体,打破“阴道”一词的语言禁忌有利于增强女性的主体意识,挑战父权对女性的话语禁锢,以争取更多的女性话语。与此同时,女性并非仅仅只是挑战阴道的言语禁忌,她们也通过探索身体的方式追求自我定义,拒绝父权话语塑造与压迫。“身体是建构人的主体意识的一个主要的权力点,身体既是权力的结果,又是权力关系得以形成和反抗的一个关键载体。”[8]116女性对身体的探索以及对自主权的寻求有利于女性认识自我,实现自我命名与定义。作品中,女性首先通过探索阴道来为阴道正名。“自我的建构依赖于对他者的否定。”[13]118作品中的阴道工作坊否定传统男性话语中丑陋污秽的阴道形象,认为阴道是“独特的、美丽的、神奇的”[10]13,并引导女性自己观看、探索和描述阴道。“女人生殖器的形象,或者通过看其他人的或自己的,使用破坏性的和难以控制的方式,目的在于挑战既定的象征和实践,扭转在文化中女人被看待的方式。”[11]43女人们在工作坊亲身探索自己的阴道后,不再相信阴道是丑陋不堪的,而是认为阴道是个美妙的部位,如同“一个贝壳”“一朵郁金香”[10]14,她们也不再认为阴道仅仅是存在两腿间可有可无的东西,而是相信阴道是她们的“本质”,是女性身体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恰恰是探索女性生殖器的目的——“意在唤醒女人,而不是性欲”[11]43,对阴道的观察与探索促使女性转变对阴道态度,她们拒绝接受父权对女性身体贬损性的话语,同时通过自我的探索对阴道进行表述与定义,重新肯定自我。除此之外,女性不再沉默顺从地居于两性性关系中的客体地位,而是主动为自己发声,拒绝男性的粗暴对待,追寻性关系中身体的自主权甚至独立体验。在独白中,女性大声说出心声,要求在性关系中得到男性的尊重——“它可以拒绝,可以合上……你要想碰我的阴道,就必须和它商量……你要让我的阴道感到信服,你要诱惑它,使它信任”,这样的声音实则是“对女性说‘不’的权利的肯定,将女性的地位由‘他者’提到了人的位置之上”[17]46,这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对自我的肯定。女性也主动表达自己在两性性关系中对性愉悦与性快感的追求——“它渴望性,它喜欢做爱,它渴望更深的亲密……它需要高潮,不停地想着”[10]23,这种对自我性欲望和要求的言说表明女性想要获得尊重与满足。还有一部分女性则通过自我满足或同性恋的方式实现对自我身体的掌控。在独白中,女孩从一名女同性恋者那儿学会了不依附于男人而使自己获得性快感的方式,虽然其内心仍旧有罪恶感,但却使长期压抑的自我得以解放并“获得了如同在天堂般的快乐”[10]23,这实则是女性反抗男权压迫的重要一步,因为在父权社会中,“性是父权制权力压迫和规约女性身体的重要媒介”[18]52。无论是女性的独立体验还是与同性性交,都是她们摆脱两性关系中的客体地位的方式,是她们试图解放压抑的自我、建立女性主体性并掌握自己命运的努力。

从挑战阴道话语禁忌,到探索阴道,为阴道正名,对阴道进行自我表述和定义,再到对性愉悦和身体体验的追求,《阴道独白》中的女性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声音,拒绝男性的话语塑造。这一过程是她们反抗父权压迫的体现,也是她们建构女性主体性,追求自我掌控以期最终实现自我解放的尝试。

三、结语

《阴道独白》中的女性虽大多长期处于被塑造与规训的客体地位,但她们中仍然有一部分人独立思考女性的处境,并通过探索自我身体等各种方式挑战父权权威,拒绝男性话语塑造,寻求女性自我命名与定义的权利。在女性地位不断提高的当今社会,女性依然遭受着男性不同方式的暴力,父权对女性话语的塑造与压制依旧无处不在,女性的身体仍然被打上男性话语的印记,女性话语依然承载着许多父权的文化价值观念,同时也有无数女性依旧缺乏独立思考,沉默而顺从。若是长久如此,女性必然只能沦为父权社会里被边缘化的“他者”,无法真正实现自我解放与自由。因此,女性应该独立思考自己的境遇,敢于反抗父权带来的性别政治与压迫,拒绝男性话语对女性的塑造与定义,实现自我言说与定义,最终真正掌控自我,成为独立自由的主体。这也是恩斯勒通过该剧传达的女性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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