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朝越南峰会高开低走

蔡婷贻

2月28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和朝鲜劳动党委员长金正恩计划中的午餐会和签约仪式突然取消，会谈日程临时缩短，外界最终等来的是美朝两国元首未能在越南会谈期间达成协议的结果。

经过第一天的晚宴和第二天数小时的密集谈判，双方对朝鲜无核化进程和制裁的解除速度无法达成共识，特朗普在会谈后的记者会上强调。但是会谈中金正恩保证不再进行导弹试验和核试验，所以特朗普目前也没有加强禁运的打算。

朝鲜外相李勇浩于2月28日深夜在河内举行临时记者会，强调朝鲜要求松绑5项与民生相关的禁运，朝鲜愿在国际监督下销毁宁边的铀浓缩和钚生产设施。“我们的提议是合理的。” 此次美朝领导人见面之前，朝鲜驻联合国代表团发布备忘录称该国在2019年面临约140万吨的粮食短缺，因此朝鲜普通民众的口粮几乎被迫减半。

会谈没有结果让外界感到讶异，一位韩国官员对《财经》记者表示，韩国会前预期双方将达成一个小规模的协议，没想到会谈竟然破裂。半岛局势是否急转直下，接下来美朝是否能保持对话姿态让各个利益相关方感到担忧。其中，强力推进朝鲜半岛南北交流的韩国被认为可能受到最大冲击，文在寅总统2月28日未排定任何公开行程，被认为是为了密切关注会谈进展。

难以松动的无核化立场

自上任以来，特朗普政府一度对朝鲜核问题采取“极限压力”寻求透过孤立朝鲜迫使其放弃核武器，美国国防部也将斩首朝鲜领导人行动列为演练选项。不过，在朝鲜对韩国伸出橄榄枝后，“极限压力”政策最终引发多米诺效应，朝鲜于2018年先后与韩国和美国大幅改善关系，周边大国围绕着半岛局势而产生的紧张关系也随之趋缓，特朗普转而以经济发展诱使朝鲜放弃核武器。

2018年6月12日，特朗普与金正恩在新加坡的首次会面迅速将美朝关系带入新阶段。但由于朝鲜核问题事涉朝鲜生存和安全问题，半岛无核化进程自美朝领导人会面后就陷入瓶颈，朝鲜对美國提出的无核化要求几乎不予正面回应。为进一步推动无核化，美国自新加坡会谈以来，态度和要求都已出现调整，但双方立场差距仍相去甚远。

双方领导人最终于2月初决定于2月27日-28日在越南举行第二次会晤，寻求为陷入僵局的朝美谈判注入新动能。

在河内，双方领导人都极力试图展现善意，为会谈制造轻松气氛。特朗普会前和会谈期间不断重申朝鲜具备强大的经济发展潜能，“我和金正恩将努力推动朝鲜无核化，然后打造朝鲜成为经济发展引擎。”金正恩本人也出乎意料地回答了外国记者的提问，重申自己对无核化的决心。“如果我不想（无核化），我就不会在这里了。”当被问到朝鲜是不是真心打算推动无核化时，金正恩脱口而出答道。 在场的特朗普随即对记者表示，“非常好的答案，这可能是你得到的最好的答案。”

但双方对无核化的看法迥然相异。美朝谈判初期，特朗普政府重申，美国只能在朝鲜完全无核化之后，才开始就放松制裁进行谈判。在此强硬立场下，美国强调朝鲜无核化应符合“完整的、可核查的、不可逆转的”无核化（CVID）三大原则，接着美国要求朝鲜提出核设施及相关人员清单作为无核化的第一步。但朝鲜对美国这些要求都不予配合。2018年7月，美国国务卿蓬佩奥访问平壤进行后续谈判，他提出美国愿意以终止敌对声明换取朝鲜的核设施清单时，朝方谈判代表金英哲对此大怒，并取消了蓬佩奥8月的访问行程。

熟悉朝美谈判的美方官员指出，朝鲜自新加坡会谈至2018年底，在弃核问题上，与美国几乎是失联状态。“他们从1月才又开始和我们联络。”这名官员对《财经》记者指出。

一位与朝鲜长期进行学术交流的中方学者对《财经》记者指出，朝鲜在新加坡会谈后，花了大量时间评估特朗普的政策选择，特别是他是否听从鹰派官员的意见，如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博尔顿（John Balton）。博尔顿一直反对美国与朝鲜进行外交协商，他于去年12月批评指出，朝鲜根本未执行新加坡会谈达成的协议，（新加坡会谈）之后卫星图还显示朝鲜持续扩建导弹基地，与此同时，朝方却否认这些基地的存在。

除了鹰派角色的干扰，特朗普政府去年要求朝方提供核设施清单也被认为不现实，朝鲜以不回应的方式来否决这一要求，外界认为这是意料中的反应。清华卡内基全球政策中心研究员赵通对《财经》记者指出，清单太详细会影响朝鲜既有核能力生存性，“只要是威胁其核威慑能力的要求，朝鲜都会很难配合”。

武器控制协会的朝鲜专家戴文波（Kelsey Davenport）也对《财经》记者指出，具实质意义的无核化并不需要朝鲜提出完整核设施清单当作第一步。一位欧洲外交官对《财经》记者指出，美国似乎已认识到要求朝鲜提供清单是不现实的，因此近来已不再提。

朝鲜软硬兼施、不揭开底牌、让对手难以捉摸的谈判手段，让美朝至今未能对“无核化”做出双方都能接受的共同定义。

会谈没有取得成果令期待美朝和解的相关人士略感失望。现居于越南、著有《一个在朝鲜的资本家》一书的瑞士商人艾伯特（Felix Abt） 对《财经》记者指出，美国严苛的制裁无法得到松绑、两国未能达成和平协议令人遗憾，但是“金正恩承诺不再重启试验是非常大的退让，因为朝鲜的导弹推送系统将无法进一步改善。”

赵通称，双方的谈判僵局在于彼此都不愿意在核心立场上让步，一方面朝鲜既有维持其独立有效的核威慑能力立场并未出现改变，另一方面美国在不放松制裁的立场上也未松动。

由于会谈前双方立场相去甚远，一位美国前国务院官员对《财经》记者指出，从结果看来朝美双方在河内的前期准备十分有限。工作层级安排可能完成了协议文本，如和平宣言、互设办事处、朝鲜部分或完全销毁宁边核设施。但文本需要双方最后通过谈判，在制裁的解除程度和朝鲜核设施的申报和销毁上达成共识，而谈判最后破裂。

不过，美国前国防部官员唐安竹对会谈结果表示肯定。他说，“特朗普有超卖的倾向……为了坚持好的要求而破裂，开启了工作层面会谈的可能。”

宁边核设施和禁运松绑

朝鲜半岛的无核化进程自美朝关系缓和以来就争议不断，但朝鲜并非完全无作为。朝鲜2018年4月宣布停止所有的试验，5月邀请媒体观摩了丰溪里核试验基地的拆除，6月拆除了曾试验过北极星2号中程弹道导弹的位于朝鲜西北的龟城导弹试验场，7月拆除西海东昌里卫星发射场，并于9月19日确切将东昌里发射场拆除写进朝韩两国的共同宣言中。朝鲜对外表示，“只要美国基于6月12日（新加坡）协议的精神，对朝鲜的无核化措施做出相对应的回应，朝鲜愿意继续行动，如永久性拆除宁边核设施。”

朝鲜未持续进行试验，事实上对其自身核武器发展已经自我设限。美国洛斯阿拉莫斯国家试验室前主任、现任斯坦福大学教授赫克尔（Siegfried Hecker）和前中情局朝鲜专家卡林（Robert Carlin）在会谈前发表文章指出，朝鲜去年未再进行试验、同时减缓发展导弹进程，对整个无核化进程已迈出非常有意义的两步，如此贡献已超过其仍持续扩展核材料生产的现实，从这角度而言，“朝鲜在无核化方面的贡献已超过美国在美朝关系正常化所做出的”，因此，美国应在第二轮会谈中做出放松部分制裁的准备。

英国智库IISS核扩散专家埃勒曼（Michael Elleman）在此轮河内会谈前也指出，“缺少试验，朝鲜以核武器威胁美国的能力就会变得可质疑且不可信。”但是，美国在此轮峰会应该要求一个正式、可核查的禁止远程导弹试验的协议。他解释称，从导弹试验成功率来说，平均需要16次试验，导弹准确率才会慢慢稳定。只要不再试验，朝鲜对美国本土的潜在威胁将非常显著地降低；目前朝鲜的火星14号洲际导弹只飞行试验过两次、火星15号只发射过一次；这两枚导弹再次进入大气层后的准确度受到质疑。下阶段，朝美应寻求冻结所有试验，包括中短程导弹， 防止朝鲜进一步发展北极星1号潜艇发射导弹、陆上发射的北极星2号导弹，埃勒曼表示。

上述与朝鲜长期交流的中方学者指出，朝鲜当下的大目标仍是与美国建立外交关系，而朝鲜愿意用一步步的弃核行动来换取与美国关系的紧密度。先放弃核武器，最后在建交时，同步摧毁中程和洲际弹道导弹……只要美国有此意愿，朝鲜愿意先摧毁宁边核设施以表诚意。在会谈破裂后，此名学者指出，“或者双方都要价太高。”

宁边核设施的重要性在峰会前已引发不少争议，赫克尔指出，宁边是朝鲜核武器项目的心脏；戴文波也认为宁边核设施是朝鲜核项目一个重要据点，包括核材料钚的生产和铀的浓缩，若朝鲜愿意在核查下销毁将是降低朝鲜核威胁重要的一步，对朝鲜核武库的继续发展将会有一定的限制。但不少学者认为随着朝鲜在其他区域发展核设施，宁边的重要性已大不如前。

在河内，朝鲜借宁边核设施要求换取美国松绑所有制裁，遭到特朗普政府的回绝。

特朗普指出美国希望朝鲜更大规模地拆除位于其他地址的核设施，但遭到朝鲜的拒绝。特朗普强调，美国花费了很大力气才建立起当前的对朝制裁体系，美国不可能随便松绑。

对于制裁的松绑，赵通对《财经》记者指出，在联合国安理会修改制裁决议和削减美国对朝的单边制裁措施，超出白宫能力范畴，白宫当下可能也缺乏意愿，因为安理会成员国中英国和法国态度不明、美国制裁则需要美国国会通过，在此情况下特朗普最多能做的可能在开城工业园区和金刚山旅游区的重新开放上让步。

尽管谈判破裂，朝美双方都强调对话将继续。朝鲜中央通讯社3月1日指出，朝美领导人同意双方70年的敌对关系为改善关系设定了高对抗门槛，但双方领导人通过会谈，加深彼此了解，建立互信，并有信心为改善关系走出新的历史。

朝鮮内部对无核化并非持一致立场，2018年下半年，即新加坡“特金会”后，朝鲜民众私下争辩放弃核武器是不是正确道路，让熟悉朝鲜社会的专家感到意外。为强调与美国改善关系的正当性，朝鲜官方媒体自2月25日通过电视、报纸加强宣传，官方电视台制作了“2月24日”影片，宣传金正恩为朝鲜人民的命运和幸福，出行谈判。2月28日，《劳动新闻》封面和内文大幅刊载金正恩和特朗普握手和晚宴的照片。

去年参与改善美朝关系、随同国务卿蓬佩奥两度造访朝鲜的美国中情局前官员安德鲁·金（Andrew Kim）在越南会谈前强调，朝鲜内部对无核化并非一致支持，但金正恩对无核化的发言打动了他，因此他对双方谈判有信心。

安德鲁·金在斯坦福大学的演讲指出，金正恩告诉他和蓬佩奥，“我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我有小孩，我不希望我的小孩一辈子背负着核武器。”但他也强调，朝鲜确实有被承认是拥核国家的野心，因此美国需要谨慎谈判。

由于谁也没有预料到越南会谈未能达成协议，接下来如何维持美朝之间的对话，外界在观望。赵通对《财经》记者强调，朝鲜为着眼经济发展会不断对国际社会推动阳光政策攻势，哪怕是外交对话失败，也不可能重启核试验和远程洲际导弹试验，经过二轮领导峰会，“至少美朝关系可缓解，降低周边暴发军事冲突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