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与春天一起到来的声音
2019-03-20张雨虹
白雪带着处女作去了今年的柏林国际电影节。在更早之前,《过春天》里的青春故事留在了那些坐在多伦多国际电影节影厅里的观众们的记忆里。他们记住了这部与众不同的青春片,它没有刻意去表现残酷,也没有放大青春的美好。在这个发生在深圳和香港之间的双城故事里,青春的迷茫、隐痛、梦想,被和盘托出,但这并不是白雪十年酝酿的全部。
文/张雨虹
十年酝酿
白雪陷入回忆,距离自己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已经过去十来年了。2003年,她走入大学校门,开始她的四年制教育,中途考取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MFA艺术硕士,2018年,她的第一部长片《过春天》问世。白雪并不觉得这样漫长的酝酿时间是一件稀奇的事,她从高中毕业时开始看电影,并且立刻爱上了它,但当时的她并没有自信能够看到自己担任导演的那一天。“我认为在任何国家成为一名年轻导演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花了十年时间来为这部电影找寻灵感,并不奇怪。”
在这十年里,白雪自认不能交给对她好奇的大众一个关于时刻追逐梦想的励志范本,她也有迷茫动摇的时刻。与此同时,她结婚,生下了儿子,并努力维持一个幸福的家庭。“我不得不承认,来自我丈夫与孩子的爱情和支持改变了我对生活的看法,重塑了我看待人们的方式。它使我能够看到佩佩(《过春天》女主角)的故事并激励我分享它。我承认,经过这么长时间,我是在非常情绪化的状态下完成我的第一部电影。”
田壮壮是白雪大学时期的老师,白雪收到的最好的和最困惑的建议都来自于他。“他说,‘你负责做出自己的决定’。”当时白雪没能理解他的建议,她在他的指导下写剧本,被提议去找一家投资公司进行拍摄。直到她完成拍摄并开始剪辑,“我才能告诉他我终于理解了。”
《过春天》的诞生与当下兴起的新导演支持计划有关,白雪将她的剧本提交给第二届CFDG中国青年电影导演支持计划,并进入前五名。这是她找到与万达影业合作的方式,后者为她的电影提供资金。而田壮壮则亲自担任影片的执行制片人,白雪认为老师是任何导演都梦寐以求的,“尊重我的决定并保护我的导演风格的人。”
“他总是希望我成为一名独立电影制作人,而不是遵循其他更简单的路径。他不断提醒我,这是我的电影,所以我有最后的发言权。拍完这部电影之后,我变得更加坚定、独立。导演应该对自己做出的所有决定负责,并且有勇气看到最后的成果。”
许鞍华是白雪最喜欢的女性导演。她特别喜欢的一部是她的《女人,四十》,白雪认为许鞍华有神奇的能力,能用电影的语言来展示最平凡生活中最非凡的故事。“她的所有电影都有极其强烈的情感,这对观众非常有吸引力,我相信这来自她对生活和人的看法。要成为一位优秀的导演,就不能仅仅依靠技术。”
作为一名女性导演,白雪在生活的不同阶段遇到了不同的挑战。她认为重要的是要找到个人生活和事业之间的平衡,同时也必须从个人的日常生活中寻找灵感。在生活和电影制作方面,她喜欢保持积极的态度。“在我的下一部电影中,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可能会变成迷人的场景。”《过春天》建立在白雪的真实体验之上,她感慨幸好没在十年间放弃成为导演的梦想。“尽可能多地尝试过充实的生活,拥抱生活中的一切。总有希望,总有办法。”
#电影《过春天》剧照
深圳与香港之间的双城生活
一趟标有“罗湖-红磡”的深港地铁呼啸而去,白雪坐在其中。窗外的景色因为地铁快速地穿行而化为一道道变幻的线条,她在两端无限延伸的直线里,看到了佩佩。学生装的佩佩竭力向前奔跑,青春呼啸而去,她在逃避什么,还是在追逐什么。
深圳对白雪来说,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地方,因为她从6岁起就搬到这里生活。2015年,她决定写一篇关于“双城生活”的故事,她遇到了很多像佩佩一样的人,他们每天都要在深圳和香港之间穿梭。通过朋友的介绍,她得以有机会和几位女孩交流,她们的父亲来自香港,母亲来自内地,她们真诚地敞开心扉,与她分享生活。“虽然她们年轻并且看起来很开心,但她们的眼神流露出一些其他的意图,情绪也偶尔沉重。她们的双重生活导致她们甚至埋怨起了自己的父母。听到这些负担让我心里不安,这是我制作一部关于她们的电影背后的驱动力。”
《过春天》讲的是一位年轻女孩每天往返内地和香港接受高中教育的故事。然而,它不仅仅是关于年青一代的故事,而是20世纪90年代的一种深刻的文化现象。当时,香港已经是一个繁华的城市,而正处于快速发展中的深圳与香港并不相似。“那是一个产生身份认同问题的时代,特别是那些不断在两地之间迁徙的人。”白雪说。
电影探讨了这些“错位”的人,他们与两地都有联系,但却觉得他们哪儿都不属于。一位叫佩佩的女孩,敏锐地感受到这种被分割的矛盾,因为她在深圳有家庭却没有朋友,在香港有朋友和学校,却没有家。
大约三年前,白雪得知有一些孩子会从深圳把非法商品运送到香港,白雪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与佩佩一样的困扰,他们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出现了迷茫,同时在他们的身上也体现出了两座城市各自的历史与文化背景。这种迷人的复合身份,令白雪开始尝试将心比心,去体味“佩佩们”的生活。
为了更好地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她一遍遍坐上深港地铁。她采访了代理人和假冒手机的卖家,探究这个地下市场的原始面貌。她也和许多在香港上学的不同年龄层的内地学生进行了谈话,还和他们的家长交流,记下了数万字涉猎广泛的笔记,并拍摄了数百张照片和视频来作为她制作电影和写作剧本的基础。在这些基础之上,白雪构思出了一条叙事脉络。“我全身心地投入到调查研究之中,探索这些角色的方方面面。我这样做是因为我坚信在现实中拥有坚实的基础是影片成功的关键。”
“我问我自己,如果我是她的话,我每天会做些什么?我会想她在放学后会做些什么,或许她可能会遇到一些麻烦,因为即使她同时属于这两座城市,但她无论对哪一个地方都没有归属感。所以,她终于开始在双城之间运送这些假冒手机,这让她有了一种找到目标的感觉。显然,她会因此而受到惩罚,而我认为,故事中的这个主要冲突,与角色内心遭遇的身份危机有些相似。但是,经过这一冲突,她也找到了自己潜藏于内心的勇气与自信。”《过春天》原名《分割线》,也更符合它的英文名—《The Crossing》,而“过春天”是白雪在电影粗剪后才改的名,在电影里是水客走水过程中的行话。安排这一剧情,并不仅仅是为了凸显戏剧冲突,它带来的矛盾与紧张感映衬着佩佩的青春时光。“它符合少女成长的经历,因为每个人成长的过程中可能都要‘过’这么一个东西。然后过去了又是春天,又有点诗意和惆怅。”
#《过春天》剧组参加平遥国际电影展
影像是为了记录时代
想让人们在离开剧院时想到什么?“我希望观众能像我一样对佩佩表示同情。即使展望未来,她也面临着如此众多的艰辛和孤独。虽然佩佩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但她表现出非凡的勇气,我非常钦佩。尽管她的经历让人感到不安,但伴随着成长,她的内心变得更加强大。”白雪说她拍摄这部电影不是为了开辟新天地,而是讲述一个应该讲述的故事。这部电影的视听语言是为了与所有人交谈,她希望所有观众都能将这部电影描述为真实而又富有时代气息。
《过春天》不只是代表一种文化或故事,而是代表所有人和他们的故事。白雪想向大众传达这样一种声音,每个人都来自不同的文化,并在他们的生活中受到影响,因此都有自己独特的回忆。她希望观众能记住自己的青春,感受一种怀旧感。尽管发生在佩佩身上的事有些令人无力,但总会有希望,就像片名所传达出的含义一样。这是白雪的心意。
#《过春天》剧组参加平遥国际电影展
在写剧本中会遇到很多坎,白雪还因此写了一篇文章《我为什么写下这个故事》,算是梳理自己的创作初衷。“近年来,深港两城的经济开始发生变化,差距慢慢变小,小女孩身上承载了这个时代的一些变化,是一个切入口。当然这些东西可能要真的很了解社会背景的人才能解读得到,但我觉得这个作品的意义就是它记录了这个时代的变化。既然我已经发现了,如果我不写,我对不住我自己的眼睛。我对深圳和香港有特殊的情感,他们都是我人生中重要的地区。我也愿意更多地关注这里的人和事。”透过佩佩这个女孩,一个身份特殊的集合体,白雪将她化为一个时代的侧影。
她否认拍摄《过春天》有强烈的象征意味,自己的出发点还是人,这部作品主要就是围绕身份认同展开,这是一个很广泛的话题。“我觉得这个身份问题是我从佩佩身上找到的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恰恰是深圳、香港这样一个很特殊的环境带来的。我拍这部电影,就是要来讲述这个独特角色的故事,描绘她的日常生活。在两座城市之间,隐藏着这样一个人群,有着十分复杂的身份构成。”白雪希望这部影片能够照亮那片黑暗,让大众有机会去感知那个人群的生命经验。
深圳的冬天并不漫长,白雪已经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这使她比往常任何一刻都更加确定将电影制作当作一种职业,是一个不可能后悔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