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康传统家训对《诗经》的接受
2019-03-15安朝辉
安朝辉
(安康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陕西 安康 725000)
家训是中国文化中特有的一种形态,是家族中前辈对晚辈的教诲,也指夫妻、兄弟姐妹之间的劝勉、告诫,体现了中华民族重视家庭教育的优良传统。梁启超说:“吾中国社会之组织,以家族为单位,不以个人为单位,所谓家齐而后国治是也。”[1]家训历史悠久,内容丰富,涉及帝王、士大夫、普通知识分子、平民等类型,有家书、碑铭、专著等多种形式,著名者有颜之推《颜氏家训》、李世民《帝范》、司马光《家范》、曾国藩《家书》等。家训世代相传,多为士大夫、文人所撰写,承载家庭教化的功能,其中对儒家经典著作借鉴甚多,比如《尚书》 《左传》 《论语》等,体现儒文化传统的浸染。兹浅论安康传统家训对《诗经》的接受,敬请方家指正。
一、安康传统家训中的《诗经》元素
安康位于陕西南部秦巴山区,处于秦、楚、蜀交汇之地,自古以来在文化教育方面颇有积淀,留存不少传统的家训家规,大多为普通家族经由族谱或庭训传承而来,在修身治家方面发挥重要的作用。2015年安康汉阴《沈氏家训》经过整理后刊载于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在全国宣传推广,引发社会各界的高度关注。安康学院戴承元教授著作《安康优秀传统家训注译》与《宁陕县优秀家训注译》遴选安康地区传统家训十余种,内容包括祭祀天地、孝悌睦族、婚配嫁娶、尊师交友、择业谋生、为官求学等方面,涵盖面较广。笔者主要以这两本书中家训为依据,探讨其与《诗经》的关联性。粗略统计,安康传统家训引用《诗经》中篇目及语句者有三十余处,在思想内容方面分为孝悌、夫妇之道以及宗族和睦三类,以下就从这三方面析论。
(一)“孝悌”一类
“孝”谓善于侍奉父母,施行孝道是中国传统道德要义之一。《孝经》中“开宗明义章”云:“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2]2545可见“孝”为立身修德之本,实为百行之首。陈延斌、史经伟《传统父子之道与当代新型家庭代际伦理建构》一文认为,“孝”包括“以养事亲”“以顺悦亲”“以功显亲”“以义谏亲”“以祭念亲”“以嗣继亲”等方面内容[3]。安康传统家训特别重视“孝亲”之道,用不少篇幅抉发“孝”的内涵,引述、化用《诗经》中语句训诫族中子弟。《石泉、汉阴冯氏家训》“三曰孝父母”条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报深恩,昊天无极。为人子者,非父母不生,若不晨昏定省,视膳问寝,何以报生成之德?”[4]33此条中“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直接引用《诗经·小雅·蓼莪》原句,而“欲报深恩,昊天无极”则是化用《诗经》本篇“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语句。《毛诗序》评道:“民人劳苦,孝子不得终养耳”[2]459,诗人怨恨不得终养父母,表达深切悼念之意。家训中语句突出父母的恩德,主张报答养育之恩。《旬阳仙河陈氏历代祖训》“二孝父母”条云:“父母于子,百般劬劳”[4]176,又《储氏家规》“孝父母”条曰:“父母于子,百般愿望,百般忧虑,百般劬劳”[5]151。这两条中“劬劳”出自于《诗经·邶风·凯风》,原句为“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哀叹、颂扬父母养育子女的辛劳。《汉阴沈氏家训》第二则“侍亲不可不孝也”条:“又云:‘永言孝思,孝思维则。’其朝夕诵之。”[4]105此语原本出于《诗经·大雅·下武》,《毛诗序》谓此篇:“继文也。武王有圣德,复受天命,能昭先人之功焉”[2]525。《诗经》此篇赞美周武王能够继承先王的德业,诗中“永言孝思,孝思维则”称赞武王推行先人所崇尚的王道,这正是“孝”的表现。安康家训中要求子孙诵读《诗经》警句并且牢记于心。
“悌”常与“孝”相提并论,泛指兄弟姐妹间和睦友爱,这是处理兄弟同胞之间关系的基本准则。安康传统家训中,“悌德”是加强个人道德修养不可缺少的方面,也是维护宗族内部关系的重要德目,因此多征引《诗经》有关篇目加以阐释。《汉滨区牛蹄镇、紫阳双安镇杨氏家训家规》第三则云:“兄弟从父母一体而生,所宜敦其式好,无使相尤。”[4]139这里申说兄弟骨肉应该和好,其中“敦其式好”化用《诗经·小雅·斯干》语句,原句为“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家训中借用《诗经》句子阐释兄弟相处之道,以训诫族人。《平利詹氏家规十六条》“三和兄弟”条云:“吾愿族中子弟叶箎埙之雅,勿贻角弓之伤可也。”[4]300这则家训讲的是家族中兄弟之间要亲密和睦,勿反目成仇。“箎埙之雅”(“箎埙”即“埙箎”)化用《诗经·小雅·何人斯》“伯氏吹埙,仲氏吹篪”句,意谓兄弟之间应如“埙”“箎”两种乐器一般,互相应和,彼此宜相亲爱。而“角弓之伤”则包含《诗经·小雅·角弓》之意,《毛诗序》认为:“父兄刺幽王也。不亲九族而好谗佞,骨肉相怨,故作是诗也”[2]490,清代方玉润《诗经原始》(卷十二)又评道:“唯疏远兄弟而亲近小人,是此诗大旨”[6]。《诗经》此篇劝告周王朝贵族勿要疏远兄弟亲戚,安康家训中运用此语是对族中子弟加以训导。《邓氏家训》第一条“敦孝悌”曰:“况风木遗悲,每有追思不及之叹;阋墙致变,更有外御其侮之情哉!”[5]5此条“阋墙”“外御其侮”截取《诗经·小雅·常棣》“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侮)”语句,《诗经》此篇为宴会兄弟之诗,咏叹兄弟之情。家训中先谈孝子怀有不能奉养父母之悲,再说家族中兄弟对待外敌应该同心同力,强调家族中“悌”的重要性。此外《汉滨区牛蹄镇、紫阳双安镇杨氏家训、家规》(第三则)等也援引《诗经·小雅·常棣》同样诗句,阐明兄弟相处之道。
安康家训还征引《诗经》语句,突出“孝悌”这种美德的重要性。《平利尧氏家训》第十七条“知戒当戒”引用五代范质诗云:“戒尔学立身,莫若先孝悌。怡怡奉亲长,不敢生骄易。战战复兢兢,造次必于是。”[4]94这里谈做人以“孝悌”为先,要小心谨重,不得有“骄易”之心。“战战复兢兢”引用《诗经·小雅·小旻》,原诗有“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语句,形象揭示周大夫忧惧国家败亡的心理。《邓氏家训》第一条“敦孝悌”曰:“《诗》云‘明发’,《书》言‘天显’,是可知孝弟(悌)为百行之原也。”[5]4此处引用《诗》 《书》强调孝悌为立身之本。《诗经》中“明发”意为“天破晓”,《小雅·小宛》曰:“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抒写怀念祖先、父母之情。安康家训中则是借助“明发”抒发孝亲之思,委婉而有味。
(二)“夫妇之道”一类
夫妇关系是家庭内部关系的重要方面,《易经·序卦》云:“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2]96。中国古代夫妇有尊卑贵贱之分,男主外,女主内,丈夫驾驭、管理妻子,妻子应该服从、侍奉丈夫,夫主而妻从。同时,夫妇应结为一体,夫义妇顺,夫敬妇听,互敬互爱,各自承担责任与义务,促使家族稳定和合。安康家训多提及“夫妇之道”方面的内容,希望家族成员遵守相应的规范。《汉滨区牛蹄镇、紫阳双安镇杨氏家训家规》第五则云:“嫁女必择夫贤子弟,子弟贤必能偕琴瑟而庇妻孥。”[4]141这则家训是说为女择婿要选择有德有才的子弟,如此可使夫妇和谐相处。家训中“偕琴瑟”化用《诗经》篇目,《诗经·周南·关雎》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原句,《诗经·小雅·常棣》又有“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句,后来“琴瑟”比喻夫妻感情和睦。《白河黄氏家训二十则》第三则“谨夫妇”曰:“是以《礼》谨男女之际,《诗》著关雎之意,由斯言之,不可不重也。”[4]236此则谈“夫妇之道”的重要性,“《诗》著关雎之意”一句,蕴含《诗经·周南·关雎》篇目之意。关于《关雎》,当今学者多认为是贵族青年的恋歌或是祝贺新婚的乐章,而汉时《毛诗序》认为歌咏“后妃之德”[2]269,“君子”指周文王,“淑女”指文王之妻“太姒”。朱熹《诗集传》(卷一)又谓:“周之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为之配,宫中之人……故作是诗”[7]1,以此进行人伦教化。安康家训正是采纳《关雎》歌咏夫妇相合、风化天下的传统释义,指出夫妇人伦在家庭建设中的意义。此外,《邓氏家训》(七谨婚嫁)中“《诗》美‘关雎’”[5]17也引述《关雎》,阐述相似意旨。就“夫妇之道”而言,如果丈夫去世,妻子是否需要守节不嫁?从先秦到唐宋时期,对寡妇再嫁没有严格的限制,礼法比较宽松,随着理学的兴盛,对妇女的贞节要求愈来愈苛刻,明清时期更是变本加厉、登峰造极。安康家训虽对妇女再嫁有所宽容,不过对妇女的节操还是有特定要求的。《石泉、汉阴冯氏家训》“诫家十则”中第五则“族宜昭节”云:“妇人从一而终,礼也。族有不幸失夫者,妇能柏舟自矢,例有旌表,此有志者能之。”[4]47此条“妇能柏舟自矢”句引用《诗经·鄘风·柏舟》篇,用来歌咏妇女守节的情志。《毛诗序》云:“柏舟,共姜自誓也。卫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守义,父母欲夺而嫁之,誓而弗许,故作是诗以绝之。”[2]312宋代朱熹《诗集传》(卷三)同意《毛诗序》的说法,认为“共姜作此诗以自誓”[7]28。古人称丧夫为“柏舟之痛”,夫死不嫁为“柏舟之节”,安康家训中采用《柏舟》旧说,肯定妇女的贞节,显然有所依据。
除了提倡、褒扬夫妇相合之道外,安康家训还从反面抨击社会上不良风气,涉及到妇德方面内容,对后世子孙予以告诫。《岚皋杜氏阖族公议齐家条规十则》第九条“戒邪淫以正风化”曰:“夫濮上桑间,其风荡矣;墙茨株林,其俗侈矣!风流之债填还极快,可不慎与!”[4]164这则家训不满男女违背礼教而私自幽会,批判社会上淫荡放纵的风气,“墙茨株林”一语囊括《诗经·鄘风·墙有茨》与《诗经·陈风·株林》两篇,泛指男女淫乱之所。《毛诗序》评道:“墙有茨,卫人刺其上也。公子顽通于君母(宣姜),国人疾之而不可道也。”[2]313宣姜本为卫宣公夫人,却在宣公死后与其庶长子公子顽私通,《墙有茨》揭露、讽刺卫国统治者淫乱无耻,违背人伦道德,诗作含蓄有致。《诗经·陈风·株林》则是讽刺春秋时期陈灵公与夏御叔之妻夏姬淫乱,《毛诗序》谓此诗:“刺灵公也。淫乎夏姬,驱驰而往,朝夕不休息焉”[2]378。可见这两首讥刺春秋时期上层集团人物荒淫无耻,安康家训加以引用,突出戒止淫邪、端正风化之意,达到教育子孙的功效。《旬阳仙河陈氏历代祖训》“五肃闺门”云:“昏愚之夫,不谨闺门,乡里熟识之人,任其出入,始以为不甚紧要,久而中冓之羞不可言也。此固妇人之无良,亦其夫之不谨。”[4]184这则家训强调约束管理妇女行为的重要性,家族门风败坏与夫妻双方均有关联。其中“中冓之羞不可言”语句来自于《诗经·鄘风·墙有茨》,原句为“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中冓”本指宫廷内部,讽刺上层统治集团荒淫失德无行,后来此语意为闺门秽乱,也借指妻子。“中冓”还出现在《平利詹氏家规十六条》(八重嫁娶)、《储氏家规》(“肃闺门”条)中,可见整顿门风为家族重要事务之一。安康家训中对妇女的品德有所要求,家中妻女要具备“三从四德”,成为传统社会中贤妻、淑女。《储氏家规》“肃闺门”条云:“妇言者,非善言之谓,乃谨言而不多言之谓也。故《诗经》有云‘妇有长舌,维厉之阶。’”[5]161所引的家训重点谈“妇言”,妇女应以谨言为佳。“妇有长舌,维厉之阶”出自《诗经·大雅·瞻卬》篇,本诗讥刺周王宠爱妇人、疏远贤臣以致乱政国危,诗句意为妇女多言带来祸乱。家训中运用此语批评妇女恣意妄言的行为,会对自己、对家族产生负面影响,因而族中需要整肃“闺门”。此外,《钟氏家规》(三休听妇言)、《旬阳仙河陈氏历代祖训》(五肃闺门)也引用《诗经·大雅·瞻卬》中相同语句,同样用来教育家族中的妇女。
(三)“宗族和睦”一类
受到自给自足小农经济的影响,中国古代家族多同姓聚居,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相连结,处理大家族内部的复杂关系就显得很重要。宗族内部亲属人伦关系包括祖孙父子、兄弟姐妹、夫妇妻妾、婆媳妯娌等,有尊卑、长幼、亲疏之分,各种亲属关系都有相应的伦理规范,人人按照相应礼教立身行事。安康传统家训倡导宗族成员之间和睦相处,促使家族稳定、团结,反对宗族内部互相争斗、离心离德。《白河黄氏家训二十则》第七则“睦宗族”节录王士晋先生宗规:“《诗》曰:‘本支百世。’睦族,圣王且尔,况凡众人乎?”[4]242家训中“本支百世”出自《诗经·大雅·文王》,此诗追述周文王德业并告诫殷商旧臣,原句为“文王孙子,本支百世”,文王本宗支系百世和睦,为后世作出表率。家训中倡导族人遵循“圣王”之道,以便达到“睦族”目的。此外《吕氏家范》(四睦宗族)也引用《诗经》此句,指出通过“尊尊”“老老”“贤贤”来实行[5]55。在实施“宗族和睦”方面,安康传统家训通过援引《诗经》还给我们不少启示。《平利詹氏家规十六条》(七笃宗族)条曰:“故《书》曰‘敦睦九族’,《诗》曰‘宜其家人’,治国者所由首重之也。吾族尚其敦《頍弁》之德,广《行苇》之风焉可也。”[4]306此则家训中有三处引用《诗经》,强调巩固宗族内部关系,讲究长幼、尊卑等礼节,人人友爱,全族和顺而繁荣。第一是“宜其家人”语句源于《诗经·周南·桃夭》。原诗写道:“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桃花盛开之时姑娘出嫁,会使夫家家庭和顺、万事亨通。《毛诗序》云:“桃夭,后妃之所致也。不妒忌,则男女以正,婚姻以时,国无鳏民也。”[2]279这种观点认为,《桃夭》歌咏男女婚嫁及时,实际与周文王及后妃的良好教化有关,当代一般以为是祝贺年轻女子出嫁之诗。安康传统家训中“宜其家人”是对族人的要求,也符合治国者的理念。第二是引用《诗经·小雅·頍弁》篇目。《毛诗序》云:“诸公刺幽王也。暴戾无亲,不能宴乐同姓、亲睦九族,孤危将亡,故作是诗也。”[2]481朱熹《诗集传》(卷十四)谓此诗为“燕兄弟亲戚之诗”[7]161。此诗属于宴会诗,歌咏周宗族内亲情,显示贵族亲属之间亲密的关系,热闹宴会场面中流露国运艰难的忧伤与悲凉,也有及时行乐之意。家训中有“敦《頍弁》之德”句,借用《诗经》篇目督促、劝勉家族亲善和睦。第三是征引用《诗经·大雅·行苇》篇目。《毛诗序》云:“行苇,忠厚也。周家忠厚,仁及草木,故能内睦九族,外尊事黄耇,养老乞言,以成其福禄焉。”[2]534《左传·隐公三年》云:“《雅》有《行苇》、《泂酌》,昭忠信也。”[8]此诗写周王与族人宴会,歌颂宗族忠厚仁爱之风,兄弟相亲相爱,老者得到尊重、爱戴,全诗洋溢欢快融洽的气氛。家训中“广《行苇》之风”句,正有宣扬礼义、团结族人之意。安康传统家训采用《诗经》篇目,目的在于申明礼义、崇尚教化、整顿家风,使宗族和睦相处。
二、安康传统家训中《诗经》接受的原因
安康传统家训基本产生于明清时期,多包含在家谱、宗谱中,而以清代家训为主体,如《吕氏家范》“据《吕氏宗谱》嘉庆十一年(1806)刻本(卷首有缺)”[5]268,也有极少数家训来自于民国时期家谱、宗谱,如《平利尧氏家规》“据民国八年己未(1919)《尧氏宗谱》刻本影印件整理”[4]324。安康家训中多处引用《诗经》篇目,从多方面对家族子弟垂范、警示,那么安康传统家训为什么如此重视《诗经》的思想价值?安康家训是中国传统家训的一部分,而传统家训对《诗经》的传播接受历史悠久。此外,安康地域文化因素也不可忽视。笔者主要从这两方面予以探究,以求将研究推向深入。
(一)中国古代家训重视《诗经》的传统
《诗经》成书后就拥有崇高的地位,它是周王朝“观风知俗、考证得失的政治参考书”,又是“推行礼乐制度的工具书”,还是“规定的国学教科书”[9]。春秋战国时期,儒家、墨家、道家等诸子书籍均提及《诗经》,而儒家学习、传播《诗经》风气最盛,孔子看重《诗经》的社会政治作用,又强调其对子弟的教育意义,提倡“诗教”。《论语·季氏》记载孔子训诫其子之语:“不学诗,无以言”[2]2522,可见孔子将《诗经》作为家庭教育的重要内容。汉代统治者尊崇儒学,《诗经》被视为政治、伦理、道德方面的经典,传习者有齐、鲁、韩、毛四家,汉代家训家规不乏《诗经》方面的因素。如《后汉书·郑玄传》(卷三十五)载录郑玄《戒子益恩书》,自谓“博稽六艺,粗览传记”[10],“六艺”指《诗经》等经典著作。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动荡、混乱,政权更替频繁,思想多元化,而研读儒学经典仍然成为一时风气,《诗经》作为修身、齐家、立业的教科书凸显其价值。《世说新语·文学》记载,东晋谢安询问谢氏子弟《诗经》中佳句,谢玄以《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1]作答,这就印证了世家大族在《诗经》方面颇为用力。北朝颜之推《颜氏家训》作为一部系统的家训家规著作,多处论及《诗经》,如卷三《勉学篇》谓士大夫夫子弟“多者或至《礼》 《传》,少者不失《诗》 《论》”[12],熟悉《诗经》体现当时士大夫子弟的基本素养。唐宋时期,《诗经》研究方面有孔颖达撰《毛诗正义》、欧阳修《诗本义》、朱熹《诗集传》、王应麟《诗考》等,家训中《诗经》更是受到青睐。李世民《帝范》“崇文篇”云:“及乎海岳既晏,波尘已清,偃七德之余威,敷九功之大化。当此之际,则轻甲胄,而重诗书。”[13]145-146李世民认为天下统一后,应该更加看重“文治”,倡导研读“诗书”,以此教导李唐王朝子孙。司马光《温公家范》论“妻”条云:“是以《卷耳》求贤审官,《殷其雷》劝以义,《汝坟》勉之以正,《鸡鸣》警戒相成,此皆内助之功也。”[13]183司马光认为“妻”应该作为丈夫的“贤内助”,列举《诗经》中《卷耳》《殷其雷》等篇,阐述“妻”在“贤”“义”“正”等方面劝勉、警戒丈夫,履行个人职责。由此可知司马光一类学者对《诗经》极为熟稔。
明清时期家训中,清代家训家规秉承重视《诗经》的优良传统,尤为典型。清代家训按照人物的身份、地位可以划分为帝王、士大夫官员、著名文人及一般民众等类型,对于《诗经》之类经典的传习、弘扬可谓众多家训的共同特征。第一类是帝王家训,康熙皇帝“圣谕”可为典型。康熙《庭训格言》训曰:“尔等平日诵读及教子弟,惟以经史为要”[13]200,又训曰:“读书之法,以经为主。苟经术深邃,然后观史”[13]215,又训曰:“《诗》之为教也,所从来远矣……则凡有志于学者,岂可不以学《诗》为要乎?”[13]222从这三则“格言”可以看出,康熙皇帝教育皇族子弟以研修“经史”为要,特别强调阅读《诗经》的巨大意义,这样的说法对于天下臣民推崇《诗经》影响很大。第二类为士大夫官员家训,以名臣曾国藩等为代表。《曾国藩家训》中论“看、读、写、作”读书之法:“读者,如《四书》 《诗》 《书》 《易经》 《左传》诸经……非高声朗诵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14]曾国藩为晚清“中兴名臣”,给族中子弟推荐《四书》 《诗》 《书》等应读之书,助长了“读经”之风,对《诗经》阅读确有启迪意义。第三类为著名文人家训,以朱柏庐《朱子家训》为例简说。《朱子家训》云:“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13]59朱氏为明末清初人,一生未仕,此处将“祭祀”与阅读“经书”并举,二者同样为人生大事,申明“读经”重要性。此外清代一般民众家谱中包含家训家规,数量更大,情形更为复杂,此处不论。
(二)清代安康地区对《诗经》的接受
安康古属梁州,位于陕西南部。商周时期为庸国辖地,秦汉以来又有西城、金州、兴安等名称,从古到今地理位置非常重要。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十六)云:“(兴安)州东接襄、沔,南通巴、达,西连梁、洋,北控商、虢……唐李吉甫曰:‘金州秦头楚尾,为一都会。’”[15]安康为“秦头楚尾”、四方辐辏之地,地势险要,而地方僻远,人口稀少,土地贫瘠,历史上经常遭受洪水、饥荒、兵火的侵扰,经济方面深受影响,人口迁徙频繁,文化教育方面材料散佚不少。不过从汉代“独尊儒术”以来,儒家文化在安康还是得到大力传播、弘扬,唐宋时颇有起色,明清时臻于兴盛。明清以“程朱理学”为统治思想,建立各级学校,选取《四书》 《五经》等为内容,实行八股取士,倡导遵行封建伦理道德规范,这些对安康地区文教事业影响颇大。就崇儒兴学而言,安康明清时期兴办众多官学、私学,有州学、县学、乡学等,如旬阳县学、平利县学、紫阳县学等,官宦、平民子弟均可接受教育。清代安康地区书院也为数不少,具有代表性的有张鹏飞所创办的关南书院,“本之经以厚其基,扩之史以宏其才,正之濂洛关闽以端其趋,游之诗骚古文以雅其情”[4]9,关南书院讲授经史、文学等内容,以程朱理学思想为正,培养了大批人才,为本地教育贡献甚大。科举考试方面,安康地区明清时期相对于前代有长足发展,而清代尤其突出。笔者根据 《乾隆兴安府志》[16]卷十八·选举志粗略统计,清代安康中举者有十六人,而贡生大约四百一十余人,有的担任教谕、学正、知县等职。又据清代叶世倬纂修《嘉庆续兴安府志》[16]卷四·选举志统计,安康中举者有八人,而贡生约为一百六十余人。如果要计算有清一代安康地区科举人数,包括生员、举人、进士、贡生等,那么数量则是更为可观。安康诸多家族中,岚皋、汉滨谢氏家族涌现不少贤良人物,可谓陕南望族。从嘉庆二十五年至光绪二十一年,谢氏家族曾先后出过谢玉珩、谢裕楷、谢德昭、谢馨等四位进士,另有七人中举,为官者不在少数[4]9。这一家族的兴旺发达与安康地区丰厚的文化底蕴有关,可以印证重儒重教风气之浓厚。清代安康地区文化名人辈出,其中有的是本地人士,有的是外地人在安康任职,还有的是旅居或路过经行者。根据李厚之、张会鉴、郑继猛《安康历代名人录》不完全统计,清代安康地区有著述或作品者约为一百四十余人,分为经学、诗文、方志、医学、农学等类型,清代安康文化名人人数超过以前任何一个朝代[17]。清代安康地区文教事业颇盛,其浓厚的文化氛围影响了经典著作《诗经》的接受。
清代是《诗经》研究兴盛的时期,《诗经》被奉为儒家经典,探讨范围更为广泛,学者们分别从经学、历史、文学、天文地理、民俗等方面入手,其中文字、音韵、训诂、名物考证方面成就更为突出,《诗经》研究著作不胜枚举。张启成《诗经研究史论稿》将研究学者分为三派,分别是“尊信毛诗的”“遵奉三家诗的”“独立派”[18],代表性著作有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姚际恒《诗经通论》、方玉润《诗经原始》等。在清代《诗经》学的大背景下,安康《诗经》方面的成果也引人注目。第一类是《诗经》专门性研究著作,如龙万育《诗经诠释》、陈仅《诗诵》等。《诗诵》是从文学角度评析《诗经》的诗话类著作,在清代学界有不小的影响。何海燕《清代又一部专论〈诗经〉的诗话力作——陈仅〈诗诵〉评析》认为其价值如下:以诵诗之法读《诗》,解《诗》不从《序》说;对《诗经》艺术表现手法进行探讨;对《诗经》韵律美的品读[19]。何文揭示《诗诵》的《诗经》学特点及成就,确实比较中肯。第二类是经、史类著作涉及《诗经》,如刘应秋《草堂说经》、王玉树《经史杂记》、张廷功《五经杂记》等。如王玉树《经史杂记》[20]卷一中一些篇目研究《诗经》,其中《诗序不可废》 《毛传体例》《毛诗讹异》 《逸诗不当补》等,从考证、校勘等方面而论,有一定见地。此外,安康作者诗文创作在一些方面借鉴《诗经》,如现实主义精神、赋比兴表现手法、新鲜活泼而节奏感强的语言,这些方面例子不必赘述。安康地域从都市的州学到乡村的私塾,包括《诗经》在内的儒家经典成为重要教育内容,《诗经》进而得到推广、普及。明清时期安康地区许多家族由外地迁入,这和当时推行的移民垦田政策有关,移民来自湖北、湖南、四川、河南等多个省份,安康地区家族文化就受到祖籍异地文化与本地文化多重影响,呈现多元化交融的色彩。而安康家族教育方面,重视《诗经》一类经典,将其作为进德修业、安身立命之本,这一点则是许多家族的共同之处。《汉滨区牛蹄镇、紫阳双安镇杨氏家训家规》“家训”条云:“孝友为丕基,诗书为苑囿,礼仪作津梁,忠信可飞渡。”[4]135这是说治家要以“孝友”“诗书”“礼仪”“忠信”为重,“诗书”包括《诗经》 《尚书》等儒家经典,可以增强个人修养,治家中起到寓教于乐的作用。《镇坪饶氏家训》第三则云:“诗书为世俗之纲领,抑振宗启户之基。所以修身立行,非涵习圣贤之经训,其道无由。”[4]225这里强调“诗书”有助于为人处事、振兴家业,涵养德性、端正行为就要学习包括《诗经》在内的圣贤经典。《邓氏家训》“九教子弟”云:“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以养其性,应退进退,《诗》 《书》 《礼》 《乐》以防其身。”[5]21本则讲教育子弟要培养其性情,用《诗》 《书》等防范、戒备自身,从另一角度说明《诗》 《书》一类经典具有防微杜渐的作用。以上安康传统家训中的三则材料,从不同方面阐述了“诗书”在家庭教育中的作用,有助于我们理解安康家训中多处引用《诗经》的原因。
三、结语
古代安康家族多为普通家族,家规、家训编订者为德高望重、博学好文之士,深受儒家文化的熏染,出于维护家族利益的需要,在家庭教育方面强调《诗经》的地位,重视对《诗经》的接受。安康家训中引用、化用《诗经》篇目,涵义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孝悌”美德,这是对待父母、兄弟应有的态度与做法,是“仁德”的基础;二是“夫妇之道”,夫妻和合有助于家庭的稳定,还对妇女还提出了多种道德要求;三是“宗族和睦”,处理好大家族内部多种人际关系,有利于增强家族的凝聚力,有利于家族兴旺发达。安康家训中《诗经》的接受集中于思想内涵方面,解释《诗经》意旨基本上以汉代《毛诗序》、宋代朱熹《诗集传》等为准,具有强烈的道德伦理色彩,又显得保守、僵化,未能反映明清时期《诗经》研究的多样化成果。从家训家规语言方面来看,显得平实、精练、通俗,为了适合家族中许多文化水平不高的普通成员需要,使得儒家经典能够更好地大众化、普及化,更能为族人所理解、履行。安康传统家训中《诗经》接受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首先是受中国古代家训重视《诗经》传统的影响。从汉代开始,儒学成为历代封建王朝正统、主导思想,《诗经》元素反映到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影响家庭教育理念、方法、风格特征,各类家训注重发挥《诗经》的多种功能。其次是受安康地域文化的影响。安康山川险要、地广人稀、土地贫瘠、灾害频繁,人口多次迁徙流离,经济发展受到制约,而明清时代尊儒重学好文之风颇浓,清代《诗经》一类儒家经典传播、研究较盛,家训、家规中增添了诸多《诗经》元素。总之,研究安康传统家训对《诗经》的接受,既可以拓展古代家训家规的研究领域,也有助于探讨《诗经》在明清时期不同地域中的传播与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