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视野与词境开拓
——论叶玉森《樱海词》及其在晚清民国词坛的意义
2019-03-21蔡晓伟
蔡晓伟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叶玉森(1880—1933),江苏镇江人,字葓渔(或荭渔),别号中泠亭长,晚清民国著名词人,1912年加入南社。叶玉森的词艺术水平较高,在20世纪得到叶恭绰、唐圭璋、钱仲联等诸位学者的关注,且当时选家选录叶词,大多认可其具有大视野、大意义的作品[1]。但关于叶玉森词的研究成果并不多,到了21世纪,到目前为止,单篇研究叶玉森词的论文仅有笔者的《选择与定位——对南社叶玉森之词的接受视野考察》[1]与《论叶玉森〈词卷〉序的词学思想》[2]2篇。此外,李鹤丽在《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7年第3期发表的《民国社集〈戊午春词〉述略》也论及叶玉森词,但仅是附带提及,没有把叶玉森词作为主体重点关注;马大勇在《晚清民国词史稿》及汪梦川在《南社词人研究》中曾论及叶玉森词,但两部著作体量甚大,对叶玉森词的论述只是在小章节里谈及,也仅限于宏观层面,未及深入进行研究。
笔者认为,由于叶玉森词作品数量极多,其词的全貌还没有完全展现出来。深入研究叶玉森的词,除了参考《南社词集》所载的186首叶词,更需要对叶玉森的诸多词集如《樱海词》《桃渡词》《春冰词》《和东山乐府》等逐一进行整理与研究,届时叶玉森词的全貌及其应有的词坛地位就会渐渐清晰。
南京图书馆现藏叶玉森《樱海词》一部词集,这部词集主要收集了叶氏在晚清时东游日本之词作。该词集与叶氏漫游南京之作《桃渡词》合为一卷。二词集现为排印线装书,长23.9厘米,宽14.3厘米。其中《樱海词》共6叶,收词31首。该词集翻开第一页即可见一句话,“丹徒叶玉森荭渔待删稿”,故可确认《樱海词》作者为叶玉森无疑。《樱海词》前有戊申(1908年)二月丁传靖序,次有宣统改元(1909年)闰月晦吴清庠序,卷后有讷庵老人作于宣统纪元立夏后三日之跋,故此集可确定刊于1909年。
此外,笔者翻阅南京图书馆馆藏叶玉森《歗叶庵词集》,发现《歗叶庵词集》即《樱海词》与《桃渡词》之合订本,而非其他词集。
《樱海词》词集命名颇可见叶氏文采与情思。“樱”为“樱花”,乃日本国花,也是日本文化的代表之一。“海”即“海外”,与“国内”相对,说明该词集所收之词即描写与中国一衣带水的邻国日本。二者合举,可以体现叶氏对其域外书写的词作有一种自觉归类意识。根据笔者统计,《樱海词》中共出现“樱”的意象8次,“海”的意象11次,说明这两个意象确为该词集所着力描写者。“樱”与“海”共同出现1次,见于《樱海词》第1首词《步蟾宫》之“海风容易送春归,定摘朵樱花寄汝”,这句话可谓叶氏对词集名解释的有意之笔。
1 叶玉森赴日时间新证与《樱海词》序跋词学思想探析
关于叶玉森赴日的时间,裴伟在《叶玉森小传》中曾提及,“1909年底至1911年,叶玉森在日本早稻田大学、明治大学学习法律,使得他对当时的世界新思潮和西方文化有了进一步的接触和了解”[3]259,此说存疑。
《樱海词》卷首吴清庠序言中提及“盖其仗剑出门,刺船渡海。吊箕子之墓,舞天作歌;访徐福之洲,迎神制乐。蓬莱一望,琴传天风海涛之音”,可知叶玉森在1909年已去过日本,并有书写日本之词作问世。笔者查阅了叶玉森之《袖海集》,该集乃叶玉森东访日本之诗集,可与《樱海词》对照翻阅。《袖海集》序中有“丙午之秋,偕杨若庵东游于日本。蜡屐所及,锦囊益充”之语[4]。“丙午”乃清光绪三十二年,即公元1906年。另根据南京图书馆藏《樱海词》,其刊于1909年为定论,故可知叶玉森赴日时间当为1906年至1909年之间,而非1909至1911年之间。
该词集的序跋包含了较为深刻的词学思想,具有较为丰富的词学史料价值,值得我们关注。先看第一篇丁传靖之序[5]:
予往岁尝学为词,词不工且多破律。工词者,窃非笑之。一日过沈太侔,近世填词家所作见示,词则工矣,然其弊也涩。读之口吻如生钩棘,且句自为意,无三数语相联属者。不禁喟然语太侔曰:“词学衰矣。自北宋以来,填词家虽极讲造句,然必相让相生,一气衔接。非如近人逐字逐句而为之。诸大家集具在,可覆桉也。”太侔深韪予言:“今年读同里叶君中泠词,词之工不待言,予独喜其矜炼中有流逸之致。”与予说深有合焉。此词出,足以洗近世词家钩棘之病,而又不入空滑,信为词家正宗。世有真知词者,必不河汉予言。戊申二月丁传靖序
丁传靖(1870—1930),字秀甫,号闇公,镇江人。宣统元年(1909年),丁传靖在苏州参加全国举贡献考,在预考中名列江苏省第一。后由陈宝琛奏聘丁传靖为礼学馆纂修。丁传靖主要著作有《闇公诗存》《闇公文存》《沧桑艳传奇》《宋人轶事汇编》《甲乙之际宫闱录》《京江张文贞公(玉书)年谱》等。叶玉森与丁传靖有同乡之谊。丁传靖长叶玉森10岁,时叶玉森、丁传靖与吴清庠同称“铁瓮三子”。叶玉森词作中亦多可见其对丁传靖的怀念。叶作有《琴调相思引·寄怀丁闇公》《金缕曲·道是君归矣》(词序:招闇公、眉孙、匪石于秦淮酒楼,时清庠将有鸠江之行,爰迭前韵以赠)。
该词序作于戊申(1908年)二月,时在晚清,尚未入民国。在该词序中,丁传靖先是批评了近世一些“读之口吻如生钩棘,且句自为意,无三数语相联属者”的滞涩的词作,认为这些作品虽工,但并不流畅,存在明显的人工雕琢的弊病。
接着,丁传靖通过引用其对沈太侔先生说的话,提出自己对“相让相生,一气衔接”这些通达自然的词作的欣赏与认可,并较为悲观地表达了“词学之衰”的观点。
尔后,又借沈太侔先生之口,称赞叶玉森之词“矜炼中有流逸之致”的美感,与近世一些滞涩之词形成对比。
最后,丁传靖对叶玉森词大力揄扬,“此词出,足以洗近世词家钩棘之病,而又不入空滑,信为词家正宗”。“钩棘”即指文字艰涩。丁氏认为叶玉森的词能洗钩棘而不落空滑,并称其为“词家正宗”,这可以说是非常高的评价。虽然,由于二人关系较好,这篇序言有一定的过誉的感情色彩,但是当我们品读叶玉森《樱海词》中之《甘州·夜渡太平洋》《沁园春·醉歌》等作品时,确会对叶词之“矜炼中有流逸之致”有较为深入的体会,亦可知丁传靖所言非虚。
第二篇序是吴清庠之序,吴清庠本人为晚清民国时期著名词人,具有深厚的词学功底,与叶玉森交情甚深,故该序内容较之丁序,更为丰富。笔者已撰专文探讨该序的词学思想[2]。需要指出的是,笔者当时未能有机会翻阅《樱花词》与《桃渡词》之合卷,而是参考了杨天石、王学庄的《南社史长编》的观点,认为该序为吴清庠于1916年5月所作,实际上该序的创作时间是1909年,特此更正。
最后看讷庵老人之跋[5]:
自吾友复堂徂逝,无可论词者。老来亦厌看缘情之作。然如荭渔此笧,冰瑟抱月,铢衣睇烟。金粉晕其春红,土花蚀其古翠。尤妙在携鸳鸯之弦,奏入蜻蜓之国。题自新艳,当不止饮井水能歌也。至于小姑祠畔、长坂桥头诸阕,度以横竹,当飞奇声,和之枯桐,如听流水。将摘若干首续吴梅村之鹧鸪斑马。仆束身名教,强诩风流,问年老鳏,难寻月上,三复心折,识其区区。时宣统纪元立夏后三日讷庵老人跋
讷庵老人,生平不能详考。从跋来看,讷庵老人应为晚清常州词派著名词人谭献(复堂)之友。“自吾友复堂徂逝,无可论者”,可见其对词有较为深入的了解。该跋文辞典雅清美,如“冰瑟抱月,铢衣睇烟。金粉晕其春红,土花蚀其古翠”,虽未实评叶玉森之词,但其骈偶之丽,使叶词亦随之增华。跋首,讷庵老人表达了对于词中缘情之作的厌弃,而称读叶玉森词后,有一种耳目一新之感。尤其值得我们关注的是“题自新艳,当不止饮井水能歌也”一句,表达了对《樱海词》的认可,即以域外新意象入词,并开拓词境,增强了词的表现内容,讷庵老人将叶玉森词与柳永词并举,认为其词“当不止饮井水能歌也”。
以上是对叶玉森《樱海词》中两篇序与一篇跋之词学思想的探析。叶玉森对其东游日本之作有较为仔细的归类,并整理为《樱海词》,可见叶玉森有一种主动编定自己词集的文学自觉。从序跋来看,叶玉森以“矜炼中有流逸之致”的美学追求对抗当时滞涩钩棘的词风,有“雌雄之剑,贮之一囊;生枯之枝,缋之一笔”[5]的融合豪放、婉约两种风格的自觉追求,亦有博采众长、兼顾词律与词心的厚重底蕴,“熔唐五代于寸心,制南北宋以一手。令慢树之兴观,犯引通之弦瑟。譬之时花美人,艳不入妖;剑侠飞仙,豪不走犷。凡马一空,真龙毕见”[5]。叶玉森词更能够以域外新意象入词,并开拓词境,增强了词的表现内容。
可以说,仅就《樱海词》所收之31首词而言,叶玉森亦足以称得上是晚清词坛一大作手。叶玉森作词数量极多,仅就《南社词集》所选186首,已居南社诸子之冠,遑论其未被整理与研究的如《和东山乐府》《春冰词》等词集。相信这一位目前不太受当代学界重视的镇江籍词人会因为研究的进展而受到更多学者的关注。
2 《樱海词》的题材及其艺术性
《樱海词》的作品主要分为爱国、思乡、海洋与异域4种题材。由于异域题材作品在《樱海词》中最具特色,且与叶氏对词境的开拓及对黄遵宪《人境庐诗草》的接受有较为紧密的关系,在晚清民国词坛中亦极具特色,宜设一章专门讨论,故本章主要探讨前3种主要题材的作品及其艺术性。
2.1 《樱海词》爱国题材作品及其艺术性
叶玉森生于1880年,当时正处于清朝局势大变化的时代。在叶玉森成长的过程中,中国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国家主权受到了严重的践踏。叶玉森在日本时就创作了不少词作,表达了他对弱国的忧虑及其奋发自强的爱国热情。先看《春风袅娜·怪瀛洲喧市》[5]:
东京市上,见汉海马蒲桃镜一面,盖庚子之役,掠自大内者,赋此写恨。
怪瀛洲喧市,一片冰寒。脂印晕,乳花斑。认分明曾照,未央人影,绿云梳晓,争学秦鬟。海马神销,蒲桃枝蚀,落魄天涯哀凤鸾。便化团栾汉时月,生愁飞不到家山。试话当时镜史,天颜有喜,吉祥字都铸菱槃。龙蛇劫,燕莺残。茂陵金盌,同出人间。幻影浮生,孤悽玉女,落花幽怨,暗咽铜仙。丹忱一点,向珍神痴咒,会须有日,合浦珠还。
该词的本事,词人在词序中已提出,词人当时在东京留学,在街市上见到了汉代的一面海马蒲桃镜。该镜是1900年庚子之变时日本人抢掠自紫禁城的。词人看到后十分愤慨,写下了这首词。
词的上片,“认分明曾照,未央人影”是词人的合理想象,认为这面汉代的镜子应该照过未央宫里人。但此时它被掠夺至此,所以“海马神销,蒲桃枝蚀,落魄天涯哀凤鸾。便化团栾汉时月,生愁飞不到家山”,即镜子已经老化,而这面镜子的命运正可谓是落魄天涯,并且难以回到故土。下片,词人用今昔对比之法,写该汉镜旧时很受帝王喜爱,以至于“天颜有喜,吉祥字都铸菱槃”。然而后来世事变迁,这面镜子令人想到孤独凄凉的玉女和暗自流泪的金铜仙人。这里运用了魏明帝命迁汉武帝捧露盘仙人的典故,使人读后油然而生一种对弱国之悲惨命运的惆怅之情。然而,词人并没有沉浸在悲痛之中,他暗自发誓,“会须有日,合蒲珠还”,一定要让属于中国的东西回到中国。词人爱国之心读之令人钦佩。
整首词运用了以小见大的艺术手法,通过被掠夺的一面汉代古镜,表达了对积贫积弱祖国的忧思,我们不禁会思考,当时像这样的汉代古镜,还有多少流落国外呢?
《樱海词》中的一组《江南好·偕若庵游博物馆略志所见》表现出的爱国性也值得我们关注。该组词共6首,我们重点关注第2和第3首[5]:
君不见:宝器重球琳。三尺弦文陈汉鼎,七丝牙轸挂雷琴,流落到如今。
(汉弦文鼎一、日尺高九寸,口径八寸八分。又唐雷琴一,上刻“大唐开元三年雷霄制”九字。)
君不见:画壁泪模黏。埃及檀栾神殿影,波斯禾黍故宫图,亡国梦醒无。
(一室中壁,悬埃及国岩窟神殿图,及波斯国故都等图。)
“偕若庵游博物馆略志所见”,由题可见本事,该组词描写的对象乃叶玉森与杨若庵在日本某博物馆所见的各国文物。若庵,即杨若庵,随叶玉森一同赴日的朋友。该组词的第2首前3句重点描写日本某博物馆所藏汉鼎与唐琴的形态,除此之外,词人又专列注文对该二物作了更为详细的说明。但是这些都不是该词的重点。该词以铺叙之法完成了词四分之三的写作,接着最后一句,深刻地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即这些文物美则美矣、精则精矣,然而是“流落到如今”。词作揭示的历史事实与表达的弱国之痛令人深思。《江南好》第3首,虽写的是他国之文物,但一句“亡国梦醒无”表达出一种弱国受他国欺凌的悲愤。其手法与第2首一致,体现出词人对这类篇幅较短词作成熟驾驭的能力。
除以上所提及的词作,《樱海词》中另有一首名篇《玉山枕·骤雨新霁》(词序:雨后登九段坂寻秋,因至靖国神社,入观甲午庚子两役掠取之战利品,函泪而出,乃成此辞,用淮海韵)亦具有浓厚的爱国性。笔者在《选择与定位——对南社叶玉森之词的接受视野考察》一文中对该首作品的爱国性进行了较为细致的解说,此处不再赘述[1]。
总之,《樱海词》中,词人将在日本所见景象对比观照晚清国内之事,对积贫积弱的国家颇多感慨悲愤。正因为如此,爱国词作在《樱海词》中显得较为典型。这些词作也体现出词人高妙的艺术境界。
2.2 《樱海词》思乡题材作品及其艺术性
“思乡”是中国古典诗词的传统题材。叶玉森在日本所作之《樱海词》中,有大量怀念江南故乡镇江的词作。先看《满庭芳·上野动物园中之澳洲桃花鹦鹉,衣绿腹毛澹红,艳绝,赋此宠之》一词[5]:
凤臆丹鲜,燕襟霞丽,玉龙无语拳寒。桃花春色,分得半身酣。待诉夜来幽梦,斜阳影又落阑干。依人苦,飘零西客,愁绝绿衣单。一般秦吉了,耳聪心慧,花颈斑斓。奈蔫支蕉萃,痴念家山。回顾翠哥雪姊,娇无那自惜朱颜。空饲与,相思红豆,未解忆江南。
这首咏物词是叶玉森游历日本上野动物园后所作,词中融入了域外新事物——澳洲桃花鹦鹉。本词由物推人,“待诉夜来幽梦,斜阳影又落阑干。依人苦,飘零西客,愁绝绿衣单”,描写这只澳洲桃花鹦鹉流落他国、孤苦无依的状态,“相思红豆,未解忆江南”,表达浓厚思乡之情。澳洲鹦鹉在此处似乎与中国作者同病相怜,词人借这只鹦鹉表达了远在日本、思念镇江的主题。这首词是典型的用咏物词表达自伤之情。在点出该词思想的最后两句中,叶玉森运用了王维《红豆》诗之“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典故与杜甫《月夜》诗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典故,融合极妙,毫无雕琢之感。
《樱海词》的其他词作中亦有多处提及作者浓浓的思乡之情,如《玉山枕·骤雨新霁》中的“忆江乡、云树南郊,旧吟边,问秋声谁继”,如《遐方怨·鸾镜暗》中的“怕卷珠帘,杏花江南春雨寒”等。词人在晚清时出国留学,但词人并不是崇洋媚外一派,他在欣赏异域风光的同时,仍不忘家乡、怀念家乡,真挚情感令人动容。词人怀念家乡的诸词作,无论是典故融合还是意象铺展,艺术性都较高,值得我们反复品读。
2.3 《樱海词》海洋题材作品及其艺术性
海洋是中国传统文学中的重要意象,如“海客谈瀛洲”的虚幻想象,如“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景色描写,都极具特色。然而“传统的文化心理和认知结构又限制对海洋的理解和书写,在稳定而又滞重的大陆中心的理念中,海洋终于只是一个边缘性的存在,作为遥远的四海而被中土的光环遮蔽”[6]。在近代,当越来越多的中国知识分子面对域外的世界时,海洋才真正成为晚清知识分子所书写的重要意象。叶玉森《樱海词》中的海洋题材的作品,视野新奇,值得我们关注。
《摊破浣溪沙·整装赴沪,乘春日丸东渡,谢杨若庵》[5]是叶玉森从上海坐船赴日本东渡时的作品:
祝枣分梨别怨浓,催人汽笛唤西风。衔着泪花挥手去,忒匆匆。锦字秋痕缄歇浦,画丸春梦出吴淞。(日本谓船曰丸。)摘得飞仙杨万里,海天东。
该词上片主要写送别。随着文明的演进,此前词中未曾出现过的事物“汽笛”出现在词人的词作中。下片词人又以“丸”这一新事物入词,并对此加以注释,使得该词有一种博物之感。词人在写日本船出吴淞之后,才写大海,虽然篇幅不多,但颇值得我们玩味。“飞仙”即海上仙山蓬莱山,“杨万里”实应为“扬万里”,词人想象自己与飞仙同时飞翔到达海之东即日本。此处的海洋书写,用典与想象均十分奇特,并将多种新事物入词,颇有趣味。
词人从吴淞坐船出行后,到东海,又至太平洋,于是有了《樱海词》中之名篇《甘州·夜渡太平洋》[5]:
乘长风,夜渡太平洋,狂歌太平谣。听雷鸣雪吼,挟舟龙健,破浪鲸豪。那管珊瑚礁岛,逸气入云高。把剑低回看,海若应逃。试问雄飞战史,有几家血泪,几种哀潮?是分明祸水,飓母扇惊飚。待何时波魂涛魄,化中流铜柱压天骄。楼钟震,早扶桑晓,海日红烧。
该词是叶玉森东渡日本时夜渡太平洋于舟中所作,豪放无际,一股奋发昂扬之气跃然纸上。上片先描写了太平洋的壮阔景象,“听雷鸣雪吼,挟舟龙健,破浪鲸豪”。接着表达了自己不惧风浪的勇气,“把剑低回看,海若应逃”。上片颇有《离骚》从容应对天地自然之情。下片“楼钟震,早扶桑晓,海日红烧”颇可与毛泽东《沁园春·雪》之“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境界相媲美。钱仲联颇为关注这首词。钱仲联在《近百年词坛点将录》中将叶玉森点为天哭星双尾蝎解宝,特地征引了这首词的下阕,并引其词中原句评价为“逸气入云高”[7]168,可谓恰到好处。
除此之外,《樱海词》中的海洋书写还有如《步蟾宫·君心已上蓬山去》之“海风容易送春归,定摘朵樱花寄汝”、《玉山枕·骤雨新霁》之“海天色和秋洗”、《菩萨蛮·飞琼泥唱西洲曲》之“红海在天涯,相思海上家”等。词人当时与中国远隔重洋,与海洋的接触较多,从而创作出了这些颇具特色的书写海洋的词作,并多以新意象入词,以雄远而不卑微的态度关注海洋,展示了词人独特的人格魅力与词作独特的艺术魅力。
3 “颃颉人境庐”:《樱海词》异域题材作品对词境的开拓及其在晚清词史上的意义
《樱海词》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异域题材的作品。柳曾符在1987年12月的《镇江文史资料》中《叶玉森先生事辑》一文中提及:“清末黄遵宪有诗《人境庐》,其妙在能以新名词入诗,而又天衣无缝。玉森亦于此擅长。”柳曾符此处关注的是在新名词运用层面,叶玉森与黄遵宪的相似之处。而在词的异域视野与词境开拓层面,我们不能忽视黄遵宪关于日本的诗歌对叶玉森《樱海词》的影响。
黄遵宪(1848—1905),字公度,广东嘉应州(今梅州市)人,为晚清古典诗歌改革的倡导人。黄遵宪著有《人境庐诗草》11卷、《日本杂事诗》2卷、《日本国志》40卷。黄遵宪30岁时,随何如璋出使日本,为使馆参赞,35岁调任美国旧金山总领事[8]1。在日本期间,黄遵宪创作了大量关于日本风土的诗歌,较为典型的有《由上海启行至长崎》《樱花歌》《陆军官学校开校礼成赋呈有栖川炽仁亲王》《大阪》等。另外,黄遵宪撰有《日本杂事诗》,收其诗200余首,对日本国之风物描绘极为详细。黄遵宪提倡“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陈三立曾评论其诗歌为“驰域外之观,写心上之语,才思横轶,风格浑转,出其馀技,乃近大家。此之谓天下健者”[8]1083。黄遵宪以新名词入诗、以新思想入诗,极大开拓了诗歌境界。
叶玉森《樱海词》的日本书写,可谓承传人境庐诗脉,特别是在词中大量引入异域尤其是日本国之风物意象,使得词作颇有新奇之感。且看《念奴娇·呜呜汽笛》[5]:
别东京时,江岚、佛崖、逸崎、星薇、献芝、岘斋诸君,均送至新桥;江岚更伴至横滨;时日薄暝,偕游公园,落樱如雨,扑人衫袖,凄然占此。呜呜汽笛,宛一声声道,不如归去。神奈山头斜照闪,已指横滨烟树。海市楼台,唐风闤闠,战垒分明据。凄凉泪史,那堪回首重诉!相将携手翱翔,寻诗拾画,欹笠公园暮。樱叶成云花已老,满地残霞碎雨。拖屐莺孃,垂鬟花嫁(日人谓新妇曰花嫁。)痴觅春归路。侬归家也,春归端的何处。
这首词描写了黄昏时分词人与朋友江岚一起在横滨当地公园游玩的情景,表达了一种即将离开日本前的不舍之情。这首词中的东京、横滨与神奈山都是日本的典型地名。词中提到的“落樱如雨”“樱叶成云花已老”的樱花是日本文化的代表之一。词中还提及“日人谓新妇曰花嫁”。这些给中国的读者提供了一种新的异域视野。词中出现了典型的异域风物与意象(重点在日本风物),这是《樱海词》开拓词境的自觉追求与努力尝试,也可以说是对人境庐诗脉的传承。
为方便读者直观感受《樱海词》的异域视野,表1对《樱海词》中出现的异域特色风物进行了整理与汇总。
表1 叶玉森《樱海词》出现之异域特色风物汇总
曹辛华曾言:“早在19世纪末,梁启超、黄遵宪等人提倡诗界革命,号召以新理想熔铸新风格,但这多限于旧体诗的革命。南社诸子在响应诗界革命的同时,必然会不同程度地进行词界革命。”[9]虽然1909年之前,叶玉森尚未加入南社,但是作为后来的南社成员,叶玉森在《樱海词》里响应了“诗界革命”的提倡,特别在仿效黄遵宪的域外书写的作品中,以异域新意象入词,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词界革命”。纵览整个晚清民国词坛,进行异域内容创作的还有如吕碧城的欧美纪游词、王蕴章与陈匪石的南洋纪游词、杨圻的新加坡纪游词等。叶玉森的《樱海词》所书写的重点在日本,为我们展示了日本的历史名胜与新鲜事物等,这也是晚清民国词坛并不多见的日本纪游词。
通过上述研究,我们认为,叶玉森《樱海词》中词人的爱国形象塑造、词人对异域世界的书写、词人对词境的努力开拓,在晚清民国词坛上具有较为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