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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识为智”与“转智为仁”
——孔子“仁学”再诠*

2019-03-15郭淑新王长恒

关键词:仁学仁者智者

郭淑新,王长恒

(安徽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仁”字,属会意字。东汉许慎《说文》:“仁,亲也,从人从二。古文仁从千心。”“仁者爱人”(《孟子·离娄下》)故“从二”;“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故“从千心”。“仁”在《论语》中有109见,其含义宽泛且多变。“孔子答樊迟问‘仁’时所言‘爱人’(《论语·颜渊》),无疑是从情感上规定了仁之内涵;有子将‘孝悌’看作‘为仁之本’(《论语·学而》),也将人伦亲情视为培养仁爱的基础;孔子所言‘刚毅木讷近仁’(《论语·子路》)、‘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则是从人之性情上界定成为仁者的条件。”[1]对此,李泽厚也曾指出:孔子特别重视人性情感的培育,重视动物性(欲)与社会性(理)的交融统一。这实际上是以情作为人性和人生的基础和本源。[2]13孔子不仅将“情”作为人性和人生的基础和本源,更是将父子、兄弟、夫妇、君臣、朋友这五伦关系视为人之常情,并以父子有恩、兄弟有序、夫妇有别、君臣有义、朋友有信去审视、规范各种情感。孔子论“仁”,注重的是人的真情(率性)流露,“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论语·里仁》)。情既是人性的基础,情与性又浑然一体,两者都兼具“仁爱”情愫。“仁爱”贯通古今万世之人心,是人类生存之要道。“仁学”,开启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并由此生发出一种新的生活态度:既要“转识为智”,亦应“转智为仁”,进而达至“知者不惑,仁者不忧”的理想境界。

一、转识为智:“知者不惑”

子曰:“知者不惑。”(《论语·子罕》)“知”在《论语》中有116见(其中读去声,可解为“智”的有26见)。“智”字从知从日,意即“知者”(“智者”)既要明晓天道之阴阳变化——“知日”,了解宇宙万物的运动变化规律,还必须注重知识积淀——“日知”,并将不断积累的知识(“识”)升华为智慧(“智”)——“转识为智”,以期成为“不惑”的“智者”。

“识”繁体作“識”,字从言从戠,戠亦声。“戠”原义是指军队方阵操演,引申为区别、辨识图形或事物形状。《说文》:“识,知也。”释义为知识、见识、记住、标志等。“识”(知识)与“智”(智慧)是有区别的,知识是人通过学习,对有限的认识与把捉,智慧是在学习知识的基础上,对无限的思虑与感悟;知识面对无限会显得漠然苍白,而超越有限、追问无限则是智慧的本性使然。智者掌握的知识不一定胜过博学者,但智者对大千世界的感悟和理解一定比博学者更为透彻。诚然,知识为人类的生存与发展奠基,没有知识的积累,谈何思而虑之、感而悟之?但知识又必须转化为智慧——转识为智,方能体现其价值,方能有真正意义上的心智活动。

《列子·汤问》篇记载了有关“两小儿辩日”的故事:

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故。

一儿曰:“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也。”

一儿以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也。

一儿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

一儿曰:“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

孔子不能决也。

两小儿笑曰:“孰为汝多知乎?”

在这则“故事”中,孔子虽然由于对“辩日”问题“不能决”而被“两小儿”讥笑,但“辩日”毕竟属于“知识”范畴,“孔子不能决”,只能说明孔子当时对天文知识的掌握是有限的,况且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整个人类对自然界的认识都十分有限。宇宙之广袤、知识之广博,虽智者也不能事事尽知。因为孔子明确表示自己“不能决”,对未知采取“存而不论”的明智态度,而没有“强不知以为知”,显示了一位“智者”的风范!正可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

孔子曾经与其弟子子贡探讨过知识与智慧的关系。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论语·卫灵公》)此处所讲的“多学而识”即是指博学,“一以贯之”的“一”即是指贯穿于“仁学”体系中的实践智慧。孔子始终以一个智者的态度,对待当时还“不能决”的种种问题,“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论语·子罕》)。对于鬼神问题,他主张“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论语·雍也》)。在孔子看来,对待“鬼神”,一方面应敬畏、戒惧,因为这是“礼”的需要,要“慎终追远”,以尽孝道;另一方面又要远离、回避,因为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无论是肯定或否定鬼神,都难以在理论上抑或在现实中予以确证,因而惟有“敬”而“远”之,方能避免迷神信鬼而陷于诬妄。“这种不肯定、不否定,甚至不去询问、怀疑和思考的态度,是中国的典型智慧。”[3]

这种“敬而远之”的智者胸襟,显然与其“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论语·八佾》)等观点一脉相承。这种胸襟凸显的是其“仁学”思想中氤氲着的实践智慧,这种智慧充溢着华夏古老文化的独特气息——不注重抑或不希冀对问题作“铢分毫析”式的纯理论探究,而是习惯于立足当下,关注日用常行,以解决现实问题。因此,孔子“仁学”走的不是知识化进路,而是以情感为基点去找寻道德的本源和动力:由“亲亲”而“仁民”,由“仁民”而“爱物”。孔子“仁学”的这种特质,在一定意义上说,正是其“务民之义”的表征:尽力做有利于民众的实事,而不是去泛谈那些幽深玄远、流于空疏的学理。这种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和务实精神,凸显的是“知者不惑”的人生智慧。正是这种人生智慧的浸润,方使得中华民族始终未出现某些民族那种无法解脱的原罪感、难以自拔的宗教狂热、极端残忍的禁欲主义,以及各种血腥的异端裁决或宗教战争。

“知者不惑”,不仅意在知晓生灭流变的外在大千世界的奥秘,更为重要的还在于,经由心灵的自我觉解而为人自身构筑一个温馨敞亮的内心世界。这个内心世界勾连着德性的自我完善、德行的自我践履、人格的自我陶冶、境界的自我提升。“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卫灵公》)只有当人对人生“境界”之维达于自觉,人生的终极价值,人的心灵才能谈得上有所安顿,才能拥有“安身立命”的支撑,从而“转识为智”,达至“知者不惑”的境地。

二、转智为仁:“仁者不忧”

由上可见,孔子所推崇的“知者不惑”的“知”(“智”),绝不限于认知之“知”,更重要的意指反省之“知”。这种反省之“知”的价值取向,自始至终都受到“仁”的烛照与导引。“知”在孔子那里主要体现为一种觉解“仁”的实践智慧,并且这种智慧直接将人导向对“仁”的选取与践行,正是在此意趣上,孔子指出:“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论语·里仁》)《周礼·地官》曰:“五家为邻,五邻为里。”《郑注》曰:“里者,民之所居也。居于仁者之里,是为善也。求居而不处仁者之里,不得为有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同的环境塑造不同的人格。“德不孤,必有邻。”(《论语·里仁》)人如果能以“仁”为居所,居仁由义,才能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智者。

“转识为智”固然重要,但却不是最终鹄的。《礼记·中庸》曰:“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孟子·尽心下》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汉儒刘熙在《释名》中也将“人”与“仁”相勾连:“人,仁也,仁生物也。”人是因为“仁”而成为人的,“仁”之为德则在于生养万物。将“人”与“仁”相关联,进而将“仁”视为内在于人的本性,其思想源头就氤氲在孔子的“仁学”之中。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在孔子看来,“水”与“火”固然是人所必需的,但“仁”的重要性远胜于水火;“生”虽然是人所祈盼的,但其终极意义仍然依附于“仁”。当一个能被称其为“人”的人,遭际于“生”与“仁”不可得兼的两难境地时,他理应选择“杀身以成仁”,而不应“求生以害仁”。在此,我们发现,孔子是先秦时期最早赋予“人”以“仁”的价值内核的思想家。他不仅强调“仁”对于人的终极意义,而且警示“志士仁人”理应在当下人生决断中,义无反顾地去践履“成仁”之道。

如果说子思关于“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之说,凸显的是“亲亲”之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情感根基的话,那么孟子关于“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的论述,则揭橥了人在践履“道”的过程中,“人”与“仁”相辅相成的深层意蕴。朱熹曾对此作注:“仁者,人之所以为人之理也。然仁,理也。人,物也。以仁之理,合于人之身而言之,乃所谓道者也。”[4]465这一注释,虽然在理学的视域内能够自圆其说并有所发显,但将“仁”释为“理”、将“人”释为“物”,未免在一定意义上将原本一体不二的“人”与“仁”疏离开来,这种略有“知识化”之嫌的诠释,有可能游离于先秦诸子浑融而诉诸亲证的实践智慧。因为在孔、孟、子思那里,“仁”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内在依据,而不是在人的践履之外的某种“理”域。换言之,“仁”只在“人”践行仁道的过程中显现,否则“仁”“道”“理”都无从谈起。朱熹之后的明代心学家王阳明则明确主张“一体之仁”:“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5]968在阳明看来,天地万物皆为一体,仁就是生机,万物彼此交感互发,成为一体,物我无二无别。体悟到这个道理,则为“仁者”。

子曰:“仁者不忧。”(《论语·子罕》)大凡忧之所从来,不外乎忧成败、忧得失。如果参悟了“一体之仁”的真谛,就不会忧“成败”:因为宇宙与人生是“一体之仁”,因而人们的作为——开拓、造作,都只不过是伴随着宇宙演进的漫漫征程往前迈出的一小步,对此何谈成功?然则人们如果不作为,便连这一小步都不能往前迈,那可就真的是枉为人生了;再者,倘若参悟了“一体之仁”的真谛,便不会忧“得失”:因为只有人们在认定某样东西是属于自己的时候,才会有得失可言。既然万物一体,没有任何东西为己所有,自然也就没有任何东西为己所失。人们一旦抛弃了成败得失,真的就无所谓“忧”了。正如孟子所言:“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上》)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君子常怀之以德,心境朗明,无所忧虑,故其“坦荡荡”;而小人常怀之以利,未得之,患不得,既得之,患失之。患得患失,终日惴惴不安,故其“长戚戚”。因成败得失而忧心忡忡,既不会成为一个智者,更不会成为一个仁者。然而,抛弃成败得失之忧,并非意味着不思进取、无所作为。孔子老年时曾如是自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论语·述而》)当时的孔子已带领弟子周游列国9个年头,历尽艰辛,不仅其理想抱负未得以实现,还险些丧失性命,但孔子并未因此知难而退,而始终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仁者并不一味地拒绝对外在东西的追求(“为”),只不过这种追求必须符合仁:“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论语·述而》)孔子拒绝的是不义之富贵,认可的是对仁道的坚守,“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孔子一生积极进取,“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他并不因时光如流水般逝去而忧郁感伤,而是感慨水的浩荡与奔涌,进而勉励自己孜孜不倦(“不舍昼夜”)地进取。正所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论语·学而》)。正是在此意义上,《易传》主张:“君子以自强不息。”然而,如果只是学习知识,而不能“转识为智”,进而“转智为仁”,其结果只能是:“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论语·卫灵公》)换言之,人们在知识与智慧的引领下取得的成就,倘若没有对“仁”的坚守,最终都将化为乌有。

孔子力主“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论语·述而》)。既然仁者已经自安于为仁之道,那么自然就不会再为成败得失而忧虑,更不会为不堪的现实遭际而愤懑。因此,当子贡就避居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的伯夷、叔齐是否心存怨愤而询问老师时,孔子断然答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论语·述而》)既然“知者”因觉解了“为仁”之道而不再“惑”,那么,“仁者”也就会因能够践行“为仁”之道而不再“忧”。

诚然,“仁”这一概念的首次提出未必始于孔子,但无疑是孔子赋予了“仁”以极为丰厚的义涵,并使之成为其思想的核心且进而发展成为系统的“仁学”。弟子们曾多次向孔子问“仁”,其中樊迟就问了三次。孔子的回答分别是:“爱人”(《论语·颜渊》);“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论语·子路》);“仁者先难而后获”(《论语·雍也》)。孔子对樊迟问仁的三次回答,自然不能穷尽我们对“仁”的理解,但毕竟开启了洞见“仁”之涵蕴的户牖。在孔子看来,首先,“仁”的本质是“爱人”。“仁”不仅给人以心灵的关爱与温暖,也给予世界以光明与温情,是基于内的高尚德性与显于外的美好德行的有机统一;其次,“仁”的基本内涵是“恭”“敬”“忠”。在家恭敬有礼,以期符合孝悌的伦理要求。办事严肃谨慎,以期符合礼的基本规范。待人忠厚诚实,以期凸显仁的原本底色;再次,“仁”的具体表现是“先难而后获”。敢于挑战困难、战胜困难,决不逃避困难,更不能把困难留给他人。而对于荣誉或利益,则要辞让,先人后己。正由于此,“孟之反不伐”(1)孟之反,名侧,鲁国大夫。公元前484年,鲁国与齐国打仗。鲁国右翼军败退的时候,孟之反在最后掩护败退的鲁军。撤离至城门后,孟之反“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论语·雍也》)才值得称道,其仁者品格才千古流芳。

在孟子看来,“仁者爱人”之“仁”,肇始于“人皆有之”的“恻隐之心”(《孟子·告子上》)。“恻隐之心”使人能够自觉意识到这一“仁之端”固然重要,但更为重要的是,还必须持续不懈地对其加以培植、滋养、提升、扩充,方能因“仁”的引导而不断地使“人”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仁”也会因“人”对“仁”的持续践行,而成为内在于“人”的“仁”。正是在此意义上,孔子的“仁学”才会因“人”不断地践“仁”祈“圣”,而成为氤氲着人文底色的“仁道”。

由上可见,惟有体悟“万物一体之仁”,方能“转智为仁”,从而达至“仁者不忧”的境界,这也正是孔子“仁学”对实践智慧的印证。“它不在理论上去探求讨论、争辩难以解决的哲学课题,并认为不必要去进行这种纯思辨的抽象。重要的是在现实生活中如何妥善地处理它。”[6]35因此,“仁”在内容上所要表达的是一种“道德地自觉向上的精神”。[7]303-305

三、仁智合一:“安仁利仁”

孔子“仁学”中氤氲着的这种“道德地自觉向上的精神”,通过“转识为智”与“转智为仁”得以表显,而“转智为仁”的实质则是“仁智合一”。

《论语》中将仁知(智)并列、互参之处甚多。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在孔子看来,智者明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于水;仁者达于事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智者如水一般生性活泼,开朗乐观,既能明物之万化,又能与之万化,故乐在其中;仁者则像山一样平稳淡定,宽容仁厚,既不役于物,亦不伤于物,所以能够长寿。其实,“山”“水”各有千秋,仁智合一是孔子毕生追求的理想境界。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论语·里仁》)在孔子看来,没有达至仁的境界的人,既不能长时间地处于简朴凄苦的困境之中,也不能长时间地居于舒适愉悦的乐境之中。因为对于不仁者来说,“失意”(“约”)则心灰,“得意”(“乐”)则忘形,安贫乐道与富贵不淫皆难以企及。而“仁者”无论处于何种遭际状态之中,都会乐天知命、“安”之若素、至诚无息、悠远博厚。而“知者”(智者)由于明白事理,则会以仁为目标,使其所作所为都有“利”于仁。“仁”与“知”(智)就如同“诚”与“明”之关系:“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礼记·中庸》)有了诚(仁)自然明(知),而从“明”到“诚”,还需“力行”——下一番“修道之谓教”的工夫。

“仁”与“知”(“诚”与“明”)虽有区别,也蕴含着内在的贯通。真正的“知”是一种知仁的“知”,而不是“恶徼以为知者”(《论语·阳货》)的小人之知。知必有仁,方可谓之知,仁亦必有知,方能称之为仁。正所谓:“未知,焉得仁?”(《论语·公冶长》)“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论语·阳货》)孟子曾借用子贡的话赞美孔子:“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即圣矣。”(《孟子·公孙丑上》)西汉董仲舒曾对仁智关系予以专论:无仁只有智,犹如“狂而操利兵”;无智只有仁,则如“迷而乘良马”。(《春秋繁露·必仁且智》)

“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礼记·中庸》)知(智)者与仁者的区别可以理解为:智者更注重“知仁”,亦即对“仁”本身的理解以及对如何“履仁”的见解,以求“知者不惑”;而仁者不仅要“知”何谓仁,如何“履仁”,而且还必须能够将“履仁”付诸于“力行”。正如荀子所言:“言要则知,行至则仁。”(《荀子·子道》)言语合乎要旨才能称得上是“智者”,行为合乎规范才能称其为“仁者”。惟有仁智合一,方能使“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得以贯通。“智者”因为知命、知礼、知人,故不惑;“仁者”因为爱人,不念旧恶,处事坦荡,内省不疚,故不忧。仁者与智者圆融相通、相辅相成,以至于“安仁利仁”。惟如此,方能“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论语·述而》)。惟如此,方能“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这种乐,无疑是安仁利仁后的“至乐”。

《论语》中有关于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孔子问四人志向的记载。子路、冉求、公西华分别从强国、富民、相礼三个方面谈论治国理政之道,且振振有辞。孔子听后皆未置可否,唯独对曾晳所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表示首肯。是的,在春暖花开的暮春三月,身着春装,相约五六个成年人、六七个少年儿,在沂河水中洗净除垢,在舞雩台上呼风祈雨,尔后唱着歌谣返程,那该是何等的快乐!何等的无忧!

《礼记》曰:“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小人得其欲,则欣喜若狂,且患得患失,忧患终身;君子得其道,则与道为一,且恢弘坦荡,终身无忧。在孔子看来,人只有以“仁”为心宅,才能真正做到心有所安、心无所忧,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智”。“智”在此显然是以“仁”为价值导引的一种实践智慧(抑或实践理性、道德理性),而不是以价值中立自诩、以认知主体利用与改造认知客体、进而满足自身功利为目的的工具理性。如果以这种工具理性来看待孔子所称道的“知”,那么就会将其畸变成一种借以实现某种功利目的的工具,这种工具化了的“知”也便失去了它所应有的本真意义。在孔子看来,“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知晓某种道理,不如喜好它;喜好它,不如乐于依它而行。以“乐”的态度审视“仁”,“仁”就不再是人的生命之外的认知对象,而是与人的生命相即不离的栖居之宅。于是,“仁”便在人的践行中显现为“仁”,“人”也在践行“仁”的过程中逐渐成其为“人”。“人”与“仁”的相即不离与动态生成,不仅使得“仁者”能安守于“仁”,而且亦使得知晓“仁”的“智者”的所作所为都能主动地有利于“仁”。

“安仁利仁”,并非苦行僧式的自虐,而是建立在不忧不惑基础上的一种悠然自得的人生态度和境界。仁者通过知晓天命、智者通过体仁践行,达至仁智圆融、仁智合一。正由于此,孔子不仅拥有“见贤思齐”(《论语·里仁》)、“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论语·卫灵公》)的谦恭与宽厚,而且也拥有“为仁由己”(《论语·颜渊》)、“天生德於予”(《论语·述而》)的豁达与自信。

四、结语

徐复观认为,与古希腊文化“主要是以智能为基点的人文主义”相比,中国文化可以说是“道德性的人文主义”。[8]201蒙培元在《心灵超越与境界》一书中也指出:“从比较哲学的角度看,西方哲学是理智型哲学,而中国哲学则是情感型哲学。”[9]18“情感或者被看成是道德理性的心理基础(如孔、孟)。”“道德理性本是情感的‘扩充’和提升,是情感的理性化……是情感与理性的真正统一”。[9]35-45重情,尚情,始终是先秦儒家思想的精髓。“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礼以耕之,陈义以种之,讲学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乐以安之。”(《礼记·礼运》)因此,“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论语·子路》)。执政者以诚信为本,则民众就会以真情相待。徐复观与蒙培元在此所讲的“道德性的人文主义”抑或“道德理性”,其实就是孔子“仁学”中所蕴含的实践智慧。这种智慧,亦体现在《论语》中记载的诸多有关为人处事的生活格言之中。对此,黑格尔曾以其不够“哲学”而加以嘲讽。诉诸于抽象思辨的黑格尔,实则不可能领悟孔子“仁学”中氤氲着的实践智慧之精义所在。这种智慧不祈求建构高妙抽象的思辨体系,因为那并不能解决生活世界中的具体问题和现实疑难。正可谓:“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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