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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八之诺

2019-03-20蔡维忠

当代 2019年2期
关键词:尺八日本

蔡维忠

明月孤峰尺八箫,心如沧海念如潮。

茫茫彼岸何由渡,吹彻一音即是桥。

——逍遥《尺八》

日本尺八大师塚本竹甫临终时有两件事放不下。

第一件事是尺八传承。屈指一算,自心地觉心禅师将尺八从中国传入日本,开辟了普化尺八传统以来,已经有七百多年了。竹甫是第三十九代传人。作为一个古典门派的传人,面对现代浪潮的冲击,他确实面临挑战。

竹甫早在儿子塚本平八郎八岁时就让他拜自己为师,授他名号竹仙。他觉得儿子在娘胎里就听惯了尺八,有天分。所谓收弟子,不是举行个仪式那么简单的事。竹甫按照日本传统,建立师徒关系时解除了父子关系。他像对待外来弟子一样对待竹仙,不受亲情影响,该严格就严格,该严厉就严厉。由于竹仙到了青春叛逆期喝酒打架,不听管教,竹甫觉得力不从心,便把竹仙送到师兄金仲章月那里去修习。章月修习剑道,武士修为的气概和令人生畏的眼神镇得住竹仙。竹仙于是有了第二个师父,修习尺八也上了正轨。如今,竹仙已经有能力传承尺八。但是他们这些尺八传人并不演出挣钱,需要像其他人一样找份工作谋生;竹仙的职业是消防员。所以,竹甫还是担心他经不住时代的挑战,临终时需要叮嘱一番。

第二件事是吹奏技术。竹甫在古书上看到,古人吹尺八,走过几条街,声音连绵不断,听起来没有换过气。竹甫穷尽一生揣摩研究,一直没有弄明白这种连绵吹奏法。此事和其他不如意事使他经常闷闷不乐,借酒消愁。连绵吹奏法也寄托在竹仙身上了。

竹甫才五十六岁,吹奏尺八已达登峰造极之境,身体却承受不了酒精的消损,即将撒手人寰。他临终时向竹仙表达了两个心愿,一是在五十岁以前不要放弃尺八,二是学会连绵吹奏法。竹仙郑重答应了,并接过血脉书。所谓血脉书,乃是任命状似的文件,证明继承的正统性,在日本非常受重視。竹仙所接受的血脉书上写着明暗对山流(派)的承传世系:樋口对山—北谷无竹—塚本竹甫。

竹仙答应竹甫的事,是一种庄严承诺,需要认真实践。坚持尺八相对简单,他个人能做到。但是寻找连绵吹奏法,却颇费周折。

竹仙与兴国寺住持山川宗玄闲聊时,提起竹甫一生寻找连绵不断的吹奏方法,他自己自竹甫去世近二十年来也做过不少努力,皆不得要领。山川宗玄建议:尺八传自中国,何不到中国去寻找?

2000年,竹仙通过山川宗玄推荐,来到了杭州,找到熟悉日语、从事中日交流的杭州大学老师,也是他后来的弟子和翻译殷勤,还找到当时在研究中日尺八交流的二胡演奏家孙以诚。竹仙在他们的带领下,来到原杭州护国寺的大殿。杭州护国寺被尊为日本尺八的发源地,山川宗玄前不久刚带领尺八寻根团来此认祖归宗。竹仙取出尺八,接连吹奏了三曲古曲:《虚铎》《虚空》《雾海篪》。

然后,他们在佳音乐器厂找到了笛子演奏家赵松庭。赵松庭被公认为中国笛子演奏家的代表人物,誉为江南笛王。赵松庭听竹仙讲明来意,立即表示他指的是循环呼吸法。赵松庭从唢呐吹奏中得知循环呼吸法,并把它运用到笛子演奏上。赵松庭请一个弟子当场吹奏了一段连绵不断的长长乐句,竹仙听得又惊又喜,请求跟赵松庭学习。竹仙学过四五次后,还是无法掌握,甚是苦闷。殷勤租了条小船,把他约到西湖上散心。竹仙在水面上突然想起一两年前梦到在中国的水面上荡来荡去,宛如眼前情景,心情也开朗起来。两三天后,他掌握了循环呼吸法。

竹仙觉得赵松庭和蔼可亲,长相如父亲,便提出拜师。当时赵松庭年事已高,不过还是答应了,收他为关门弟子。赵松庭于第二年因病去世前,竹仙赶来探望。赵松庭对他说:“我有个小小的要求。你可不可以把尺八传回中国?”竹仙回答:“只要是老师安排我做的事,我一定完成。”他又一次做出了庄严的承诺,当时他快到五十岁了。

事后他对殷勤说,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求他在五十岁以前不放弃尺八。

从此,竹仙每年两次自费来中国,免费传授尺八。他的家庭条件并不太好,妻子生病,他当消防员的收入仅够家庭开支,再无剩余。他一直遵照传统理念,不利用演奏挣钱,但是为了来中国,他破例到一个会所吹奏尺八。挣够来回的费用后,他便来中国一次。除了杭州,他还到中国各地巡回教学。他后来退休,便专心在中国传授尺八,先在杭州设立白龙潭道场,后在浙江磐安大盘山设立青龙潭道场,为固定的尺八教学场地。近二十年来,他教过的学生已达数百人。

竹仙后来多次对弟子们讲起对赵松庭做出的承诺:“男人对男人说过的话要算数的,再难也要做下去。”

昆仑山上一根竹,邀赴轩辕身乃出。

大夏歌成太古风,小霓雅共神仙舞。

清音不必浊人知,傲骨只应孤客抚。

三尺俗尘能掩君,高楼问月月无语。

——逍遥《竹管》

塚本竹仙为了一个承诺来中国传授尺八,已经六七年了,教过不少学生。学生来了又走掉,真正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如何找到尺八继承人,是他放不下的心事。

2007年3月,他在下榻的杭州红星大酒店见到前来拜见的年轻人逍遥。逍遥,原名孙文卿,二十出头,手里拿着一支木制尺八。这支尺八是从广州制箫名家郭大强那里借来的。有一次,他找郭大强想买一支箫,却看见墙上挂着一支从日本带回来的木制尺八。尺八很难吹响,连郭大强也不太会吹,没想到逍遥一吹就响。他从此对尺八着迷,并缠着郭大强把尺八借给他。他照着网上视频自学吹奏尺八,已经有一年多了。他手中的尺八不但不是竹制的,还是为了便于携带而断成两段、吹奏时拼成一管的现代尺八,不是古典意义上的真正尺八。因此,求得一支整管竹制的尺八成了他梦寐难忘的心事。

在见到竹仙之前,逍遥携家人到杭州游玩,来到孤山脚下西湖边苏曼殊墓前,听到两个人在吹尺八,连忙循声前去。这两人叫王树声和隆德,王树声是在家居士,隆德为僧人,都是竹仙的弟子,常相约在西湖边练习尺八。他们答应下一次竹仙老师来中国时带逍遥拜见。

竹仙让逍遥吹过一段尺八曲后,开始了一段对话。

竹仙:“你对尺八有什么想法?”

逍遥:“没什么想法,就是喜欢。”

竹仙:“喜欢尺八的什么?”

逍遥: “喜欢尺八的声音。它的声音,契合心灵,像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一样。”

竹仙:“尺八不是娱人的乐器,是修行的法器。要用竹管,不可用木管。”

逍遥:“我喜欢竹子的!”

竹仙:“要用整体一根的竹子,中间不可断开。”

逍遥:“我喜欢整体一根的!”

第二天,竹仙将一支整体一根的竹制尺八递给逍遥:“我供养你一支尺八。”那是一支缠着绿色丝线的尺八,粗细中等,挺拔俊秀,逍遥很虔诚地用双手接过来,心中的狂喜无以名状,同时对竹仙老师感激不尽,暗暗发愿要把它吹好,帮助老师完成回传尺八的心愿。

十几年后,当我问及当时的情景时,逍遥仍觉得心头荡漾。

这段对话似乎很平常啊,怎么会有刻骨铭心的力量?——我有疑问。

当时,竹仙自费来中国免费传授尺八,乃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别无他求。尺八刚从日本传回中国,不少人慕名而去,但很快热情消退。究其原因,尺八难学,要用它谋得功利,很不划算。因此,很多学生让他失望。他在逍遥身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赤子之心。逍遥除了喜欢以外,别无他求。为了这个原因,塚本竹仙送给逍遥一份大礼,正是逍遥梦寐以求的正宗尺八。所以,初次见面的对话看似平静,但心和心的信任与约定已经初步达成,令逍遥终生不忘。——逍遥这样追忆。

我问逍遥:“为什么非得要没有断开的尺八,两段接上了不是一样吗?”

逍遥回道:“竹子有连续的纤维,纤维断开后影响发声。”

他还说:“切断是对竹子不尊重!”

塚本竹仙说尺八是修行的法器,为逍遥平生第一次所听说,却成了他一生的实践。逍遥多才多艺,兴趣广泛,对文学和音乐都很喜爱,文学方面写诗写对联,并开始写小说,音乐方面吹笛吹箫。因为这一次见面,他暂时搁置了其他方面的追求,专心修习尺八。所以,初次见面的对话,似乎是终身的约定,为他奠定了人生的方向。

其后,竹仙老师每次来杭州,逍遥必定赶过去跟他学习。逍遥悟性高,心诚,肯下苦功,进步很快。两年以后,他正式成为竹仙的弟子。竹仙的学生很多,弟子不多,只有技术达到一定级别,能够继承理念,通过尺八修行的学生才能成为弟子。

有一天,竹仙对逍遥说:“你是我的第一弟子。我要为你取个名号。”他想了片刻说,“叫大竹。一来你身材高大,二来希望尺八在你手中发扬光大。”说完又似乎不太满意,表示还要再想想。

逍遥想起自己写的《竹管》诗,因而建议: “如果老师同意,我希望叫一竹。”

竹仙很高兴地说:“很好很好。”于是,逍遥的号定为一竹。

其后,竹仙授予逍遥师范凭状,让逍遥取得教授尺八的资格。这是竹仙授予的第一个师范凭状。逍遥于2012年在广东顺德开设招收学生的道场,竹仙专程去参加开幕典礼。这是尺八传回中国后第一个由中国人开设的古典尺八修习场所。几年下来,逍遥传授尺八的经历和竹仙的经历相似,教过不少学生,只有少数坚持下来。尽管如此,他自己坚持下来了,并把尺八当成终生的事业。他的学生中有一个已达到弟子的水平,这可是里程碑式的成就啊!竹仙把尺八归还中国的愿望初步实现了,有中国人可以接他的棒了。

授予师范资格后,竹仙老师将三支尺八,一支二尺八,一支二尺五,一支一尺八,亲手交到逍遥手上。竹仙说:“这三支尺八非常重要。特别是这支一尺八寸的,是我专门为你制作的。此管,我一生只可能做一支,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此管圆而直,声音刚烈通透,和你特别搭配。我将它交给你,望你把尺八好好地传下去。”

逍遥肃立行礼,恭敬接过,郑重答应:“是!”。

竹仙老师又说:“孙君,我的东西都教给你了,你一定要传下去,你如果不传,就断了。”

逍遙又肃立行礼,郑重答应:“是,请老师放心!”

十几年来,修习传授尺八的道路并非一帆风顺,其中包括人事波折,一言难尽。不过,逍遥说:“竹仙老师曾说,男人对男人说过的话要算数的。不论世事怎么变迁,他人之初心在或不在,我答应过的话,是永远算数的。”

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

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

剡其上孔通洞之,裁以当簻便易持。

易京君明识音律,故本四孔加以一。

君明所加孔后出,是谓商声五音毕。

——汉代马融《长笛赋》引丘仲诗

何为尺八?

简单地说,尺八是和竖笛、箫同一类的竖吹乐管,而且笛和箫在历史上和尺八也互相演化。

尺八的名称始于唐代。《新唐书·吕才传》记载:“贞观时……侍中王圭、魏征盛称才制尺八凡十二枚,长短不同,与律谐契。” 《旧唐书》也有类似记载。唐太宗贞观年间,吕才把当时的竖笛规范化,做出大小不一的十二管,与十二律的音高契合,被宫廷定为律笛。其中黄钟笛长一尺八,故称尺八,其他律笛虽长短不一,也一并称为尺八。

这种唐尺八的形制为六孔(前五孔后一孔),源自隋唐时竖吹的笛和更早的篴(音和意皆为笛);宋代仍是六孔,加竹膜,还称尺八;明代发展为六孔的箫或洞箫,无膜,沿袭至今。福建的南音洞箫(近来称南音尺八)承袭唐尺八六孔形制。唐尺八在日本奈良时期(相当于唐朝)传入日本。现在日本奈良正仓院东大寺仍保存有八支唐代的尺八。不过,早已没人吹奏唐尺八了。

唐代传奇小说家张鷟的《游仙窟》描述主人公在旅途中艳遇美丽多才的女子五嫂、十娘,与她们以诗歌酬答,最后赢得十娘芳心。其中有一段提到尺八:

十娘曰:“五嫂咏筝,儿咏尺八:眼多本自令渠爱,口少由来每被侵。无事风声彻他耳,教人气满自填心。”

张鷟的年代(约660—740)在贞观(627—649)后不久,而《旧唐书》《新唐书》为唐朝以后编撰,所以《游仙窟》是记载尺八的最早文献。

另一种尺八是宋尺八。据宋代沈括《梦溪笔谈》记载:“后汉马融所赋长笛,空洞无底,剡其上孔,五孔,一孔出其背,正似今之尺八。”这段话说明,自汉至宋,这种前四后一的五孔乐管一直存在,在宋代称为尺八。宋尺八源自四孔的汉代羌笛,后改良为前四后一五孔,宋代传到日本,宋后在中国失传。

宋代诗人把尺八写入诗词中。有葛胜仲作《水调歌头》,开头如下:

下濑惊船驶,挥麈(麈毛做的拂尘)恐尊空。谁吹尺八寥亮,嚼徵更含宫。

还有僧人释德洪作长诗《谒蔡州颜鲁公祠堂》,开头如下:

开元天宝政多暇,孽臣奸骄浊清化。尺八横吹入醉乡,国柄倒持与人把。

虽然尺八分唐宋两种,但是狭义的尺八是指宋尺八,即竹仙努力传回中国的日本古典尺八。

尺八因为材料制备很费时,得花两三年才能做成。尺八选材于竹子靠近根部的一段,整体粗大,下部比上部还粗大。一管共有七节(横隔),最上面一节在歌口(即吹口)处,最下面三节相距很近,中间四节之间开了五孔。后面那一孔靠近歌口,适合用拇指按。

尺八因粗大,故难吹响。尺八的特色在于外切式歌口,即在竹管上端向外斜向切去一小部分,便于嘴唇控制吹奏的角度和音量。行家运用独特的沉浮音技巧在歌口吹气,使音降低(沉)或升高(浮),可以用五孔吹出钢琴一个音阶中的所有音。吹奏时可以大幅度自由操控调节入气量和入气角度,配合气息的粗细强弱,角度的俯仰动静,能吹出或幽暗,或明亮,或细腻,或粗豪的种种变幻莫测的尺八特有音色来。

日本尺八现在分别属于三个主要流派:明暗流、琴古流、都山流。明暗流属于普化宗,琴古流和都山流则是从普化宗发展而来的现代流派,形制已经发生变化。明暗流崇尚古典尺八,最忠诚地保留着宋尺八的前四后一五孔形制。

学者说,宋尺八在宋后在中国失传,史书不再记载尺八,现在也找不到任何遗留的文物。不过,我查了诗词数据库,发现尺八还保留在明清时代的诗中。

明朝藩王朱诚泳作七言绝句《明皇击节图》:

醉倚梧桐击节时,翠盘妃子舞衣垂。渔阳莫怪胡尘起,梦里曾将尺八吹。

明代诗人袁华作七言绝句《游仙词》:

坐骑赤鲤挟琴高,璊玉新治小并桃。笑指积金峰下路,醉吹尺八听松涛。

清代女词人吴藻作《十六字令》:

谁,尺八钿箫花外吹?无人见,明月满罗帷。

清代诗人赵庆熹作《忆江南·无锡华荔生春楼寄梦图》:

春楼梦,半晌晚匀妆。尺八箫儿新按曲,初三月子夜烧香。约略记昏黄。

除明诗“渔阳莫怪胡尘起”明显是咏史,指唐玄宗故事外,其他的诗没有咏史的痕迹,可能是当时所见。如果说尺八在宋后从中国消失,可能在逐渐消失中还在明清时代留有余韵。

尺八最终在中国消失了,就如历史上很多乐器消失了。凡保留下来的都有其合理理由,凡消失的也都有其合理理由。有學者提出,尺八之所以消失,是因为元朝统治者严重地破坏了文化,导致中国人审美意识发生了变化,更重要的是因为尺八中的精神思想消失了。在中国,尺八中的精神思想是什么,现在已经难以阐明,但在日本,则在文献中和传承人身上体现出来。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宋代禅师无门慧开诗偈

日本古典尺八叫做普化尺八或明暗尺八,虽是宋尺八,普化和明暗的名字却来自唐代高僧普化禅师。宋尺八只是后人起的名称,其五孔形制在宋前早已存在。宋尺八传去日本的故事从普化禅师开始。

自禅宗六祖慧能而下,到普化禅师是第九代;自禅宗祖师达摩而下,到他是第十四代;自佛祖释迦牟尼而下,到他是第三十四代。他没有要往下传的意思,常日如疯似癫,手摇一铎(铜铃),游化镇州(今河北正定),逢人便念偈:“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四方八面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明暗尺八的名字来自这首明暗偈。普化如何与明暗对打,估计没几个人懂得,高僧临济禅师却懂。普化与临济两人时常隔空互侃,甚至对骂,却是心有灵犀。咸通初(860年或其后不久),普化向市人乞一件直裰,市人给他布袄、布裘,他不要。临济禅师派人送他一副棺材,他接受。他向人宣布,将死于东门,众人都来围观,他却改口明日死于南门,再改口后日死于西门。到了第四天,人们对他失去兴趣时,他手擎棺材到北门,摇着铎躺进去。众人赶来,撬开棺材,不见死尸活人,只闻空中铎声,渐渐远去。

普化自此从人间消失,只留下那富含禅意的铎声在河南府人张伯耳中久久回响。他原仰慕普化高德,希望跟他习禅,不得允许,便将普化的铎音制成尺八曲子,名为《虚铎》。虚铎意为用虚空的竹管模仿铎音。

竹管怎能模仿铜铃声呢?——我问逍遥。

铎的外壳是铜,内部的撞珠却是木头。金木相撞所发出来的声音温润圆厚,和全铜的铃所发出的清脆响亮声响全然不同。而粗大空虚的竹管恰能模仿这种音色。逍遥没见过普化的铎,但是对它的质地和声音却能感受出来。当然,声音只是表象,更重要的是张伯能演绎普化的意境。——逍遥这样给我解答。

那首明暗偈怎么解读?——我又问逍遥。

打的意思是破除,即破除妄念、执着、障碍。明为知,暗为昧,凡俗者认为知高于昧,觉悟者认为两者难分,有昧才有知,有暗才有明。故超越明暗,无明无暗,明来暗来怎么来都给予破除。佛家的最高境界为空,空乃万物的本质,如《心经》所言,“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还可以说“不明不暗”。——根据逍遥的解读,我这样演绎。

《虚铎》在张家代代相传,传了十六代人。他们是:张伯、张金、张范、张权、张亮、张陵、张冲、张玄、张思、张安、张堪、张廉、张产、张章、张雄、张参。到了张参的时代,天已翻地已覆,唐朝灭亡了,宋国失去了半壁江山,连同普化游化之地一起失去了,《虚铎》之音依然完好。

1249年(南宋淳祐九年,日本镰仓时代),日本僧人心地觉心来杭州护国寺向临济宗禅师无门慧开习禅。张参作为居士正在护国寺一边参禅一边吹奏《虚铎》。心地觉心听了,连声称妙。心地觉心觉得禅与尺八融会贯通,便向张参学习吹奏。心地觉心于1254年将尺八连同张参的四位徒弟国作、理正、法普、宗恕带回日本,兴建并主持兴国寺。这四人被称为四居士。心地觉心后来被封为法灯国师,后世日本普化宗尊他为开山之祖。

兴国寺位于纪州,即京都以南海边的由良地方。它沿着山坡分层次而上,是个大中型寺庙。2014年,逍遥的一位同门参观了兴国寺,并在靠近后殿的地方看到四居士的衣冠冢。

心地觉心有个弟子叫做寄竹了円(圆),把禅和尺八一起承传下来。一日,寄竹梦见在海上泛舟独赏明月,逢海雾遮蔽月色昏暗,雾中有管声传来,寥寥浩浩,妙不可言。管声断后又起奇声妙音,世所未闻。寄竹以尺八模仿雾中管音,并请师父命名。师父命名第一曲为《雾海篪》,第二曲为《虚空篪》(后世简称为《虚空》)。《雾海篪》《虚空》和《虚铎》合称为三虚灵,为普化尺八总纲领,被尊为最高精神所在。

寄竹禅师吹着尺八,托钵云游四方,弘扬尺八与禅结合的精神。他的弟子天外明普在京都创立明暗寺,尊他为开山。根据明暗法系,自寄竹以下,传至三十四世自笑昨非(其人寂于明治二十八年,即1895年),皆尊此传统。其时普化宗遭到灭顶打击,被明治政府取缔,长达十二年。

尺八在日本融入禅宗,成为辅助修行的法器。日本僧人通过吹奏尺八修行,谓之吹禅,就如中国和尚通过静坐修行,谓之坐禅。吹禅与坐禅有共同之处,都是通过调理呼吸而调理心境。在日本,尺八长期以来与精神和信仰融为一体,这可能是它得以传世的主要原因。

如今,京都明暗寺内立着块石碑,上刻两个大字——吹禅。

一从截断两头后,尺八寸中通古今。

吹起无常心一曲,三千里外绝知音。

——据传是日本禅师寄竹了円诗偈

尺八真正在日本兴盛,是在心地觉心以后三四百年的幕府时代(江户时代)。幕府创始人德川家康在关原之战中打败了反对派大名(诸侯)组成的联军,彻底结束了长达一百五十多年群雄割据的战国动乱局面。他在1603年建立江户幕府,1615年消灭丰臣氏,正式统一全国。天下初定后,如何安顿武士,特别是原从属于被打败的大名而成为无主武士的浪人,是关系全国安定的重要考虑。为此,幕府政府将普化宗列为武士修行的宗门,也即安栖之处,让他们成为虚无僧。

虚无僧据说起源于明暗寺开山寄竹禅师以下第六代虚无禅师。有人问他是谁,他说是“僧虚无”,于是人们称他和传人为“虚无僧”。虚无僧头戴几乎盖住整个脸,名为天盖的筐子,脖子上挂着袈裟,口吹尺八,行乞四方。

幕府规定入普化宗的人,包括武士在内的僧人,才能吹尺八,并授予特权。例如,当时一般民众不得自由旅行,但是虚无僧例外。有些非法之人为了隐蔽身份而伪装成虚无僧,以便在各地自由行走,造成了许多社会乱象。随着武士的加入和特权的设立,普化宗势力大增,全国有一百多座寺庙,其中包括明暗寺和兴国寺。

普化宗在德川幕府的支持下取得权势,也随着幕府没落,被明治政府于明治四年(1871)年废止,尺八随僧人和武士流向民间。在有心人努力争取下,普化宗得以在明治十六年(1883)恢复本宗,尺八回归为吹禅法器。与此同时,日本乐坛享有盛名的乐师樋口对山加入复兴运动,收集修订了三十多首尺八曲,成为普化经典。他的弟子北谷无竹创立了明暗对山流(派),尊他为开山,通过塚本竹甫传至塚本竹仙。自心地觉心至塚本竹仙,尺八共传了四十代人。樋口对山及其传人虽非正式的出家人,却继承了吹禅法门,身份得到明暗寺承认,并在明暗寺教授尺八。

学术界把心地觉心把尺八传到日本的说法叫做 “法灯国师传来说”,并提出了一些疑问。诚然,普化禅师及其明暗偈在中国古籍《宋高僧传》《景德传灯录》都有记录,心地觉心来中国师从无门慧开并在日本传播禅宗,也无疑义。但是,其他的细节,如《虚铎》及张伯至张参十六世、四居士,却是在十八世纪幕府时代才出现于日本书籍,主要是《虚灵山明暗寺缘起》(1735年)和《虚铎传记》(1795年),距离心地觉心的时代已经有大约五百年了。学者们较真起来,问这五百多年中发生了什么,没人能回答;既然如此,五百多年以前的事便当质疑了。

普化宗的名称出现于幕府时代,明暗寺应是出现于更早,但是不是出现于明暗寺所言的1335年,也很难考证了。普化宗在明治四年被废时,当时明暗寺第三十四世看主自笑昨非将明暗寺的文物交给东福寺内善慧院的和尚保管,其后因火灾被烧毁。我曾向一位属于明暗寺的居士询问,是否有早期历史的文物,他也不知情。明暗寺内部如果有任何证据,似乎也消失了。

只是,宋尺八和日本普化尺八一脉相承,这一点不可否认。如果宋尺八不是由法灯国师传入日本,也应在宋代由其他人传入日本。日本尺八起源地是中国的定论,没人质疑。

明暗尺八的修习人对于“法灯国师传来说”深信不疑,只要它不被证伪便是现实。现在虽有质疑,却没有比它更有说服力的说法。历史有一部分是由传说构成的;因为没有事实可以取代传说,所以传说成為历史。古典尺八界坚信尺八由心地觉心从中国传入日本;尺八已经成为精神性的法器,而这种精神性足够支撑他们将尺八传承下去的信念。这种信念如同中国人相信自己是炎黄子孙;现在已经很难考证黄帝炎帝是否实有其人,但炎黄子孙的信念能够把中国人凝聚到一起来。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苏曼殊《本事诗》

诗人苏曼殊于1909年东渡日本,写了十首《本事诗》,其中一首写了尺八。他能够在街头听到尺八曲,乃是得益于明治时代废除普化宗对尺八的垄断,使尺八传向民间。当时,普化宗被废后复兴不久,明暗尺八复兴的大功臣樋口对山还在世,尺八在日本街头已经随时可以听到了。

苏曼殊的诗当时就在中国传开了。他是中日混血儿,特有才情,写诗,写小说,作画,翻译,样样都行。他是出家人,大部分生涯却在俗世中度过,亦僧亦俗,与国共早期人物有交情,出入青楼,与日本艺伎有很深的交情。他把一段与日本艺伎无结局的感情写入另一首《本事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因为他的身份和经历很奇特,让人无法不关注他。

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从苏曼殊的诗中认识尺八,包括近一百年后的我辈。苏曼殊用诗句把尺八传回中国。

用诗句把尺八传回虽不是把乐器本身传回,却是乐器传回的前奏。一样东西失去,有其理由;一样东西回归,也需要理由,至少它的主人要愿意让它回归。而愿意让它回归的先决条件是认得它。不是几个中国人认得它就行,而是需要从整体文化上认得它。毕竟,尺八在日本流传了几百年,日本的尺八传承人牢记着那个振铎的唐朝和尚和那个渡海的宋时禅师,而中国人已经经历了《牡丹亭》的时代、《三国演义》的时代、《红楼梦》的时代,几乎不认得尺八了。苏曼殊让尺八回归国人的心灵,这是回归的第一步。尺八回归中国的历史,应该从一百多年前算起。

比苏曼殊稍小的民国诗人卞之琳,在初中时就把这首关于尺八的《本事诗》读过了不知多少遍。卞之琳于1935年到日本小住,在东京和京都都听到一种管乐声。他称“那声音如此陌生,又如此親切”,让他感到“像回到了故乡,回到他所不知道的故乡”。他猜测那是尺八,并经朋友证实确实是尺八。他说:“我只是觉得单纯的尺八像一条钥匙,能为我,自然是无意的,开启一个忘却的故乡。”

为此,他在一个月后写下了《尺八》诗,前半部分诗句如下:

像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八,

从夕阳里,从海西头。

长安丸载来的海西客,

夜半听楼下醉汉的尺八,

想一个孤馆寄居的番客,

听了雁声,动了乡愁,

得了慰藉于邻家的尺八,

次朝在长安市的繁华里,

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

这些扑朔迷离的诗句,大概是这样理解的:长安丸是指诗人卞之琳乘坐到日本的邮轮号,海西客是指来自大海西边(中国)的诗人,三桅船是指古代渡海的交通工具,番客是指古代客居中国的日本人,他在长安听了尺八曲后,动了乡愁,便带了一管尺八回日本。

诗人想象了尺八是怎么从中国传到日本的,有时代,有地点,有交通工具,有动机。动机是尺八让他动了乡愁的心得到了慰藉。诗人怎么知道这个动机呢?因为他自己在异国(日本)动了乡愁,所以古代日本来的番客在异国(中国)肯定是动了乡愁了。诗人的本性是浪漫的,所以他的历史图景也是浪漫的。

不过,卞之琳的态度却是认真的。他在写诗之前郑重地请朋友做了查询。他们从《词源》查到:“吕才制尺八,凡十二枚,长短不同,与律谐契。见唐书。”他认定尺八是唐代传去日本的,所以在诗中把地点安排在唐朝都城长安。

诗写成后,他一度因为不知尺八如何从中国传去日本而觉得遗憾。为此,他请教了周作人。周作人告诉他:“尺八据田边尚雄云……在宋理宗时(西历1285年)有法灯和尚由宋传去云。”诗人又高兴起来,因为尺八确实是从中国传至日本,虽然是在宋代而不是在唐代。

回顾这段故事,大概可以把窥见当时比较有见闻的文化人,如到过日本的诗人,对尺八的亲近感。如果不发生大劫难,也许会有更多的人对尺八产生兴趣,并开始把尺八传回中国。只是,即使他们有这种意愿,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日本于两年后大举侵华,中国人刚刚开始的对尺八的热情被搁置了几十年。

尺八原是中国声,销声绝响传东瀛。

七百年后回故土,犹带唐韵宋风情。

——摘自拙作《尺八》长诗

距卞之琳写《尺八》诗半个多世纪后,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日本老人斋藤孝介向中国许多省市的外事部门发出一封求助信。他问:日本尺八发源地护国仁王禅寺在哪里?

杭州市历史学会会长赵一新收到求助信后觉得,这个护国仁王禅寺应该在杭州。他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问人、查资料,终于打听到护国寺最后一位主持释常明法师还健在,立即请法师帮他找到护国寺遗址。护国寺几经劫难,屡建屡毁,最后一次修建是在清代嘉庆八年,那是两百年前了。当赵一新和释常明法师前来核实时,它只剩下一座失修的大雄宝殿,被浙江省艺术学校用作教室。

斋藤孝介听到消息后前来寻根了。据二胡演奏家孙以诚后来在《日本尺八与杭州护国仁王禅寺》一文记载,赵松庭向他讲述了这次访问:

1994年春节之前,一个雪花纷飞的日子,坐落于黄龙洞景区的浙江省艺术学校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来自日本福井县胜田市72岁的医学博士斋藤孝介与陪他同行的年轻作家,在杭州市宗教局赵一新同志的指引下来到教学大楼后面的一座古庙,赵一新告诉斋藤,这就是南宋时期日本人来此学佛的杭州护国仁王禅寺旧址。只见老先生激动得不能自己,缓缓地从布袋中取出一根旧得发亮的日本尺八,突然跪在雪地上,面向庙门,任凭雪花飞舞,十分虔诚地吹起了古老幽幽的乐曲,接着迈进庙内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庙柱询问再三,对着空旷的古庙吹了首怀古思乡曲。在校接待室,他喝了龙井香茶后,又深情地连吹了三首古曲。他激动地向人们说:“这根尺八与我吹的乐曲都是中国南宋时期,日本人到杭州护国寺出家学禅时,向中国人学会了吹尺八的技艺后带到日本的(他这根尺八是否南宋之物,没有论证,反正很旧很古老),这次到杭州来是专门到护国寺寻根还愿的。”

距心地觉心来中国求道,七百多年过去了,杭州再次响起了尺八之音!

几年以后(1997年),日本纪州兴国寺主持山川宗玄在清理兴国寺珍藏的文物时,准备将开山之祖心地觉心的木雕坐像移到另一房间供奉,发现雕像的左脸部有小小的蛀洞。在准备修补过程中,发现了坐像的内部藏着多部心地觉心从中国带去的经书!

这个发现激发了山川宗玄长老来杭州寻祖的心愿。

就在这个时候,孙以诚听说斋藤孝介前来寻根的故事,决定进一步探索,并写出论文《日本尺八与杭州护国仁王禅寺》,通过文献记载、人证、实地考察,论证了杭州护国寺的所在地在浙江省艺术学校。

山川宗玄方丈得知孙以诚的论文后,两次到杭州实地访问,然后于1999年11月26日率领四十八人组成的尺八寻根团前来拜访。那天,护国寺大殿的正门额挂上了“法灯国师700周年纪念”的横幅,殿内挂上了心地觉心和无门慧开的画像。四十八位成员身着天盖、袈裟、挂络,在蒙蒙细雨中吹着尺八,缓缓走向心中的祖庭。他们在大殿里吹奏起了古老而神圣的尺八曲《虚铎》。

那座大殿终于在2003年被推土机推倒,原地附近后来竖立起一块十吨的石碑,上刻“护国仁王寺遗址”几个大字。一管尺八铜雕斜向从石碑侧面穿入,从顶端穿出。这个石碑,既记载谢幕式,也记载开幕式。杭州护国寺在自己彻底谢幕前为尺八回归中国拉开了帘幕。第二年,从日本来了两个人,发愿要将尺八传回中国。

其中一个叫做神崎宪。他受尺八寻根团的成员和田哲夫委托,来中国免费教授尺八。神崎宪的足迹遍布上海、苏州、洛阳、广州、大连、北京、山东等地,教过学生百余人。但是,他还没有入室弟子便于2015年逝世。他的老师,比他年輕的三桥贵风接棒,继续来中国传授尺八,据说已经培养了几位有水平的弟子了。和田哲夫、神崎宪、三桥贵风属于琴古流。琴古流和另一个主要尺八流派都山流是从普化尺八演化而来的流派,注重现代化,对尺八的制作和演奏做过与现代音乐接轨的改进,以图把尺八发展成纯粹的乐器。

另一个人是塚本竹仙。他通过山川宗玄方丈介绍来中国。竹仙属于明暗对山流,坚持古典尺八,不把尺八当成纯粹的乐器,而是注重修行,注重尺八的精神性。竹仙退休后长期驻守中国,他的成绩也更可观。他的弟子们自认为是为了传承弘扬文化而修习尺八,因而更执着,能一辈子坚持下去。

逶迤石径入苍穹,万里白云满袖风。

高处清寒人不至,坐吹竹管对山空。

——逍遥《白龙潭登山》

塚本竹仙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竹仙个头不高,体格不壮,但干净利落,刚来中国时是中年人。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了,他的脸上也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只有一份坚持不变。他给人的印象是严肃、温和、诚恳、真挚,高兴过,也生气过。高兴是因为看到学生有进步,生气时则扬言要开除弟子。

我向逍遥探问,竹仙的内心深处装着什么呢?

逍遥正在吹奏《雾海篪》古曲。自竹仙传授逍遥吹奏《雾海篪》以来,时间已经过了大约十年了。如今,逍遥又吹起了《雾海篪》,唤起从前的记忆,感触良多。他说:“从前我和竹仙老师的声音是一样的,有人曾言,全地球找不出第三个像我和竹仙老师这样的声音。别来多年,我的声音没有止于原地,已经起了很大变化。此时反观竹仙老师的声音,就感到含有那样一种深重的孤寂与悲伤,听之令人心痛。正如他自己所言,他的心上有一个洞。他内心所有深切细微的感受,在他高超的技术和意与神会的表达能力之下,淋漓尽致纤毫毕现地呈现在他的尺八之音上。他随时随地拿起尺八,每吹一音,皆是心音,无丝毫之伪。而他所吹每一首曲子的每一个音,全都深深染上他深重的孤寂与悲伤,催人泪下。他的孤寂与悲伤源自他内心的赤诚与执守。”

竹仙常常感叹说,他至少晚出生了一百五十年。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有一颗不合时宜的士之心。愿为理想而舍生取义,愿为承诺而鞠躬尽瘁,愿守约定至海枯石烂。而此心不被知道也不被重视。他渴望有一个知音,既懂得此心,又可传此心。

那时他们上课没有专用的场地,就在竹仙所住的酒店。有一天,逍遥渐渐进入状态,越吹越投入,不知不觉屏蔽身边的一切,闭上眼睛沉入自己的世界。待他睁开眼睛时,看到竹仙老师正站在面前,含笑看着,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竹仙看到逍遥大有进步,非常高兴。他郑重地问逍遥,是不是会一直吹下去?逍遥肯定地回答,他会一直吹下去的。竹仙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

竹仙跟一帮学生说:“我每年来中国,现在已经八年了,这一次我特别高兴。中国有一个高山流水的故事,钟子期死后,伯牙就摔琴不复弹。为什么要把琴摔掉呢?因为琴要弹给知音听,知音不在了,所以就摔琴不弹了。”他一边说一边比了个摔琴的动作,还告诉所有人,“没看过这个故事的,回去好好看看,看过的回去再看一遍。”

逍遥忆及此事,连带想起荆轲来。他找来《史记·刺客列传》,念道:“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 荆轲后来企图刺秦王失败了。他的朋友高渐离利用被秦始皇召去击筑的机会,举筑欲撞击秦始皇,也被杀了。逍遥说,竹仙老师有先秦风范。

逍遥还说:“日本吹尺八的人不少,但真正这样兢兢业业,实实在在,近二十年如一日做这件事的人,只有竹仙老师一个。中国蜂拥而至学尺八关注尺八的人也非常多,但真正秉持一颗纯粹的心,恒久吹下来的人,也没有几个。略知皮毛就急着求名求利的人倒是不在少数。”

逍遥还说:“竹仙老师是我所见的第一个对于承诺,对于道言出必践、身体力行的人。这让我对我在书中已经极为熟悉的士、礼、义等概念,第一次在现实的人的身上,有了真实鲜活的直达内心的感知与体会。他十分性情,心里面住着一个天真的小孩子,白发苍苍,却常如儿童般或哭或笑。不论如何,遵循古制的明暗尺八的传承,因他持续近二十年的努力而在中国生根发芽,此功德应为中国人铭记。”

要抱,要扶,终须迈出自己脚步;

又哭,又笑,将会留下什么声音?

——逍遥《儿女》对联,“儿女”指出生不久的龙凤胎

“尺八不是娱人的乐器,是修行的法器。”这句话是第一次见面时竹仙对逍遥说的。

逍遥怎么理解这句话呢?他认为,尺八之所以从中国消失,是因为宋被元取代后,科举长期废弃,读书人绝了仕途,生活空间变窄,自顾不暇,再也没有心思吹奏高难之音了。时代变得阴暗细微,失去唐人传下的平和中正的气度,尺八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中消失了。而尺八之所以能在日本传下,在于它和禅宗的结合,依赖修行人虔诚地将它代代相传。因此,要在中國恢复尺八,必须连同伴随尺八的精神,即被修行人通过尺八忠实地保存下来的古人气度,一起恢复。

我原以为,所谓修行,乃是指中国和尚静坐,修身养性,进而悟道;日本僧人强调吹禅,和静坐同属一类,因而也能修身养性,进而悟道。可是,如果尺八必须与修行结合,而修行是出家人才能做到,那么绝大多数人就被排除在外了。

我想从非佛教徒的角度理解修行。我问逍遥是不是佛教徒,他说不是,这样正好。我从自己对佛学的理解说起:“佛教的要义是智慧和慈悲。智慧让自己觉悟,达到彼岸的境界,从而出离凡尘。慈悲让心灵充满爱和同情,入世帮人超脱。智慧度自己,慈悲度他人,慈悲比智慧高一等。只是,我等凡人只想摆脱眼前烦恼苦难,哪能懂得什么是看不到摸不着的彼岸,那是菩萨和佛的境界。”

逍遥立即给我两点纠正:“第一,慈悲和智慧没有高下之分,慈悲提高了智慧,智慧加强了慈悲,两者相辅相成,不可剥离开来看待;第二,如果连眼前的烦恼苦难都不能解决,还能奢谈什么彼岸境界?所以修行必须从生活入手。”看来,我是在门外观看,他是脚踏实地实践。

逍遥说修行是要解决问题的。什么问题呢?“我是谁?我为什么活着?”

这些问题让我想起了世纪初我们刚认识而他还没有接触到尺八时的共同爱好——对联。他写对联时所用的网名叫逍遥,所以我一直叫他逍遥。他也用逍和遥为双胞胎儿女取名。

他曾作过一副对联:

九天俯望:楼如草,人如蚁;其中有我?

沧海远行:水有极,舟有停;彼岸如空。

他还作过一副对联:

从何处来?到何处去?难逃亘古这一问;

迷了我眼,失了我家,困在荒原独自哭。

那时他的年龄在二十左右。我惊叹他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奇特的视角,把自己想象在九天之上,还看见自己和众人一样,像蚂蚁在地上滚爬。我还感叹他的眼光深邃,把彼岸看空。我还惊叹他的境界远远超出在尘世中为了生计名利忙忙碌碌的芸芸众人,介于哲学和宗教之间。他那时就问“从何处来到何处去”那样的问题了。

问题蛮大的,逍遥却从生活入手加以解决。他曾经有三年时间专注学尺八,主要靠妻子的收入支持家庭。后来也常来杭州帮助竹仙传授尺八。有一天晚上,逍遥在杭州和妻子通电话时发生了一点争吵。第二天,竹仙老师上楼来找他,脸色沉重地说:“孙君,你回家去吧,回去陪陪太太和孩子。”逍遥说没关系,请老师不用担心。竹仙老师严厉地说:“有关系,我很担心。传承尺八是长期的事情,需要家人的付出和支持,因此你必须尊重照顾好太太的心情。”然后又微笑着拍拍逍遥的肩膀,“我们稳定地慢慢来,终究能完成的。”当天逍遥告诉妻子要回去了,妻子问起缘由,知道是竹仙老师的建议。她主动打电话告诉竹仙,让逍遥不要回去了。竹仙非常高兴,溢于言表,他真的很看重家人对他弟子的支持。

逍遥开馆后才有学费的收入。他觉得幸运,因为他从喜爱做的事情中得到报酬。对他来说,尺八就是生活,正如柴米油盐是生活,养儿育女是生活,与儿女斗嘴亲热是生活。人生路上,温饱虽已解决,但有更多的钱、更多的名、更多的欲望在诱惑人。面对不愿说的话、不愿做的事,怎么办?这颗心可有安放的地方?

种种问题,在逍遥看来,无非关系着两件人生大事,一是洞察自己,明了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愿望;二是安放心灵,避免真正的愿望在生存的压力和欲望的诱惑下受到冲击,渐渐放弃遗忘而埋没沦亡。尺八帮他观察自己、洞察自己,把心灵放到一个安稳的地方。

逍遥认为,真正吹尺八的人,面临操守与生活环境的冲突,理想和现实的冲突,绝不会妥协。他们可能是独善者。独善者有所不为,专注于守持自我,拒绝被环境熏染,倾向于做一个避世的隐士,如伯夷叔齐、接舆庄子、陶渊明等人。他们也可能是兼善者。兼善者有所必为,不肯止于独享所得,希望向世界分享,希望引导更多的人,能体证己之所证,倾向于做一个济世者,如孔子孟子等人。

逍遥提倡修行从生活入手,从现实切入,最终直达本心。这种做法,既保持修行,又没有要求人人去当和尚或当佛教徒。

我等不会吹奏尺八,难道就不能修行,无处安放心灵了?——我又有疑问。

不是的。逍遥还没遇见尺八前就开始修行了,当初写对联就是修行。只不过,遇见尺八是机缘,尺八是他的最爱,因此才成为他的主要修行途径。儒家有儒家的修行,佛家有佛家的修行,俗世的任何人都可以从自己的生活和事业中修行。有人意识到自己在修行,有人没意识到,没意识到并不意味着不修行。——他如此这般向我解释。

人人都可以按自己的方式修行,这是逍遥的意思。当我向他的几个同门求证时,他们都说自己在修行,却各有各的生活。

我问:“竹仙身上怎么体现出修行?”

竹仙的另一位弟子王树声说:“竹仙老师近二十年来所做的一切,就是修行。”

践诺,守持,牺牲,奉献,这些大概是他所体现的修行吧。

万里泛孤舟,海天无尽头。

漂泊思绿岛,放荡梦琼楼。

风烈男儿怒,云黑浪子愁。

扬眉向天啸,壮志岂甘休。

——逍遥《孤舟》

我问逍遥为何独爱尺八。他回答:“尺八音色独特,契合心灵,声音似从心中流出;表现力强, 自由度高, 可以纵声长啸,可以垂首低吟,可以激烈,可以宁静,可以沧桑,可以天真,可以愤怒,可以悲悯。同一首曲子,甚至同一个音,都可依据心境表现出各种不同的意境来。这是我独爱尺八之处,也是尺八不同于其他同类乐器之处。我吹过笛箫,笛也可以长啸,但啸不出那种崩云裂月的气势;箫也可以低吟,但吟不出那种海枯石烂的执着。”

夜深人静时,我独自沉浸在三虚灵的古老曲调中。《虚铎》本由和尚的禅音转化而来,音乐的分量不大,不重旋律,每个单音都很长,音调多半不变,犹如朴实无华的长竹管,纯粹、安寧、温和,只以古朴的音色传达意境。一个一个音如一根一根长竹管,延伸到远方,外观简朴,内含深意,耐人寻味。《虚空》延续《虚铎》开阔深远的意境,上穷碧落,远至无极,舒张畅顺,超拔高旷,任大鹏时而高处翱翔,时而扶摇直上。《雾海篪》深沉弥漫,如雾笼罩四周,又如月光不时照进朦胧之中,时隐时现。如逍遥所言,人世间种种功名利禄悲欢离合,种种追逐放弃成败得失,如镜中的影像,一一浮现,来去纷繁,唯愿此心如镜,沉寂不动。

逍遥说:“《虚空》是一首超脱的曲子,近乎儒家的义和佛家的智慧,《雾海篪》则是一种入世的担当情怀,近乎儒家的仁和佛家的慈悲,《虚铎》只有单纯的声音,无相万相,总括二者,不可言说。”

我又听逍遥的自创曲《孤舟》《明月》。《孤舟》原是他青少年时代创作的一首诗。那时他处于流浪又孤独的状态,同时对生活充满着向往,写了这首诗反映当时心态。他后来根据此诗谱成尺八曲,题也为《孤舟》。如果说《孤舟》表达了青少年的感受,《明月》则表现成年后的心境。那时,他已经结婚生子,生活相对稳定,人生的态度和目标大抵确定,心灵比较安定。但是,安定并不等于轻松,对家庭负有责任,对未来还有追求,心上还有些压力,心中还有些冲突,只是不会动摇人生的方向。这种心境体现在《明月》中。

和《虚铎》相比,逍遥在《明月》和《孤舟》中注入更多的个人感受,也更有入世的韵味。《孤舟》的旋律最明显,起伏较大,《明月》则在波动中趋向平和,两者都比《虚铎》更有乐感,但都不脱《虚铎》所规范的古朴大气。

沉浸在缓缓而起的曲调中,我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目光平和而有神,身材魁梧而稳当,身着黑衣,长发从头顶扎住,垂到后背。他身上有种年轻,又有一种成熟。那种年轻,天真无邪,直追古人的朴实。那种成熟,面对尘世的种种喧哗浮躁,浑然不动。他坐在竹椅上,双手扶住尺八,嘴唇抵住歌口。一股气流从丹田鼓起,送出双唇,直贯竹管中去。竹管发出的声响,久远而新近,平缓而坚韧,大气而平和。竹管是时间的隧道,传来古时音响。声响是地域的使者,穿透东渡的云,驾驭西去的潮,传递着皈依的消息。

此时,我咏起自己写的《尺八》诗:

明月孤舟尺八箫,弄箫男儿名逍遥。缁衣一任中气鼓,长发且随曲调飘。

曲起大梦古原苏,调变幽径转险途。孤舟破浪翻厚土,明月磨云翻天书。

若沉若浮意绵绵,不弃不离心拳拳。真声元气任出入,声内融通声外禅。

禅心本来通凡心,禅吹不妨沾凡尘。喜忿悲悯都揉进,翻出超凡脱俗音。

尺八原是中国声,销声绝响传东瀛。七百年后回故土,犹带唐韵宋风情。

古管奥涩而艰深,逍遥初见为销魂。师拜普化明暗派,吹彻一音成传人。

与我同好成旧知,寄来数曲慰我痴。听到沧桑淡定处,我不信佛也禅思。

高天大海为同侪,长啸低吟入胸怀。曲罢舟横月半落,无忧无怖随梦来。

责任编辑 孔令燕 何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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