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曲
2019-03-19古宇
古宇
马赫妈的眼睛是瞎的,她侧躺在病床上,脚伸出床外,瘦得只剩下骨架,灰暗的皮肤裹在嶙峋的骨骼上,看了让人害怕。但孩子并不怕她,茜妮用小手轻轻摸她的脸。
“这是奶奶。”白如冰轻声说。
她真是要死了。白如冰想。马强打电话来说老太太病危时,白如冰没想到她会瘦成这样。
马强在电话里说:“二哥你得回来,妈要死了。用什么药都没有用了。她自己要求停药了,她想死,不想活了。”
马赫还在犹豫,白如冰说:“你必须回去,不然你会后悔的。我和茜妮跟你一起去。我马上订机票。”
白如冰知道,飞这个山城的肯定是小飞机,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小,她真是有些后悔带茜妮乘坐这样的飞机,她才三岁。
飞机在那个小广场降落,白如冰一直悬着的心才安稳下来。她刚走下飞机,就被一个粗壮的年轻女人抢着抱走了孩子,她叫白如冰“嫂子”,白如冰猜她是马强的媳妇。
马赫对马强夫妇微微点头,只说“先去医院吧”,兄弟之间就再没话了。
他们在医院见到了马赫妈,躺在床上的那个瞎眼的老太太。
此前,白如冰只见过一次马赫妈。她和马赫回家,马赫妈在胡同口站着等他们,白如冰没想到她那么高,而且比想象中要年轻很多。她戴一个白色薄布帽子,两手抄在袖子口里,向路口方向张望,看见马赫,眼泪就下来了。她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流着眼泪,直视着自己的儿子,看。她不知道自己那样流泪的样子在白如冰看来很美,她湿润的眼睛大睁着,很美。马赫长得像她。
“哭什么哭。”马赫忍着不耐烦,小声说,“再哭我们走了。”马赫从她身边径直走过去,也没有给白如冰介绍。
白如冰冲马赫妈微微躬身致意,马赫妈不好意思地笑笑,一路安静地跟在儿子身后,进了家门。白如冰始终没有听到她说话,以至白如冰疑心她是不是哑巴。
后来,在白如冰帮着马赫妈准备晚饭的时候,四周没有人,她忽然说:
“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小赫。”话一出口,眼泪又下来了,她再说不下去,埋下头去干活儿。
马赫妈默默流泪的样子一下子触到白如冰心里最深最软的一个地方,白如冰对马赫妈生出隐秘的亲昵之感,一种对母亲的柔情。白如冰记起高三时晚自习回家,桌子上总是放着一小碗面条,一个荷包蛋小心翼翼地卧在小碗的顶端,在那些安静的夜晚,安抚着白如冰的忧虑。想到此处,白如冰有了些微饿的感觉,那样一小碗面下肚刚刚好填饱的饿。白如冰一向对母亲有许多怨气,以至于发现这个记忆存留于心有些吃惊。后来有一次白如冰和母亲提起这个记忆,母亲听后,幽幽地说:“亏你还记得。”白如冰是心亏的,竟然是初次谋面的马赫妈触动了她对母爱的幽思。
马赫妈在白如冰的记忆里就是这样流着泪沉默的印象。白如冰怎么也不能跟眼前侧躺在病床上的女人联系起来。
一大家子人把病房塞得满满的,白如冰从来没有和这么大的一个家族的人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太太的病也不能当面议论,大家就说孩子,都夸小茜妮。
忽然白如冰听见马强说:“这妮子怎么一点儿不像老马家人啊。”
“像。谁说不像。”二姐立刻说。
“像啥啊。像马赫啊?”
“像马赫小时候。”
“你带过马赫,他小时啥样?这妮子像他?”
“像。”
“哪像啊?”
“后脑勺最像。”
“还后脑勺像,有说人长得像,是后脑勺像的吗?”
二姐看著马强,看了半天不再说话。马强开心地享受着大家的沉默。马赫和白如冰自始一言不发。白如冰一直看着茜妮,微笑。
茜妮坐在马赫妈身边,她丝毫不在意周围一大群人的议论,她镇静地坐在一个垂死的老人身边,摩挲老人的脸。夕阳照进窗来,照在马赫妈脸上,这张脸非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安详,她轻轻侧过脸去,用嘴唇捉着茜妮的小手亲了一下。茜妮咯咯笑了。白如冰看着,忽然又觉得带孩子来是对的。
马强媳妇大声说:“看跟奶奶亲的。到底是我们马家的人。”
马赫瞪了她一眼,她不说话了。
这时医生进来查房,对马赫、白如冰他们都爱搭不理。
白如冰起身问医生情况,医生说:“谁说用什么药都不行了?用药当然能控制住病情啊。”
“那赶陕用啊。”
“交钱啊,交了钱马上用药。你们不是自己要求停药的吗?”
“我们交钱,马上交。我们带了钱了,全押在医院账上,专门给老太太治病。”
“总算来了个明理的。”医生说着,一直绷着的脸柔和下来。
“还在医院打架,这医院是你们家啊?打架!”医生这么说,白如冰这才知道马强在医院的闹剧,马强对姐妹们大打出手。
因为钱?因为她们强行把母亲带入医院?因为……姐妹们围着白如冰七嘴八舌地诉说,乱哄哄的,白如冰搞不清楚,反正是马强打他们,在医院的楼道里追着打,医生都拦不住。大姐夫送钱来,1000块钱,没出电梯,就被他打跑了。
这工夫,马强两口子转眼已经不见了。
姐妹们情绪更加激动。她们说,平时她们都不敢去他家看老太太,他见着她们就打。他家?对,他家。他跟老太太过,他不是儿子么。就是那个老院子,几年前你去过的(她们还居然记得)。现在老房子都被马强两口子霸占了。马强毕竟还是没有坏心,都是被他媳妇挑唆的。他媳妇最坏,不做家务,老太太瞎着眼,摸着给他们做饭,给他们带孩子,她不干活,还打咱妈。
“不信?问咱妈。”
马赫妈在病床上,微微点点头。
“把额头都打出血了。”
“就没人管他吗?”
“没人管得了,他是疯子。”
“我们是外姓,马家的事儿,不好管。”二姐夫小德宝说。
马赫一直沉默着。他的沉默,很像他的母亲。
马赫没有住家里,母亲在医院,家也不成为家了。他们住在酒店里。
马赫的小妹妹马小花终于忍不住跟白如冰说:“你们回来都不住家里?”
“带着孩子怪麻烦的,就不想给家里添乱了。”白如冰没有理会马小花的责备口气,她避重就轻把女儿茜妮推了出来。
“我哥以前还跟家里挺亲的,给家里写信、寄钱什么的,后来就越来越少了,例行公事似的。”
白如冰沉默着,沉默中似乎也理解了马赫的沉默。
见马赫进屋来,马小花转向她二哥,压低了声音,但又没有小到白如冰听不到,马小花说:“哥,咱爸可没怕过媳妇,你可不能怕。”
马小花完全没有想到马赫会说:“咱爸打老婆,我可不打。”
马赫也非常吃惊自己冲口而出这样的话,打人的事儿在这个家里是没有人提起的,在医院里如果不是医生提起来,绝不会有人主动说。没有人说出来,似乎这件丑事就不存在了。
马赫记得母亲在地毯厂上工,整天趴在地上洗地毯,腰坏了,上不去炕,父亲用脚踹她。他还打孩子,用水井上的辘轳打马强,马强小,被父亲追上就使劲哭,母亲是不敢来管的。有一次马赫在家,他那时已经练了一身肌肉,冲过去夺下父亲手中的辘轳,盯着他的眼睛说:
“你再打他,我就揍你。”
父亲看了半天马赫,马赫一直沉默地瞪着他,父亲终于放开马强:
“整天阴沉个脸,我养你,还是你养我啊?我欠你啊?养了白眼狼,还敢揍老子了?那会儿早该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父亲骂骂咧咧的。
那以后,父亲就怕了这个整日沉默的二小子。
马赫觉得母亲明明应该记恨父亲的,但她没有。母亲做了什么好吃的东西都尽着父亲吃,而父亲吃东西时会把孩子们都轰开。孩子们从门缝里可以看到,父亲喝着小酒,桌子上摆放着下酒小菜。
马赫从小心里就有这么个打人吃独食的父亲形象:他一个人独吞,让他的孩子们就那么饿着、穷着。
母亲还会在半夜起来给父亲打一碗鸡蛋汤。母亲不知道马赫那会儿总是会醒来,可能是因为饿,身子还假装睡在那里,耳朵却贪婪地听父亲半夜喝汤的声响,那声音是热乎乎的,不知道母亲在蛋汤里放的是糖还是盐,多半是甜的,马赫舔舔嘴,迷迷糊糊又睡去。
马赫还记得他大姐,不是现在的大姐,在她之前马赫妈还有个女儿,叫小霞。小霞是得白喉死的,那年她八岁,白喉一点点长满了,封住了她的喉咙。家里穷得没有一分钱,最后他们问她想要什么,小霞比划着说要一段红头绳,她那会儿已经说不出话来。马赫妈跟人借了两毛钱给小霞扯了两段红头绳,给她梳了头发,把红头绳扎在辫梢,小霞把小辫拿在手里摸,特别高兴。她死的时候,特别高兴。
“小霞长得可好了。”马赫妈经常这么说。她只是跟马赫说。在这个家里没人再提起这个大姐了,他们都把她忘了,他们每天叫“大姐”的那个姐实际上是二姐,不是小霞,小霞只在马赫妈的叙述中存在,她只有一个听众,马赫。后来连母亲也不再说起小霞了,马赫知道母亲没有忘掉她。
马小花,这个家里最小的女儿,能知道什么呢?她是受宠的孩子,她出生之后这个家已经有能力宠爱它的孩子了。马赫和白如冰在马小花责备的眼光里叹息着。
后来马赫对白如冰说:“你不必介意,这个家的人就是这样的。”
马赫给白如冰讲这个家,讲小霞,白如冰抱住马赫的肩头痛哭,她没有想到与她同时代的孩子会有这样的记忆,这样的贫穷,她为自己的无知而羞隗。
白如冰不知道除了痛哭之外她还能做什么。那一刻白如冰心里有一個微弱的声音反复说:“要对他好,对这个男人好,要让他快乐。”白如冰那时候还不知道,其实她做不到。
“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小赫子。”
白如冰又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这一次马赫妈空洞的眼睛再没有流出泪来,深陷的眼窝如干涸的河床,她脸上非常平静,白如冰在她的面目里看到一种难以抵达的寂静。
马赫妈在确认身边只有白如冰母女时说了上面那句话,几年前她曾经说过的话,她像是在自言自语:“马赫小的时候也是个很快乐的孩子。他现在却这么阴沉。我心里难过。”
白如冰默默听着。
“他离开家的时候那么小,我同意他那么小就走,也是想让他离开这里,他不属于这儿,他从来就不属于这儿。”
“你知道他从小就不说我们这儿的话,他拿着个收音匣子,学说匣子里的话,人们都嘲笑他,他不光在学校那样说话,平日里也这么说,人家笑他,他就干脆不说话。他越来越阴沉。”
茜妮冲马赫妈咿咿呀呀,马赫妈耐心地回应她。
“您用不着觉得歉疚,他离开是对的。”
马赫妈没有接白如冰的话茬儿,她的“目光”越过白如冰冲着窗外,她说:
“我总怕有些事情发生。我害怕。一直都怕。”
白如冰听着,连茜妮也一声不响。
“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他。也许应该闭嘴,一直把有些话带进坟墓里去。”
白如冰脑子里一下就出现马赫曾说过的一件事,他说有一个白衣服的长者隔上一两年总要出现在他们家,他很受人尊重,所有的人都对他很敬畏。他总是穿着宽大的白衣服,胡子很长,很飘逸。马赫吞吞吐吐地说,觉得自己不是这个家的孩子。当时自如冰仅仅把他的话当作异想天开,“一个青春期男孩总希望有一个不俗的父亲”,白如冰这样调侃。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有些话埋在心里太久了。你说马赫是不是恨我?”
白如冰被马赫妈的话拉回到现实,她摇摇头,生茜妮的时候白如冰从不想这么多问题,她只一心要把孩子生下来。不等白如冰说话,马赫妈接着又说:
“原来一个受人尊重的长者来讲经,我喜欢听,我们都喜欢听。他说人的灵魂都会投入同一条生命的大河里,你会知道所有的事情。这世界匕所有的经历都在这大河里,所以只要你把灵魂也投进去,你就可以知道一切。你会有预感,因为一切都已经命中注定。”
白如冰不知道他们母子说的长者是不是同一个人,她听到这样的话,觉得像是沉浸在音乐的韵律中。白如冰请求马赫妈:“再给我多说一些吧,那位长者讲经的话,我真想听。”
“遇到我担惊受怕的时候,他都会说,不惧不畏,谁也不必担心未来的事情,因为谁都能得到他期望和需要的一切。你和你的孩子都可以。不用担心。他说,我们担心失去现在拥有的东西,生命,或者作物。但是,当我们明白了生命的历程与世界的历程都是由同一只手成就的时候,这种担心就会消失了。应该顺应命运的安排。”
说这些话的时候马赫妈忽然变成了一个非常健谈的人,她精确地运用着语言,白如冰觉得她是被语言附体了。
“顺应命运的安排?”
“对。我们在各自的天命中。整日担心真是好笑,我本不用这么忧虑。”马赫妈说完咧开嘴笑了。
马赫妈摸出一个旧作业本给白如冰,是马赫小时候的作业本。马赫离家之前从来没有照过相,这本子很久以来代替照片承载着马赫妈的思念。因为穷,这是一个没有相册的家庭,白如冰无从想象马赫年少时的模样,看到他小时候的作业本,白如冰非常欣喜,她喜欢极了这些歪歪扭扭又异常认真的字,它们就像年幼的马赫。
那天回酒店,白如冰把这个本子拿给马赫看,她说:“很羡慕你。你妈爱你,非常爱你。不用说,我看得出来。”
“她老是哭。我特别心烦。她眼睛都是哭瞎的。”
马赫拿着本子眼睛湿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也可能是那几年在河边卖煎饼烟熏的。我妈做煎饼可好了,人家都叫她马大煎饼。那些年我们不缺钱了,没有再饿过肚子。可后来她的眼睛就不行了。”
“那条大河就在我家附近,周围有好多的树,夏天水很大,我看到长胡子的白衣长者从河对岸踩着鹅卵石一路走过来,白衣服被风吹得鼓着,像是飘过来的。他讲经经常用河做比喻,我们都喜欢。他好像无所不知。看着他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希望他是我的父亲。”
当马赫说话的时候,白如冰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自己和他妈妈的谈话。白如冰忽然觉得沉默真是良好的品质。
白天的时候,马赫带白如冰在这个曾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城走,很多地方早已面目全非了。
“真可惜,这大河都干了,河边建了皮革厂,他们老在河里洗皮子,水都被弄脏了,后来都缩回地底下了。”
马赫跟白如冰说起儿时的乐事:和小伙伴躲在邻居家的大鱼缸架子下面下棋;把小鞭炮偷偷丢到铁匠的炉膛里;坐着外公的毛驴车去拉草,听外公讲母亲年轻时的事儿,她年轻时漂亮、能干,还是妇女隊长。
自如冰要过很多年才知道马赫妈生病的这段时间几乎是马赫和她敞开心扉聊天的最后—个时期,她还不知道她将要面对马赫在家庭生活中越来越多的沉默,最后只有沉默,她没有任何工具可以撬开他的嘴巴,他依然在外面贫嘴,口若悬河,逗那些不相干的人,白如冰将会看到那不过是他的小丑面具。她要等上很长一段时间才会知道这些。在小城的这段时间,马赫对她似乎无话不说。
马赫妈的病情稳定了,接下来的问题是她出院回哪儿?小德宝建议白如冰把老太太带北京去。
“这好像不太现实吧?”来不及看马赫一眼,白如冰脱口而出。
“怎么不现实啊?”小德宝不解地看着白如冰,同时瞟了一眼马赫。没等白如冰说话,小德宝就给她开出了行动方案:“你可以在郊区给咱妈买个小房子,北京郊区的房便宜。给她雇个人,你有空去看看。”
白如冰看着小德宝的眼睛,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白如冰觉得必须要说清楚自己的想法:“她病成这样,随时都可能去医院,住在郊区根本不可能。我觉得她还是要留在这里,你们兄弟姐妹大多在这儿,可以轮流照顾她,在北京就我们一家,我女儿茜妮还这么小,肯定要牵扯很多精力,我真的顾不上。”
白如冰说得非常坚决,不留任何商量的余地。
“按我们这儿的理儿,这老人家都是要跟儿子住的,我们做女婿的是不敢往家里接的,让老人遭人笑话。最重要的是马强非把我们家砸了不可,他一定会把老太太抢回家去,像个大孝子一样抢回去。其实他真正惦记的是你们老马家那套老房子。”
白如冰认真地听完,说:“这样吧,租个一居室,我们出钱,楼房里有暖气,不用自己烧火,老人能住得舒服些,不让马强知道,就说跟马赫去北京了。”
白如冰说出这个主意的时候看了一眼马赫,马赫没说话,但白如冰觉得他是同意的。
“我们姐妹排班每天给她做饭,陪她。”二姐马上赞同。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后来大家开始找房子、买家具。
二姐心存感激,她总跟白如冰说:“你看这同样是儿媳妇,咋这么不一样呢?马强媳妇有你一半咱妈也不会受罪了。”
白如冰听了很羞愧,她只是出了钱而已,她对二姐说:“其实出钱是最容易的,像你们姐妹这样每天照顾老太太最难了。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二姐眼圈就红了,她说:“我妈太可伶了,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
白如冰也忍不住哭了。小德宝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你就把老太太带北京去呗。”
“不行。”
白如冰直白的回答让气氛有些尴尬,二姐马上对她丈夫说:
“你讨厌。别难为白如冰。”
“我真的没有能力。”
“那你妈也没儿子,要是也这样躺在床上,她和谁过啊?”小德宝不理会二姐,继续问白如冰。白如冰并不觉得他讨厌,他身上有一种不虚伪不做作的气质,让白如冰愿意容忍他的直言不讳。
“我妈也问过我这个问题。”但白如冰不打算告诉他她们母女讨论的结果。
那次,母亲也这么问,并一直盯着问:“到时候你怎么办?”
“我请最好的护工照顾你。”
“我想跟你住。”
“那不太可能。”
“为什么?”
“咱俩合不来,总打架。”
“我不跟你打。”
“你不可能。你什么都管,什么都要插一手,你早就习惯了,不当政委你就难受。”
母亲讪笑一下,还想争辩,白如冰打断她:“你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姥姥、太姥姥都是活到九十多还干农活那种,你不会有瘫在床上那一天的,你也别拿这个问题考验我。”
白如冰知道她和母亲之间这样的状况不宜为外人道。生过茜妮之后,白如冰所在杂志社的一位资深编辑问她:
“怎么样,生了孩子之后是不是更爱你的母亲了?”
这谆谆教诲的口气,让白如冰后脑勺那根反骨立刻竖立起来。
“恰恰相反。我自己生养过孩子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谁也忽悠不了我了。我爱我的孩子,我不觉得她欠我什么。我知道一个母亲可以非常爱她的孩子,不求任何回报。”
这样的对话之后,那个正直的男人每次见到白如冰都会摇头叹息,仿佛牧师眼见着一个迷途不知返的女人。对于这个男人的表隋,白如冰是能够精确解读的,但她佯装不知情地冲他无辜地微笑致意,直到他忍不住说:
“真不知道一个女人内心要多么刻毒,才会对母亲抱有怨恨,说出这样的话来。”
即使是这样,白如冰依然不解释,她继续心不在焉地微笑,目光散漫地望着他脑后的虚无空间。白如冰知道自己彻底冒犯这位才华卓越的资深编辑了。但她却没有丝毫不安,她算是修炼到家、刀枪不入了。
还好小德宝没有再追问什么,他对白如冰流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
“我理解,我理解。”
马赫妈出院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那年冬天马赫妈过得平静安稳,打电话时总说楼房真好,暖和,又不用生炉子。日子静好得让人生疑,白如冰和马赫都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但谁也不敢提起。天转暖之后,二姐打电话来说老太太偷偷搬回小儿子马强家了。
一切都毫无征兆,但马赫也不吃惊,终于是来了。二妇说她去给老太太送饭的时候发现的,租来的那房子空了,连家具都拉走了。
“问了邻居才知道老太太打电话给马强,马强和他媳妇过来把她接走的。”
马赫听得恨恨的:“她去找死。”
二姐哭了,说:“她这次回去真是凶多吉少。马强家在老房子的前院开了两桌台球,老太太去了还是得自己住后院,上次老太太病危就是因为马强媳妇忙着照顾台球生意两天没顾上给老太太送饭,老太太挣扎着打电话给我时已经奄奄一息了。这回也悬啊,关键是谁也不敢去马强家啊,去了好像要抢他房子似的给骂出来。”
二姐要马赫拿主意,馬赫说他马上回去,把老太太接回出租房里。
电话结束后,白如冰对马赫说:“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你租的房子再好,你妈也不觉得是家,她觉得老房子才是她的家。你弟弟再不孝顺,也是她的儿子,她宠爱的小儿子。”
马赫不看白如冰,小声说:“我最近常常想,如果她和我生活在一起,我会照顾好她吗?”
“我想好了,咱们把你妈接过来吧。”
“你行了吧。”
“真的。”
“你不行。她也不会习惯的。她没法住在这儿。她的生活不在这儿。”
“那就让她住在马强那儿?她自己也做不了饭,她的病必须按点儿吃饭啊。”
“她宁可在他那儿饿死。”
白如冰看着马赫,觉得自己帮不上他。
“我得回去。”马赫知道也只有他能镇住马强。
马赫立刻出发往家赶,当天的飞机和火车票都没有了,马赫挤上一辆马上就要开的长途汽车。他不让白如冰跟去,黑着脸说:
“去了你也帮不上什么,在家照顾茜妮吧。”
白如冰预感到马赫妈要死了,白如冰想起马赫妈说的:“预感就是灵魂飞快地投入生命之河的瞬间,你知道世界上所有的经历都在这大河中联系在一起,我们因此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因为一切均已命中注定。”白如冰知道老太太要用自己的死成全她所有的孩子们,也成全自己。
白如冰不能告诉马赫这些,觉得他不会相信的,虽然他说“她去找死”。白如冰听从马赫的安排,留在北京,等待马赫妈的死讯。
夜晚她紧紧抱着茜妮,哄她入睡。
梦里,她来到一个大的露天体育场,大妈们在跳广场舞,马赫变成七八岁的小孩,淘气地在大妈之间穿梭,忽然马赫被一个大妈的渔网钩住,马赫想跑,却被鱼线缠住,像个纺锤一样不能动弹。白如冰清晰地看见那粗麻绳一样的网一圈一圈缠住马赫的脸和上身。渔网大妈一脸厌恶地看着马赫:别动,帮你解着呢!马赫妈恨恨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渔网大妈则逐渐平息了愤怒,不耐烦地帮马赫解着网线。瞬间,马赫妈的脸变成了白如冰的脸,白如冰持续地瞪着马赫,恨他带来了麻烦。白如冰一边怒视马赫一边自责:我不是一个好妈妈,我厌恶孩子给我带来麻烦。忽然下起雨来,体育场的人迅速散了,包括渔网大妈,马赫妈或白如冰松了一口气,走过去抱住马赫,马赫软软地睡着在她怀里。马赫妈或白如冰想:正好有两件雨衣,她一手揽住马赫,一手给儿子和自己穿雨衣,马赫香甜地睡着,身体软软的,婴儿一样毫不设防……
白如冰醒来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就是马赫妈,七八岁的马赫软软地在她怀里。
真是一个奇怪的梦,白如冰已经很久记不得自己的梦了。
半夜,马赫坐的那辆长途车坏在了麦子地里,对于少小离家一直生活在大城市的马赫来说,半夜被抛在麦子地里的感觉简直不可思议。马赫心绪不宁,他觉得,不,他知道,她要死了,而作为她的儿子,他可能赶不上看她了。救援的车迟迟不到,深夜,四五个小时过去了,司机已经被各种问题纠缠得筋疲力尽,马赫转来转去,终于得空问司机哪边是西,司机禁不住会心一笑:
“这是临时抱佛脚啊,不过,没关系,好好求吧,求他保佑咱们早点儿到家。”
他打电话给白如冰,这个他唯一可以安心打扰的人。
被铃声吵醒的白如冰第一反应是马赫妈死了,她上来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