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再无陶文瑜
2019-03-14薛亦然
薛亦然
拥挤的车流,红灯。恍惚中不知要往哪里去,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回事。我打开电台,刘欢在里面唱: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你走了,“大地留不下我,我到天上去”,你路过那枚弯弯的月亮吗?你正在“从天上看下来”吗?你是在天上俯视着我们?“街道,快递,点心铺/公交车,面包店,幼儿园/白发老头扶着生气的老太/走进家门/所有的世俗,美丽的慌张/我是多么依依不舍啊/你们”。
哦,文瑜,你一定看到我们对你的依依不舍了吧?那么多的震惊、哀伤、惋惜、追忆,漫天飞舞,铺天盖地。朋友、读者,认识的、不认识的,无数朋友圈就像三万六千顷太湖里的涟漪,一圈连着一圈,无边无际。我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庞大的朋友圈——这都是因为你,文瑜。
一位上海的陌生朋友说,苏州城暗了半边。
我关了电台,你不喜欢这样。不止一次了,你一屁股坐进来就嚷,“你把电台关了,别搞得自己像个出租车司机似的。”后来,你给我一大叠郭德纲的单口相声CD,让我在车上听。我都听过了,觉得真的不如你说的那些有趣。就像听过上海那位海派清口的表演之后我就想,如果他能请你指导一番绝对会精彩很多。
你总是先声夺人,掌控话题。我们也都希望你来掌控,那多有意思啊,无论是什么样沉闷无趣的会议或者饭局,你开口了,就一定能三言两语把我们从沉闷中解救出来。
我常想,如果把你在许多大大小小的场合随意说出的饱含机锋的妙语一条条记录下来,那该是一本多么精彩绝伦的奇书啊。但是现在我竟想不出,一条也想不出,只记得你说出妙语之后掩饰不住的得意的笑。你是你的旁观者,你是你的欣赏者,你经常在事后追述不久前说过的一句话,接着就问:“阿牛?”你来自天启的妙语和不加掩饰的真性情总是能轻易地击中我们、降服我们,让我们快乐无比。
你是一个善良、厚道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你的锐利,那种锐利同样是我们期待的。你也总是不会辜负我们的期待。有多少虚张声势、道貌岸然被你轻飘飘一句话道破,就像一针戳破五光十色的肥皂泡一样。你也曾有失态的时候,记得有次饭局上有人胡言乱语且冥顽不化,你实在忍不住了,猛站起来把面前的碟子一丢,骂了两个字离席而去,我们都觉得真是解气啊!我恨自己说不出你那种直捣要害的话,做不出你那种率性的举动,有你多好啊,你不仅让朋友们快乐,还在关键时刻让我们解气。
有你这样的朋友是无比幸远的。你走了,我们不再是原来的我们。
薛亦然、王慧骐、陶文瑜(从左到右)在杂志社合影
你是刀子嘴,豆腐心,你是个滥好人。朋友有事,你知道了没有不帮的。有时候话还没有说完,你就开始帮了,出谋划策,大包大揽,说着说着拿起手机就打。你主意多,脑子快,朋友多,号召力强,总是能为朋友们排忧解难。前些年我受托组织了一些各种名目的雅集、笔会,都挺成功的,你在一张许多书画家都题了字的宣纸上取笑我是“雅集之父”,其实这些活动都是你在替我撑着,帮我策划,召集朋友,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捧场,有你参与的活动大家都很开心。就是这次病在医院里,你还是在为朋友们的事操心,这件事只有谁谁谁能办,那件事应该怎么怎么做。离世前两天我们去看你,你还在说《苏州杂志》的件件琐事,新栏目设想啊,如何组稿啊,一件件仔细关照,就像你仅仅是出一次门而已。你关注的种种世事,哪一件也舍不得放不下啊。
但你走得洒脱,走得高贵,走得干净利落,走得惊天地泣鬼神。记得你曾经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是个软弱的人,严刑拷打之下会屈打成招的。真的没想到你面对绝症如此沉着镇静举重若轻,病床上一如既往地和护士开着玩笑,和我们开着玩笑,面对那个面目狰狞的字百无禁忌,这是需要经过多深的修行才能抵达的境界?记得你入院前的那个清早给我打电话时就说“这次我是凶多吉少”,不知道有多少人此刻已经崩溃了,我真的非常非常担心你如何面对这种无计可施的残酷。没想到才过几天,也是大清早,你在微信上发来三首诗,分别是写给妈妈、孙子、朋友的,看得我泪满枕巾,哭出声来。小海说这些诗不是写出来的,是活出来的。我不能说这些诗写得好,一个好字远远不能说出我的感受,我从诗里不仅仅读到你的才华、你的至情至性,更读到你生命中爆发出来的耀眼光华。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你让我看到一个佛陀一样的人。
你的内心总是高傲的,但我也看到过你的无比谦恭。那应该是在九十年代,聂卫平、马晓春、刘小光、陈临新四大国手来苏州比赛,马晓春赢了刘小光,大约是等着入席吃饭吧,马晓春轻飘飘地在宾馆走廊上来回踱步,刘小光靠墙站着出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和刘小光一样,靠墙站着,眼睛直直地盯着马晓春看,简直有点手足无措的意思,你对那些大国手是那样服帖,神情就像小孩见了班主任,让人忍俊不禁。
如果马晓春知道你曾经私下里作贱他会气坏的。还记得那个星期天咱俩在文联办公室里下了半天棋吗?我们准备了一张纸,谁输了都得在上面签个字,我都是老老实实地签了,你却推说到最后一起签吧。最后,你签了一连串的马晓春。你如此耍赖,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多么快活啊,一班作家朋友隔三差五就聚在一起下棋,章院长主持的苏州棋院、范万老主持的吴中棋院,还有赵总在的第一百货商店,轮番搞一些小型友谊赛。那时候你的书法已经很有模有样了,每次比赛中你都会带作品来赠人,赢了的送“该出手时就出手”,输了的送“得饶人处且饶人”,大意失了手的呢,你特意写“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那算是安慰吗?
那些棋赛你我的成绩都是靠后的,但你总有办法弥补那心理落差。棋不够,文章凑,你甚至写了小说在报上连载,主人公陶文是绝世高手,打擂似地把一个个对手打下去。连载的那些天你经常到文联来,预告明天谁谁谁将出场了,那都是有原型的,你安排给我的角色叫桃花庄主雪也燃,那时你是多么春风得意趾高气扬啊。
好多年没有正儿巴经地一起坐下来下棋了。天热时你还多次和我说,等凉下来找些人一起到小天那儿下棋。谁能想到就没有下次了呢?
第一次到医院探望我就说,想下棋了说一声,我带棋来陪你。当我读到你那几首诗就明白,你深知再也没有多少时光用来任性挥霍了,你有那么多的事情要一件件妥帖安排,你这个总是为别人着想的人啊,想到这里就袭来一阵锥心的痛。
呜呼哀哉,此生再无陶文瑜!
文瑜,文瑜,你把我生命的一部分也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