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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冬之雪

2019-03-19林莽

当代人 2019年1期
关键词:薄荷蘑菇母亲

暮冬之雪

我来到您的身旁

静度这一年中最安闲的时光

炉火不用生得很旺

这里已足够温暖

可以无心地睡一会儿

梦着小时候的日子

靠着棕色的木板隔墙

我仿佛又听到了

那有些忧伤的哼唱

当年乡下的老屋

也许早已不存在了

石竹花在窗台上慢慢地生长

暮冬的雪飘落一个又一个黄昏

寂静中能听到它们打在玻璃上的声音

透过被飞雪映得发亮的窗子

老树的枝丫显得更加黝黑

屋檐上融雪垂落的声响

使我久久不能入睡

像我小时候一样

母亲依旧整日地操劳

她从这间房到那间房最后

掩掩我的被角才去睡了

飘飞的雪花渐渐掩住了以往的记忆

隐约间我听到

细枝坠落

温暖的炉火上

水壶在嘶嘶作响

瞬间

有时候,邻家的鸽子落在我的窗台

咕咕地轻啼

窗口的大杨树不知不觉间已高过了四层

楼的屋顶

它们轻绕那些树冠又飞回来

阳光在蓬松的羽毛上那么温柔

生命日复一日

我往往空着手从街上回来

把书和上衣掷在床上

日子过得匆匆忙忙

我时常不能带回来什么

即使離家数日

只留下你和这小小的屋子

生活日复一日

面对无声无息的默契

我们已习惯了彼此间的宽容

一对鸽子在窗台上咕咕地轻啼

它们在许多瞬间属于我们

灰尘落在书脊上渐渐变黄

如果生活时时在给予

那也许是另一回事

我知道,那无意间提出的请求并不过分

我知道,夏日正转向秋天

也许一场夜雨过后就会落叶纷飞

不是说再回到阳光下幽深的绿阴

日子需要闲暇的时候

把家收拾干净,即使

轻声述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情感也会在其间潜潜走过

当唇际间最初的战栗使你感知了幸福

这一瞬已延伸到了生命的尽头

而那些请求都是无意间说出的

疼痛

因为手指关节的痛

我时时想起年迈时的母亲

是遗传的力量

它将母亲的疼痛传递给了我

让我想起晚年时她那些悄声细语的诉说

窗外黄昏里的树

叶子正由苍绿转为金黄

许多故人都已不在人世

那条伴我少年时长大的老街

为了生计的人群依然在匆匆而行

母亲说:

“睡醒了,每个关节都是酸痛的”

我轻轻揉着母亲的手臂

她隐忍着有时也会微微地

皱一下眉头

那些时曰就那样慢慢地过去了

那时候我还不能如此深切地体会

母亲轻描淡写中的疼痛

哥哥打来电话

谈到春暖花开谈到清明和家庭的聚会

我们也谈到那些慢慢肿胀的关节

母亲遗传的类风湿病

时光缓慢地流

这座古老的都城正如涟漪般扩散开去

把一个家族的亲人们也越荡越远

但有一种链接是无形的

那些永远不会消失的隐秘之痛

连接着我的每一位亲人

向东眺望

——给远离家乡的女儿

从家的楼窗向东眺望

你知道在午后的阳光中

能清晰地看见它们小小的发光的机体

而在黄昏和夜幕下

机翼上紫色的光点

一闪一闪地在天边神秘地移动

它们来自哪儿

瞬间的疑虑让我听到了

你在另一片土地上想家的呼喊

这个苍茫的世界

被那么多无形的思念所衔接

而我只想听到你的声音

你可知道

每一声呼唤都会让另一个人战栗

每一颗泪滴都会让心海涌动

自你走后

我时常伫立窗前

看它们降落前的滑行

平稳地一架跟着一架地飞过

听不到一点声音

它们穿行于楼群的间隙

有如穿过云霭

呵我想知道

哪一架会载你归来

透过天光

我仿佛看到了许多双眼睛

其中总有一双是你的

隔着舷窗我也曾是

在万家灯火中寻找家的人

清凉的薄荷

姑姑用手掌拍打几片叶子

然后贴在我和她的额上

冰凉的一丝清香窜入了我的鼻子

那是初夏

尖厉的蝉声刚刚响起

昨天在小树林里捡到的蝉蜕还是潮软的

薄荷嫩绿的叶子长在篱笆边

还有韭菜莴苣茄子和紫叶的苏子

这已是几十年前的记忆了

那年的薄荷和苏子叶

早已消散了它们质朴的香气

姑姑在外省的小城颐养天年

电话里的声音虽不苍老

但遗忘让她的心干净得如同孩子

那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在外省在乡下在城市

在列车的轰鸣和期盼的书信中

在每一个清晨和黄昏的家里

曾经的平和与安详伴着不谙世事的童年

曾经的苦痛和罹难伴着半个世纪的动荡

与变幻

在故乡临湖的院落里

那丛薄荷和紫叶苏子的香气

穿透岁月唤回了我的童年

蘑菇

我听见一个孩子在喊“奶奶”

是男孩还是女孩

分不清楚

刚刚脱离了奶声奶气

声音清脆满含着依赖和亲情

从我的窗外传来

“您看,草里长了蘑菇”

这是暑假的上午

天有些阴刚刚落过雨

风是清凉的

蝉因天气凉爽而止住了歌声

“奶奶——奶奶”

我猜想他们的模样

恍惚间时光倒流

那是四十多年前了

在华北的乡村

我也那样喊过

那是湖岸边的家

一群鸡在夏日磨房的阴凉处

那些园子里的青菜发着光

一头小毛驴拉着石磨

发出轻微的轰轰声

远处湖水在阳光下闪烁

奶奶从门道里走出来

她用蒲扇遮着光

看着我们从栅栏门外跑回家来

四十多年前和今天的蘑菇都是洁白的

而我们心中的一些情感

有时同那些蘑菇一样

容不得轻轻一碰

妈妈的晚年世界

8月13日

星期一

其中有一个是不吉利的数字

妈妈在刚刚住进的病房里昏睡

她今年已经90岁

脸上的老年斑更暗

身体消瘦皮肤失去了光鲜

一头白发剪得很短

我们忧心地感到

岁月的尽头离她已不远

她艰难地踟蹰着

思维还能应付日常的对话

但又时常问起早已过世的父親

他有没有吃过饭

提示我们

别忘记给睡着的父亲盖好棉被

她记起幼年时许多人的名字

把它们分配给身边的每一个人

时空倒流岁月重演

现实和幻觉构成了她的晚年世界

母亲依旧惦记着孙子和孙女

惦记着她不放心的那些亲人

有时还会说他们谁谁有了麻烦

你们怎么还不去问问

她把电视里的故事和现实混为一谈

躺在床上便知晓了整个世界

幻觉让她善良的心不得安宁

我们不断解释

但她总在花样翻新

她的心中还没有停止一生的操劳

她经历了那么多

面对这个不平静的世界

妈妈的同情爱担忧与怜悯

依旧呵护着每一个儿孙和亲人度(林莽,生于1949年。白洋淀诗歌群落和朦胧诗的主要成员,现为北京作家协会理事,《诗刊》编委,《诗探索·作品卷》主编。著有诗集《我流过这片土地》《永恒的瞬间》《林莽诗选》《秋菊的灯盏》《记忆》等多部,诗文集《时光瞬间成为以往》《穿透岁月的光芒》和《林莽诗画集》等。)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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