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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性与现代性交融:黄宾虹山水画史学观抉微

2019-03-15张学峰

关键词:画学古画黄宾虹

张学峰

(安徽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一、三代至唐朝:从实用、礼教之需到气行韵胜

20世纪前半叶史学可分三大阶段。第一阶段以梁启超史学革命为主;第二阶段始于1920年,以“整理国故”为主旨;第三阶段是社会史论战,马克思主义兴起[1]382。前两个阶段影响黄宾虹较明显,第三个是晚年有所显示。1950年代,黄宾虹言:“灵学、君学唯心,民学、唯物,改造变化。”[2]951934年,他说汉唐宋之学是君学。然而,他极少使用唯物主义方法论。他一直以传统方式,使用“封建时代”一词,近于章太炎;而傅抱石等人接受新的“封建”意解,这种反差显示了他的老派。

民国前期通史写作风行,画史也常把起点溯源到虞夏商周时期。《古画微》认为此时绘画用于服饰和铸金;画壁画旗、图龙图虎即是绘画的滥觞[2]5-6。他把绘画起源归于实用与礼教之需,这和郑午昌把夏代之前定为实用时期,把夏商周归于礼教时期[3]3-4,颇为一致。潘天寿的《中国绘画史》也如此。

黄宾虹多次说到,古物斑驳可悟画法。他从出土的良渚夏玉五色斑驳中,悟出北宋绘画中的点染之法[2]95。他关注孝堂山、武梁祠等汉画像石,认为它们描述了人世可惊可喜之事;并从中读解出写意和书画相通:“今观石刻笔意,类多粗拙,犹于书法相同,其为写意画之鼻祖耶?”[2]6无独有偶,陈师曾言画像石古拙,“笔法浑古,有雄厚气象,与书法同风”[4]15。与他们不同,青年学者滕固从中发现“图形的结构”[5]10,并认为汉石刻画像,应该从绘画中独立出来研究[5]506。日本学者内藤湖南则认为,根据武梁祠的画像石水平,推测汉代绘画水平极端荒谬[6]7。由此可见两代美术史家黄宾虹和陈师曾属于传统老派,以及中日学者之间的显著差异。

黄宾虹指出:“两晋士人性多洒落,崇尚清虚,于是乎创有山水画之作,……大抵两晋六朝之画,每多命意深远,造景奇崛,犹觉画外有情,与化同游,颇能不假准绳墨,全趋灵趣。”[2]7在黄看来,士人见识高深,作品因此意远情长。黄宾虹极为看重这一士夫画理论,还把元四家和明遗民作为完美典范。郑午昌认为魏晋是山水画的发端,始祖为顾恺之[3]52;潘天寿也认为顾恺之是山水画祖,并说绘画由贵族之手开始移向民间[7]34;傅抱石认为魏晋六朝是完全的佛教美术[8]33。当时的画史大多关注佛教输入、写实再现、大段分期、民族和国家叙事。黄宾虹的视域集中于士夫画理论,以传统方式叙事可谓保守,如今反显别致。他把展子虔归为北朝,视为六朝第一,而一般则认为展子虔是隋画的代表,与唐代关联紧密。

当时画史言唐,常泛于社会描述与政治想象,如中村不折、小鹿青云《中国绘画史》言:“汉族气运之盛,于此可谓空前绝后了。”[9]41日本学者当时对中国学者影响很大。与漫谈中外交流与宗教影响不同,黄宾虹重推吴道子;继而言及北宗李思训,南宗王维。但他认为王维高出吴道子、李思训,这显然是传承苏轼衣钵。他特别指出,南北宗“虽殊派别,迹其蹊径,上接顾、陆、张、展,往往以精妍为尚,深远为宗,既以气行,尤以韵胜。……学者求气韵于画之中,可不必论工率,不必言宗派矣”[2]8。他主张不要被南北宗外在形式蔽目,应当由气韵统观。

其时,南北宗学案为学界普遍关注,滕固、童书业、傅抱石代表的三种研究范式[10]19-23,皆与黄宾虹不同。1939年,他撰文《画学南北宗之辨似》,认为明代中后期“画史纷纭,多蹈斯习,成为流弊”[2]44,出于正雅纠俗,崇士贬匠目的,董其昌等人故有此论。因此,神似貌似之辨才是南北宗中心问题,南宗神似,北宗貌似。黄宾虹的论断表明,他仍然在传统框架中解读南北宗。

一般来说,神似有两重内涵:一是画与物象之间的神似,即顾恺之的传神论;二是神似古人。黄宾虹认为宋元大家,皆能神似古人,不为形似所拘。他强调理法为精神之本,超越外在形似和内在精神传承(即神似)才是根本;并且内在精神由理法表征,在古贤身上业已体现。质言之,黄宾虹关注的是古法传承和神似古人。黄宾虹大量的勾古画稿,是这一理论的生动注解,这些画稿大致勾勒结构和轮廓,与原作相隔千里。同时,黄宾虹写生也用勾古法:“观古名画,必勾其丘壑轮廓,而于设色皴法,不甚留意。当游山中,途中车轮之迅,并以勾古画法为之,写其实景。”[11]198对待古代原作和眼前实景,黄宾虹都以一种极简方式来概括传达。这种极简的勾画轮廓方式,可谓黄宾虹的一种独特体认,它是古人理法和超越外在形似的神似,它也为笔法核心论提供逻辑支撑。

《古画微》对唐画颇为赞赏:“盖唐人风气淳厚,犹为近古。其笔端如匠人之刻木鸢,玉工之雕树叶,数年而成,于画法紧严之中,尤能以气见胜,此为独造。”[2]7唐画的严谨细致和气力被认可,但是,黄宾虹后来对唐画逐渐不满:“汉唐有宋之学,君学而已。画院待诏之臣,一代之间,恒千百计,含毫吮墨,匍匐而前,奔走骇汗,惟一人之爱憎是视,岂不可兴浩叹。”[2]37此论针对画院威权体制与固定习气,或可谅之。因为把紧严和刻划,与性灵的拘束和压制对等看待,他把唐宋绘画视为君学,所以唐画专重外美,已失古法[2]62。古法是一种内美,前文所说的古法传承,在此似乎与唐宋绘画无缘。唐画属于君学,其刻划作习,他已难以忍受。这种转变表征了黄宾虹民学观念的生发与成熟。

二、宋元时期:两大波峰与由实转虚之变

黄宾虹批评五代院体绘画,论述了郭忠恕、李成、范宽、郭熙、董源等的师法和成就。关于南宋画家,黄认为马远、夏圭的边角截景山水,不能被视为残山剩水,偏安之景。拒绝宽泛的政治决定论观点,体现了黄之画学内向观。

他以李唐为纽带,在荆浩、范宽与马远、夏圭之间,建立谱系。他认为北宋山水成就高出南宋,他对宋画有一总评:“莫不尚法,而尤贵于变法。”[2]9自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大倡变法以来,变则生的观念相当流行,民国画史蹈之袭之。传统变易理论虽是内因,进化论盛行也是要因。《古画微》显示的更多是传统变易理论,前之神似论亦为例证。

有研究指出,“‘变’的关键不在于崭新的技巧,而在于人世或重新掌握远古的真理。所以,从宋代开始,中国绘画踏上‘复古’的道路。”[12]58复古与“变”,在中国画学理论中没有逻辑矛盾。相反,中国艺术长久地追求复古以更新。黄宾虹晚年,进化论在其传统变易思想基础上明显上升,这种变化体现了一种姗姗来迟的现代性趋势。

需要指出,“浑厚华滋”论在《古画微》中尚未成型。黄宾虹晚年才有完备表述:“国画民族性,非笔墨之中无所见,北宋画浑厚华滋四字可以该之。”[2]46“画宗北宋,浑厚华滋,不蹈浮薄之习,斯为正轨。”[2]89在黄看来,北宋是浑厚华滋的典范;浑厚华滋是中华民族的美学典范,它可在笔墨中发现与感知。

《古画微》认为元人从苏轼、米芾尚意精神发源而来,资性高兼有尘外之想,“妙极自然,不为人力,纯任化工,此气韵生动,为元人独得之密”[2]12。元画乃逸品,主旨写意,可谓文人画巅峰。黄宾虹以北宋、元季为中国画两大波峰,而两者相较,以元为优[2]70。他认为元人变宋法之实为虚,乃为一种进步。关于宋元笔法旨趣与繁简之别,他论道:“龚半千言宋人千笔万笔,无笔不简,元人三笔两笔,无笔不繁。古人重笔,不论繁简;繁简在意不在貌也。”[2]82查验画史,程正揆有极为相似之论[13]15。程正揆和龚贤也有交往,此说或为清初共识。黄宾虹沿用此说,是想表达宋元各有千秋,也想突出笔法的形而上意味。

当时的画学文献,大都把宋元之变看成是由写实再现向写意的转变,并表示出某种惋惜的态度,这和黄宾虹的由实转虚有点相似,只是黄宾虹肯定这一转变。

《古画微》按朝代历时展开。但它却把文同、苏轼、李公麟、米芾等北宋画家置于元代,与历史时序不合,此举大概是文人画叙事逻辑之需。1930年代,黄宾虹逐渐完善了自己的文人画理论结构。《画法要旨》(1934)曰:“画之正传,约有三类:一、文人画,词章家、金石家;二、名家画,南宗派、北宗派;三、大家画,不拘家数,不分宗派。”逸品是大家和文人可以达到;神品是大家画;妙品是名家画;能品是庸史之画。[2]31-321939年,他又提出新的分类法:文人画、画家画、金石家画。[2]45金石家画作为文人画的一个子系统,变成平行系统;文人画作为一个类型,始终存在。黄宾虹认为画家画,有秘匙之功,体现了对理法断裂或缺失的忧心。画家画一般是技法娴熟,不回避细致谨严。黄宾虹顾及画家画的重要性,显然是针对当时的普遍现象,因为古代的画家画代表了一般水平的理法,现在也已稀缺。吴湖帆也明确表示,作家派与画苑派最为重要。[14]324因此看来,黄、吴的协同性似非偶然。

黄宾虹对宋元孰高孰低,有时前后不一。当他累笔积墨,创作追求黑、密、厚、重风格时,宋画跃然居上。黄宾虹注重创作体验和个人感悟,保留了较多传统画论模式。他分梳“元四家”不同面相与格调,但多数时候,“元四家”被作为一个整体看待。黄宾虹认为,虚实转变是宋元山水美学区别所在。“整个宋代,艺术家通过一般化的自我,有针对性地格物以认识客观事物,而元代画家却愈来愈普遍地关注于个体内在的自我。……艺术作品从未像这个时期那样饱含着自传体的内容,画家们个人的经历为理解元代绘画提供了最重要的钥匙。”[15]127黄也强调画家个人经历,但对宋元之间的风格转变,主要聚焦于虚实之变,未能深究其历史精神。但是这种虚实之变,意在提示笔法、空间与意境,再次显现了黄宾虹画学思想的传统特征和内向观进路。

三、明清时期:启祯崛起和道咸中兴

《古画微》对明代持论尚为平和,仅对张路、蒋嵩颇有微词。黄宾虹晚年对明清持论严苛,他说明代枯硬,清代柔靡;“云间、娄东用兼皴带染法,凄迷琐碎,去古已远”[2]89。董其昌也从早先的“秀润苍郁,超然入尘”,变成兼皴带染陋习。清《芥舟学画编》载,“思翁(董)尝题其自作画云:‘川原浑厚,草木华滋。’”[16]25即使董其昌亦持“浑厚华滋”论,也难免黄宾虹的批评。

《古画微》单陈“节义名公”一目,黄道周、倪元璐、祁彪佳、祁豸佳名列其中。前三人都是以死殉明。史载崔子忠明亡后,绝食而死,其忠烈程度极震撼,崔未列此中。黄把崔子忠和傅山、陈洪绶等人列入清代隐逸高人之画。黄宾虹、郑午昌、潘天寿当时都在上海。郑《中国画学全史》写道:“崇祯间,顺天有崔子忠青蚓,诸暨有陈洪绶章侯,皆以人物齐名,时号南陈北崔,皆十洲以后之人物画大家,开清朝人物之法门者也。”[3]253潘《中国绘画史》言语至此,与郑完全一样。

郑书虽比潘书出版迟,但1923年已着手,它条理分明地使用实用、礼教、宗教化、文学化分期法;1928年,黄宾虹为郑书作序。潘天寿因教学之需,仓促写成,他也倡导四类分期法,叙述明季节义画家,以黄道周、倪元璐、祁彪佳三人为标,文辞极似黄宾虹。由此推知三本画史,存在明显互渗关系,潘可能属于吸收者。黄宾虹单列“节义名公”,与他参加“反清革命”,抗战期间取名“予向”(仰慕汉向子平和清恽向),去世前几天念诵给谭嗣同的挽诗:“千年蒿里颂,不愧道中人”[2]297,可以合观。这表现了黄宾虹旷达的士人情怀。

晚年黄宾虹以启祯时期最为杰出,例举邹衣白、恽向等遗民画家。某些时候,倪元璐也被视为标志人物。他对明代绘画完全集中于遗民身上,这种转变,除了遗民史学的影响外,或许还和他抗战时期困居北平,在严酷的政治气候中,主动发掘道德楷模与文化精英有关。他强调邹衣白、恽向笔力出众。从画学本体看,是书画同源论。从思想史角度看,是道德意志论。黄宾虹认为王翬“画圣”之称,名不符实,虽能集大成,只为一代作家。他认为吴历和恽南田,成就在王翬之上;吴历且为欧洲画法所化。考乾隆时《国朝画征录》,未见欧化之说。[13]23郑午昌、潘天寿也认为吴历参用西法。向达1930年令人信服地指明,吴历好用西法属耳食之辞。[14]250-251

还需提及,潘文:“六如学李晞古,一变其刻画之习。渔山学六如,又去其狂放之容,纯任天机,是为可贵。”[7]242和《古画微》完全一致。潘曾明言参览《国朝画征录》。《古画微》也大量参阅《国朝画征录》,例如髡残、傅山、恽向、王时敏、龚贤、王铎、陈邃、高凤翰等人,描述语句一样。陈师曾《中国绘画史》言及“四王”,大段摘录《国朝画征录》。由此可见,《国朝画征录》对民国绘画史写作影响极广。行文至此,或可坦言黄、陈、潘三人的学术方法是一种“前现代”形态,其征引、参照、发明,略显含混,惜未能自觉。

《古画微》单列“三高僧”与“隐逸高人”两个科目专门陈述明代遗民。潘天寿对此也着墨较多。王汎森指出:“《国粹学报》中所刊的大量遗民文字,国学保存会所保存并刊刻的大批明季遗献,更使得这些古色古香的文献及记忆,扮演着全新的历史使命。”这种历史学突破,不只影响了“倒满”政治,也让人重新发现了中国的传统。[1]562-564黄、潘对遗民画家群体,给予特别关注,顺应当时的史学潮流。黄宾虹是《国粹学报》编辑,《古画微》文字不多,对之费墨颇丰,尤具深意。

汤贻汾和戴熙对抗太平军,最终以死殉职。黄文简之又简,没有把他们的作品与忠烈殉身,进行某种联系。显然在他看来,汤贻汾和戴熙之死,与黄道周、倪云璐之死,不可同日而语。这给推测黄宾虹之国家政治观念,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在另外一篇评论中,黄宾虹仅对戴熙一门多人善画,表示由衷赞叹;并重申画法存于篆隶,金石家为上的一贯主张。[14]271

《古画微》谈及浙赣诸省名家,述评“四王”传人,未见苛词。新文化运动时期,中国画改良派,对“四王”及其传派嗤之以鼻。黄宾虹却自话自说,甚至与之背行。与其同调,陈师曾对“四王”评价颇高,只对其末流略存不满。郑、潘二人对“四王”也颇为肯定,潘只是指出学王翬,容易蹈深稳甜熟之病。综言之,国画界在1920年代,并未对“四王”口诛笔伐,非难“四王”者多为陈独秀和林风眠等非国画界人士。

黄认为清代画史太多,惟方士庶、罗聘、华岩可称杰出,分别代表着山水、人物、花鸟画成就。他强调笔墨不随时事变迁,笔墨“形而上”。应该特别指出,黄宾虹晚年对唐、南宋、明清绘画持论越来越严,只有“启祯崛起”和“道咸中兴”,是明清画道衰落中,依稀可见的亮光。

四、三个核心概念:“浑厚华滋”论、“笔墨”论、“道咸中兴”论

(一)“浑厚华滋”论意解与归属

根据方闻梳理,“浑厚华滋”初见于元代张雨形容黄公望,董其昌曾用于王时敏《小中见大册》。1664年,王翬甚至把它作为画题[15]227-228。 “浑厚华滋”论不是黄宾虹首倡,董其昌、张庚、王翬等人都是著名的信奉者。可以推想,实际画史中有更多人倾心于此。“浑厚华滋”论是山水画史中,一个隐而不显的美学传统。

比对上述诸人画作,黄宾虹大概最为接近“浑厚华滋”之质实。黄宾虹道:“单纯金彩,一色配合,厚而不浑,无墨即不华滋”,“山川浑厚,有民族性”[2]58-59;“唐人刻划炫丹青,北宋翻新见性灵。浑厚华滋我民族,惟宗古训忌图经”[2]88;“分明在笔,融洽在墨,笔酣墨饱,浑厚华滋,法备于北宋”[2]91。黄宾虹反复谈论“浑厚华滋”,他从北宋画中解读出“浑厚华滋”,并把墨法与“华滋”对应。他反复推求笔力,强调金石古体笔法为“浑厚”。当他把“浑厚华滋”与“民族性”进行联系时,“浑厚华滋”被赋予深沉的历史内涵和意志论,并且获得了某种超实在、超历史品性。

把“浑厚华滋”与“民族性”链接,增强了“浑厚华滋”论的魅力与理论感召,传达出一种民族自信力。潘天寿论黄画:“每使满纸乌黑如拓三老碑版,不堪向迩。”[17]3这表明黄不仅是理论上言说,而且其作品也是明确传达出“浑厚华滋”的审美趣味。因此,“浑厚华滋”论归于黄宾虹名下可能更妥。

“浑厚华滋”论,作为黄宾虹重要画学理念,其成型相当晚。以上引文基本出自七十岁后。也就是说,黄宾虹七十岁以后才正式形成这一理论。其《画学讲义》言:“画之妙处,不在华滋,而在雅健,不在精细,而在清逸。盖华滋精细可以力为,雅健清逸则关乎神韵骨骼,不可勉强也。”[18]131显然,这个时候的黄宾虹认为,“华滋”不及“雅健”,它有人工做作意味,存有某种负面品格。1953年,黄手抄《画学篇》数件寄送好友,诗曰:“董巨二米一家法,浑厚华滋唐不如。”[2]279其九十自寿诗又曰:“写将浑厚华滋意,民物欣欣见阜康。”[2]276黄宾虹晚年不停地念叨“浑厚华滋”,似乎还在其中感受到了物阜民丰,欣欣向上的情味,这表征着黄宾虹的文化民族主义审美特质。

(二)“笔墨”论内涵与渊源

1934年,黄宾虹详谈“五笔七墨”,标志其笔墨本体论完成。“五笔七墨”对画家有实践指导意义;对于史家,它或许提供了一种理论工具。“笔墨在历史悠久的中国画中,早已形成了媒介层面、语言层面和精神层面结合为一体的效能。”[19]115黄宾虹的笔墨探求,实质是对这种三位一体效能的回溯和追认。

黄宾虹说:“能得笔法已是名家,墨法从笔法中来”,“古人精神,所谓墨分五色,浑厚华滋,全从力透纸背出。”[2]121细致分析,“笔墨”论以笔法为根本,笔法基于书法;其次,书法笔法以笔力为根本,根据其一贯表述,笔法多指篆隶古体笔法;再次,“浑厚华滋”可在书法笔力中显现。包世臣论书主“万毫齐力”说,黄宾虹视之为碑学真诠,视为画学复兴大道。因此,黄宾虹“笔墨”论,实际渊源于清代碑学。郎绍君谈到:“从艺术史的线索看,他承继了自董其昌以来把笔墨形式看作绘画‘本质’的传统,坚持以笔墨为主要价值尺度衡量山水画(甚至整个中国画),但他对笔墨的把握,对笔墨标准的解释,却超越了董其昌和四王,突出了它的力、韵统一的品格,它融帖、碑为一的书法形态特性,它和自然生机的血肉关联,以及它相对的独立性和纯粹性。”[20]23由是观之,对“力”的宣扬,“融帖、碑为一”,溯源篆隶古体,是黄宾虹超越董其昌和“四王”之处,是其笔墨新解和理论贡献。

(三)“道咸中兴”论实质与动机

“道咸中兴”论作为清代画史的某种概括,在其晚年画跋中频现。这一观点认为,包世臣、赵之谦作为杰出人物,其成就凌驾华喦之上。万青力列举“道咸中兴”关涉的画家,涵盖江浙、两广、皖赣闽多个省份,有23人之多。[21]100-102考量史实,其中多数画家并未体现时代最高水准,因此,黄宾虹这一论述似乎欠缺公信度。论其精神旨趣,它近于清末“托古改制”思潮,尤近于梁启超论清学的“以复古为解放”。薛永年把“启祯崛起”和“道咸中兴”合议一处:“黄宾虹提出的‘启祯崛起’与‘道咸中兴’,形式上皆是以复古为更新,精神上又与画家遭遇事变时艰引起的奋发图强有关,‘道咸中兴’更得益于在金石学启迪下把以书入画变为金石文字入画,在认识上提升到领悟民族文化精神源头的高度。”[22]32因此,“道咸中兴”论不能视为史实,它是黄宾虹的一种个人观察与体会——以“金石文字入画”,它应当从目的论角度来认知。

以上分析可见,这三个概念之间存在着叠合与交叉,金石学是它们共同的内在支撑。这凸显了黄宾虹与陈师曾、郑午昌、潘天寿、滕固、傅抱石等人之间的理论差异。梁启超说:“金石学之在清代又彪然成一科学也。……其花文雕镂之研究,亦为美术史上可宝之资。”[23]182-183从这个角度论,黄宾虹画学可谓赓续清学。进言之,清代碑学理论中寓含的雄厚朴茂、发强刚毅等美学旨趣与精神格调,在黄宾虹山水画史学理论中,得到体现与发挥。

五、显性的传统与隐性的现代

《古画微》简要勾勒古代山水画发展脉络,遵循传统断代分期法,每一时期标示主题,条理清晰,文辞清雅。笔墨精神与古之理法,是这部通史的叙述主线。较之同期画史,《古画微》古典传统意味最为鲜明;较之同期学人,黄宾虹画学思想中的金石意涵最为浓郁。

其时,科学主义与写实主义理论,在艺术界方兴未艾,《古画微》却从笔墨一路阐幽表微,着眼于中国绘画内在理路与美学传统,可谓“中国近代第一部内向观画史”[22]30。陈池瑜认为,黄宾虹画史研究“是一种基于我国画史研究之本土的绘画本体研究的方法,他将画史、画学、鉴识、传略以及画法研究加以打通,结合起来为中国绘画史研究及为中国绘画新的创作服务”[24]78。总体上看,黄宾虹确实可谓这种本土式本体研究法的代表。他1953年所作七言长诗《画学篇》,是一篇简短的画学通史,标志着黄宾虹画学思想的终极完成。

“笔墨”论、“浑厚华滋”论、“启祯崛起”论、“道咸中兴”论,是黄宾虹画学理论重心,它们在黄宾虹晚年进一步升华。“笔墨”论类似一种历史理论工具,兼有一种“价值理性”。“浑厚华滋”作为北宋山水画的美学成就,黄宾虹视之为中国画最高境界。长期的金石鉴藏经历与古文字学养,使得黄宾虹发展并转化了清代碑学理论。按方闻的解释,中国画在宋代之后朝着超越再现方向发展,与新儒家“理学”“心学”发展颇为一致[12]39-40。因此有理由推测,“理学”“心学”在黄宾虹心里是一种复合交织形态,这也是黄宾虹的思想特征之一。

“启祯崛起”推重遗民文化,彰显了儒家价值论,突出了文人画之精英传统和德性意涵。“道咸中兴”表面指示清代画学,实质上是对书画同源和以书入画传统的一种溯源,它把这一传统追溯到秦汉,直至远古三代。“玺印出土,文字繁多,书画错综,合于一器”[2]47。从文人画思想史看,“道咸中兴”论,扩大并更新了文人画笔法系统与美学内涵,甚至大大延长了它的历史。

黄宾虹长期参与“整理国故”运动,其思想却和胡适、顾颉刚、傅斯年等“整理国故”运动的中坚人物差之较远。从思想理路上看,略近章太炎。这或许再次表明,黄宾虹不属于新式学者。他以自己的独特方式,参与了“整理国故”运动。

然而,黄宾虹晚年有一些默默变化。“民族性”“民学唯物”等极具现代意味的概念表述,多次出现,如:“国画民族性,非笔墨之中无所见”[2]81。鲁迅曾使用“民族性”,概括陶氏画展[25]176。察看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美术文献,“民族性”一词使用相当广泛,并可与“国民性”互换。1948年,黄宾虹公开演说国画之民学:“君学重在外表,在于迎合人。民学重在精神,在于发挥自己。所以,君学的美术,只讲外表整齐好看,民学则在求精神和个性的美,涵而不露,才有深沉的意味。”[2]53在表达精神独立和个性美重要之时,黄宾虹把中国画振兴,寄望于民学精神之发扬。以民学指代文人画精神,以笔墨体现民族精神,这类新词应用和细微的概念转换不断增多,实质上表征了黄宾虹思想深处的价值位移和现代政治观念;不惟如此,“画学复兴思救国”[2]279。它们悄无声息地喻示,黄宾虹学术思想现代转型潜在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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