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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杨志军的动物小说:以《藏獒》和《骆驼》为例

2019-03-19谦,王

城市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志军藏獒骆驼

余 谦,王 泉

(1.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2. 湖南城市学院 人文学院,湖南 益阳 413000)

中国的动物小说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涌现出曾金豪、朱新望等作家。20世纪90年代动物小说十分活跃,以沈石溪和李传锋为代表,《一只猎雕的遭遇》和《最后一只白虎》等小说超越了传统的动物小说,具有突破性意义。21世纪以来,杨志军的动物小说更注重动物的主体性书写,一个个鲜活的动物形象深受读者喜爱。《藏獒》《骆驼》等长篇小说一改动物小说发展初期“人看动物”的视角,将动物形象从人类中心主义的视野中解放出来,使之鲜活而富有个性。在笔者看来,杨志军的动物小说的独特性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对动物生命主体意识的张扬

动物小说的魅力不仅仅在于它所呈现的新奇世界,还在于作家对动物自身的主体地位、主体价值、主体能力的深刻感知,正是这种生命主体意识使得它们在具体的生存竞争中显得原始而富有张力。杨志军扎根于西部高原的生活,借动物的生存故事,演绎人与自然的关系,展现了动物小说的魅力。

《骆驼》讲述了在青藏高原最荒凉的地方一段“大驼运”的故事,小说主角是雄伟的公驼格尔木和美丽的母驼乌图美仁,通过写他们相互追寻自我的故事来展现骆驼的生命魅力。

乌图美仁是一只善良、美丽的骆驼。小说中这样写道:

“在被雄健美驼专一钟情的时候,在青春的欲望鼓荡起蒙古母驼生命风帆时,它知道一个好姑娘的全部美丽就是庄重和平静。”[1]22

“在被雄健美驼专一钟情的时候,在青春的欲望鼓荡起蒙古母驼生命风帆时,它知道一个好姑娘最应该做的就是奋不顾身。”[1]49

乌图美仁从“庄重和平静”到“奋不顾身”的转变,是它内在生命意识的成熟过程,乌图美仁在爱情上从外显的矜持表现成长到发自灵魂深处的向往和追逐;在整个生命历程上来看,乌图美仁从享受生命过渡到奉献生命。在小说最后也正就是这种“奋不顾身”的生命意识才支撑着它跳下万丈悬崖,为爱情和大义奉献出生命。小说正是在乌图美仁的生死抉择之间验证了骆驼作为一种高原动物强烈的生命主体意识。

任何作家在创作文学作品时,都会不自觉地站在自我人生体验上对生命的价值进行思考,在塑造人物形象时,都会不自觉融入自己的理性思考,并加以丰富的想象,使人物形象鲜活而不单调。小说始终用人性的眼光关照这群骆驼却又不失对于骆驼本性的理解。格尔穆在作者笔下就是一只像男人一样坚韧、有担当的骆驼,同时它的生命本身也是可爱的。文中这样写道:

“呵斥和鞭打是无用的,美驼格尔穆就是不走。他的注意已定……打死也不去。”[1]19

“格尔穆假装不明白他们的话,用嘴指着前方,一动不动。

格尔穆发力了,一弯脖子就把他们拉了过来。然后他们就分开了。格尔穆挣脱了大柴旦小柴旦的拉拽,朝着喇嘛湾走去。大柴旦小柴担拔腿就追,格尔穆拔腿就跑。”[1]20

在这里“假装”“用嘴指着”“一动不动”“拔腿就跑”等拟人化的动作以及“打死也不去”的心理描写,突出了格尔穆一心追逐心仪的同伴的执拗与可爱。而当他脱离了主人的牵扯获得自由之后,又受到动物本能的召唤,经过内心的纠结和思考,自己主动回到小主人身边。小说通过描写格尔穆内心活动的变化验证着骆驼先人后己、无私奉献的天性。

小说以喜马拉雅大招募为导火索,在写骆驼的繁衍生息的同时,将娜棱格勒与库尔雷克、察汗乌苏之间复杂的爱情故事穿插其中,形成了一种网状结构。在小说中,动物和人类一样拥有以命相许的爱和勇气。而文中冶子酩、祁连大爷等土匪,则代表着青藏高原上的恶势力,他们贪婪残暴正如小说中毒辣滩的毒蛇猛兽,这类负面形象是人类恶性的载体。作者在歌颂骆驼那种勇于担当、无私奉献精神的同时,也鞭笞了土匪那种极端利己、残暴不仁的狭隘心理,凸显了动物的温情和人性的残酷的巨大反差,还原了被欲望控制的人性真面目,颠覆了以人为中心的传统观。

同样,在小说《藏獒》中,藏獒的生命被赋予了动物的主体性。藏獒冈日森格对狼毫不留情,对“我”的父亲则恩爱有加。这是因为父亲曾经用自己的鲜血挽救过它的生命,所以它后来为保护上阿妈草原的孩子而身负重伤。这是一种感恩的回报,在生死攸关的时刻,藏獒与人达成了天然的默契。在藏獒与狼的大战中,狼与藏獒都显现出自己的特点。狼的群体协作与藏獒的独立搏杀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是不同物种的差异,也是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的体现。在草原上,藏獒与狼相生相克,任何一方的减少都会导致另一方失掉战斗力。而在危难时刻出手相救,则可以将动物之间的竞争维持得更为长久,让草原生态获得持续发展。

可见,杨志军笔下的动物所展现出的生命形态、生命本质与人类具有极大的相似性。其动物小说通过描述动物在大自然中原始而真实的生活场景,折射出与动物同为生命体的人类的生存状态,从小说中勇敢忠诚、积极进取、团结协作,或自私狭隘的动物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人类的身影。这种动物生命主体意识实际上揭示了动物与人类本性上的某种相通性,彰显了自然万物融为一体的生态主义理念。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那样:“在一定意义上讲,动物小说在发掘动物本性与人类人性相同方面独具特色。正因为如此,动物小说才与文化生态主义心心相印。”[2]人类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后现代生态文明,要求人类从根本上转变人是自然的征服者的思维模式和价值观。动物小说中动物世界与人类社会的对照,对于重新塑造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关系,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二、悲悯情怀的书写

悲悯就是慈悲和怜悯,是一种博大的爱。在杨志军笔下,动物与人的相互扶持、动物之间的怜爱都体现出他对自然生命的悲悯。

《骆驼》在引言中是这样介绍骆驼的:

“它们根本用不着你对它们恩情和宠爱相加,甚至都不需要你的一瞥青睐、一丝安慰、一点爱抚。它们记住你的目的就是毫无索取地为你服务,就像你的母亲——她为你着想完全处于一种仁爱的本能。它们活着,终生都是为了报答人对它们的信任,而且是无偿的报答,是毫无功利心的报答。”[1]1

母驼香日德是小骆驼马海的母亲,它看到马海能自己吃草后将乳汁全部喂给刚出生就失去妈妈的骆驼小伊克雅乌,这种无私又无声的哺育一直到小伊克雅乌最后被毒蛇咬死。人们把小伊克雅乌埋葬后,香日德还在坟边等着小伊克雅乌钻出来喝奶,一直等到乳头肿胀感染致死。故事中无数次白花花的奶水流进小伊克雅乌的喉咙,那都是直抵生命深处无私的滋润。

香日德对小伊克雅乌的给予是无私的,这是大自然赋予哺乳动物的特殊本能。由于作家审美情感的投入,看似自然的行为便成为一种悲悯。

悲悯是对所有无法排遣的悲剧性命运的感同身受,是对苦难的慈悲、对生命的怜悯。当乌图美仁和大柴旦得知冶子酩企图把驼队引入绝境的阴谋后,乌图美仁情愿牺牲自己来阻止格尔穆和驼队走进毒辣滩的陷阱,而在关键时刻大柴旦果断地拿起猎枪瞄准乌图美仁。故事的最后,乌图美仁的躯体掉下悬崖,格尔穆和驼队也因闻不到乌图美仁的气味而停驻在悬崖边。大柴旦对乌图美仁的悲悯是特别的,他一眼就看出了乌图美仁内心的坚决和害怕,然而他深知乌图美仁又是必须死的,大柴旦痛快地把死亡留给乌图美仁而把生存的希望带给它的情人格尔穆和整个驼队。可见,大柴旦对乌图美仁的悲悯已经超出人对弱者的悲悯,而是一种深刻的感同身受。

“是的,我们用骆驼和骆驼客的名字命名了这些地方,好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个美丽而凄恻的故事,记住那些因爱而获得了生命尊严的骆驼和拉骆驼的人,记住在不朽的荒原,有着我们从不曾丢失的爱的流传。”[1]260

小说讲述了骆驼与骆驼、骆驼与人之间的互助,同时也渗透着浓郁的宗教意识。通过描写赐药救命的江永活佛和摸顶赐福的才旦活佛,体现出佛家的慈爱和悲悯。

在《藏獒》中,作家在描写藏獒时始终以人性的眼光予以观照。獒王冈日森格在搏击狼群之前,就像牧民转经一样,显得非常虔诚,凸显了其优雅气质。同时,小说写到了藏族民间流传的格萨尔宝剑的传说,以此象征藏獒生命的高贵。格萨尔王是藏民心中的英雄,藏獒则是守护家园的卫士,受到藏传佛教的影响,长期以来,藏民习惯上把藏獒视作家庭的成员。这些都是佛家众生平等观的显现,表明了作家对于动物生命的悲悯情怀。

佛教主张“众生皆可成佛”,突出了佛性与人性的统一。“这就将人从对佛的崇拜中解放出来,消解了佛的神圣性,恢复了人的主体性,凸显了人的生命意义,从而使宗教追求的过程由外在佛祖的崇拜转化为内在生命的体验,并最终导致了禅宗之后佛教审美意味大于宗教意味的局面的产生。”[3]格尔穆、乌图美仁以及库尔雷克一家都跳下了悬崖,他们的生命终结于人类贪婪的恶性,终结于对爱情炽热的追求,终结于对尊严的守护,终结于对生命的怜悯。藏獒奋不顾身的救人行为与撞墙自杀,是生存的需要,也是舍身成仁品性的流露。正是这样悲壮的结局给人们留下了对于生命意义更深的思索。

三、人文生态学意义

杨志军的动物小说故事都发生在青藏高原,广阔的天地成了他的审美对象。他从动物的生存法则、生态美、情意美三个方面,张扬了动物生命的主体性,同时让人感受到青藏高原的壮美,突出了动物世界的野性生命活力,从而体现出丰富的生态文化内涵。

《藏獒》通过描写藏獒与人的生活交往,成功塑造了冈日森格、大黑獒那日、多吉来吧等勇猛、忠诚的英雄形象。“藏獒就是这样一种猛兽,把职守看得比生命更加重要。永远不想着自己,只想着使命;不想着得到,只想着付出;不想着受恩,只想着忠诚。他们是品德高尚的畜生,是人和一切动物无可挑剔的楷模。”[4]37在西结古草原和上阿妈草原矛盾冲突发生时,冈日森格从刑台上救下曾经的主人和七个孩子。出生才三个月的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在西结古草原受冰灾侵害时,运送受难孩子到达安全的地方,任务完成后就舍命而去了。藏獒的天性就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忠诚和守护。藏獒在小说中不仅是动物,还是草原游牧文化的载体。

《藏獒》中的狼在某种程度上与藏獒是相对的,用狼的观念理解生存就是:活着就必须报复,就必须获得食物,一劳永逸地获得。文中还刻意描写了狼群之间蚕食同类的恶行,“饥饿难耐的狼群扑了过去,几分钟之内就你争我抢地吞掉了死去的伴侣……刚刚吃过同类的嘴巴流淌着带血的口水,邪恶、毒辣、恐怖的眼睛里充满了残杀的欲望。”[5]262在这里用“扑”“你争我抢”凸显了贪婪、残暴、自私的“狼性”,作者利用狼的凶残验证着大自然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铁律。“红额斑公狼一边招呼,一边用碰鼻子的方式一一叮嘱十二匹壮狼:当獒王咬住我的时候,你,咬住它的脖子,你,咬住它的头皮,你,咬住它的右前腿,你,咬住它的左前腿……叮嘱完了,便大喊一声:上啊大家一起上啊,然后就义无反顾地扑了过去,所有的狼都扑了过去,从不同的方向扑向了他们既定的目标。”[5]92-93从“叮嘱”“义无反顾”这些词语都能看出狼群对头狼命令的绝对服从以及高效而快速的群体布阵,这些都体现出狼群在荒原生存中训练出来的团队协作能力。

在《骆驼》中,骆驼不远千里从草原来到青藏高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这种动物身上闪耀出的奉献精神,是人类不可或缺的。尤其是在市场经济发达的社会,人与动物、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离不开彼此的关爱。

可见,在杨志军的动物小说中,藏獒、骆驼、狼呈现出基本相同的文化内涵。藏獒的忠诚、骆驼的坚韧和狼的团队协作都映射出草原文化开拓进取、英雄乐观和诚信务实的精神。

动物小说歌颂动物生命的主体价值的同时,也探讨了人类与动物之间的关系,蕴含着复杂而丰富的生态哲理。孙悦在其著作《动物小说——人类的绿色凝思》中写道:“动物小说先天具有的艺术魅力,让远离自然的都市人重新回归原始、本初、自然、宁静的怀抱。”[6]《藏獒》给我们展现了大自然中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在青藏高原,藏族人把狗当作自己的家庭成员,那是一种亲切、和谐的关系,藏族人与狗的缘分最早可追溯到民间流传的故事:

一个妇人坐在路边,一边抱着孩子喂奶,一边吃着摆放在身边的丰盛的食物。一只饥饿的老狗走了过来,蹲在妇人面前,流着口水贪馋地望着食物。妇人看到这只老狗又脏有丑,顺手抓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老狗流着眼泪离开了妇人。这时一个牧人走了过来,对妇人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它呢?你难道不知道,在你的前世,你阿爸为了救你的命被强盗杀死了。这只狗就是被强盗杀死的你的阿爸,而你怀里的婴儿,就是那个杀了你阿爸的强盗。[4]258

故事里的生命轮回暗含着佛家的宿命论在世俗社会的体现。藏民与看家藏獒之间的爱,父亲对冈日森格的爱,已经超越了人与动物之间的主仆关系,成为天伦之乐。当寄宿学校遇到狼的威胁时,多吉来吧身受重伤却依然站斗着保护寄宿学校的学生,直到最后耗尽生命倒在血泊中。从这些富有感染力的故事中,读者能体会到人与动物之间刻骨铭心的兄弟之情——一种超越物种界限的情感。

在人与动物相惜相爱的同时,草原上也有像送鬼人达赤、勒格红卫那样心怀恶意的人,他们心胸狭隘,企图摧残和报复自然,打破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

黑脸汉子格勒唆使着地狱食肉魔在西结古草原展开一场藏獒与藏獒之间的血腥屠杀。藏獒与藏獒的打斗反映出来的是人与人的矛盾,西结古草原与上阿妈草原积淀已久的仇恨贯穿全文。

勒格红卫试图用极端的方式报复自然,这是一种极度扭曲的仇恨心理,也是现代社会中人与自然关系失调的一个象征。送鬼人达赤、勒格红卫的自私狭隘、残暴不仁同时也折射出人性之恶。在市场经济的大背景下,不少不法商人为图一时之利对大自然造成了毁灭性的伤害,他们就是现实生活中的“勒格红卫”。

《藏獒》的结局是沉重的,冈日森格死后,草原上从此没有了獒王,灾难接二连三地发生,牧民面临前所未有的生存威胁。小说中呈现的生态危机折射出的正是人性危机,故事的结局暗示我们,人类的自私和贪欲最终会把自己逼入绝境。因此,作家借藏獒的故事来寻找藏民族的活力所在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的精神源泉,可谓用心良苦,为动物小说的写作拓展了新的路径。

伴随着全球气候变暖,全球生物的生存面临着新的挑战。而经济的高速发展,使得自然资源变得越来越稀少,如何推动生态文明建设与经济建设的协调发展成为当务之急。杨志军的动物小说以西部动物为中心,书写自然界的生命现象,突出了恶劣的自然环境对于动物及人类的挑战,并以此考量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这在知识文明的时代具有现实意义。他的动物小说试图告诉我们:正视动物生命个体的差异性及互补性,才能维持自然界的平衡,这是人类社会良性发展的基础。因此,阅读其动物小说,感悟动物生命与人类命运的息息相关,有利于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

结语

总的来看,通过对《藏獒》和《骆驼》的分析,笔者发现,杨志军动物小说中的动物形象已经具有一定的主体地位,不再是人类中心主义者眼中任人宰割的对象。在杨志军的笔下,动物和人有几乎相同的情感,并对自身的存在有明显的感知,正是这种突出的动物主体意识才使得其动物小说有别于常见的社会生活小说。

“动物小说作为文学的一种,也同样应该践行文学的终极价值,那就是对人性的展现和探讨。”[7]杨志军的动物小说通过描写动物与动物、人与动物、人与人之间复杂的故事,给我们展现大自然有机整体的运行规律,呼唤人类生态平衡意识的觉醒。原始而陌生的动物世界给我们带来不同审美视野的同时,也将动物世界与人类社会相对照,激发人们反思当下人类的贪欲和人性的缺失。相信有良知的人们一定会在品读杨志军的动物小说中获得人生的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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