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患角色互换之后……
2019-03-14王晓盈
□ 王晓盈
手术前一天,我看着妈妈因要做开颅手术变成了光头,突然觉得特别不习惯,有点心酸。
妈妈拉开抽屉打开包好的塑料袋,对我说:“你看,我还保留了自己的一小撮头发!”她带着自豪的表情对我道:“剃头(都无法用“理发”这个词)师傅说我,您都六十几岁了还没有一根白头发呀,真难得!”那时阳光正好从窗外照在了她的笑脸上,泛起了一阵光晕,她脸上的皱纹和老年斑因为没了头发的遮掩霎时清晰可见,有点儿刺眼,我突然有点恍惚,鼻子也有些泛酸,眼眶里开始有潮气升腾……
我知道她其实有点儿紧张,但却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也假装很开心的样子配合她,但内心却是翻江倒海……
妈妈得的是良性脑膜瘤,从专业理性的角度来看,这次手术除了部位特殊些、过程时间长些外,确实没必要那么多愁善感。可对于我来说,突然以直系亲属的身份重新体验就医过程,此间心情的起起落落、五味杂陈,与我作为专业人员对患者或家属讲解时客观冷静的心境完全不同。虽然同样面对的都是疾病,但医与患之间的个中感受却有天壤之别!
作为患者家属与医生术前沟通
首先是术前谈话。虽然我不是外科医生,但是对手术中可能出现的风险也都是知晓的,从理性上说,这只是一个正常的程序而已。但同样是在谈风险,麻醉师和主任与我谈话时的方式却截然不同,也给我造成了完全不同的心理感受。
在麻醉师与我沟通的过程中,她说的最多的就是“我不能确定……”“我不敢保证……”“我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意外,可能大出血,甚至死亡……”“我们也无法控制……”每一句话就好像冷冰冰的刀子扎在我的心上。尽管客观地讲她的话确实无懈可击、滴水不漏,而且也在认真履行职责,但仿佛所有风险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作为家属越听越焦虑,越听越生气,她让我感受到的是——我们不想承担任何责任。而当我提出想了解麻醉的操作步骤时,她说:“这些你们不用知道,说了你也不懂……”这让我很郁闷!她主观上认为反正家属也听不懂,说多了反而惹麻烦,所以选择忽略不说。但这位麻醉师可能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的话语让我十分反感,一下就产生了对抗情绪!
接下来手术主刀医生与我进行的术前谈话却让我心里踏实了很多。主刀医生首先认真地把核磁片摆出来给我看,告诉我准备从哪里下刀、肿瘤的位置大概靠近什么区域、手术的难度在哪里、耗时多长,仿佛你也是主诊组的一名医生正在参与讨论手术方案。尽管我对脑部的生理结构了解也不透彻,可主刀医生给我的感觉就是,不论家属是否能听懂细节,都充分尊重对方的知情权,而且他非常仔细认真地对待这场手术,每个细节他都很有把握。虽然沟通的过程中不免也要谈到风险,但是他会说“我们其实还是有把握的,但风险这种事情确实人为不可控……”看着主任坚定的目光和态度,我瞬间得到很大的安慰。
患者家属希望来自医生的专业安慰
回想起与医生们沟通交流的过程,作为家属的我总有一种渴望,渴望能在一大段一大段的话中抓住一些我特别想要的东西,开始我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就只能靠不断地提问来寻找答案。后来我意识到,我真正需要的是信心和安慰,特别是需要主任专家的肯定。尤其在谈风险时,特别希望他们能对我说“这些都是例行公事,大部分不太可能发生”这句话。当然,我知道,这句话基本现在越来越难出现在医生口中了,所以潜意识中就希望尽可能多“霸占”他们的时间,以获取更多的信息来安慰自己的无力感。
煎熬的时刻还有在手术室外那漫长的等待过程,我持续的焦躁、紧张、坐立不安。从理性角度看,整个过程按照预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也没有出现意外情况,我应该冷静才对,但即便像我这样的医务工作者,即使被告知医生有100%的把握,可仍然很难克制住内心的不安和焦虑,一直在“求安慰”!
于是,我在思考医学为什么需要“总是去安慰”呢?我想,可能是因为就医这件事情恰恰激发了患者及其亲友前所未有的失控感!从心理学上说,人的恐惧来源于未知,而未知会产生失控感,也就是说一旦人们觉得对一件事情失去了掌控感,无法预见结果的时候必然会引起心理巨大变化——害怕!
患者家属的发心点在于掌控风险
具体到求医问药这件事中,大家都明白,不管医学技术现在怎么发达,最后还是得拼一些运气!可运气这种事情,却是人们最难以掌控的。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大家都要找大医院、找大专家,因为患者及家属希望可以将自己的失控感在名医院名专家那边得到一部分缓解。
为啥大家喜欢互相打听治疗情况?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也缓解了紧张压力——既然别人都能治好(即掌控这件事情),那我能掌控它概率就大一些。我之前站在医者的角度来看,觉得明明病情都完全不同,家属之间交流治疗心得也不一定有用呀!然而现在我才悟到,这不仅仅是信息的交流,更多的是感情的需要,互相鼓劲的需要,根本不是没有意义的动作,反而意义很大!
之前我还认为这种交流能起到帮助的作用有限,但现在觉得是我以前太武断了。也许可能最后确实很多信息都用不上,但站在更高的角度看,这是一个互相拥抱取暖的需求!
安慰患者和家属是门技术活儿
话又说回来,作为医者,该如何更好地安慰患者和家属?这也是门非常复杂的技术活儿。
一方面,作为医者不可隐瞒患者病情,不能夸大治疗效果(所以有个有趣的现象,社会上夸大效果的庸医或骗子反而能大受欢迎),这是职业操守。可如何能在尊重客观事实的情况下达到安慰的效果?这其实是互相矛盾的要求,要如何平衡?这需要每一位医者用心学习和仔细体味。
另一方面,医生在专业较真儿的同时也要去体悟人性。从事专业技术的人,都有一种特质就是较真儿。大部分医学专业人员更是如此,因为如果不在技术上较真儿,就很容易得出错误的结论。但医学是一门综合学科,要把“医”这件事做好,仅仅专业技术水平过硬或只盯着数据和方法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了解社会学、心理学、宗教和哲学等人文学科来帮助体悟“人性”这个词。
医学技术(强调技术)需要理性、客观、实事求是地对待患者。但医疗行为一旦涉及到人,如果缺乏有温度的人文关怀,认为自己专业技术水平过硬就已然满足,其实仅是一种自恋幻想而已。这说明,理性地知道不等于理解,真正的理解必然是感性的理解、情感的理解。
所以,当理智的医生遇上充满情绪的病人和家属,一定会在沟通上产生错位,同样的事情用不同的情绪表达出来,可能会产生完全相反的感受。
治疗患者与安抚家属都是医生的职责,而不应该眼睛只盯着前者。反观那些被大家交口称赞的医者大家们,他们被尊为行业泰斗,难道仅仅是靠他们过硬的医疗技术吗?肯定不是!技术水平肯定是一方面,更多的是他们拥有真正的人文关怀精神。林巧稚、裘法祖、吴孟超等大家们,他们正因为真正尊重和透彻理解了“人”本身,所以才能将医学的精髓发扬光大。
医学,不能仅仅只是一门科学技术,它的终极目的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