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原型视角下的城市发展研究
2019-03-16罗建平
[摘要]从维柯林间隙地的神话引出城市原型概念,由此阐述城市原型天地人的有机构成。通过芒福德城市容器和磁体的隐喻,本文说明城市原型发展的形态与动力。本文依据这个原理分析上海城市原型及其历史发展、成果和特色;同时也指出近20年来上海城市建设日益物质化导致的城市原型的萎缩和背离,以及由此产生的问题。最后以城市治理的有为与无为,探讨解决问题的路径。
[关 键 词]林间隙地 城市原型 容器与磁体 整合与个性化
[作者简介]罗建平(1961-),华东理工大学社会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政治哲学、管理心理学、原型心理学与传统文化。
[中图分类号]C912.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672(2019)06-0080-08
原型具有本源特征,涉及事物本质。城市原型来自最初的城市,本身蕴含着城市的基本框架,而这将影响其未来的发展。从原型出发,考察当下城市面临的问题,多有实质性的启发和认识,也有助于提出合理的建议。
一、 城市原型:林间隙地的隐喻
18世纪意大利人文学者维柯在追溯人类早期活动和印欧民族起源问题时提出林间隙地概念。由此推演出古代城市、城邦的结构和关系。
林间隙地基于这样的一个自然事件:茂密的森林遭受雷击(神的霹雳)而发生火灾,被烧毁的林木露出一片荒地,同时天光也射入其中,成为林间隙地。在森林里树栖的人类先祖发现了这片隙地,便开始了辟居生活。辟居就是整地治林而栖居。发展到后来便有了自觉的开发森林的行动。在古希腊罗马神话中,有许多英雄战胜怪兽的故事,象征着先人征服森林的过程。如赫库勒斯攻克涅米尔地区的狮子,伯勒罗芬杀死蛇尾羊身狮首喷火的女妖,卡德茂斯杀死巨龙。怪兽是森林的象征,喷火意喻焚烧森林。?譹?訛
森林大火事件导致辟居生活,这是意义重大的事件,具有强大的原型力量。这是最广泛意义上的人类生存空间,为后世人类聚落形态的基本原型。
在林间隙地的神话中,“空间”首次以最原始的面目出现。它显示了以下规定性:首先空间的超自然性:空间是在时间之流的物质性实存中的切入,它使得被天光所照亮的隙地立刻区别于周遭的黑暗森林,这一区别其实是神性与无神的区别。火的神意的使者。其次空间的敞开性:所谓“敞开性”,即是指空间被照亮和去蔽的特征。尤其注意的是,火是使得空间敞开的关键。其三空间作为人之家园的特征:所谓“家园”,就是出生之地。人,就是空间的定居者,也就是神所眷顾者。?譹?訛
林间隙地作为人类生存的原始空间,像铸模一样,影响着其后出现的居住空间。当城市诞生时,“复制”了林间隙地的基本属性,也形成了三大规定性:
其一,被天光照亮的空间,不是通常的原野空间,而是与周边乡野、森林形成 “隔离”和差异,就像细胞膜的作用。这样的空间具有政治宗教的礼仪意义,通过城市广场的礼仪活动体现其存在。广场空间此刻就作为城市空间的代表。广(廣)从黄,与煌相通,有光明的意思。?譺?訛其二,圣火的召唤,城市的保护神,从神殿里的圣火,到家庭灶火,都是城市居民得以聚集、团结的核心力量。其三,城市定居者享受、感受的天命(生于斯,长于斯),是其人“安居乐业”、“安土重迁”的“宿命”。
换言之,城市原型具有天地人三重属性:天的方面为其神圣性,天光照耀下的围合空间;人的方面,聚集着一群感召神的呼唤的城市共同体;地的方面,为一方水土一方人的根气、地气所在,也是城市个性所在。
我们在“城”字中,也找到了这样的原型空间。“城,以盛民也。从土,从成,成亦声。”许慎视城市为容器,为庇护空间。在后续的解释中又说,城在籀文中为从类似“郭”的形符,此謂城的本义是城墙。?譻?訛这是从形态上对城的描述:即城有一个围合空间(城墙)。这个围合空间意味着什么呢?当然可以说是容器空间、防御空间。从“城”的声符看,“成”暗含着着城市的原始信息。成的本义是一种斧钺形的兵器, 常用义为成就、完成。?譼?訛许慎说城“从土,从成”,是指土和成的会意。这里有两层含义:其一,成作为一种斧钺形的兵器,守卫着这一围合空间(土);其二,该围合空间(土)拥有一种特殊的属性(即不同于乡野区域的属性),是有着自我成就、自我实现的特殊的空间,即有作为、有成就的土地,“大地之成”。
因此,林之空明展现了“大地之成”的最初形态。林间隙地作为早期辟居地,是城市空间的原型。林光则包含了神的霹雳之火、森林燃起的熊熊大火(这火让先人领悟到驱赶野兽、御寒和烧烤猎物的优越性)、大火过后林间隙地留下的天光(这几个貌似不同的概念,其原型却是相通的,都可归结为圣火象征)。林之空明也显示了空(隙地)和明(火、天光)的统一性:火开辟了隙地,光观照着隙地。因此,隙地具有神圣性,而城市的原“穴”(犹如风水上的龙脉真穴)也是神圣的。此刻,作为城墙的“城”正守护着这一片圣地,如同芒福德所言,城墙,其最初的用途很可能是宗教性质的,是为了标明圣界(temenos)的范围,或是辟邪,而不是防御。?譽?訛
二、 容器与磁体:城市发展的功能和动力
林间隙地作为城市的原型,其空间存在就是容器。但这容器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按照城市学家芒福德的说法,城市容器的原型与新石器时期,“母亲与家园”的印记有关。庇护、容受、包含、养育等女人特有的功能从村庄转移到城市,形成了从城墙、壕堑,以及从前修道院的各种内部空间形式。“房舍、村庄,甚至最后到城镇本身,乃是女人的放大。”?譾?訛
这样,女人身体的容器属性就是城市的容器属性。随着文字书写这类永久性记录方式的出现,数的抽象概念的应用,用象征性符号储存事物的方法大大地增强了城市作为容器的能力:“它不仅较其他任何形式的社区都更多地聚集了人口和机构、制度,它保存和流传文化的数量还超过了任何一个个人靠脑记口传所担负的数量。这种为着在时间和空间上扩大社区边界的浓缩作用和储存作用,便是城市所发挥的独特功能之一”,一个城市级别和价值很大程度上就是取决于这种功能的发挥程度。城市“是靠记忆而存在的。”
依靠经久性的建筑物和制度化的结构,以及更为经久性的文学艺术的象征形式,城市把过去的时代、当今的时代,以及未来的时代联系在一起。城市的功能和目的缔造了城市的结构,但城市结构却较这些功能和目的更为经久。好的容器无疑不会随着其中所进行的反应而改变自身的性状。原因是,如果容器同其内容同样地迅速变换,则二者同将消失。?譹?訛
因此,“城市从其起源时代开始就是一种特殊的构造,它专门用来存储并流传人类文明的成果;这种构造致密而紧凑,足以用最小的空间容纳最多的设施;同时又能扩大自身的结构,以适应不断变化的需求和社会发展更加繁复的形式,从而保存不断积累起来的社会遗产。”?譺?訛
但是从城市起源角度讲,芒福德认为墓地是城市的最早雏形,“远在活人形成城市之前,死人就先有城市了。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讲,死人城市确实是每个活人城市的先驱和前身,几乎是活人城市的形成核心。”?譻?訛
芒福德通过考察当时古人类遗址考古发现,远古岩洞里存在巫术礼仪活动,人们周期性前往这些“圣地”。从这些风俗中,我们可以看到古代社会的社会性和宗教性推动力。像人类最早的坟丘、墓群一样,从旧石器这些古老的圣地中,可以看到人类城市文明生活方式的萌芽。由此芒福德提出了“磁体”的概念以阐释人类聚集是如何发生的。?譼?訛在芒福德看来,人类集聚并不是出于安全性的动物性本能,而是精神性的需求。他认为最初的城市原型是一些礼仪性的聚会地点(墓地、洞穴),古人类定期返回这些地点进行一些神圣的活动,就像被“吸引”了一样,所以他以“磁体”比喻人类聚居的精神性本质。
由于墓地早于村莊而存在,因此磁体功能也先于容器功能而存在的。人类聚集地从墓地进化到村庄,则是在磁体功能的基础上又加入了容器功能。
比较林间隙地原型,容器自然是隙地空间,包括隙地空间的辟居耕耘,人的聚集和大地母亲的归属感。而磁体则对应于天光的神圣。诚然林间隙地的发生,也是天火点燃森林所致,而天火与天光具有同一性。一般说来,容器与磁体的功能相辅相成,相对而言,芒福德更多地强调城市的贮存功能(容器)而非融合功能(磁体),强调城市容器的相对稳定性。
在我们看来,“城”字本身也蕴含着城市容器功能和磁体功能。就容器而言,就是许慎的定义:城者,盛也(城市像器皿一样盛物和人)。就磁体而言,且看“城”的关键成分——成。成是一种斧钺形兵器,有点像古罗马的“束棒”,具有凝聚力。成的结构从戊(斧钺)从丁(声符)。成的感召力(体现为“诚”字),就是其磁体所在。其实成字中的丁才是其根本。丁在古代术数中表示星火、天火。成的魅力正是丁火的照耀和指引,火的神圣和感召,有如林间隙地的圣火。与此相关的,“城邦”(civitas)的词根为cio-,义为召集。?譽?訛拉丁文城市或城邦的词源本身也具有召集、召唤的意象。
在这个意义上讲,城市的磁体功能无疑是本源、本质的,具有强大的动力,是天的属性。从周易乾卦的属性上讲,乾为天,为刚健,为旋转;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近代工业革命以来,人口大规模地向城市聚集,今日中国北上广也是人群高度汇集地,而且其涌入规模日益扩大。近年来上海获得一个“雅号”——魔都,大概就是指上海对外来人口强大的吸引力——磁体效应。挺进这些地区的人群也十分的精进,体现其“自强不息”。
如今大城市的磁体是什么?是林间隙地的天光,还是宗教祭祀的神圣?遗憾的是磁体完全变性了,城市的吸引力不再与天的神圣性关联,而是由于行政资源、经济金融资源,以及文化教育等资源的高度集中,大大地激发实惠功利的生存欲望和生活需求。
作为精神性的磁体如今被欲望替代了,磁体不再具有精神性,那城市的本质又如何定义?芒福德在其书文中侧重容器的稳定性,把容器与磁体的关系转换到城市特有的功能——贮存功能与融合功能,即磁体功能体现为融合功能。
三、 上海城市的原型
古代上海,湖荡成群,河港交叉,富有水乡风貌。在此丰饶的土地上,一条大江(吴淞江)从太湖穿过,流入大海。吴淞江近海下游处,又称“沪渎”。
“沪”(滬)是一种捕鱼工具,系用绳编结的一排竹栅,多圈围于近岸水涯,潮来淹没,潮去虾蟹鱼类等俱被阻于栏内,渔民就很容易把它们捕获。吴淞江下游,水产非常丰富,使大江两岸自然地聚居了众多渔夫和农人,而“沪”则林立于沿途水域,因此,人们就称眼前的大江为“沪渎”。?譹?訛“沪”由此成为上海的简称。
一种捕鱼的渔具演化为大江的名称,进而演化成一座城市的简称,“沪”不可小觑。从心理分析的角度讲,“沪”具有强大的原型力量。“沪”的原型不仅是个渔具,也是一个原初构架,一种意味深长的构架,像隐性基因一样,等待时机的成熟。上海开埠成就了“沪”的原型,于是其捕捞水产的机制转化为“捕捞”机会的机制,从而成为上海的城市原型。
作为“捕鱼用的竹栅”,“沪”有三个要素:水或水流、竹栅以及鱼。这三个要素从心理学角度看,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即“沪”的原型结构。而这把古代渔业生活的原始意象转换成上海城市灵魂的“初始态”。下文就分别讨论其原型构成。
水一般代表无意识,其流动之性也表示商业贸易(如同mercury为水星,商业神)。最初以吴淞江为代表的水汇集百川入东海。上海开埠以来,这种水的汇集特性,由于上海独特的地理位置(地处南北交接之中枢,又为东西交通、由长江而入内地的要道),越发成为商贸活动的风水宝地。商业的水性和大海的富饶,形成多元和变易的文化特质。多元就是不同的人群、不同的文化、不同的风尚和理念的共存。变易,就其表象而言是流行和时尚,如同潮起潮落的“沪渎”;就其本质而言意味着创新、开风气之先,能熔铸中西,为我所用。
上海文化的多元化倾向表现为海派文化的基本特质,“海纳百川,兼容并蓄”。具体表现:建筑上的中西并存、中外合璧、风格独特的“世界建筑博览会”;道路命名上的集全国省市名之大全;戏剧上的本土“申曲”(沪剧)与京剧、越剧、淮剧等,以及来自域外的话剧、芭蕾舞等百花争妍的“大联袂”;饮食上的川、粤、京、鲁、江浙、淮扬等地特色菜系、传统名点和茶酒文化的馆堂楼肆,以及散发着欧美情调、各国风味的西餐馆、咖啡厅。
文化多元的生态境域从根本上讲,表现了“和而不同”“和实生物”的中庸精神,是与变易(转化)密切相关的中道效应。
海派文化的多元性源自其广阔而灵活的容量——以“竹栅”为体的容器。“竹栅”之为容器介于有形无形之间,是一种动态的呼吸着的容器——潮起潮落更新着容器空间。在此开放容器中,移民如同“沪”中“鱼”,不断的汇集:1950年的上海人口,本地的只占15%,非本地的高达85%,国内移民大都来自江苏、浙江、安徽、福建、广东等省。国际移民来自英、法、美、日、德、俄等近40个国家,最多时高达15万人。同时,上海的方言也是融合江浙语,乃至英语于词汇“竹栅”中,浑然一体,不见其异。
江海水资源在“竹栅”中的“吞吐”,上海城市的灵魂(原型)在此竹栅化的“自组织”中突现(浮现)。这一“活动”着的容器不断地实现着自性化的“沪”。
其实,沪从扈;扈又从户从邑,邑为城邑,本身是容器的象征。由此,“沪”之容器有两方面的特征:一者从水(氵),为水之生命孕育的容器;二者从户,是开放式的容器(即竹栅之通透性)。从上述文字的分析,可知沪的音符为户。由于音符通常反映字的本质属性,故“沪”中之户,意味着上海城市为华东地区或全国发展的门户,而自身又是自由开放的标志。依古代传统,西北为天门(乾),东南为地户(巽)。?譹?訛上海位于中国的东部偏南,可归入地户区域。风水所谓地户是水口所在,即财运的位置。上海商贸发达,正应了其水口财位,也体现了巽的财利特征。?譺?訛
从象征角度讲,门(户)是进入陌生领域的通道,是迈向未来世界的入口,充满了风险和机遇。这就是“沪”的第三个要素——鱼。鱼有丰富的象征,其一,鱼通遇,表示机遇;其二鱼通裕,表示财利(鱼米之乡);其三鱼表示生殖生命力。就机遇而言,上海滩从20世纪上半叶起,就有冒险者的天堂之称。作为一个移民城市,上海是一个渴望交流的陌生人的聚居地,是梦想家和冒险者的乐园。就财利而言,中外移民或为生计逃难,或为冒险发迹,纷纷云集上海滩。就生殖生命力而言,海派风格的创新如同鱼卵之繁复,处处可见其独创之妙。总之,这些都构成“鱼”之隐喻的历史和现实。
“沪”的框架本身是一种文化自组织系统,作为自组织,一方面是开放性、再生性的;另方面,自身的结构——本土文化的“先验”存在,具有模板性,在动态中建构、形成全新的文化系统。因此,作为大都市的上海,不仅有纽约的多元包容,也有巴黎的时尚创新,伦敦的理性规矩。这些基本特质,都是基于“沪”的原型而阐发、演绎。
“沪”的原型力量在20世纪中期之前得到长足的发展,充分显示了其开放多元的勃勃生機。换言之,“沪”的原型,只要赋予原初的非人为的生态环境,其文化原创的活力就不可估量。“沪”的原型综合了欧美主要大城市的特性,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也是城市未来发展值得借鉴和进一步大力探索的模式。
由此可见,上海城市的容器是以“竹栅”为其原型的。作为容器,“沪”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在进出中形成其“场性”空间。值得注意的是,“竹栅”本身及其“底盘”则是吴越文化的根系。相应的,上海城市的磁体功能即是融合功能,即融合多元文化和人群。
四、 上海城市发展面临的问题
近现代上海的发展体现了“沪”的原型的有效演绎,其经历了三个阶段的发展:
开埠前上海地处江南边缘和大运河漕运体系的边缘,民情、风俗、习惯、信仰等俱受江南中心城市苏州和杭州影响,可以说是江南的上海。
开埠以后,江南这种区域城市格局随着中外贸易体制的确立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上海与世界经济、文化的互动日益紧密,并在这种日益紧密的互动中日趋现代化和国际化。据滨下武志、古田和子等学者的研究,早在19世纪后半期,中国商人已成功建立起以上海为中心、覆盖东亚甚至整个亚洲的商业网络(即所谓“上海网络”)和“交易圈”。
甲午战后,民间资本投资兴业解禁,在一派“商战”的呼声中,上海快速步入工业时代,沪东、沪北、沪西、沪南等都市工业区次第成型。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上海在此前累积的外贸、工业、制度和西学传播等方面优势的基础上,快速发展成为整个亚洲最繁华和最国际化的大都会,江南的上海遂变成名副其实的世界的上海。?譻?訛
海派文化也是这个时期形成的。1992年以后的上海再度成为世界的上海。但是这多半是经济行为的成果,文化上海的“沪”却日益陌生。“上海”在哪里?
芒福德曾说城市的三大使命是储存文化、流传文化和创造文化。他意味深长地指出:“……如果说在过去许多世代里,一些名都大邑,如巴比伦、雅典、巴格达、北京、巴黎和伦敦,都曾经成功地主导过各自国家民族的历史的话,那首先是因为那些大都城都始终能够成功地代表各自的民族历史文化,并将其绝大部分留传给后世。”?譹?訛
显然,文化是城市的标志。城市在迅猛扩展,人口在高速膨胀,而文化创新却不见什么大动静。这与城市的本质相背离。上世纪90年代末,上海市组织相关部门研究文化定位和发展目标,但是一直不见起色,甚至原先日趋成熟的海派文化,非但没有充实,反而衰退了。从地方戏剧、文艺小说、绘画、建筑和电影等,越发不见海派特色而趋于同质化。
文化上海不再,涉及因素很多。从林间隙地原型看,至少有两大问题没有正确对待,或没有引起足够注意,而导致文化上海无法承上启下。
在林间隙地“天地人”的关系中,地是基础,是地气,对应于容器的功能。而在城市容器中储存着代代相传的记忆,包括城市的历史文脉。这些都是城市发展的依据。但是就城市发展而言,20年来,无数的工地和到处圈写着“拆”字,至少在石库门保护方面,历史文脉被无情地抹杀了。商业利益像高速列车,不可阻挡地碾压着本属保护对象的文化历史。尽管一直有专家呼吁,但利益方太强大,难以奏效。
这是地的有形方面。至于无形方面,问题更多。地表现为地气,表现为地方文化、地方风味的特殊性。随着城市的扩展,郊区迅速地消失,与之相关的风俗、民俗、传统技艺、戏剧和语言也急剧萎缩。很难想象,存在数千年的吴越方言,却处于失传的境地。有人感叹,在上海,若路上遇到讲沪语的“老乡”,往往会有莫名的激动。那上海到底是家乡还是异乡?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之家。”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体现了地方风味,反映了本地人的精神特质(就像洪堡讲的民族精神的结构),是城市个性的内在因素。方言的消失,地域文化因失去依据,也将很快消失,海派文化也无从谈及。
从天的方面讲,它对应于城市的磁体。不错,上海吸引了全国各地的人才,但不是芒福德讲的那种源自神性的磁体。大都市人流的聚集是基于其物态化资源的集聚(聚集的目的不在人),而這本非城市的本质。由于工业化不可抗拒,人口聚集也不可避免。这里的磁体功能主要地表现为融合功能,表现人群间、文化间的融合。
问题是,海派文化的融合优势,如今不复存在。社会学的相关调研表明,不少新上海人不同于五六十年前的刚来上海的“新上海人”,对上海文化的认同度较低,在上海学习、工作、生活,但与上海却没什么文化心理的联系。“入乡随俗”的法则失灵了。而在49年之前,甚至上世纪90年代之前,还没有出现这现象。显然与人口大量涌入密切相关。但是上海人口的大量流入在历史上也发生过好几次,也都未曾有过如此的“隔离”。
城市的现代化,与民族国家的现代化是完全相通的。亨廷顿指出:由于工业化发源于西方国家,因此,现代化最初直接等于西方化。但是到了后期,必须复兴本土文化才能实现现代化。?譺?訛同理,城市的现代化,也必须复兴本土文化,方能实现现代化。但是,时下城市的发展大多盲目追求现代化的“高大上”,而无视本土文化(个性与特色)的存在。这恰恰是其缺乏根基的表现,是不可持续的。
以“沪”的象征而言,人流的大量涌入(水和水流),对机遇(鱼类等)不择手段的追逐,最后将瓦解“竹栅”本身。这样,城市容器也不复存在。
那些一心关注城市容器聚集效应和效益的人,强烈主张其集成度,就像计算机芯片——集成度越高,速度越快,成本越低,对此大家乐观其成。但是,城市容器毕竟不是硅片的集成地,而是人的聚集地。人不可能成为硅片。主张集成的人,眼里只有效益,却不知道人的存在,看不到人在城市中的主体地位。
根据质量与引力定理,质量越大,引力也越强。城市的聚集效应在不断地强化其质量,同时也增强了其引力(磁体吸引力)。但是天体物理学表明,质量过大的星球是致命的,最典型是死亡之星——黑洞的存在,吸引力太强,以至于什么也没有了。城市,超大型利维坦城市,恐怕就是一种黑洞城市。
因此,城市大规模、无限量的发展以及相应的人口的膨胀,是十分危险的。芒福德指出: “那些认为现在大城市只有盲目发展别无其他办法的人也许是大大忽视了城市权这样集中所带来的历史性的结果,他们忘记了这种情况不止一次地标志着一种历史的周期性文化在完全崩溃和垮台以前的最后阶段。”?譹?訛
总之,上海城市面临的主要问题是文化复兴的乏力。这也体现了容器与磁体关系,体现了天地人的关系。一方面城市缺乏多元融合而日趋同质化,欲望和好胜弥漫着城市的上空;另一方面,浮躁,不接地气,无视本土本地文化深厚的历史和人文资源,因而原先的特色和个性都处于退化状态。
五、 整合与个性化:城市治理的有为和无为
城市是人的聚合体,城市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做是个体人格的放大,其存在的问题也就可以对照个体人格的问题了。
比如城市个性化问题,在心理学中,有荣格讲的个性化(individuation),汉语世界又译为自性化。翻译成自性化则较好地反映其本质,并与自性原型(the self)发生字面联系。荣格认为个性化(自性化)是个体变得“不可分割”,成为独立的不可分的整合或“整体”,聚世界于己身,从而实现其独特性。?譺?訛显然,这是基于“individuation”一词的词根分析(in-不、不可,divide分离),但也触及其本质。
安德鲁·塞缪斯(Andrew Samuels)说:“自性化过程是围绕以自性为人格核心的一种整合过程。”?譻?訛自性(the self)体现了人格或精神的统一体,是统一、组织、秩序的原型,像太阳系的太阳,把其他别的原型,以及这些原型在意识和情结中的显现,都吸引到它的周围,使之处于一种和谐状态。
显然,个性化不是放任,而是体现了人格的整合过程,也体现了精神的统一性。个性化的过程也是心理容器滋养、成长的过程,是一颗种子生长为大树的过程。而“心理治疗本质上是一种个性化的过程。”个性化的同时,人格也在整合中,两者并驾齐驱。?譼?訛当然这一切都属于无意识的运作,就像有机生命的成长。
心理整合与个性化实现了人格的健全与独特。与此对应的,城市发展也有类似的过程,即城市的个性化与城市的整体化相辅相成。
那么城市如何实现其个性化?这涉及以政府为代表的城市主体(相当于与个体的意识部分)的公共政策。政府等主体在决策、规划等方面的强势地位,以及面面俱到的控制力,表面上显得有序,实际上是过度干预了城市的自组织运行。假如政府适当放手,留有余地,让城市规划等项目处于“有机生长”状态,那么,城市个性化的无意识就启动了。芒福德常常赞美中世纪的城市有机性,也是基于这样的特征。比如道路不一定整齐划一,但依势而造,曲折有情。这就体现了城市管理者无为与无不为。
在本土文化资源的引导和发展方面,同样需要城市主体的无为无不为的智慧。就当下而言,当然首先需要那些非常有为的刚性政策配合。因为城市发展的趋同化,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刚性政策的一刀切,而且彼此缺乏协调。这样就无法有效地整合,因而也难以实现个性化。
(责任编辑:亚立)
Abstract The prototype of city describes that the organic composition of the city is heaven, earth and man. Through the metaphor of the Mumford City container and the magnet, the configuration and driving force of urban prototype are illustrated. Based on this principle, the prototype of Shanghai city and its historical development, achievements and characteristics are analyzed, and the shrinking and divergence of the urban prototype, caused by city construction in the last 20 years, is pointed out. The possible resolution for the problem, the action and inaction of urban governance, is finally proposed.
Key words the city open space(Lucus); prototype of city; container and magnet; integration and personaliz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