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静中雕梁画栋

燕华君

钟锦德

暑天里的山塘街，游人如织。站在“钟锦德紫檀雕刻技能大师工作室”门前，心里顿时安宁。在钟老师工作室，形状各异的雕刻作品令人感叹之余又生出万端的好奇心。

于是，在钟老师缓缓叙述中，万象万物，融于方寸之间；草木花朵，又仿佛在手指间开放。

结 缘

钟锦德是苏州光福塘村人，此地“江南木工巧匠皆出香山”。塘村全是手艺人，钟锦德的爹做过木匠、裁缝，娘做刺绣出身。

作品《圣洁》

钟锦德从小生活在手艺中，睁眼闭眼都是爹娘正在做或已做好的手工艺品，他称之为“暗暗学生意。”三岁时，钟锦德在娘的绣花棚子前看她绣花，花草猫狗，人间趣味，小煤油灯下，他时常帮娘穿针劈线，练就童子功。

捋一捋钟锦德的经历，蛮辛酸：苦出身，读一年级时服侍生病的爹；九岁死了娘，因为家庭贫困，他高中毕业高考落榜，无力再复读。

此时，钟锦德有两个选择：种田或者学生意。他想到一句乡下俗语：看他不像样，倒是雕花匠。他初中时喜欢画粉笔画，加上爹娘的言传身教，他隐隐觉得这辈子能做个手艺人也不枉此生。于是进塘村中学红木雕刻厂做学徒。校办厂，没什么规模，角落里堆着木料，钟锦德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见紫檀，觉得乌黑发亮，有香味，很神奇。

钟锦德第一次与紫檀相遇，是一种初恋情怀，他将与紫檀结下终身之缘。

钟锦德记得无数第一次。

第一次见师傅，一脚泥一脚水刚踏进门，师傅劈头一句：这小倌阿勤力格？第一次摸到红木材料的手感，震撼又平静；第一次画草图，心里七上八下，师傅却说小倌会动脑筋；第一次赚到几毛钱手工费，飞奔去交给爹，爹久病脸上的笑容……

作品《佛心》

师傅做佛像出身，出口东南亚，也给苏州红木雕刻厂做雕刻加工活。钟锦德初步学会雕刻龙纹凤纹和吹火龙，还有各种花卉，梅兰竹菊等等，师傅说文化高了品味才会高，钟锦德不响，他听进去了，空余时间不断找书来看，充实自己。

三年后，社会上流行立体雕刻，钟锦德骑上脚踏车去镇湖找郁根龙师傅拜师。开始做红木佛像、老寿星什么的，后来跟师傅学做苏式门狮、可爱喜庆的狮子，国内国外都很抢手。

这时候，钟锦德有点自己的思想，他想不能跟师傅抢生活，这是江湖规矩，也是一个人的良好品德。他动足脑筋，左思右想，决定做北京门狮。但别说北京，苏州之外任何城市钟锦德都没去过，功夫不负有心人，钟锦德在明信片、报纸上寻找北京门狮图案。太阳星辰最懂钟锦德的辛苦，他终于做成第一只北京门狮，10 公分，庄严又威武，那时红木料贵，只能用一些边角料做，说是样品，先给人家看看，不给钱。样品寄去，结果一封信写过来，有订单了，25 件。

钟锦德信心大增，不敢有任何想法，继续做啊，后来慢慢发展，做到12 公分、18 公分甚至25 公分，且灵活针对不同消费者，订单，出样，做活，完工。

当时在光福红木雕刻厂，钟锦德指导其他人做北京门狮，厂领导给他的评价是：胆大心细，只管闷做。而钟锦德干活的主要流程是画稿，劈料，立体雕刻，做到哪里画到哪里，尺寸跟到哪里，他凭的是近几年在红木雕刻手法上的感觉。

到1998 年时，钟锦德手里的产品式样已增加到260 多种。钟锦德知道种田人种子一定要留好，它们是吃饭家什，金不换。他说，如果产品被一个人买断了，其他人就看不见了。所以从出道开始至今，钟锦德做过的所有产品图纸、样品都保存着。

他说，就靠这些样品吃饭。

钟锦德在东山红木雕刻厂十年里带的徒弟，粗算算有100 多人。但市场竞争，变化多样，不少人离开手艺行业，钟锦德内心充满焦虑：手艺人一个个改行，手艺将会丢失其延续性。

2000 年以后，改革开放力度更大，市场经济大力发展，钟锦德想着顺应时代潮流，不能只做一些小活件，必须转变思路，扩大规模。以后他的艺术之路将会是红木家具(崭新突破)+红木雕刻(看家本领)，生活(实用性)+艺术(品质感)，双驱而行，

与紫檀结缘并从此相恋深爱，钟锦德要起飞了。

紫 檀

九十年代，钟锦德所在的东山吴县红木雕刻厂产品突破产量，多样丰富，当时想得最多的是追求质量，赢得市场。2000 年，钟锦德对于自己的过往采取了否定态度，一切的改变都是从怀疑开始，钟锦德不断质疑以前的一些传统思路，构想、设计上有了很大突破。

外因当然是是市场需求多样化个性化，人们的审美要求越来越高，内因则是钟锦德阅历及学习的积累达到了一定的“点”与“量”——几年里他分别自费去过清华美院、南京大学等高等学院学习。学习一两年，意味着放弃工作，或许成本太高，但是学到了一些崭新的创作方法、理念，接触了诸如首饰、绘画等艺术，钟锦德像一块偌大的海绵，只管吸收，回去慢慢消化。在这些艺术学院图书馆里，钟锦德抄写了2 万多张卡片和资料。

敲敲脑袋，脚底板会响，钟锦德就是此类聪明人，五年过去，看似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他心里明白：沉沉黑夜，一些想法即将破茧。学习回家，钟锦德如遇神助，雕刻了一大批作品，实现了又一次突破。这次突破连他自己都吓一跳，因为突破的是传统!

东风浩荡，帆船急驰，奇迹总是眷顾那些善于创造奇迹的人。

钟锦德2006 年获得苏州市技能大师称号，2016 年获得江苏省技能大师称号，2018 年已是国家级大师；2004 年，钟锦德作品《圣洁》获得首届中国现代工艺美术展银奖（金奖空缺）；作品《捕》获得第二届中国现代工艺美术展银奖，这是一个学术性奖项，钟锦德学过的学术理论隐隐在作品中发光。

春分月，夏至地，秋分月，冬至天，而钟锦德则把他的一生全部献给了心仪的红木雕刻艺术。

《圣洁》虽是传统题材，钟锦德却赋予它新意：隐去观音之像，仅仅雕刻观音左右手，左手托莲右手护莲；《扇亭》中屋面，轩门，窗洞，石桌石凳及轩顶，灯罩，墙上匾额，鹅颈椅，半柱等细节，仿佛在召唤：与谁同坐？

获奖作品《捕》讲述螳螂、蝉和小瓢虫的故事，表面上生死一瞬间，实则它表现专心致志抵达极致的最高境界。

宛如般若二字。般若，如实理解一切事物的智慧。

钟锦德说，雕刻界只有靠强大的设计能力才能生存，而匠心独具的设计唯有靠学习各种知识才能获得。现在好多东西不忍看，电脑雕刻，手工不修，工艺粗糙，是产品不是艺术品。钟锦德说手工做的东西有温度有思想。他立足于手工制作，只做精品；专业且坚守自己，不求暴利，真正明白“一时与一世的关系”。

钟锦德光福工作室里放着几排书架，书目有《元代青花瓷特集》《泥塑人体》《中国紫砂陶》《中国竹木牙角器全集3》《现代首饰设计》《明代木刻观音画谱》《中国篮子》等等。

钟锦德说，创新设计及创作是一年中做得最多的事。

钟锦德认为创新要有超前意识，但有些创新有风险。创新时胆子大，落手时却犹豫了，基本上一件创新作品要考虑半年之久。大型红木雕刻作品《丝绸之路》，钟锦德曾有过不下五六次的构思图案：一百多条蚕做在竹简上，构成一幅唐代地图；骆驼、生命的轮回及进化的神奇过程……作品《百骏图》计划雕刻一百匹马，准备做九块，花十年时间。这些大作品，红木雕刻的不少技艺都要充分表现出来，想想都不容易。

钟锦德做一件红木雕刻作品的流程：先画一件；在木头上做一件；最后才在紫檀木上做出成品。

震撼之余，觉得像钟锦德这样的“国大师”不是人人都能复制。

时间杀掉无数个白天与黑夜，于寂寞中开出花朵。钟锦德说，搞艺术不能急，我在时间里，我有耐心等。

红木小件最早具有实用性，如日本人喜欢的印泥盒，欧洲人喜欢的首饰盒，地球人都喜欢的裁纸刀，烟缸、名片盒、挂件、搁臂、镇纸、胭脂盒、香插、手串等妙趣横生的小东西。

小喜悦里藏着大心思。

钟锦德是一个有心人，散步时看到掉落的香樟树叶，捡拾起来，觉得图案有趣，回去立即刻一个香樟叶片小挂件，颇得姑娘们喜爱；他去摩洛哥出差，带回一片羽毛，照式照样刻了羽毛挂件；香插造型是一只暗香莲蓬。小物件取的正是大匠心。

小有小的奇妙，大则有大的高贵。在钟锦德心里一直安放着一件北宋时期的作品，二十多年挥之不去。他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宝物时的震惊与悸动：苏州瑞光塔出土的北宋真珠舍利宝幢，它是苏州地区早期木雕器物的杰出代表，光光雕刻技法就有阴阳雕、平面雕、高浮雕、透雕、镂雕、立体圆雕等多种。

多么好，清明气息，高古灵魂，正气人物，深远意境。

乾 坤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更多时候，是劳碌白天和漫长黑夜……钟锦德白天做生活，晚上则用来思考、构思及创作，零碎时间则用来看书。

钟锦德认为创作背景、内涵、思想以及真善美自己能掌控得了；但追求完美比如造型美内涵美则要花一番大心思，因为离开“工艺”二字你根本没有话语权。而所谓工艺品在钟锦德心里就是作品与人品的完美结合，缺一不可。

众声喧哗为一统，万物静默为一听。

文化就是对完美的追求、行善的道德热情和社会热情。实际上，钟锦德的雕刻岂止是一个文化符号，它已成为一种象征，对遥远历史的祭祀，对绵长文化的尊重，对朴素人文的关怀，对现代生活的注解。

看看钟锦德获得的诸多荣耀：钟锦德从事红木雕刻37 年，他的紫檀雕刻作品先后被中国昆剧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美术馆、苏州博物馆、江苏大剧院收藏；作品先后荣获国家级、省级金奖25 项，银奖14 项，铜奖9 项；出版著作《百工录》之中国工艺美术记录丛书《红木雕刻》，发表了《苏作红木雕刻的历史和发展现状》等27 篇论文；获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国家级技能大师工作室领办人，江苏省工艺美术大师、江苏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江苏省技能大师工作室领办人、“苏作”红木雕刻技艺代表性传承人、苏州杰出人才奖等荣誉称号。

说说钟锦德的两件大作品。

雕刻《乾坤》之前，钟锦德做了不少功课，读书，思考，散步，陷入沉思，看各个门类大师的画作，足足花了半年多时间，才有了满意的构思：以天地为想象空间，以天为阴，山为阳，意为乾坤，工艺上则以红木榫卯结构制作技艺构成球形和山体。

《祥和富贵》是献礼之作，画面中90 朵牡丹象征党的生日，56 只仙鹤象征民族兴旺。鹤在花丛舞，花随鹤摇曳，苏州独特的空、松、灵、巧的雕刻技法均在其中，赞叹之余，瞥见钟锦德满手老茧，半头银丝，像镶嵌在黑窗上的雪白蛎壳一样令人心惊。长年累月劳作，相濡以沫相处，钟锦德早已与雕刻结下深厚感情，他的眼睛即是他细腻的心，他的心即是他坚韧的精神，他的精神即是他自由的灵魂。

因材施艺，有传统有现代，二者相辅相成，成就一个特别的、与众不同的雕刻家钟锦德，在沉静中龙飞凤舞，雕梁画栋。

双 驱

如今，钟锦德的工作分为两个方向，他称之为双驱而行，做红木小件和红木家具。这两项工作他坚持了四十年。钟锦德有两个工作室，光福和山塘街两头跑，师兄弟、徒弟及家人一起做这份事业。

紫檀木料，密度高，韧性好，颜色深，紫檀木料色系从玫瑰红一直到深度紫色，都深得钟锦德之心。其中的手工打磨工艺，技术含量最高。光技术这块钟锦德就摸索了整整五年，才开始稍稍有所突破，一开始做出来的产品总是发红发毛，钟锦德说，好在我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有的是勤力。

站在言恭达先生题字的“钟锦德紫檀家具艺术馆”前，一堂红木家具寂静无声，仿佛在诉说从前慢。钟锦德说这一堂家具是非卖品，私人定制，全手工活。他基本上只做明式家具，取其高端性和唯一性。罗汉床，简单造型，线条不多，但需要两年功夫才能做得；竹节椅子，工艺上有突破，不上漆，靠红木本身的纹路与花式自然呈现，做好了，放在这里养一养。古人认为，木材有想法会呼吸，像紫檀木自有功力，无需太多修饰，颜色会慢慢出来；翘头供桌，阳线雕出卷云如意纹，浑然天成；抽屉是创新，按照热量杠杆(弧形)原理自由推动，不装拉手，怕破坏木头自然纹路，为此，钟锦德申请了发明专利。

家具结构的开与合竟隐藏着难以参透的机关。

钟锦德的细心与有心到处可见，他把各种木屑用瓶子装好，整齐排放在工作室，取其文化性、艺术性、实用性和稀缺性，有紫檀木类、花梨木类、香枝木类、黑酸枝木类等；他做的所有手工作品，包括学生意时的作品百分之九十左右都保留着，这是艺术积累更是心血积累。偶然卖掉了，心里会惆怅好几天，实在想得厉害，他会打客户手机，赶着去看自己心爱的作品。

钟锦德作品讲究气韵，秀骨清相，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木纹悲喜，洞天福地，一个人的生活、爱好是其最大最深的印记，这个印记即是人生福祉。

钟锦德另一个工作室在光福镇，比起山塘街的逼仄，这里显得无比辽阔与宽大。获奖无数、作品多多的钟锦德，更喜欢伏在工作室，喝茶，看书，雕刻，聆听红木静寂之声，养一养专属于自己的气息。

这是钟锦德独有的个人特质：坚定、自信、果敢。

纵观钟锦德的艺术及人生之路，窃以为两件作品最能体现其艺术精神：《凤穿牡丹观音》《一苇渡江达摩》。

敬你，钟锦德老师，凤穿牡丹，一苇渡江。精工必备，气象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