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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招安悲剧的历史文化反思

2019-03-18井玉贵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9年1期
关键词:招安好汉宋江

井玉贵

一、边功理想与招安悲剧

《水浒传》研究中一直存在着一些聚讼不休的话题。如何看待宋江主导下的招安及其悲剧,因其直通《水浒传》悲剧性质的认定这一根本问题,无疑是诸多话题中争议最大的一个。

从历史上的三十六条好汉,演变到《水浒传》的一百单八将,水浒故事像滚雪球一样发展。在宋元时期民族矛盾激化的大背景下,《水浒传》的主题在长期演变过程中,逐渐指向了立功边庭,林庚说:“而他们的现实身份却是被朝廷追捕的草寇,要使幻想变成现实, 招安就成为立功理想的必不可少的手段。”台湾学者孙述宇在探讨宋江的人物原型时, 指出宋江身上投有浓重的岳飞的影子,宋江讲忠义盼招安,即来源于其原型人物岳飞。孙氏这一观点虽未得到学界公认,但从宋元时期民族矛盾激化, 立功边庭凝結为全民族理想的角度看, 其观点的合理性乃是毋庸置疑的。

立功边庭,需要强大的实力支持。从单个英雄的反抗行为,到小规模的集体行动,发展为重创官军的强大军事集团,本质上便是为实现立功边庭的理想积累实力的过程。余嘉锡曾说:“南宋说话人讲说梁山泊公案者,嫌其人数不多,情事落寞,不足敷演,遂增益为一百八人,以便铺张。”胡适亦曾从文学表达效果的角度,深感遗憾地指出: 施耐庵为了写足一百单八将之数,“不能不东凑一段,西补一块,勉强把一百零八人‘挤上梁山去”,作者倘使“用全副精神来单写鲁智深、林冲、武松、宋江、李逵、石秀等七八个人,他这部书一定格外有精采,一定格外有价值”。不谈《水浒传》立功边庭的终极指向,单从艺术表达层面立论,是无法透彻解释一百单八将的生成史的。

《水浒传》第七十一回写大聚义后宋江分派执事,“有篇言语,单道梁山泊的好处”,末云:“人人戮力,个个同心。休言啸聚山林,真可图王霸业。”王利器注云:“第一百十八回写方腊出阵时,有云:‘苟非啸聚山林,且自图王霸业。与此同。然此语,用之方腊则可,用之宋江,殊未得当也。”大聚义后的梁山本已拥有“图王霸业”的实力,但宋江却一意招安,以图为国效力,如此描写更可表彰梁山之忠义,谓之“殊未得当”,未为确论。事实上,作者写这篇赞语寄托了宋元时期民众渴望广纳贤才、团结对外的共同理想。鲁迅说:“宋代外敌凭陵,国政弛废,转思草泽,盖亦人情。”南宋爱国志士华岳曾撰《平戎十策》,劝说皇帝多方搜罗英雄豪杰,从“沉溺下僚”的小官、“不能自效”的将帅子孙、江湖领袖,一直到“轻犯刑法”的“黥配”“隐于吏籍”的“胥靡”等,“简直算得《水浒传》的一篇总赞”。《水浒传》中宋江劝说武松等江湖好汉接受招安,“日后但是去边上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第三十二回),在此等处,将各路豪杰拢归梁山的宋江,正充当了华岳理想中实践其建言的君主角色。

《水浒传》中除了宋江以外,立功边庭的时代潮流, 还曾体现在以下三个人物身上, 即王进、鲁达、杨志(详下)。《水浒传》开篇所写的王进,在遭到高俅迫害欲逃离东京时,对母亲说“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边庭”,“那里是用人去处,足可安身立命”。在史家村被史进苦苦挽留时,王进又把这番话讲了一遍。王进虽不在一百单八将之列,但他立功边庭的强烈愿望,完全符合宋元时代的主流民意。鲁达打死郑屠后,小种经略关照府尹,要求他拟罪之后,须知会老种经略,方可断决,“怕日后父亲处边上要这个人时,却不好看”。此处有金圣叹夹批云:“此语本无奇特, 不知何故读之泪下,又知普天下人读之皆泪下也。”袁无涯刻本眉批云:“亦是护短,亦是怜才,更见老种是个能用人的,所以致好汉动心投奔。”正因老种经略“是个能用人的”, 故能吸引王进、鲁达等人去投奔他,而鲁达原本就是老种经略处军官,是被老种经略作为“边上”人才来培养的。金圣叹说小种经略的那句话读之使人泪下,亦须置于亟须边才御敌的情境中方能得到深刻的体认。

通过招安加入守边御敌的行列,乃是顺应时代潮流的大义之举。《水浒传》中的招安却分明以惨烈的结局收场,原因何在?我们认为,单个英雄的反抗行为、小规模的集体行动,已经对以蔡京、高俅为代表的权奸集团构成严重威胁;与官军对抗的大规模战争,更是使梁山与权奸集团的矛盾牢不可解。招安悲剧即由此注定。

《水浒传》中的招安过程,写得十分艰难、曲折:第七十五回写第一次招安时, 吴用主张官军到后,“教他着些毒手,杀得他人亡马倒,梦里也怕,那时方受招安,才有些气度”。对于吴用的主张,论者一般都持肯定态度,如王学泰即曾指出:“吴用主张在实力的基础上才可以谈判招安,不能胡乱受招安,给将来留下隐患。”宋江如何考虑吴用的主张?书中写宋江当时就指出:“你若如此说时,须坏了‘忠义二字。”“坏了‘忠义”,表面上是说对抗官军有负于国家,实际上宋江心里很清楚,朝廷征讨梁山是受高俅等权奸主导,梁山重创官军的同时, 势必加深跟权奸之间的矛盾,为以后招安带来更大的困难。此后的两赢童贯、三败高俅,便是吴用主张的具体实施,由此导致梁山与权奸的嫌隙越来越深,终于铸成梁山好汉的悲剧结局。

梁山内部对招安的态度十分复杂: 武松、李逵、鲁智深当面即表示反对;李俊、张横则暗地里进行抵制,第七十九回写二人捉住征讨梁山的水军将领刘梦龙、牛邦喜后,“欲待解上山寨,惟恐宋江又放了。两个好汉自商量,把这二人,就路边结果了性命,割下首级,送上山来”。第一百一十九回写平方腊后还朝途中,李俊诈病,与童威、童猛主动脱离宋江,“自投化外国去了,后来为暹罗国之主”。可见李俊等头领反对招安是一贯的、彻底的。

金圣叹在第五十七回回评中指出,宋江等人之争取招安,乃“强盗之变计”,因招安“进有自赎之荣,退有免死之乐”。对一干上梁山的朝廷将官来说,招安实属多此一举:“若夫保障方面,为王干城,如秦明、呼延灼等;世受国恩,宠绥未绝,如花荣、徐宁等;奇材异能,莫不毕效,如凌振、索超、董平、张清等;虽在偏裨,大用有日,如彭玘、韩滔、宣赞、郝思文、龚旺、丁得孙等;是皆食宋之禄,为宋之官,感宋之德,分宋之忧,已无不展之材,已无不吐之气,已无不竭之忠,已无不报之恩者也。”金圣叹就此总结道:“强盗则须招安,将军胡为亦须招安?身在水泊则须招安而归顺朝廷,身在朝廷,胡为亦须招安而反入水泊?”撇开金圣叹对宋江的偏见不谈,他所指出的梁山两部分人在招安一事上有主动被动之分,却是难以否认的客观事实。

高俅被擒上山后,被迫答应招安,实则一片假意,全无任何实际行动。招安之终于达成,全仗燕青走了李师师的路子。“枕头上关节最快”(第八十一回燕青语),事实正是如此。袁无涯刻《忠义水浒全传》第一百二十回写徽宗既赐宋江御酒,一日在内宫闲玩,“猛然思想起李师师”,此处有眉批曰:“招安之始,既得其力,今复于其家结案,见得满朝奸臣不如一娼妓,不独照出此人为周到也。”“满朝奸臣不如一娼妓”,正是正义的人们无比愤懑之所在。

《水浒传》把招安的结局写得十分悲惨。鲁迅曾经指出, 宋江服毒一事,“乃明初加入的”,“人民为对于被害之功臣表同情起见”。胡适说:“不读《明史》的功臣传,便不懂得明初的《水浒传》何以于固有的招安的事之外又加上宋江等有功被谗遭害和李俊、燕青見机远遁等事。”笔者认为鲁迅、胡适的观点值得商榷,因为“狡兔死,走狗烹”这一杀戮功臣的传统模式, 在历史上并不鲜见,但跟梁山悲剧在性质上则全然不同。梁山悲剧是权奸高俅等人迫害梁山忠良的祸国行为。在民族矛盾激化的年代里,权奸迫害忠良的行为,无异于自毁长城。小说写宋江饮毒酒后,决定除掉李逵,作者有诗叹息道:“他日三边如有警,更凭何将统雄兵。”迫害梁山忠良的高俅等人,不是承平时期的一般权奸,而是陷整个民族于危难的历史罪人。《水浒传》中的宋徽宗,当然是一个昏君的形象,但他毕竟是国家象征,《水浒传》作者不可能从根本上反对他。所谓“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在民族矛盾空前激化的背景下,是必然的。《水浒传》批判的矛头,自始至终指向了权奸集团。

《水浒传》中宋江招安以悲剧结局收场,绝非偶然,我们注意到,在水浒故事演变过程中,便有招安成功并立功边庭的绝佳案例,适与宋江招安悲剧形成鲜明的对照。建炎后俚语有“仕途捷径无过贼,上将奇谋只是招”“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之言,鲁迅指出:“这是当时的百姓提取了朝政的精华的结语。”《水浒传》第七十八回中写道,朝廷派遣十节度使讨伐梁山,这十个节度使“旧日都是绿林丛中出身,后来受了招安,直做到许大官职”,他们“多曾与国家建功,或征鬼方,或伐西夏,并金、辽等处”。十节度使中有个杨温,为江夏零陵节度使。罗烨《醉翁谈录·小说开辟》“杆棒门”著录《拦路虎》一本。《清平山堂话本》卷三《杨温拦路虎传》疑即传述此篇故事。《杨温拦路虎传》所写杨温,乃杨令公之曾孙,“武艺高强,智谋深粹”。《醉翁谈录·小说开辟》“杆棒门” 又著录《王温上边》一本。胡士莹说:“此王温疑即杨温之误,杨、王音近。杨温上边战胜金人的事迹,当时脍炙人口,故于《拦路虎》外,又有此本,不嫌重复。”《水浒传》中的杨志,乃“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指望把一身本事, 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较之杨温(王温),同为杨家将后代的杨志终生未获立功边庭的机会。《醉翁谈录·小说开辟》“朴刀门”著录《李从吉》一本,“杆棒门”著录《徐京落章》(“章”应为“草”之误)一本。李从吉、徐京均在十节度使之列:李从吉为陇西汉阳节度使,徐京为上党太原节度使。杨温、李从吉、徐京的故事,在说话艺术中或列入“杆棒门”,或列入“朴刀门”,他们都是江湖好汉或曰“绿林丛中”出身,都不曾率部与朝廷展开大规模的军事对抗,都不曾触动权奸集团的根本利益,这就是他们能够保全性命、为国立功的根本原因。相比之下,宋江招安以惨烈结局收场,其症结便昭然若揭了。

十节度使曾征伐西夏、金、辽等国,“多曾与国家建功”, 招安后的梁山好汉则被派去征讨方腊,损失惨重。讨灭方腊后剩余的好汉,或者投身海外,或者辞官回乡,或者病废而亡,或者被权奸谋害,终其一生,他们都没有得到过立功边庭的机会。张锦池曾指出《水浒传》根本创作意图之所在:“不是一般地希望草泽英雄出来匡扶宋室,而是想借水浒故事总结宋室何以灭亡的原因。”诚为确论。

“国仇犹可恕, 私恨最难消”(孔尚任《桃花扇·争位》),梁山“替天行道”的暴力行为,造成与权奸集团不可调和的矛盾,由此导致强大的梁山集团竟比不上那些被招安的绿林好汉,无法实现全民族寄予厚望的草泽报国的宏愿。

二、驯服阳刚——宋江悲剧再认识

从历史上“勇悍狂侠”的好汉,演变为《水浒传》中“忠义双全”的领袖,世代累积的巨大成就与深刻矛盾,集中地体现在了核心人物宋江身上。从最初的三十六条好汉,发展为声势浩大的梁山集团,宋江穿针引线的作用至为重要。为了把小本水浒故事串联为有机整体,作者在小说结构上必须赋予宋江以重大使命,宋江的性格亦须相应地与历史原型拉开距离。张国风说:“世代累积型的长篇小说,他的主要的英雄人物往往自觉不自觉地被儒家的伦理规范所整合”,宋江就是“儒化”人物系列中的一个典型。宋江上梁山一再被延宕,以致其思想认识中的犹疑色彩令人心疑,便是为了发挥宋江的串联作用而使然的。

《宋史·张叔夜传》记载:“伏兵乘之,擒其副贼,江乃降。”程毅中分析说:“历史上的宋江,可能出于兄弟之‘义,因为副手被擒,已经成了人质,为了解救结义兄弟才投降的。”《水浒传》中宋江闯天下的第一资本同样是“义”。第十八回写宋江出场时,介绍他“有养济万人之度量”“怀扫除四海之心机”。陈洪曾撰文指出,施耐庵塑造宋江的形象,乃是以《史记·游侠列传》的郭解为原型。其实黄人在《小说小话》中早已揭橥此说:

耐庵尚论千古,特取史迁《游侠》中郭解一传为蓝本,而构成宋公明之历史。郭之家世无征,产不逾中人;而宋亦田舍之儿,起家刀笔,非如柴进之贵族,卢俊义之豪宗也。郭短小精悍;而宋亦一矮黑汉,非有凛凛雄姿,亭亭天表也。解亡命余生;宋亦刀头残魄,非有坊表之清节,楷模之盛誉也。而识与不识者,无不齐心崇拜而愿为之死,盖自真英雄自有一种不可思议之魔力,能令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良、平失其智,金、张、陶、顿失其富贵,而疏附先后,驱策惟命,不自见其才而天下之人皆其才,不自见其能而天下之人皆其能。成则为汉高帝、明太祖,不成则亦不失为一代之大侠,虽无寸土尺民,而四海归心,槁黄之匹夫,贤于衮冕之独夫万万也。故论历史之人格,当首推郭解;而论小说之人格,当首溯宋江。

《水浒传》中的宋江,家世、出身及容貌等方面,都乏善可陈,他就是凭借“及时雨”的名望才一路化险为夷,并将一批批的好汉送上梁山,终将梁山铸造为力能“图王霸业”的强大军事集团。宋江极端重视兄弟之情,既自然,又合理。

作为梁山集团凝固剂的“义”,在宋江提出招安主张后,便开始发生动摇。第八十回中,率军征讨梁山的高俅被活捉, 与高俅有深仇的林冲、杨志怒目而视,“有欲要发作之色”。宋江为了达成招安的既定目标,不顾林、杨等人的感受,对高俅又是下跪,又是送礼,完全不顾什么体面了,宋江与林、杨在情感上出现裂痕,由此成为现实的存在。经过一波三折,招安终于达成,宋江却从此陷入了忠义难以两全的深度痛苦之中。第八十二回写招安达成,宋江下令,不愿归附朝廷的军校,梁山会赍发下山,任从生理,结果“当下辞去的,也有三五千人”。第八十三回写梁山征辽前驻兵陈桥驿, 一军校杀死克扣酒肉的厢官, 宋江哭道:“我自从上梁山泊以来, 大小兄弟, 不曾坏了一个。今日一身入官,事不由我,当守法律。虽是你强气未灭,使不的旧时性格。”迫于无奈,宋江只好按法纪处死军校。宋江所说军校身上的“强气”,就是勇于抗恶的正义之气。招安后的梁山集团加入了官方体系,便不得不忍气吞声,违心地按照官法行事。台湾学者乐蘅军曾以精妙的比喻说明大聚义后众好汉消泯个性之情形:“梁山人们在水浒的山寨上, 乃犹如砂粒之凝入水泥,逐渐丧失自我的意志, 甚至丧失本来的品质,彼此同类化起来,最后便成为一个绝对整体的单纯的存在。”梁山军校杀死贪腐官员的行为,在招安前是被鼓励的正义之举,此际却成了任性使气的违法行为。“今日一身入官,事不由我”,极端重义的宋江处死军校,深刻体会到了忠义难以两全的痛苦。

《水浒传》对反对或抵制招安的几个好汉的结局的安排,是十分耐人寻味的。李贽《忠义水浒传序》云:“独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至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则忠义之烈也! ”这是正面表彰宋江为“忠义之烈”。序言接着将宋江与征方腊后没有回归朝廷的几个兄弟作比,其观点则不无偏颇:“又智深坐化于六和, 燕青涕泣而辞主,二童就计于‘混江。宋公明非不知也,以为见几明哲,不过小丈夫自完之计,决非忠于君义于友者所忍屑矣。”鲁智深是众好汉中得到善终的少数几人之一, 擒获方腊的鲁智深不愿还俗为官,不愿做大寺住持,其坐化的结局是作者爱护他的特意安排。燕青辞主也被作者表彰为“知进退存亡之机”, 作者有诗感叹道:“时人苦把功名恋,只怕功名不到头。”“苦把功名恋”的“时人”,无疑包括大哥宋江、主人卢俊义等人。李俊、童威、童猛三人主动脱离宋江,“自投化外国去了”,也被作者称赞为“知几君子事,明哲迈夷伦”。小说末尾有诗感叹宋江、卢俊义等人的悲惨结局,正可与鲁智深、燕青、李俊、童威、童猛的结局对看:“早知鸩毒埋黄壤,学取鸱夷范蠡船。”总之,鲁智深、燕青、李俊、童威、童猛五个好汉绝非与宋江这个“忠义之烈”相对的“小丈夫”,李贽的评论并不符合小说的实际描写。袁无涯刻《忠义水浒全传》第一百十九回,写李俊、童威、童猛等七人投往暹罗国,“自取其乐,另霸海滨”,作者有诗赞曰:“重结义中义,更全身外身。”李俊等人设法脱离以宋江为首的群体,自然是对梁山大聚义之义的背离;他们在海外“重结义中义”之义,则是在保全性命基础上的小团体之义。由此亦可概见,在面临身家性命重大考验的时候,宋江之义实不足以笼络群豪,令其顺服。

《水浒传》末回写宋江死前对李逵表白:“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实际上,宋江一生都处在“忠”和“义”的矛盾状态中。上梁山之前,“义”压倒了“忠”,但他内心又以上山落草为“不忠不孝”之举,从而导致他上山的过程极为曲折、艰难; 招安以后,“忠” 压倒了“义”, 但他又为兄弟们的接连丧命痛苦不已,这种失去兄弟的痛苦在征方腊之役中达到顶点。

对招安后的梁山集团实施分化瓦解之策,表明权奸集团深刻地认识到了以“义”结成的梁山集团对其利益的严重威胁。第八十二回写宋江全伙受招安后,枢密院建议徽宗“将宋江等所部军马,原是京师有被陷之将,仍还本处。外路军兵,各归原所。其余之众,分作五路。山东、河北,分调开去”。对于如此恶意昭彰的安置,众头领自然满怀怨恨:“俺等众头领生死相随,誓不相舍。端的要如此,我们只得再回梁山泊去。”小说末回写宋江告诉李逵,自己已经服用了御赐毒酒,李逵当时便大叫一声:“哥哥,反了罢!”宋江无奈地说明严酷的现实:“兄弟,军马尽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自以为招安便可实现保国宏愿的宋江,一旦陷身官僚体制,只能落得悲剧下场。

尽管曾被李贽等人表彰为“忠义之烈”,但宋江性格为古今很多人所不喜,确是一个无可否认的客观事实。在第二十五回的回评中,金圣叹曾以“狭人”“甘人”“驳人”“歹人”“厌人”“假人”“呆人”“俗人”“小人”“钝人” 等十个贬称来评论宋江,后世评说宋江的局限,亦未超出金评的范围。从深层文化原因考察此一现象,牟宗三《水浒世界》一文,指出《水浒传》之境界为“当下即是”之境界,“而当下即是之境界是无曲之境界。明乎此而后可以了解《水浒传》中之人物。此中之人物以武松、李逵、鲁智深为无曲者之典型,而以宋江、吴用为有曲者之典型。就《水浒传》言之,自以无曲者为标准。无曲之人物是步步全体呈现者,皆是当下即是者”,“他们这些不受委屈, 马上冲出去的人物,你可以说他们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但“隐忍曲折以期达到某种目的,不是他们的心思”,“《水浒传》人物的当下即是,不是人文社会上的,乃是双拳两脚的野人的,不曾套在人文化成的系统中之汉子的”,“没有生命洋溢,气力充沛的人,不能到此境界;没有正义感的人,也不能到此境界”。牟先生上述论说的要义,在于揭出《水浒传》最具感染力所在,乃是好汉们充满正义感的阳刚之气。此种充沛的阳刚之气,弥漫于《水浒传》全书,其例不胜枚举。如第十五回,吴用称阮氏三兄弟“义胆包身, 武艺出众, 敢赴汤蹈火, 同死同生, 义气最重”。吴用说三阮撞筹,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着脖项”道:“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 ”在第二十五回的回评中,金圣叹称鲁达是“阔人”,阮小七是“快人”,李逵是“真人”,武松是“絕伦超群”的“天人”。这班“阔人”“快人”“真人”“天人”,正是阳刚之气的集中体现者。《水浒传》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人物,就是这些充满阳刚之气的好汉。

与梁山众好汉相比,宋江身上的阳刚之气就微弱多了。明无名氏在为容与堂刻本《水浒传》撰《梁山泊一百单八人优劣》时说:“若夫宋江者,逢人便拜,见人便哭,自称曰:‘小吏,小吏,或招曰:‘罪人,罪人,的是假道学,真强盗也。”此论自然不乏夸张成分,但宋江不同于一般好汉的特质,无名氏看得还是很准的。我们注意到,《水浒传》多次写宋江遇险,总是在他报出姓名后,才得以化险为夷,可见宋江身上的阳刚之气,并不足以让好汉们将其视为同道。第三十七回写宋江在浔阳江险些被张横杀害,幸亏被李俊及时赶到救下,加害者张横则“呆了半晌,做声不得”,然后向李俊求证道:“李大哥,这黑汉便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名闻江湖的那位“及时雨”,跟眼前的“黑汉”实难对上号。第三十八回写李逵第一次见宋江, 脱口就问戴宗:“哥哥,这黑汉子是谁?”此处最可表明,李逵眼里的宋江,是没有什么英雄气概的。

《水浒传》中的宋江,相比历史上的原型及水浒故事演变过程中的形象,显然经过了“弱化”“儒化”的处理。不少学者都曾指出过,《水浒传》之所以如此塑造宋江的形象,旨在显示他做领袖“以德不以力”的特质。其情形跟历史上被视为枭雄的刘备,演变为《三国演义》中的刘备形象,是颇有几分相似的。我们当然承认这种解释的合理性,但同时必须指出,“儒化” 的宋江跟一般江湖好汉在气性上的差异, 导致二者之间的关系存在一定的脆弱性。一般江湖好汉之间的交往,往往以对对方武艺的欣赏为媒介, 此即所谓惺惺相惜。这方面最经典的例子,当属鲁智深与林冲的结识。第七回写鲁智深为众泼皮演示禅杖,“飕飕的使动,浑身上下,没半点儿参差。众人看了,一齐喝采”。而正在鲁智深使得活泛之时,“只见墙外一个官人看见,喝采道:‘端的使得好! ”这个喝彩的官人,正是首次亮相的林冲。这才是我们心目中经典的好汉结识场面。第十八回介绍宋江出场时,说他“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但纵览全书, 一次也看不到宋江因武艺结识好汉的描写。金圣叹一再指责宋江“纯用术数去笼络人”(《读第五才子书法》)“以银子为交游”(第三十七回回评),固然不乏偏见的成分,但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为人仗义疏财”本就是宋江赢得江湖声望的重要因素。而实事求是地说,跟宋江存在刻骨铭心精神联系的好汉并不多,确切算来,不过李逵、吴用、花荣等少数几人。而且, 像跟宋江存在刻骨铭心精神联系的好汉为数甚少一样,真正因宋江“仗义疏财”而受益的好汉也屈指可数。大部分好汉不过是震于“及时雨”之名而望风拜服罢了。《水浒传》写宋江几次遇险,均因好汉获知其名而脱险,而好汉之所以放过宋江, 不过是因为他们不愿承受杀害义士的恶名罢了, 并非因为他们跟宋江存在血浓于水的兄弟之情。所以,当他提出事关梁山前途的招安主张,遭受一些兄弟的反对和抵制,征方腊后一些兄弟又主动脱离他而去, 就是势所必至,真实可信的了。

没有多少阳刚之气的宋江通过招安,引领一众好汉回归主流社会,自以为替兄弟们找到了最好的人生归宿,结果却导致绝大部分兄弟走上了不归路。跟历史上“勇悍狂侠”的真人宋江相比,《水浒传》中“儒化”的宋江的悲剧,给后人在歷史文化层面的思考提供了广阔的哲学空间。

(选自《汉语言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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