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试验田:教育“乌托邦”的理想与现实
2019-03-15梁静怡杨建伟
梁静怡 杨建伟
大理蔬菜教育社区,天晴时,菜妈带着孩子在草地上做瑜伽(受访者供 图)
二月底的大理总是飘着阵雨,天青色的云在苍山上游荡,沿着一条小径,穿过花田、小池塘,尽头是一所小学。早上9点,孩子们甩着雨伞在刚泛青绿的草坡上奔跑,落山风从耳边穿过。
10分钟后,开始上课。五年级第一堂是语文课,短发年轻的老师让孩子们拿出卷子,评讲《我们为什么会放屁》的课后习题。这是他们第一次尝试用传统评卷方式上课,之前的语文课上,老师会用《王者荣耀》的游戏来解释历史人物。
孩子们觉得无聊,不少人干脆趴在桌子上。下课前,老师征求孩子们意见,这个学期的语文课喜欢用什么形式上。
“《王者荣耀》可以吗?”老师问。
“我们早就不玩了。”
老师仍然耐心地跟孩子们沟通,提醒他们,“这学期会有学分制,大家还是要注意”。
“学分制是什么呀?”对这些孩子来说,这还是个新名词。这是学校和家长们不断碰撞、协商、妥协之后的结果。学校不希望用分数去评判一个孩子,可是家长又需要反馈,而且也要考虑到这些孩子毕业后,需要适应其他中学的教学环境和模式,双方协商后,最终推出了“学分制”这个新尝试。
这不是一所通常意义上的学校,而是大理一所实验性的学堂。这个叫“猫猫果儿“的教学试验田并非大理的唯一,在这座云南小城,几乎可以找到由当下各种教育理念衍生而来的教学项目:灵性教育、蒙台梭利、国学堂、华德福、自然教育、在家上学……
只是,實验的另一面意味着风险和巨大的不确定性。相比而言,“学分制”背后的家长焦虑,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几天前,“猫猫果儿“就曾经遭遇过一场停课危机。另一位在大理进行在家教育实验的音乐家龚琳娜,一年多以后,也把孩子送上了飞往德国的班机。
“(我爸)搞教育去了”
“猫猫果儿”位于大理洱海边上,看上去更像个隐士居住的山庄而非学校。在这里看不到教学楼,入眼是几个呈阶梯状的白房子,屋顶上茅草萋萋,周围树木环绕,树枝上已经冒出了嫩芽。房子前面是缓坡草坪、圆形运动场、篮球场……站在缓坡上,可以看见不远处云墨般勾勒的苍山,绿黄相间的农田,空气中带有泥土的味道。
离着此地大概三四公里,是另一所叫蔬菜教育社区的学校。与“猫猫果儿”相似,蔬菜教育社区的菜地活动环境也是和自然结合得非常好。
一直以来,这也是大理吸引很多理想主义者、文人的地方。很多人逃离城市喧嚣,选择到大理落户,或开客栈,或寻找其他生活方式。“很多人过来后,势必就面临我的小孩怎么办的问题”,“猫猫果儿”的教师林冬接受本刊采访时说。这些人原本就是逃离既有的、传统的、体制化生活的人,势必不会寻求传统的教育方式,于是从“在家教育”开始,各种先锋的、实验性的教育理念,在大理遍地开花。
做纪录片的陈钢和朋友们,来到大理,创办了“猫猫果儿”幼儿园,之后又开始招收小学生;2010年开始,曾在新华社做教育记者的陈阵创办了苍山学堂;推崇灵性教育的萧望野创办了那美学校。2017年音乐家龚琳娜也和德国老公,带着孩子来到大理,尝试“在家教育”。
菜妈最初是被萧望野的学校吸引来的。她发现女儿在原来的学校里,变得越来越不开心,应试教育之下,体育课变成了语文数学课,每天带回很多抄写作业。纠结很久后,她带着女儿来到大理。
很快,这些学校逐渐形成了集群效应。过去十几年间,教育实验悄无声息地成了大理的另一张名片。这些教育理念各有不同,但共通之处是:告别应试教育。
“(这些实验)在中国还没有取得合法性”,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杨东平说,“但据我所知,很多地方也是采取一个比较宽容的状态,不是非要取消禁止,所以它能存活下来。”
菜妈会带着孩子在厨房做菜,在木工房做木工;“猫猫果儿”四年级的升级考试是考验学生能否一个人从大理到昆明,沿路会收到各种任务,有一位观察员记录他的行为。龚琳娜在大理,6个孩子集中起来在家教育,有功夫课、说文解字、音乐课、毛笔字、户外生存课、做菜课。龚琳娜兼任音乐课老师,教孩子们唱二十四节气歌。
在大理,这种实验性教育反而成为一种主流。“大理当年有很多幼儿园今天起来,明天死了,各种各样的教育实验。家长有了孩子以后就临时抱佛脚,看书。所有流派就开始实验。”“猫猫果儿”创始人陈钢说,有一天,他从臭水沟里拎出一个小孩,问:“你爸呢?”
“搞教育去了。”
“万恶的肥肉”
洛洛是个敏感的孩子,遇到过于困难的问题,会情绪崩溃得哭。
一次,洛洛与几个同学相约到东面的山上郊游,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收拾好书包、穿好衣服、背上零食水果等同伴的电话。从早上等到下午,电话一直没有响。后来,洛洛才知道,同学们已经走了。其中一位同学的妈妈认为,洛洛成绩不够好,没资格和自己的孩子一起玩。
洛洛的父亲林放在家长会上见过那个家长,“非常积极上进,开家长会都得坐第一排,一直盯着老师和老师对话”,林放说,“优等生家长也是优等家长”。
这样的情况不断发生,林放对洛洛接受的教育越来越失望。他开始关注其他的可能性,大理随之进入视线。
决定到离开老家山东到大理之前,林放犹豫了很久。“人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鼓足勇气从(熟悉的环境)里面走出来的。”林放说,他自己很清楚,洛洛学习一般,但她也肯定有自己专长的地方,只要给她信心,她一定能有更好地发展。“而在当时环境里,她一直在疲于奔命,感觉会越来越差。“
林放只是怀着试一试的想法,带着孩子来到大理。没想到,女儿到蔬菜教育社区的第一天,就希望留下来住校。她完全没感到陌生,“周边孩子显得比她原来在体制内的热情,拉着她玩给她介绍学校”。
洛洛很喜欢蔬菜教育,林放收藏着洛洛一张在社区学校的照片,扎着马尾辫的她略显瘦弱,研究着手里的天平,非常专注。
天晴时,菜妈会带着孩子们到草地上练普拉提、晒太阳,去地里干活。她的理念是亲近自然,把孩子当一个人来教育而不是学习机器。今年的新学期一开始,她买了一百株的小树苗带孩子去种树。
“猫猫果儿”是另一种教育方式。2月28日,猫猫果儿五年级综合课上,班主任林冬带领9个孩子做假期作业的幻灯片设计。假期作业是设计一个项目,一位孩子的项目是“假期是怎么减肥的”,题目就叫“万恶的肥肉”。林冬引导他,在幻灯片写下他的目的、过程以及收获。
林冬还曾带过孩子到昆明去拆过一辆车,车部件散满整个操场。“你会觉得(这种教育方法)很不平常,但在‘猫猫果儿来说,这是日常,这是常识。”林冬说,“它不应该是特别的。教育没有创新教育,它就是生活,就是所有都回到常识部分。”
龚琳娜的孩子们还会去爬苍山,学习如何钻木取火、如何过河。一次,龚琳娜看了他们如何爬峭壁的课,好几个孩子一开始爬不上去,紧张得哭,老师耐心教他们手脚如何用力,如何克服恐惧向上攀爬。“到最后,孩子们一遍一遍上去下来,爬了好多遍”,龚琳娜说,这种野外拓展,让他们克服恐惧,面对大自然,跟大自然亲近,尊重大自然,“才会从大自然里获取你的能量”。
动荡
2月26日,“猫猫果儿”被迫停课了。
图书室和礼堂空空如也,只剩下外墙框架。原本供孩子们活动的圆形空地被红布围起来,绿色的篮球场空无一人。孩子们的声音,从林间消失了。
停课的原因是,学校所占的土地出了问题,有一部分是农业用地。违反规定的部分,主要是操场、图书室等区域,教学楼没有问题。也就是说,上课可以,但课间活动目前是受到很大影响。
孩子们复课了,活动范围缩小了很多。被问到篮球课怎么办时,林冬说,“只能换成其他体育项目”。
不仅“猫猫果儿”,大理的新式教育机构几乎都遇到过用地纠纷、租金上涨、老师流失、学生出走等问题。
2016年,在林放带洛洛来大理时,菜妈的蔬菜教育就正是处于动荡期。
蔬菜教育基地原来是在洱海边的大木屋,环境优美,她一下租了5年。2016年,该交下一个5年的租金时,房东却把年租从7万涨到了30万。
他们只能另寻其他地方,原本想租下一个地方,“已经规划好做什么样的校舍,需要什么木头,水泥建筑是什么样的”林放说,可是正值大理进行大规模海边建筑拆迁,政策不确定,只能观望,到小院去租。
学校管理者之间,也会出现不同状况。“家庭联盟把一群孩子放在一起,家长们合伙来教。如果说家庭教育理念出现问题,或者某一个家庭和孩子的情感出现了问题,就会根本上动摇幼儿园的合作基础。”陈钢说,一个人的理念不固定,就造成了他坚持的教学方法会有变化。
《梦碎山水间:文艺中产的“大理梦”是怎样幻灭的》一文中,一位家长就曾表示:“搞教育的都是有自己的理想的,理想主义者彼此之间不能相融,见面能客客气气已经算不错了。”
即便是有着同样理念的父母和学校间,在具体细节上,也经常会有不同看法。这时候,到底应该听谁的?“猫猫果儿”的学分制,就是学校和家长在不同理念之下,冲突、妥协的结果。
“不断试错并反思”
菜妈的第一批学生张仰意已经成年了。21岁的她留着落肩短发,小视频里的她投不进硬币游戏时哈哈大笑。
她是最早一批尝试大理新式教育的孩子,13岁那年,父亲把她从北京重点中学北师大附中带到大理,先参加了菜妈的蔬菜教育,一个月后进入父亲与其他家长开办的内明学堂,后来休学在家上学,白天自学初中教材,下午到古城大理四中对面摆摊。她一直在各种教育理念之间流转。
“说实话,我并不是不适应传统教育,学校生活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痛苦的。(去大理)主要是父母的意愿。”张仰意说,虽然当时已经13岁,她自己是一个不太会反抗、不太会跟父母起冲突的人,“当时我并不是很独立,只是跟着父母的状态走”。
回头来看那段经历,张仰意觉得自己更像是试验品。“没有什么经验可以让你参考,也不知道会发展成怎么样。”张仰意说,15岁那年,她很想回传统的美术学校学习,可父母始终觉得学校不好,所以她只能跟着父母走。常年漂泊不定的生活,父母带着她四处求学,让她至今一直有不安全感。“在云南那段时间,我可能都不知道我明天会出现在哪里,对自己没有一个相对长远的规划。”
事实上,每个到大理来的家庭,都有着不同的原因。有认同这里的教育理念的,也有在传统教育中遇到挫折,来到此地疗伤的。
“很多人把菜妈那当一个避难所,或者是想象成一个桃花源。”林放说,这其实把大理想得过于完美了,“如果要求成体系的知识,(很多实验性的学校是)达不到的”。
林放在菜妈那担任数学老师期间,也尝试过探索成体系的教学,他买了很多国外数学教材,发现并不成体系,“你可以玩一玩,大家做几个数学游戏。但是我总觉得还是希望学生们能学到成體系的数学知识”。最后他发现,虽然他不赞同应试教育,但最喜欢的教材还是国内人教版的数学教材。
蔬菜教育的孩子,也来了又走了。在蔬菜教育的一部分同学走了之后,洛洛也想离开,她想回到传统学校去,觉得在蔬菜教育学习太散漫了。
“洛洛是一个内心需要秩序的孩子,但我还是希望她在菜妈里再待一年两年,我觉得那里轻松。她说的散漫,我不在乎。“林放说,“我一直认为传统教育与实验性教育都存在问题,我甚至认为实验性教育的问题更多。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探索的过程。”
最终,为了尊重洛洛的选择,林放为洛洛选择了一所离家近的大理的初中,那是一个乡村中学,他看重的是没有什么压力,很轻松。一次开家长会,校长在上面苦口婆心,教育村民,要尊重孩子,多陪陪孩子。他很喜欢这个校长。
龚琳娜也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了大理。她把孩子送到德国去读书。“到中学,数理化知识很复杂,没办法在家自己教他。”龚琳娜说,这时候,她意识到,孩子需要接受系统性教育了。
《中国式在家上学》作者任杰慧认为,从体制外转回体制内,“一方面是新生事物的不成熟和不完善,一方面是体制内教育的不断改变”。
教育并不只需要一个孤立的学校,它是一个复杂的系统,涉及社区、家长以及更为系统的教育培训体系。散落在大理各处的实验性幼儿园、小学不得不面临的一个现实是,孩子毕业后,该怎么办?
这些年,“猫猫果儿”也在做一些改变和探索,当幼儿园的孩子长大后,开始办小学。陈钢发现,幼儿园父母和小学父母是不一样的。“幼儿园的父母看孩子真的是看成一个新生命,看到孩子未来是充满希望的。”陈钢说,“到了小学,随着孩子年龄的成长,有一个词会越来越重,叫你如何适应社会。削掉所有缺点,要在竞争中间培养竞争优势。”
在“猫猫果儿”的理念里,成长不应该是被量化的,可是家长们又需要看到孩子被社会共识认可,所以他们建立了学分制,告诉家长孩子每天都在学习些什么。“普通学校要求的是平均达标,我们要求的是最低标准。”陈钢说,学校、家庭和学生的一个平衡,也是一个相互妥协。
“在探索新式教育的过程中,有没有走过什么弯路?”
“每天都在走,不过也很难说它是弯路,教育它没有一个明确的终点站。”“猫猫果儿”班主任林冬说,有时候你会绕一个弯,但方向还是那个方向,“只是说走了不同的路而已”。
在“猫猫果儿”五年级教室的墙上,几句彩笔写下的话提醒着孩子们,要不断培养自己的能力,而在创新能力下方,标红的大字是:试错、反思。
(经受访者要求,洛洛、林放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