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语境中的历史书写:《地下铁道》与新奴隶叙述
2019-03-18刘露
刘 露
一、引言
当代美国非裔作家科尔森·怀特海德(Colson Whitehead)的长篇小说《地下铁道》(UndergroundRailroad, 2016)无疑是近年美国文坛最令人瞩目的作品之一。继2016 年11月获得美国全国图书奖(American National Book Award)小说类奖项后,该书又于2017年4月获普利策小说奖(Pulitzer Prize for Fiction),成为自1991年以来首个同时荣获这两个美国重量级文学奖项的作品。小说以奴隶少女柯拉(Cora)沿“地下铁道”逃亡美国东部的经历与见闻为主要线索,在历史与虚构的交织中重写奴隶制时代,并加入惊险、悬疑、科幻等流行色彩,充分展示了作者的思考视野与写作功力。小说出版后引起书评界的重视,亦吸引了广泛的读者群:“奥普拉读书俱乐部”将《地下铁道》纳入新书推荐单,美国前总统奥巴马亦将该书列入自己2016年的阅读书单,称美国人应当读这本小说。
《地下铁道》最具创意的构思之一,是根据美国历史上帮助黑奴逃往北方自由州的“地下铁道”组织的名字,虚拟出一条于真正地下、横穿美国版图的实体铁道。小说中从佐治亚州兰德尔种植园出逃的十六岁女奴柯拉正是沿这条铁道开始漫长的追寻自由之旅,一路经过南卡罗莱纳州、北卡罗莱纳州、田纳西州、印第安纳州等地,结局时仍在逃亡路上。小说以奴隶个人的经历展现了广阔的历史与地理图景,其题材和风格均可归于“新奴隶叙述”一类。
一般认为“新奴隶叙述”(neo-slave narrative)一词最早由伯纳德·贝尔在《非裔美国小说及其传统》一书中提出,指“保留着口语传统的现代叙事,讲述挣脱锁链、追求自由的故事”(Bell, 1987:289)。随着时间推移,该词外延逐渐扩大至描述奴隶制及其影响的各种文体。新奴隶叙述兴起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与民权运动、后现代思潮和女权主义思想密不可分,几十年间诞生了《宠儿》《飘逝》《逃亡加拿大》等经典作品,题材上常包括“以第三人称讲述奴隶制的历史小说、以第一人称叙事讲述的奴隶生平故事以及重审奴隶制对后世创伤遗毒的作品”(Rushdy,2004);技法上则往往融入戏仿、科幻、魔幻现实等形式革新元素。本文聚焦《地下铁道》中柯拉的寻求自由之旅,指出其在当代语境中挖掘奴隶制的历史与记忆对美国国家与国民身份的影响,手法上体现出相当的实验性,可谓是典型的“新奴隶叙述”,呈现出对历史和现实的双维度批判,从新角度呈现了“自由”与“识字”两大传统主题,并以自身独特的风格对奴隶叙述这一题材形式的可能性作了新的探索。
二、历史与现实的双维度批判
美国早期奴隶叙述常通过主人公经历暴露奴隶制的罪恶,从而达到说服北方的潜在受众拥护废奴运动的目的。相比之下,新奴隶叙述则更多地“将蓄奴制当作一种具有深远文化含义和挥之不去的社会影响的历史现象加以再现”(Rushdy,1997:533)。换言之,新奴隶叙述不仅关心对蓄奴史的再现,亦将目光对准“奴隶”一词的现代政治寓意,将矛头指向当代美国仍存在的种族问题。《地下铁道》便在对奴隶制历史的呈现中广泛涉及了这一制度下的创伤、暴力和记忆在美国历史文化中的回响。
小说伊始便以六页篇幅追溯女主人公柯拉的外祖母阿加莉一生的故事,快镜头呈现了奴隶所遭受的禁锢与物化。阿加莉从出生的西非村落被奴隶贩子绑架、奸污,与家人拆散;继而被送上贩奴船,从头到脚被用锁链捆住,连自杀的权利也被剥夺;后来又被无数次转卖,“每天都在一台不同的秤上醒来”(Whitehead,2016:10)。来到美国后,种植园的恶劣生存条件和不断的奴隶买卖让阿加莉相继失去了几个丈夫和全部子女,同时每天在严密监视下劳作,最后在棉花地里死去。在将奴隶视作财产的制度下,她一生未能逃脱供人役使和流离失所的命运。其缺乏自由与归宿的人生,也影射了现今徘徊于白人主流社会权力话语之外的黑人仍有的漂泊无家感。出生在种植园的柯拉,其视角则更多暴露了奴隶制下私刑的罪恶。柯拉不仅自身常被奴隶主肆意鞭笞,浑身布满伤痕,也见证了种植园中的种种酷刑:“奴隶的脚被砍掉,是为防止逃跑;奴隶的手被砍掉,是为防止偷窃”(Whitehead,2016:45)。出逃被抓回的奴隶则会在被处死之前当众遭受严酷惩罚,以惩戒众人。小说对私刑的描写实际也暗示了一直以来种族主义权力对黑人的身体戕害。作者在访谈中表示,南北战争后3K党等势力对黑人的迫害、近代各种针对黑人的种族主义的袭击与暴乱、自己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纽约时常见证的黑人被警察或白人殴打的事件,甚至当今美国监狱中仍关押着更多黑人这一事实,都促使其在小说中呈现对黑人所遭受身体暴力的思考。
如果说小说开头更多还原了蓄奴时代,柯拉沿“地下铁道”出逃后的沿途所见时代色彩却逐渐模糊,书写了美国不同历史时期的种族主义行径。流亡第一站南卡罗莱纳州,柯拉在公立医院体检时被医生劝说接受绝育手术,并了解到该州还会对部分黑人妇女强制绝育——“强制”一词意味着“这些肤色不同的另类女人没有说话的权利”(Whitehead,2016:155)。这一明显不可能发生于奴隶制时代的情节,影射的是二十世纪上半叶美国的优生运动——有色人种和其他社会底层群体一起成为优生立法的对象,是当时盛行的种族优劣论的产物。白人通过夺走黑人的后代剥夺其改善境遇的希望,而这一措施尤其针对女性,“优生学强调女性身体承担了延续民族的责任,因此对‘劣等’人群实施绝育有明显的性别化倾向” (Mottier,2008:90)。柯拉的遭遇也暗写美国女性黑人所遭受的种族与性别的双重压迫。柯拉在南卡州“自然奇迹”博物馆充当活体展示品的经历则讽刺了黑人遭凝视与被书写的命运。柯拉和其他黑人全身被涂满奇怪色彩、裹着花花绿绿的服饰,作为“地道非洲文化”的符号,表演“黑暗非洲掠影”“种植园的典型一天”等场景。黑人被渲染为神秘的异类和野蛮愚昧的化身,满足了白人观众对于原始文化的期待。这一情节不仅讽刺了十九世纪的世界博览会上黑人被当作奇异物种展示的情形,也同样令人想起时至今日流行文化中仍频频出现的种族刻板印象。长久以来处于白人文化霸权凝视与阐释下的黑人成为失语的“他者”,其形象与历史文化常处于被隐匿或歪曲的状态。
作者还以柯拉的经历反映了美国的种族清洗与隔离制度。逃亡到北卡罗来纳州的柯拉躲藏于废奴主义者家中的阁楼顶,透过天花板上的小孔目睹了市政公园每周举行的“周五盛典”:由于该州立法清除境内所有黑人,意欲建立一个纯白人的社会,猎奴者当众将抓获的黑奴及其保护者折磨凌辱至死。这场血腥狂欢暗示了美国历史上曾针对少数族裔的屠杀与灭绝行动;而“白人国家”这一现象亦提示着以吉姆-克劳法为代表的,长期存在于美国居住、婚姻与教育方面的种族隔离制度,以及当今民众中仍然存在的针对有色人种的消极情绪和抵制行为,抑或政客们的竞选演说中反对移民进入美国的言论。这一章中还重点描写了搜捕奴隶的“巡查者”(patroller)。他们可以以维护公共安全为名随意入户搜查质询,还可随意在路上拦截自由黑人盘查身份证明。作者在访谈中提及,这是美国现代当街搜身制度(stop and frisk)的早期版本,至今这一制度仍然和搜查对象的肤色有关,常针对少数族裔尤其是黑人。
“无论在田间、地下铁道还是阁楼顶上,美国都是她的监狱看守”(Whitehead,2016:235)。柯拉的逃亡始终伴随着危险和追捕。贯穿整个小说的副线是奴隶追捕者里奇韦对柯拉如影随行的追踪,而里奇韦的人生信条是“去征服、去建设、去驯化……去提升劣等种族。不能提升他们就降伏他们。不能降伏他们就消灭他们”(Whitehead,2016:302)。正是这样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思维,让柯拉无法获得真正的解放。与传统奴隶叙述远离苦难的团圆结局不同,结局时柯拉仍在逃亡,也寓意着对当今美国黑人来说,真正的自由与正义还远未到来。
《地下铁道》大幅描写奴隶所受的身心戕害,呼应了奴隶叙述的抗议主题。柯拉流亡过程中所见证到种族偏见、歧视、清洗、隔离等体现了美国不同历史阶段种族主义权力的持久运作,完成了新奴隶叙述“将黑色经验作为幸存者叙述重新概念化以达到对美国宏大叙事的重写的目的”(Byerman,2005:3)。尽管书中并未言明,读者仍可感受到历史和现实之间的对应,联想到非裔美国人因自由尚未完全实现在某种意义上仍是奴隶,理解奴隶制及其遗留思维在今天的美国公共生活中仍具重要影响,小说在对历史的重述中将隐喻指向当下。
三、“自由”与“识字”主题的新方式呈现
除去对奴隶制的控诉,奴隶叙述作品还常通过书写“奴隶如何摆脱奴隶制的枷锁而获得自由甚至独立的过程,来宣扬自立自强的思想”(赵宏维,2011),从而宣传美国精神。威廉·安德鲁斯曾提出“自由与识字是奴隶叙述的两大主题”(Whitehead,2016:25),亦即此类作品中表达的自由是身体和精神双重层面的。《地下铁道》中,柯拉北上逃亡过程中不断见识与学习新事物,可谓延续了《道格拉斯自传》以来逃奴叙事的主题——从南向北的空间迁移亦是追求自由与提升自我的过程。但小说却更注重挖掘这一过程中柯拉如何“认识并表达自己作为一个自由、自足、自我赋权的个体”(Mitchell,2002:4)。同时小说以女性黑奴作为叙述焦点和话语中心,重新书写了黑人女性在美国历史与当代社会中的形象,体现了新奴隶叙述的主题关切。
小说首先突出了追寻自由主题中的女性传统。柯拉逃亡的力量源泉可以追溯到其外祖母阿加莉和母亲梅布:阿加莉虽然有生之年未有机会走出种植园,但她在自己居住的棚屋前开辟了小块土地种植作物。这块位于种植园中央的小小土地在奴隶主的权力帝国中打开了一个缺口,对新世界的渴望在土地上萌芽生长,地上种植的作物也象征着自足的愿望和寻找自由的动力。阿加莉之女梅布带着地上产出的甜薯逃出种植园,成为多年来唯一一个出逃后未被抓回的奴隶,去向成谜,让奴隶主至死仍耿耿于怀。尽管小说结尾作者透露,当年梅布离开种植园数英里后由于不忍抛弃女儿而决定返回,后被泥沼吞噬,但她却因出逃之举拥有了生命中自由的几个小时,这是可以与女儿分享的财富和力量。
柯拉将对自由的追寻化为身体行动,并逐渐由被动捍卫变为主动争取。在种植园时,她便因保护继承自外婆和母亲的土地与高大强壮的男性黑奴搏斗;与奴隶凯撒结伴逃出种植园的途中,柯拉抓起石头砸死追逃的白人男孩,得以脱身;凯撒在南卡州被抓获后,柯拉独自来到地下铁道车站,向路过列车呼喊,再次争取到自由机会;在北卡州被抓获遣返种植园的路上,柯拉在废奴组织成员的帮助下将奴隶抓捕者里奇韦制服,并用木靴狠狠踢了他三下,“每一下都是为她自己”(Whitehead,2016:311)。小说结局处柯拉被迫再次流亡,这次她在铁路隧道中自己发动了手摇车:“她舞动着胳膊,全身心投入这一动作……她是隧道的过客,还是挖掘者?”(Whitehead,2016:413)女火车司机这一富于浪漫色彩的形象暗示着柯拉以身体行动完成了对生命自由本质的实践。
柯拉的自由不仅是对奴隶制权力的颠覆,也意味着在对男权摆脱中形成独立人格。逃亡过程中遇到的男性渐渐不再对她拥有权威和控制力。男性奴隶凯撒最初是劝说柯拉逃跑的引路人,但在出逃的路上,两人成为旅途伙伴,互相扶持;“地下铁道”组织成员白人青年萨姆,一开始是柯拉的救助者,后来却给予她代表尊重的握手和拥抱;从另一名解救她的废奴主义者罗伊尔那里,柯拉则收获了基于平等与相互吸引的爱情。颇耐人寻味的是,书中所有曾帮助过柯拉的男性,最后往往难逃一死,而柯拉却一次次凭借意志或幸运脱身,展示出顽强的生命力,结局时仍在追寻自由的路上。作家对黑人女性有意识的赋权,有利于“恢复、重塑和重新评价黑人妇女在历史与当代社会中的角色”(Beaulieu,1999:2),体现出新奴隶叙述对历史的干预。
“识字”这一奴隶叙述的传统主题在小说中亦有浓墨重彩的呈现。对柯拉来说,识字不仅意味着文化教育,更代表女性的个人成长——逃亡旅程中柯拉见到的世界越来越大,促成其视野拓展、智慧增长与心灵成熟。沿地下铁道,柯拉首先来到南卡州,成为白人家庭的保姆,在黑人膳宿机构学习识字,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工作、住所、收入和教育;她继而学习像自由人一样走路,“挺直脊背,保持头部直面前方”(Whitehead,2016:127);亦开始认识并欣赏自己女性的美,用收入购买喜爱的裙子;博物馆的工作让她见识到更多事物,对自己的族裔文化及其呈现方式作出思考,并向白人馆长指出黑人生活场景表演中刻板印象的荒谬。在北卡州,柯拉被迫藏身于废奴主义者马丁家中的阁楼顶,但她却在与马丁的交谈中认识自己作为黑人的身份和处境,并透过天花板上的小孔观看市中心公园的私刑展示,在审视暴行的过程中表达了对种族主义的能动思考与批判。来到具有乌托邦色彩的黑人社区瓦伦丁农场后,柯拉不仅成为社区中积极贡献的一员,也在聆听废奴主义者演讲时思考黑人的命运,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崛起种族中一员的力量。逃亡过程让柯拉意识到作为主体的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独立宣言》就像一张地图,你知道它是对的,但你要走出去,亲自验证才能真正理解这一点”(Whitehead,2016:326)。
如果说传统奴隶叙述更多集中展现蓄奴时代奴隶追求自由的社会、经济、文化等集体层面,《地下铁道》则着重还原了黑人女性的个体成长与内心世界,将自由、识字这两大主题置于女性奴隶身份构建的语境中重新阐释。柯拉成长为自由女性主体的意义,也凝聚了整体的非裔美国人在争取自由与正义的道路上所取得的成就。正如作家本人在访谈中所说,“她情感和思考的成长,她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的转变,也伴随我们来到现在,这个时代我已经可以在书里谈论如此多元的话题……这令人欣喜”(Schwartz,2016)。
四、实验、混杂与交融:彰显新奴隶叙述风格
兴起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新奴隶叙述与民权运动、女权主义浪潮及后现代思潮密不可分。不少作品在重访奴隶制历史时,融入了戏仿、实验、科幻、魔幻现实主义等形式革新元素。创作于二十一世纪的《地下铁道》形式上亦呈现出传统与实验的混合及非裔性、美国性与世界性的交融,体现出新奴隶叙述的杂糅风格。正如《纽约时报》书评指出的,小说让读者想起《宠儿》《悲惨世界》《看不见的人》,同时又“借鉴了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弗兰兹·卡夫卡和江奈生·斯威夫特的技巧”(Kakutani,2016)。
《地下铁道》继承了早期奴隶叙述的现实主义风格。由于奴隶叙述只有让读者相信是对贩奴活动和奴隶制的真实描写,才能成为废奴主义者的有效宣传工具,其真实性问题一直被重视。怀特海德本人在访谈和小说致谢中均提到,创作中阅读了大量史料,不但包括《道格拉斯自传》和《女奴生平》这样的文本,也有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官方收集的前奴隶证言等。作品开篇佐治亚州种植园的描写再现了蓄奴时代,颇具真实感,但这一现实更多呈现为心理层面,聚焦的是柯拉的内心体验:十岁时遭母亲抛弃、噩梦般的严酷劳作与鞭笞、男性黑奴的轮奸、被其他奴隶赶到“疯人屋”中居住……种种遭遇不仅让柯拉清晰认识到自己的孤独,亦影响到她的自我认知和与人交往,以及对于信任、友情与爱情的看法,决定着后来她作出的种种人生选择。小说中随处可见描写柯拉内心与梦境的片段,呈现了奴隶身份让柯拉的心灵所遭到的囚禁、孤立和放逐,更符合当代人对于创伤与归属感的理解。
随着情节进展,小说中历史与想象间的界限却渐渐模糊,出现新奴隶叙述中常见的时空/视角切换、碎片叙事、虚实交替等技巧。比如,虽然柯拉的逃亡是小说主线,但全书并非单从她的视角出发,而是在主线叙事中插入了多个由其他人物的视角展开的章节,包括凶残的奴隶猎捕者里奇韦、内心充满恐惧矛盾的废奴主义者马丁、盗取黑人尸体进行医学实验的实习医生史蒂文斯等。小说章节标题亦以这些人物名字和他们所在州的地名交叉生成,隐喻地呈现了美国土地上针对种族问题各种不同心态的全景图。小说章与章之间还插入了一篇篇来自史料的、详细描述逃奴姓名、年龄和面貌细节的追逃启事,但最后一章之前却插入了一则关于柯拉的追逃启事,作者以虚构侵入历史,提醒读者历史想象与历史真实间的关系。《地下铁道》还采取了后现代小说常见的“年代错误”(anachronism),如柯拉在南卡州看到的摩天大楼、电梯、工厂中的流水线和医院中的优生实验明显是诞生于20世纪的事物,暗指奴隶制的影响遍布美国各个历史时期。小说中最具超现实色彩的则是由隐喻变为实体的“地下铁道”,柯拉沿铁道的逃亡似乎在说明科技可以助人类改变命运、通往自由。这条铁道沿线也上演着种族问题的不同景观,将美国的过去和现在连接起来。铁道经过的每个州代表着历史的一种不同可能,文本因此而更具开放性。
和众多新奴隶叙述作品一样,《地下铁道》还试图“通过虚构,提出自己版本的历史,以期引起读者对历史、当下和未来的关注”(林元富,2011)。一方面,小说呈现了宏观、大写的历史,柯拉逃亡过程中的所见所闻呼应了蓄奴制、黑人从南到北的大迁移运动、种族隔离、民权运动等重大历史事件,但同时小说亦挖掘历史中沉默的部分,叙事中心是一个处于社会边缘、历史一直被书写或忽略的女性奴隶,柯拉多元异质的复杂形象亦完全超越了十九世纪白人读者心中的奴隶形象设定。作者以柯拉个人的、微小的历史,颠覆了官方的、白人至上的、男性中心的历史,这一重写不仅对非裔美国人认识自身历史具有意义,也可让二十一世纪的读者以一种新的方式看待奴隶制及其影响。
小说还呈现出对非裔美国文学、美国文学以至世界文学经典作品中重要主题的关切和遗产的继承。与经典奴隶叙述的互文性是新奴隶叙述的重要特点。《地下铁道》总是自觉与之前的同类作品进行对话:柯拉在北卡州藏身阁楼的描写,让读者想起《女奴生平》中躲在阁楼七年才找到逃脱路径的主人公;柯拉和凯撒被废奴主义者马丁伪装成货物藏在马车上偷运出城的情节呼应了前奴隶亨利·布朗的自传中其被装在箱子到达自由之地的经历;小说对被遗忘历史的挖掘和后现代手法体现了《宠儿》《逃亡加拿大》等近期作品的影响。小说的互文还指向其他的美国非裔文学经典作品:柯拉籍以逃亡的铁道位于地下,让读者联想起赖特的短篇小说《住在地下的人》中生活在下水道的丹尼尔斯和艾利森的小说《看不见的人》中住在地下室中的主人公,重写了二十世纪上半叶非裔美国文学抗议黑人在美国社会中边缘地位和隐形身份的主题。柯拉在一次次旅行中最终完成自我发现的成长小说结构,也让人想起《所罗门之歌》中的奶人、《他们眼望上苍》中的珍妮或是《紫颜色》中的西丽——地理位置的迁移伴随人物内心空间的开阔、独立意识的增长和对自我认识的清晰。结构方面,主人公踏上一场挣脱外部束缚、追随内心召唤的孤单旅程,其实也是典型的美国式流浪汉小说、朝圣者故事、移民自传抑或西部拓荒者的传奇,甚至逃犯历险故事——主人公都是想要摆脱锁链、开创新生活的奴隶,小说从而以新的方式书写了美国文学的母题。作家本人曾提及:“柯拉的旅程是《格列佛游记》,但也是《奥德赛》《天路历程》,其实也就是任何这样的故事:男女主人公在逃亡、启悟或回归的路上历经一系列富有寓意的故事”(Wilkinson,2016)。在这个意义上,柯拉不仅是黑人或美国人,而且是更广泛意义上的全人类,以其旅程书写着对于自由和家园的追寻。
五、结语
历史语境的变化让新时期奴隶叙述的目的和功能产生了变化。正如普利策小说获奖词所称,《地下铁道》“高超地融现实和寓言为一体,结合蓄奴制的残暴和逃亡的戏剧性,创造了一个意指当今美国的神话”(Mcclurg,2017)。小说在借鉴传统奴隶叙述的同时,审视二十世纪美国种族和权力关系的变化,以大胆的形式创新探索了奴隶制在当代历史、文化与文学语境中的回响,让读者重新理解当代美国语境中“奴隶”与“自由”的含义,从而表达了作者对美国黑人命运的关切与思索,也对奴隶叙述这一题材形式的可能性作了新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