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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问百草香

2019-03-19范春兰

当代人 2019年1期
关键词:野草青草草木

范春兰

内心空旷至极时,时间的声音会从无边的黑暗里,不顾一切地冒出来。

不叫日子过乱的钟表,滴答,滴答,单一的声音从生命古老的缝隙里,猛然钻出来,把眼下难以放下的心绪梳理成束,再把或散漫或紧凑的时光,放任到下一个循环。这个时候的我,已经学到了几个名词,能认识实物了。

总把一些不需要背的东西,独自背在身上,从极小的时候就这样。五岁那年,替生病的奶奶煮了第一碗面。六七岁的时候,要把弟弟背在背上,细小的双臂无力受重,弟弟从背上滑下来也就成了平常事。这时听到哭声的母亲,因为劳累心烦,会毫不留情地照着我屁股打上几巴掌。我换算不出真实的时间段里,可以向谁解释什么,所以养成了至今不喜欢解释的习惯。身体疲累久了,总想在时间的缝隙里,寻找机会逃出去。逃到哪里呢?只有自然。所以童年时,拔猪草成了我做梦都想干的活儿,也是童年最轻松的记忆。我飞快地拔呀拔,拔得满满的,多多的,生怕不让我再干这个活儿。然后,从拔满一篮草,到天空昏暗前的那一小段时光,就真正属于我了。

我会心无挂碍地坐在草地上,篮子里是祖上传下的有着好听名字的草,紫丁香、叶衣、糊灯草、青青菜、老绿菜、豆根苗、姑娘苗、猪耳朵叶、白蘩草等,看着一篮子蓬松鲜嫩的草,像摘到了心灵的花。还会再顺手抽出一根热草或者白茅,放在嘴里嚼呀嚼,成了每次与田野的见面礼一样。就是这一茎绿草,把时光串成了串,把所有心情都染上了自然的色泽。

唯人间草木香醇。很小很小的时候,不管走多远的路,不管走出去多远,路边永远生着大片大片的野草,割不尽,烧不尽。那些野草,就在眼睛里,在脑子里,铺展成了最庞大的事物,最温暖的事物。

至今仍喜欢坐在野草地上,那份感受超过最好的沙发,一直认为草是这世上最多情最可靠的事物。在春天,在浓夏,在深秋,甚至初冬,都有过—个人坐在草垫上的经历。我说的是一个人。这时的草垫就像奶奶的手,轻轻摸到我时,一些病痛就溜走了。

这些草,在我的意念深处是生而不灭的。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许多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姐姐和我一样,走在乡间小路时,会顺手抽出一茎野草,把白嫩的一端放在嘴里,嚼啊嚼。就因为这一个原以为只是自己的动作,我看着那些同血缘的身影更亲近了。还曾在野外一同脱下鞋袜,找小脚趾甲上被史册记载的移民标志,一块指甲长成两半,真的是一模一样。原来,我们这些草木也是有名有姓的,是祖先们怕把我们弄丢了,特意做了记号。

我们这些人间的草木,走呀走,不知走了多远,才走到了一起,走到了现在。素日里吃的菜、肉、蛋等等,细想皆来自草木。生蛋的家禽吃草,供给我们肉食的猪、羊更喜欢吃草,在这个以草木为主的大循环里面,我们人,只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一环。

父亲买回了一头骡子。这时的我不止于理解名词了,还学会了许多英语单{司。这头骡子实在力气大,父亲给它套上干活儿的家什,比如车,比如犁,一鞭子下去,它就开始用力,替家里干了许多重活儿。我的任务,也从拔草变成了割草。每天下午放学后,一声不响,便背起筐子,拿起镰刀,独自上山去了。新开春的草坡草原一样,是一种晶莹的嫩绿,不愁找不到草。很轻松便给割到一筐,母亲说,要割满,压实,否则不够吃。于是,我每天都按母亲说的,割了压,压了割,直到不能再装。不再是蓬松的拔嫩猪草时的轻松,那筐草是有重量的。我的肩膀超载了。夏天时,时间依旧不说话,一日一日,没有了那么多鲜嫩的野草,我要到打了树的树坑里,找那些丛丛密密的热草(狗尾巴草)。一窝,一窝,那些绿珍珠一样的热草,是这粗犷的山坡上最细腻的情感,也是一种割不完的草。一茬割下去,时间不长,又是一窝绿意盎然,也是因为这些草,那头骡子和我都过得平安、平静。

山坡是不一样的山坡,心情还是一样的心情,野外还是草,还是绿,还是—个不爱说话的我。在草木的王國里,那些绿草的暖,是终生的回望。

无垠的阔野中,人是草本的,镰刀柄是草本的。就在这样的山坡上,当手与镰刀久经时间的磨砺,达成了我的生命与自然最默契的一面。镰刀头不是原生的草,是草木燃烧之下淬火的结晶,是草向世人展示智慧和力量的捷径,让做为生命个体的我,在走向心中的碧绿草原时,又近了一步。

这年秋天,除了日日喂养,我还为这头骡子准备了一大垛过冬的干草。也为自己将来做平常事,准备了一生用不完的耐性。

遇见一位熟悉的大姐,正在路边晾晒一大筐草。走近一看,是童年时会飞的蒲公英。这些我们曾不以为然的青草,已经在时间里赢得了它绝对的尊严。

烟草也是草,在烟草的围攻之下,我竟然第一次做了时间的逃兵。一位著名的中医教授用正宗普通话对我说,你这样的病用西方那些药,好不了,你想想,我们的中药都是几千年以来,人们一口一口试出来的,是根据我们中国人的生活习惯、饮食习惯、个性体质对症下药的。你这个病,好好吃中药,慢慢就好了。

跌倒在时间的落差之中。在医生和医生之间,在生命和生命之间,在大都市与荒凉的乡间,在意念中要站起来和相对的绝望之间,在白色精致的药片和一把把形态各异的杂草之间,我永远无法准确无误地表述当时的表情和心情。于是,又开始选择用各种草,来驱逐烟草带给身体的恐慌,来温暖和补贴我这样一棵会移动的草。

我开始服用草药。即把多种草放在一起,熬粥一样煮出来的接近黑色的汤汁。

来自于体内的排斥,不是人心所能左右的。在纤细如丝的神经通路中,那些草木们聚拢而至,汇合成一种具有亲和力的味道。面对这些来自大地的安慰,我贪婪而又执着。一杯接一杯。一日接一日。当我从微汗的衣服上,闻出人间百草的味道时,由对那—杯中草药汁长时间的忍,变成轻松的接受和感恩。

直觉是,肌肤和骨骼在众草的扶持下,真切地化身为大地匕的一株青草。草是药吗?我极力认同,又极不认同。在百草的濡养中,我所有的关节慢慢不再僵硬,开始舒展,有了自由的意味,更有了接受到自然馈赠的感恩。每走进原野,目光中的那些绿,那些纹理清晰、熟识的枝枝叶叶,在《诗经》里唱着春天的歌,在《本草纲目》中仍是一片郁郁葱葱,散发出古老而又神秘的智慧的光芒。(车前草)、蘩(白蒿)、莫绕(远志)、蕹(益母草)……这些从远古走来的草,携着大地的基因,吟唱的一直是生命的曲调。

年过古稀的老教授为探寻生命的秘密,仍在飞来飞去,不停奔波,在又累又困的夜间,坚持用不太熟的微信语音,一次又一次调整着我对中药的敏感:再加五味子15克,瓜蒌15克,你就不再心慌了。当半杯微黄的汤水喝下去,短短半个小时,彻底恢复了以往的宁静。盯着那几棵小小的黑色豆状物,和那半截干瓜蒌,我再一次认为这些草不是药,而是一种对不同生命个体的绝对安抚和平衡,是和人相伴而生的物种。我把这些有情的名字,记在我的本子上。每—个处方匕几十味中药,持续跳跃着,在时间里,在筋骨中,细致有力地重整着我生命的循环。无数次的抗争,无数次的抚慰,一次次饱满的灌溉,一如时间的大钟摆,是要把一切都铺平的意味。如此更认定,那些草本来就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现在的它们以一种外在形式,做了贴补我生命的补丁。

润泽着生命的青草,柔性多情而又执着。高大帅气的表弟高考之后,任性地放弃了多填志愿,只填报了—个:北京中医药大学。他的爷爷一生除了本职工作之外,苦苦研究中医,替身边人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也越来越珍视这些人间有情物。他让他的两个孙子都读了中医药大学,还告诉他们,人除了吃喝,还要为社会做贡献。

人和草之间已经结成了一种真实、互相珍爱和救赎的关系。同事瞪大了眼说自己妈妈的本事,说长的那一腿疙瘩,妈妈就采了一小把荆芥,熬水,洗了几次就好了。市场上五毛一袋的廉价辣条,导致过敏性紫癫,已让许多家庭登上了茫茫求医路。当地一位中医也因为用不多几味中草药,医好了几例这种因多种毒素攻击而致的病痛,慕名而来的人多了起来。—个荒凉的村庄在一些人心里,胜过了大城市大医院,从此声名大振。

青草与人之间有着最亲密的关系。我们曾养过的羊、驴、猪、兔子、骡子,都是吃草的。我们吃的也多是草本植物。回头望望,我的整个精神世界里,竟然都是平地而生的绿色。喂养动物的是草,烧火做饭的是草,治病的还是草,这些草倔强地支撑着我,当我奔走世问时,在遇到苦难的时候,没有瘫软在地,反而更瞳得了平凡生命存在的理由和意义。

这种与青草分不清彼此的关系,让我久久环望这阔达的世间。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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