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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期以来“边地”的诗意书写与现实写意

2019-03-13朱凌

当代文坛 2019年2期

朱凌

摘要:新时期以来,出现了一大批观照西部乡村生态面貌的文学作品,在对西部乡土风情的描写中出现的诗性审美书写与对现实生态的写意表达中,营造了乡村生态世界和谐的“未来图式”,显示出高标独异的审美价值。在审美文化的蜕变时期,这两股写作潮流也日趋汇合──乡村生态叙事文本在荒凉中透着神圣,孤单中透着繁华,昂然在神性色彩间的是深深的生态关怀意识,对抗着世纪之交社会经济转轨和文化转型期大众审美文化瓦解、追随流俗、感性狂欢的文学场域,在反叛与超越中显示出高标独立的艺术本色。

关键词:乡村小说;边地小说;诗意书写;现实写意

新时期以来文坛上出现了一批“西部作家”,他们的作品叙述了发生在西部大地上的人情世故,并渗透着西部边地独特的魅力气质,抒发着西部民众的集体情感思绪,反映的是西部作家对地域文化的深刻思考与主体生存状况的深切透视。这类小说的叙事主题和精神气质均指涉西部边地文化形态。新时期以来在延续乡村写作传统的同时,一场声势浩大的寻找传统文化之根的文学思潮成为引领文坛的思想主流。在“寻根”浪潮的感召下,作家们在历史文化的视野下,从自然与生命交流中寻找美好的人性人情、重塑民族灵魂的渠道,并认为最为本真的文化因子都散落于荒野寂寥的自然当中,并且只有这些未被现代文明浸染的原始文明仍保存着复兴民族和重铸灵魂的源动力。其中复归人性之美、重塑民族之魂的“自然-生命”的途径,给西部小说在新时期文坛的崛起,带来了文学发展的历史契机。

一 创作者“文学主体性”的释放

新时期以来,乡村作为审美客体虽然也存在自身的变化,但随着新时期乡土文学在时代语境中显示出文化选择、文化态度、文化品位的多样性,体现出来的主要是审美主体身份话语的变化。身处文学思潮演进中的西部作家们书写着西部大地的山川风物,他们对当地的自然景物进行的文学审美表达,成为西部作家群体崛起的重要文学特征。在这些书写中,“西部”也在一定程度上被以想象的方式妖魔化或神秘化,这在其中被赋予更多的人文意义和寻根意义。因此,西部进入乡土写作的视阈,不仅是西部地域文化使然,其中也贯穿着“西部”被刻意突显的主观性建构。

进入新时期,文学以特有的思维和独特的感知方式与审美态度重新回归对“自我”的追求和言说──即在一定程度上与“五四”的时代精神贯通,在“启蒙”的视野中重新发现“自我”。西部作家融入新时期启蒙主潮,他们笔下的自然风物常常按照作者的审美心理倾向,有意识地朝大写的“人”的精神气质(诸如宏大、厚重、坚韧、执着)和人生哲思的方向靠近,借以彰显重塑民族精神与探寻文化根源的历史责任。在这里,西部自然不仅成为与作品中塑造的人物相互依存的叙事主体和特定地域民族文化本质的审美镜像,而且成为了书写者的浪漫想象和文化传达的审美场域。在新时期“寻根文学”背景下,一部分生活在现代都市中但却受到现代都市文明负面文化影响,并且意外发现西部并回归西部的作家(比如张承志、红柯、冯苓植、杨志军、王蒙等),由于政治磨难或精神受挫而一路漂泊。在寻觅精神家园的旅途中,他们意外闯入久违而神秘的大西北。西北的自然风物重新激活了被现代文明湮灭的人的审美主体性和完整独立性。因此,在他们的作品中,凸显出西部自然风物所具有的“人化”的美学内涵,这与进入西部作家们所期待的理想主义的家园无形中契合。西部自然无疑成为他们寻求启迪思想、完善人格、重建家园的最佳代言者。西部边地的自然风物不仅带有典型的地域特色,而且具有了“人格化”的意味,发挥着疗愈现代文明弊病的慰藉作用,成为这些精神漂泊者追溯人类、民族、人性本真的精神媒介。比如,在杨志军的《环湖崩溃》、井石的《社火》、红柯的《西去的骑手》等作品中,精神探寻者经常与大自然进行着心灵与精神的默契交流。在“启蒙”与“被启蒙”的创作模式中,西部自然风光已经具有了人格启迪的镜像功能,甚至是附着了“启蒙者”的主体情感和精神特征。这种时代的心理求索逐渐融化在文字间,形成时代特有的诗意表征,立足于“自然”想象的作家们心中充满着对原始之力的幻想。西部乡土的诗意创作既满足了新时期重塑民族精魂的最初理想以及民众深层的英雄主义的心理期待,同时,对自然风物的象征性诗意表达契合了新时期启蒙思潮重新崛起过程中,对“人”的主体性的充实与完善的需求。

另一方面,比起主体意识膨胀的中原主流书写态度,西部边地作品立足于生存的现实状态,从生态视角出发反思曾狂热的历史行为,思忖其间违背自然规律的盲目开发所造成的生态危机,在惋惜中散发着批判的光芒和清醒的忧患意识。“大漠之子”郭雪波先后出版了长篇小说《皈荒》《大漠狼孩》《火宅》《锡林河的女神》以及中短篇小说《沙狼》《沙狐》《大漠魂》等。郭雪波小说中给人印象最深的自然景观是“流沙”,它埋葬了辽阔的草原、丰美的水域和城池,“大漠从前是草原”是郭雪波最深切的痛楚,“那时这一带是水草丰美的草地平原,是辽代契丹族的发源地,后来被大漠吞掉了,连它的文明和民族,只留下了这些个废墟”①。京夫“十年磨一剑”,在2007年初推出了小说《鹿鸣》,描写养鹿人林明接受父亲临终时的嘱托,对一群来自野生、备受迫害的鹿群实施放归。在寻找放归地的征途中,林明和助手秀妮经历了严酷的自然环境和人为的虐杀、阻滞等无尽的磨难与挫折、牺牲与流血,这次放归行动最终成为一曲悲壮的绝唱。姜戎的《狼图腾》从自然生态角度阐释了草原上“大命”与“小命”的辩证关系,对沙漠风暴的描述更是触目惊心。面对浩瀚的沙海,作家通过对“生态人格”的塑造来为生命极限寻找一线生机,它是西部乡土小说指向未来的关键所在。

纵观西部作家对西部乡土世界的书写,经历了从“人化自然”到“生命本体”的嬗变过程,从审美创作角度,这是从诗意书写到对生态现实写意的过程。这个变化过程一方面反映西部地域文化对作家创作心理和创作特色的深层影响;另一方面也映衬出西部作家本土意识的强化与其中蕴含着的人文关怀意识。因为“人化自然”是西部作家以地域化的方式与时代基调相照应,其作品体现出作家对人类生存环境的忧患意识,这两个方面构造出西部小说的艺术层面的诗意美学特征,也引導出超越地域界限的以重视生命、和谐生态、互补文化为核心的价值倾向。因此,西部作家的自然意识,就经历一个从强化本土自觉到关注人文生态的过程。他们所追求的对乡村生态的诗意审美,追求人性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追求审美层次上的现代性,是浑然一体的。

二 多色彩的地域风情展演

地域文化审美意识是一种自觉地以地域文化为审美对象或描写对象的美学意识,这种审美意识重视地域文化的自然层面与人文层面的内在联系,尤其重视地域文化的深层历史内涵。“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域文化决定了特有的精神文化内涵,它蕴含在经过作家的艺术加工转化成了具有“地方特色”的作品中。当同一地域内众多的作家作品显现出同一“地方特色”时,就意味着区域内乡村文化群落最终形成。所谓“地方特色”即同一文化群落共有的艺术特征,也就是同一地域文化类型内在特质的体现。当代西部小说基本经历了一个“从异域性文化想象到重新发现”②的过程,西部乡土世界作为构成西部地域文化的一个重要的地理文化因素,可以作为西部文学重要的外部表征,以“边地”形象与文学主流做出区分。“显然,艺术的地方色彩是文学的生命力的源泉,是文学一向独具的特点。地方色彩可以比作一个人无穷地、不断地涌现出来的魅力。”③作为带有鲜明地域特色的“西部小说”成为表现乡村小说地域特色的有力补充,也更具不同于主流传统书写的意义。从地域上界定西部小说立足于西部的现实世界,以其文学精神和美学风貌为主要标准,即凡是作品出自于上述“西部作家”,作品的叙事主题和精神气质均指涉西部边地文化形态,文本所叙述的是发生在西部大地上的人情世故,并渗透着西部边地独特的魅力气质,抒发着的是西部民众的集体情感思绪,反映的是西部作家对地域文化的深刻思考与主体生存状况的深切透视的小说,均应视为“西部小说”④。这段话是对西部小说的描述,也是它创作风格的真实写照。

西部是一片广袤的大地,地域文化呈现出“互融”的状态。当地复杂的文化构成受到该地区特有的自然地理条件和生态气候条件的影响。西部地貌多为戈壁、沙漠,虽然间或也有绿洲、河谷,“高、寒、旱”是其主要特征,因此生活在西部地区的人为了适应特殊的地理自然条件,日益形成了以农耕生产为主,游牧生产为辅的生活方式。地域自然的局限使西部发展到新时期之后,与中东部兴起的城市相比,工业化进程相对缓慢。它的文化形态仍停留在农耕文明,乡村仍是西部大众生活的主要方式。社会形态演进特征与西部特殊的地域条件,成为西部小说所关注的地域文化的一个侧面。丁帆用“三画四彩”(风景画、风俗画、风情画和自然色彩、神性色彩、流寓色彩、悲情色彩)概括了西部小说的美学形态。以地域文化为西部乡村審美的切入口,深化了新时期以来对西部边地文化的诗意探求与思考。此时,在对乡村生态的描述中包含了许多地域风情和人文景致,大致包含了三方面内容: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语言(包括方言土语、特殊的语言习惯、特殊的表述方式等)、民风民情。对自然景观的描写展示仅仅是一种感性的风光风情描写,但任何打上了地域印记的人情风光都有一种内在的、沉潜的地缘文化底蕴,保留着萌发于历史源头的地域文化基因。这样,当地作家遵循一般的艺术规律进行创作,便由表及里、由乡村面貌描绘而达到揭示深层文化内涵的目的。从新时期以来展示乡村小说创作中蕴含的地域文化来进行审美,作家开掘到深层的文化积淀层面之后,一般都能找到现实与历史的因果关联,由对地缘文化的审视上升到对民族文化意识和民族个性的思考,领悟到民族的精髓。比如,漠月的小说常常通过对大漠中自然景物和生活环境的诗意描写,使主体情绪和客体自然实现情感共鸣。正如《白狐》开篇通过诗意化和童趣化的景物描写,不仅表现了大漠人家古朴原始的生活状态,也为生灵之物“白狐”的出场做出铺垫,同时映衬出牧人一家平和沉稳与安静祥谧的精神气质。小说《黑店》中女主人公歪姐儿通过与黄河的对话,完成了精神净化与人格提升。“黄河”在这里是一个沉默但却富有智慧的角色,与主人公在精神上实现了内在的相通与感应,也是女主人公精神的栖息之所。“王家达的黄河系列作品真正的美学价值,还不仅仅在于这些能够以论述表达出来的实处,而在虚处”,作家“站在民族文化和民族灵魂的高度把黄河引入自己的一系列作品,并使黄河不独作为自然景观而且作为民族的精灵出现,是王家达创作大幅度上升的秘密,也是他初步接纳现代审美意识的表征。”⑤

新时期以来的西部小说经历了一个从初登文坛的“幻化西部”到1990年代初期的“本土批判”再到世纪之交的“本土坚守”的集体转型,这也构成了新时期西部小说演变的基本线索。“大地是这样的静谧,这样的博大,这样的深邃,这样的神秘,只有夜晚,大地才充分显示出了这超然的气质,包容着所有依附于它的生灵,也包容着所有的合理和不合理的,完整的和残缺的,强大的和柔弱的一切,以及所有的生生死死、轮回周转。”⑥只有大地才拥有这样的胸怀,只有具有“生态人格”的人才能超越功利、伦理而达到众生一体的未来境界。所谓“生态人格”,如挪威深层生态学学者奈斯所言:“人性就是这样一种东西,随着它在各方面都变得成熟起来,我们就将不可避免地把自己认同于所有有生命的存在物,不管是美的丑的,大的小的,是有感觉无感觉的。”⑦西部乡土小说塑造了一批具有生态人格的人,如贾平凹《怀念狼》中红岩寺的老道、京夫《鹿鸣》中的日本爷孙和林明父子、郭雪波《沙葬》中的云灯喇嘛和白海、《大漠魂》中的老双阳、《狐啸》中的老铁子父子、《苍鹰》中的老郑头、《沙狐》中的老沙头、《空谷》中的秃顶伯等,他们唱响了一阙阙“天人合一”的祈歌,丰富了乡土小说的人物画廊。“生态人格”并不是对自然的逆来顺受,而是以平等的姿态接纳和尊重其它生物的生命权利,以主动性的探索来改变生存困境。郭雪波善于将自己的创作灵气赋予西北大漠,凸显神秘、雄浑、野性、地域的风情,人类生存境遇与发展问题在作品中也被涉及,使作品充满浓郁的地域生活特色,又不失宽广的人文内涵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大漠魂》中,跳萨满舞、唱“安代”曲的安代王双阳和安代娘娘荷叶婶被隐喻为“大漠之魂”,而“安代”的精髓、“安代”的魂、“安代”的超越时空的流传基因,“只有同这漠野、绿苗、烈火、生和死、爱和恨、劳动和果实联系起来,才显示出了它全部的内蕴、全部的意义、全部的光彩”。在郭雪波的小说中存在着这样的人物关系,即一个宗教徒和一个对宗教文化颇有兴趣的当代知识分子,比如《沙葬》中的云灯喇嘛和白海、《银狐》中的铁木洛老汉和白尔泰、《大漠魂》中的铁柱和雨时等,每部小说中长者和年轻人的性格也是一致性的,常常是长者的功力在岁月的磨难下悄悄潜隐,不动声色,他们看似对人冷漠无情,对自己的功力讳莫如深,在自然的灾难面前却充满大慈大悲,同时又具有与自然周旋的生存智慧;年轻人常常是一个外来的文化干部或落难知青,他们对科尔沁草原的宗教风俗充满兴趣,在与这些饱经风霜的孤僻老人的交往过程中,这些年轻人都有忍辱负重的品质、宽厚包涵的胸怀和尊重传统、不怕吃苦、勇于实践的作风,他们在坚忍中前行,与自然沟通并探索自然规律。这种对生态人格的塑造体现了小说批判性之外的另一根本特征——超越性,即试图超越“人治自然”“人定胜天”等长期以来人对自然的认知思路。对生态人格的塑造的故事差不多都发生在边地荒原,雄奇的边地草原、大漠、高山、丛林地区等,成为人类赖以谋生的自然条件,在这里生存的人类便更接近于自然本真,也更崇拜自然伟力。随着人类对西部的急速开发,这些地区环境急遽恶化,作家把笔触伸向人对自然的无理掠夺,在批判的同时,感受自然之力的不可侵犯,聆听大地对灵魂的召唤,同时透露出对古老神奇的“荒原力量”的向往——探索“民间”的厚重与复杂、探讨人性的高贵与卑贱、体验生存的苦难与韧性、冥想心灵的孤独与忧伤,由此对乡野荒原的叙述在大地意象的升腾中构建着人与自然的和谐图景。当然,随着西部乡土小说对民族精魂的探求和寻找,逐渐与传统主流乡土小说创作的笔调汇合,共同谱写着乡村大地富有生命意义的诗意篇章。

三 寻找审美“乡村”的生命精髓

以废名、沈从文为代表的乡土小说作家以民间立场的创作姿态,立足乡土,将乡村社会一些丑陋和冲突化解为美丽、和谐与宁静,进入到了诗意化的审美境界,力图重铸民族精神和重建乡土世界。西部地域文化是与中原文化相对的异质性和边缘性文化体系,当地绝大多数民众的生活环境、生活方式和生活理念,仍保留了传统的农耕生活或游牧生活方式。“在前现代社会,自然时间还没有充分转化为社会时间,自然过程还没有充分转化为历史过程。时光是悠长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产力发展极为缓慢,社会几乎是停滞的。这个时期,真正的历史还没有展开,时间性也没有被发现。”⑧一方面,西部作家在面对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的冲突时,他们总是试图保持理性的批判精神;但一旦这种冲突交织到作家们“怀乡”的内涵中时,往往出现整体认同“乡土”,从而对城乡文明冲突缺乏理性的判断和审视意识。“诗人总是还乡的”(海德格尔语),西部作家以诗人的情怀怀念乡土、从乡村中寻求精神慰藉、构建精神家园的创作源动力。西部作家高举“清洁”大旗,集体选择了回归乡土、讴歌自然、构建田园乌托邦来对抗现代性的侵袭和浸染。退守乡土的创作理念也许相对保守,而其中蕴含了西部作家对乡土文化本身具有的内在精神境界和理想人性关怀。因此,西部作家笔下“乡土”的诗意化与“都市”的粗鄙化,自然就成为作家改造“乡村”的一种文化态度和人文选择。比如,郭文斌的小说在对民俗文化“慢”的叙述中,发掘着乡村生活的诗意。小说中作家力图在乡村伦理与人际交往方式中,寻找着生命的韵律、高尚的道德情操与本真的生存方式。贫瘠的土地和窘迫的生存现状,都因为有了纯净与超脱的生命姿态而显得诗意盎然、温馨荡漾了。小说《大年》讲述西部乡村过年的景象。写对联、贴窗花、糊灯笼、拜年等过年仪式,温馨的年味充盈在这些浓郁的民俗氛围中。天真无邪的小主人公——明明和亮亮,表现出来的是生命纯然的本色。而父亲这一形象也俨然成为乡村文化和传统道德的精神标杆。父子、兄弟、邻里,被笼罩在民间淳朴的道德观念和脉脉的温情中。生活的艰辛已经被和谐的人伦情感遮盖,最终呈现出来的是生活的欣喜和希望,更满溢着幸福与温情的情愫。

另一方面,起步于新时期的西部作家们都拥有与乡村的密切关系,而又都不是真正的西部乡村中人。因此,他们怀着知识分子面对乡土的审视和焦虑,与之相对应,他们大多数也都对乡村保持着俯视和审察的姿态,其中也有一部分作家以鲜明的“民间”立场,体验着西部大众的生存艰辛与死亡沉重。逃离城市、走向荒野是当下乡村文学表达未来人文意趣的另一个方向。自此,西部乡土小说不再仅仅思考现实生态问题,而是另起笔端,发現新的“荒野”诗意。在梭罗的《散步》中对荒野价值有所论证,他提出了“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护这个世界”⑨的观点,这对美国自然文学和世界范围内的生态文学都有重要影响;张炜这样描述“荒野”——“只有在真正的野地里,人可以漠视平凡,发现舞蹈的仙鹤。泥土滋生一切;在那儿,人将得到所需的全部,特别是百求不得的那个安慰。野地是万物的生母,她子孙满堂却不会衰老。”⑩“走向荒原”也许是现代化进程中物质极大丰富后人们追求的精神盛宴,在文学制造的审美狂欢中重赏荒野魅力和柔情。比如董立勃的《静静的下野地》、红柯的《古尔图荒原》、袁玮冰的《相约荒原》、赵本夫的《寻找月亮》等都展现了荒野的魅力并抒发了对“荒野”的神往。小说中的主人公置身于森林、牧场、河流,或者是野性大漠和原野,去感验自然的豪情与荒凉。迟子建的《酒鬼的鱼鹰》中,鱼鹰“像浓荫遮蔽的一处湖水般神秘,寂静而又美丽”,它与人心灵相通,成为欣赏小镇人间世相的窗口;《花瓣饭》中讲述“文革”故事,来自于自然的美艳而香气蓬勃的“花瓣饭”像和煦的阳光抚慰了受伤的心灵;《原野上的羊群》中“我”将自然当作医治被现代文明戕害的灵魂的良药;《芳草在沼泽中》的刘伟在芳草洼找到了“吃了它,就没有烦恼”的“芳草”,淳朴清爽的自然与空虚浮躁的都市形成鲜明对比。

西部乡土文学为烘托“拥抱大地”的生态本位意识而展现的乡村风情使文学作品充满了魅力,其中酣畅淋漓的异域情调具有极高的美学价值。比如,阿来的小说中描绘了一个时代的乡村风俗画。其间藏民族原本的审美思维习惯和对自然世界朴素而又深刻的看法,流露出对藏民族民间文化的维护和对外来强权的义愤和嘲弄。小说《鱼》打破了现实与精神的界限,在一种未知与可知、历史与现实之间抒写了藏民族敬畏自然的嬗变史,揭示了一个民族心灵的隐秘。小说中提到藏民族的传统中有很多禁忌和自然崇拜,比如鱼是一切不洁的宿主,人把不祥之物驱赶到水里。而二十世纪50年代,藏民开始吃鱼了,于是“我”从对钓鱼的诚惶诚恐到不再心悸,预示了自然的生命神性在这片乡土上的荒芜,原生态的神话也褪掉了神秘色彩。如果说文中“鱼在叫”时“我”的痛哭,就是对逝去的原始崇拜的献祭。再如“我”学会了钓鱼,感觉“不是我想钓鱼,而是很多的鱼排着队来等死。原来只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不想活的人,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多想死的鱼。这些鱼从神情看,也像是些崇信了某种邪恶教义的信徒,想死,却还要把剥夺生命的罪孽加诸于别人”。在这里,阿来不仅痛惜原生态的毁灭,也表达了对特殊年代“不能自由行走”的批判。《随风飘散》中现代文明洪水一样冲击了机村生活,美好的机村的自然生态面貌随着修路开林、鞭炮炸响,成了一个飞散传言的村落,同时这里暴露了对现代人无知的讥讽,蒙昧的丑陋;《天火》中对神灵的敬畏与“破四旧”的革命思想产生了冲突,阿来以自然灾变隐喻了社会变革,他借格桑旺堆之口批判了外来文化的无理入侵,“他们都是自己相信了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要天下众生都来相信。他们从不相信,天下众生也许会有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多吉说:“山林的大火可以扑灭,人不去灭,天也要来灭,可人心里的火呢?”神湖被炸,温泉面目全非,森林的消失终将毁掉我们想象中那点美轮美奂的诗意。阿来小说中对逝去的生态风景缅怀——那林涛过后凉凉的雨丝、柏树林泉边吹响的竹笛、青翠的白桦树与箭竹林、等待猎犬归来的希冀与恬淡、丛林怀抱中的神秘、爱情与罪感……对现代文明侵入的厌弃——黄色的泥地、电锯的轰鸣、泥石流、囚徒、镣铐、洪水……透过阿来深邃凄惶的目光,那个象征着生命力旺盛勃发、也隐含着生命深不可测的森林已成为历史沉梦。饮泣者阿来的岁月笔墨,将丑恶年代里庄严和神圣的失落,丑陋的人性表露无遗。阿来执着于对历史尘荒和政治荒谬的揭示,体现了他人文关怀的立场。这里又再一次与中原主流传统的人文乡土表达合流,因此现实“乡村”与西部“荒野”的使命是一致的,都是在土地中探寻人类生命中的脉脉温情与寄于乡土的人文情怀。

结 语

不管是自觉还是自发,新时期以来的西部乡土文学确实形成了个性独特的审美特征与价值倾向。就其创作姿态来说,是由象征化的诗意表达走向“民间”,由对“边地”的诗意书写发展到生态环境的深切关怀,其内在精神是回归大地和回归底层。对西部自然生态的真实呈现,对西部人在当下多重文化挤压下的灵魂探寻和人格重塑所进行的深思,使西部小说在紧贴西部乡土大地的表象之下,达到思想的升华。在文艺思潮纷纭迭起的当下文学中,西部乡土文学显示了一种独特的坚守气质,成为中国当代文坛上一股提升文学精神境界的地域潮流。

注释:

①⑥郭雪波:《郭雪波小说自选集·天出血》,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73页,第88页。

②丁帆:《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

③[美]赫姆兰·加兰:《破碎的偶像》,转引自丁帆《20世纪中国地域文化小说简论》,《学术月刊》1997年第9期。

④于京一:《边地小说”:一块值得期待的文学飞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2期。

⑤雷达:《他和羊皮筏在生活之河漫游》,《中国西部文学》1987年第5期。

⑦雪毅:《深层生态学思想研究》,清华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6页。

⑧杨春时:《现代性与中国文学思潮》,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2-23页。

⑨程虹:《宁静无价》,《文景》2005年第9期。

⑩张炜:《张炜自选集·融入野地》,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341-342。

(作者单位:山东农业大学文法学院。本文系2016年山东省社科联年度人文社会科学项目“转型的乡村生态与山东乡土小说创作”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6-ZZ-WX-07)

责任编辑:蒋林欣