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元杂剧到电影:论《赵氏孤儿》的改编
2019-03-15雷萌
□雷萌
据传,《赵氏孤儿》的故事最早可以追溯到《左传》之中,“敷演之故事,最早记载于《左传》。”①而随着媒介的不断更新演变,根据该剧改编而成的影视作品也不断出现在银幕之上。陈凯歌导演的电影《赵氏孤儿》主打“悲壮”的主题,祛除了一切有关喜感的元素,书写了一个“悲而不凄、壮而不烈”的故事。电影彻头彻尾地在向观众传输有关“复仇”的种种因果包袱。影片的故事取材改编自元代作家纪君祥的杂剧《赵氏孤儿大报仇》(下简称《赵氏孤儿》),并加以改编以符合现代观众的审美趣味,实现了优秀艺术作品在审美层次上的时代传承性特质。影片从根本上还是尊重了原剧本中的叙事框架,但是在仔细比较元杂剧剧本以及电影情节之后,却能清晰发现电影在主题叙事思想上却与元杂剧有所背离。元杂剧《赵氏孤儿》中的故事是围绕“孤儿复仇”这个核心情节积累高潮,但是被陈凯歌搬上银幕的电影《赵氏孤儿》,在反复观影推敲后发现,影片着重讲述的其实是“救孤者”程婴的复仇,这其中包裹着孤儿和他人的复仇力量。此外,在人物设置以及性格赋予上,电影与元杂剧剧本的演绎中也存在着较大的不同。本文从电影《赵氏孤儿》入手,着重比较元杂剧剧本与电影中的人物(性格赋予)以及由此所带来的情节上的不同,从而讨论优秀艺术作品所特有的时代性特质。
一、牺牲:夸张的“神化”与常理之中的“人性化”
“牺牲”是《赵氏孤儿》一剧中“悲壮”的代名词,为了保护赵氏遗孤不被敌人屠岸贾杀害,众人用“死”来换取孤儿的“生”。在元杂剧剧本中,保卫孤儿而抵命的角色先后有公主(赵氏孤儿的生母)、韩厥(屠岸贾的下将军)、公孙忤臼(与赵家“最相交厚”②)、程婴的儿子。而在电影中,韩厥将军并未自刎,而是被屠岸贾砍伤了一只眼睛,在事情平息后,与程婴交好,并辅助程婴一起抚养孤儿长大。电影起初的情节中,韩厥被描述成一个忠于屠岸贾的大将,有些阴狠,也是在确保自己不会被杀死的前提下,最后才默允放走救孤的程婴。而在元杂剧版本中韩厥却是被描述成一个原本就对屠岸贾不满的形象,这在杂剧的第一折中有明确叙述:“(正末扮韩厥领卒子上,云)……嗨,屠岸贾,都似你这般损害忠良,几时是了也呵!”③这就表明了韩厥一直以来都对屠岸贾的所为不满,但是仍为屠岸贾执行命令。在程婴的劝说下才以实际行动来表现自己的正义之举——这不免显得韩厥有些懦弱,从而凸显程婴的个人作用。
然而在元杂剧剧本中,就连公孙忤臼也是在程婴的劝说之下才下定决心拼死救孤:作者着重突出程婴的“主人公”形象,将程婴描述成一个“正义与美德”的化身,从而达到宣教作用。而在电影中,陈凯歌导演却将这种“神化”的光芒分散开来,投射到每一个正义的人物角色中,就像公孙忤臼大人以个人的力量对抗官兵围攻,最后用牺牲实现了自己的承诺。这是电影中的一个小高潮,也是对程婴以后忍辱负重抚养孤儿长大成人的一个推动力,于是,公孙忤臼用他的个人牺牲换来了影片中第一个“正义”主题的自然彰显。
电影中出现了一个在元杂剧中并未出现的女性角色,即程婴的妻子。这个女性角色的设置,其实在电影中的戏份并不多,却起到了一个“人性化”的中和作用。她为了不使自己的孩子受到牵连,将赵孤交出,符合人之常情,而且极大地改变了在元杂剧中所透露出的“好人就应该一切无畏”“好人就应该抹去一切情感”的主题。这种为了讴歌人的正义品格而显得不近人情的主题宣称,与当下中国社会中所倡导和流行的“草根英雄”文化是差别甚大的。在电影中,程婴之妻代表着“母性”,也代表着一种合乎常理的情感宣泄,电影也由于这个女性角色的设置显得更加真实鲜活。
二、程婴:“卧薪尝胆”式复仇
《赵氏孤儿》一经上映,也被冠上了“虎头蛇尾”的帽子,被大家诟病最多的是赵氏孤儿复仇的突兀性——瞬时将亲近了十五年的干爹视为敌人刺死。这种没有情节铺垫式的报仇引起了观众们的疑虑和不解。但是,若从另一种角度解读电影《赵氏孤儿》,即从影片主人公也就是“救孤者”程婴入手分析会发现,电影其实讲述的是程婴的复仇过程,而“赵氏孤儿”只是程婴复仇的一个手段。而这也是电影与元杂剧中最大的不同之处。
《赵氏孤儿》这一剧目,不论是在元杂剧还是电影中,其实最扣人心弦的地方还是集中在“程婴拿自己家的孩子替下赵家的孩子,用自己的孩子惨死,保全赵家孩子的性命”这一情节设置上。也正是因为这一情节,升华了本剧中所宣扬的“伸张正义”的叙事主题。在元杂剧中,程婴“甘将自己亲生子,偷换他家赵氏孤”④,没有任何迟疑与犹豫,很顺其自然地就交出了自己的孩子,程婴几乎没有经历什么大的心理波动。程婴在元杂剧中的角色性格几乎类似于“神”一般,没有缺点,是将程婴上升到了教导大众的“楷模榜样”来宣扬主题。但是这样的情节设置会使得角色乃至剧目和观众之间的距离增大。在电影《赵氏孤儿》中,对于“程婴换子、救子”的情节设置便显得颇为人性化。程婴将孤儿带回家中交到妻子手中,后去找公孙大人请求帮助,不巧这时屠岸贾派来的官兵赶到自己家中,妻子情急之下将赵氏遗孤交予官兵手中,将自己的孩子隐藏起来。程婴回到家中得知情况以后,决定将自己的孩子作为赵氏遗孤交予公孙大人,让他带孩子出城,自己去将赵氏遗孤领回。却不料被屠岸贾识破,误将程婴之子摔死,程婴之妻也被残忍杀死。这样一来,便可以看出,电影中的程婴始终没有决定要将自己的孩子替代赵氏孤儿,只是在最后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谎称自己的孩子是赵孤。这样一来,在元杂剧中的程婴和电影中的程婴便出现了根本上的不同。从“自愿”到“没有选择”,程婴跳下了“神台”,转身混入人群,落为市井小民,行走在普通人之间,独自抚养孤儿长大,自然更能打动观众。
而屠岸贾在元杂剧中被描述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大恶人,杀光政敌赵盾一家三百口,后见赵孤被私藏,欲将全城孤儿三百尽数杀光,其所作所为不禁令人憎恨。元杂剧中省去了程勃在屠府的成长过程,只讲与程婴在屠家当门客,长大之后,经程婴诉说身世,得魏绛帮助后杀掉屠岸贾,可谓是“为国除奸、为父报仇”。但在电影之中,屠岸贾却显得颇有心计。屠岸贾与赵盾同为一国权臣,两人向来不和,一奸一忠,加上皇帝昏庸,屠岸贾用毒酒毒死皇帝后嫁祸给赵盾,假传圣旨诛杀赵盾一家。而程勃在家中成长的日子中,屠岸贾却又显得像“慈父”一般,程勃与他的亲密关系甚过与程婴。其实,导演安排看似有些相悖的人物性格在屠岸贾一人身上是有所指向的。“等他长大了,把他带到屠岸贾面前,告诉他这孩子是谁、我是谁,我要让他们相亲相爱,然后赵家的孩子,一剑砍了屠岸贾,那才算把仇报了。”这是电影中程婴常常念叨的一段话。一句“相亲相爱”,便道出了程婴投靠屠岸贾的原因,“卧薪尝胆”只为一朝把仇报。
“杀了他还不容易,我让他生不如死”,“我得好好把这孩子养大,让他去替我儿子报仇”,“程婴,你有什么权利决定你儿子的生死,你又有什么权利让赵家的孩子为你报仇”,这些台词透露出了电影《赵氏孤儿》实际上是以“程婴复仇”为主线的故事,而赵氏遗孤只是程婴用来复仇的一种手段或工具,他企图利用十几年来建立在程勃与屠岸贾之间的亲情,来使屠岸贾尝到“痛”的滋味,从而彻底地使屠岸贾失败,走向肉体与精神上的毁灭。只是,电影将这条实际上想要表达的主题叙事隐藏在多重叙事线索之下,使得程婴复仇的这条线索颇为隐蔽或含混,误使观众都关注在看“孤儿大复仇”的故事上,所以才会造成影片主题与观众期待视界上差距甚远。
三、结语
陈凯歌用“Sacrifice”来命名他的作品《赵氏孤儿》,译为“牺牲”,这与杂剧中所突出的主题意蕴相吻合。作为剧作理论中36种戏剧境遇里较为常用的一种,“牺牲”的内容讲述已经在各种题材和类型的作品中出现了太多的多元化内涵,同时也被衍生出了更多具有指向意义的主题。一般意义中的牺牲,都会伴随着革命或者流血、斗争,《赵氏孤儿》不论是在元杂剧的内容讲述中,还是在电影版本的故事排演中,更倾向于后两者,从这个方面看来,将电影和元杂剧放置在一起进行比较的话,仍然有着本源性的相似之处。但是,一种是合乎常理、人性化的牺牲,一种是异于常人、突兀式的牺牲,两者在观众接受层面上存在着较大差异。杂剧中将一切“牺牲”描写得太过惨烈又没有缘由铺垫或解释,颇像是一时意气用事,令观众不能接受甚至一头雾水,反而不能达到“伸张正义”的意志传递,更像是一种作者意识的强行灌输。这样比起来,电影版《赵氏孤儿》虽然在叙事上存在着表意含糊的缺陷,但是更加符合观众的接受心理,符合人之常情,虽悲但不凄,在各种铺垫之下慢慢道出一段复仇的故事。
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因为经历了时间与岁月的洗礼,而对于经典作品的的改编,实际上也是从解读的角度,重新将经典摆在大众面前。对于影视作品的改编,受众效应尤其直观。作为大众文化传播的主要数字媒体,更随着大众文化的传播越来越广泛,对于一些经典剧目的改编,经常会被各路导演提上拍摄日程。曾经的“尊重原著,做合理的艺术加工”改编原则,在顺应时代潮流的大的创作背景下,显得更加能够读懂观众们的观影心理。所以,同样讲述“复仇”的故事,同样是以“牺牲”化作叙事的主题,却各自烙下了时代变迁所带来的诸多不同印记,每一次变更都是完善与进步,每一次改变都是为了以更加完美的形态呈现,在历朝历代的演绎中都顺其自然地融合了各个时代不同的人情气息。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随时代特征而变更的故事演绎,优秀的故事剧目才能在民间流传下来。
注释:
①黄卉.论悲剧历史剧《赵氏孤儿》[J].洛阳师专学报,1999(06):71-76.
②③④ [元]纪君祥.赵氏孤儿大报仇[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5:157,162,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